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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顧昔潮鋒利的眉角漸次壓緊,藏在陰影中的眼眸倏然抬起。

    這一回,沈今鸞再也克制不住。

    死前死后諸般怨念痛楚有如滔天洪水涌上天靈,她掀起眼皮直直凝視著他,憤極反笑了一聲:

    “顧將軍不是想問,我是怎么死的嗎?”

    聞言,顧昔潮素來沒什么表情的臉上閃過一絲兇戾之氣,沉默之中,像是某種多年埋藏在深潭底下的困獸。

    沈今鸞死死盯著他的眼,唇角噙著森森笑意,一字字地道,

    “我和周家娘子一樣,也是病重之時,被人活活毒死的�!�

    第13章

    冤魂

    沈今鸞對死前的記憶其實已經(jīng)是非常模糊。

    或許是被困棺槨的時光仿佛太過漫長,她幾乎是要淡忘了�?芍芗夷镒尤绱讼嗨频乃酪蛴煮@醒了她刻意掩埋的記憶。

    她想起,在她死前,收到了遠在北疆的顧大將軍差人送來的那一枝春山桃。

    那段時日,皇城下了連日的大雪。她被元泓幽禁永樂宮,病重得下不了榻,孤身躺在昏暗的后殿里。

    看到那一枝遠道而來的桃花,她病懨懨的人難得精神一振,不知是因為這是她幼時最喜歡的春山桃,還是得知顧昔潮沒死在北疆。

    然而,隨之而來的那一碗湯藥,打碎了她的無限思量。

    更不必說,她死后魂魄還困在棺中,長久地不得解脫。

    一想起那種無比窒息的感受,她心中便涌起深深的驚恐與憤恨,一腔怨念沖上了腦門,紙皮“嘩啦啦”地抖動。

    然而,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萬一,她假托名諱的這個孟茹姑娘不是毒死的,已在義莊里被顧昔潮驗過尸,那她豈不是全露餡了?

    沈今鸞心虛地瞥過去。

    余光里,顧昔潮的目光不見往日的銳利,甚至似乎有一些異樣的呆滯。半張臉完全隱沒在了暗處,像是困于一座深不見底的囚籠里。

    方才有那么一瞬,她真想問一問他:

    顧昔潮,你為何毒殺我?

    為何毒殺她時,還要殺人誅心,送來那一枝她少時最喜愛的春山桃。

    春山桃之寓意,天知地知,唯他二人知。

    可沈今鸞到底忍住了。

    顧昔潮要殺她,還需什么理由嗎?

    火折子的光微弱下去,隱約看到顧昔潮薄韌的唇微泛著暗青色,微微顫動。

    似是想說什么,卻又始終沒有說出口。

    少見顧昔潮如此吃癟的樣子,沈今鸞心頭莫名舒暢,只想要將此事快速揭過,轉而拂袖,問那碗中鬼魂:

    “是何人毒殺的你?”

    周家娘子的魂魄卻不答,只幽幽嘆息。

    不必猜,也知真兇是何人。

    一聽到鬼魂的那句話,周貞嚇得屁滾尿流,只拼命往炕低下的縫隙里鉆。

    無論他如何藏身,這一聲聲幽怨的嘆息,輕聲細語卻又振聾發(fā)聵地在他耳邊想起,無孔不入。

    這一句話仿佛將他帶回了一月前,他親手毒死結發(fā)妻子的那一日。

    ……

    今歲,北疆大雪,七晝夜方止。積雪平地深五尺,河道冰凍,糧運多阻,霜害麥稼,北疆三州十余郡縣凍餒而死者日以百數(shù)。

    本來只是尋常的一日。天寒地凍,餓了數(shù)日的周貞頂著風雪要去地里挖點菜根,給一家老t26弱病小充饑。

    磨磨蹭蹭一個時辰還未出門,等來了從未登門的宗族長老。

    他們皮帽厚裘,親自來他家中,將一錠金子塞入他手中,許諾事成之后會有更多。周貞這輩子從沒見過那么大顆金子,閃閃金光晃得他雙眼迷離,心頭震蕩。

    人一旦起了貪念,便如瘋草般滋長。

    那一日,他沒去干活,在街巷漫無目的地溜達了幾個時辰,回家時,他手里拎著一塊甜糕,還有一包草藥。

    他親手拾柴燒火,煮了那一碗湯藥,呆愣愣地守了一個時辰,直到底下的火苗都熄滅了,湯都快燒光了,才記得端進去。

    “藥要是太苦,你吃點甜糕就著喝……”他已經(jīng)許久沒正眼瞧過久病憔悴的妻子,違心地哄著,將香膩膩的甜糕放在她身旁。

    婆娘像是受寵若驚得落下淚來,又顯得格外平靜,顫抖的手接過了那碗深褐色的湯藥。

    當夜,他沒有再回屋里,在雪地搓著手,跺著腳,熬了一夜。

    后半夜,實在冷得受不住了,他聽到里頭似乎沒動靜了,推門進去。

    炕上女人一座山似的,僵硬得一動不動,像是沒了氣息。被窩縫里,露出一只干瘦的手,半耷拉地垂著。

    他一步一步走過去,死死掐著掌心的指尖止不住地發(fā)顫,既是害怕,又是期待。

    剛走到炕前,那只垂落的手忽然抬起,緊緊抓住了他的手,手筋根根分明。

    他嚇得差點尖叫起來,想要用力甩開。

    “夫妻子身體抽搐著,臉色比紙錢還慘白,唇角溢出白沫。她像是也熬了一夜,垂死吊著一口氣,唇口一開一合,想要對他說些什么。

    可他只想著扯開她抓著他的手,慌亂之中,他聽清了她在說什么:

    “夫君,這藥不對,別給娘吃�!�

    他素來柔弱的妻子,被他毒死前拼盡最后一絲力氣,頑強地想要做的事,不是謾罵,不是報仇,而是告訴他這藥不對,不要給她婆母吃。

    不要再去害他親娘了。

    說完這一句遺言,女子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再也沒有動靜了。

    周貞久久地愣在原地,心中空蕩茫然,眼里淚如雨下。

    炕頭,那甜糕一口未動,香氣猶在。

    地下,那盛毒藥的瓷碗,跌落下去,碎成了四塊。

    ……

    此時此刻,碎裂的瓷片拼成了完整的碗,巨大的裂痕如刀割一般刺目驚心。

    “這藥不對,別給娘吃�!�

    親手毒死妻子的周貞已是癱倒在地,四處亂爬,伸手想要扯住顧昔潮的氅衣下擺,挪著身子想要藏在他背后,一面連聲哀求道:

    “救救我……”

    沈今鸞眼里既是嫌惡又是悲哀,搖頭道:

    “她并不是來害你的。”

    周家娘子被那碗湯藥毒死之后,瓷碗碎裂,魂魄也隨之四散。她死時手里緊緊攥著瓷碗,她的執(zhí)念也因此附在了碎片之中。

    四塊碎片的所在,就是她短暫而平凡的一生。嫁入周家,相夫教子,孝敬婆母,打理家務,疊被煮飯,照料幼子,瑣碎之事占據(jù)了她所有的光陰。

    卻從來沒有一絲害人的意愿。

    周貞自是渾然不信。他害死了妻子得了一筆巨財,這輩子從未這么富裕過,轉頭蓋了新房,還娶了新婦。

    他只道她定是回來找他索命的,滿屋子抱頭鼠竄,最后蜷身躲在了墻角處。

    周家娘子的魂魄緩慢地跟著他游移過去,面容平靜,不像什么厲鬼。她死前病重,瘦得皮包骨頭,顯得鬼影極為矮小,撐不起身上破爛的衣衫,飄飄蕩蕩。

    她瞧著丈夫如此瘋癲窩囊的模樣,嘆一口氣,目中只剩憐憫,道:

    “周貞,你給我那碗藥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明白你的選擇了。”

    “族老來過之后,你便心神不寧,回來了還給我買了一塊甜糕。家里,怎么買得起那東西……”

    “本來想著,就這樣沒了也挺好,家里有錢了,你們都能活得好一些�?赡撬幪嗔耍托耐诜蔚目�,我在炕上翻滾了一夜,快天明才斷了氣�!�

    說著,女人慘白的臉上竟露出一絲沉湎的笑意:

    “我疼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想起了我們成親那一日,你怕我餓著,也是偷偷塞給我一塊你舍不得吃的甜糕。那滋味兒,我一直記著�!�

    周貞呆住了,狠狠敲擊著額頭,眼淚縱橫。

    沈今鸞冷笑一聲,想起了那一株千里之外送來京都的春山桃。陽光照下,花瓣里纖細的脈絡還歷歷在目。

    “真是可恨呢,”她冰寒的目光若有若無地飄向顧昔潮,咬牙道,“毒殺之前,還要假惺惺地送一塊甜糕來�!�

    顧昔潮薄唇微微一扯,沒有說話,仿佛毫無生氣,無知無覺,只有袖下擰緊的指骨幾乎崩裂。

    周家娘子居高臨下,望著抱頭的周貞,閉闔了眼,凄聲道:

    “甜糕我沒動,人都要死了,吃了太浪費了,還是留給貴兒罷。”

    “這家里,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貴兒啊�!�

    果如顧昔潮所料,周家娘子的殘魂遺留在周家,偶爾留下駭人的鬼跡,只是擔心幼子喪母,無依無靠。

    從始至終并非是要害人。而是想著丈夫和繼母忌憚冤魂,也會善待她的幼子。

    只要她冤魂在一日,周貴便能生活如常,不受苛待。

    沈今鸞望著周家娘子,心中一沉。

    她的手臂僵直垂落,露出的尸斑泛著紅,透明的皮膚上隱約可見大片青紫,飄移的形態(tài),僵硬得像是尸塊橫行。

    尤其,那魂魄的色澤十分黯淡,甚至都不能維持形體,輕飄得仿佛一陣疾風就能吹走。

    沈今鸞想起趙羨對她說過的警告,忍不住道:

    “可你這般,也不是長久之計。殘魂若不入輪回,終會有一日消散天地之間,再也無法轉世了。”

    周家娘子枯涸的目光望向了紙人,低了低頭,又抬起頭,無畏地笑道:

    “這一世,只要能護著貴兒,我就滿足了�!�

    她神態(tài)溫和,不像鬼魂,只是慈母。

    沈今鸞垂眸不再言語,手心掐著緊緊的,想要做些什么,卻有心無力。她已不是大權在握的皇后,只是一縷自身難保的孤魂。

    “令郎可入我軍中。”

    一道沉穩(wěn)有力的聲音響起。

    到底是慣于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顧昔潮一開口,沈今鸞和周家娘子的魂魄幾乎同時一震。

    “雖未必能榮華富貴,只要不做逃兵,從今往后必有一口飽飯吃�!�

    從一開始,顧昔潮就明白周家娘子所念為何,字字落在了實處。

    男人神情沉肅,仍是那副不近人情的面容�?伤恼Z調雖然冷淡輕淺,卻總有一種讓人深信不疑的氣勢。

    即便是沈今鸞也不得不承認,顧大將軍從不輕易許諾,但一朝出言,便是千鈞不移,此生必踐。周貴能入顧昔潮麾下,受他教導,算是最好的結局了。

    周家娘子自是感激涕零,連忙點頭,俯身屈膝要向二人叩拜:

    “只要你們肯收留他,能讓他有口飯吃,就是讓我來世做牛做馬都行�!�

    沈今鸞揮手止了她行禮,道:

    “不必你來世做牛做馬。今生事,今生盡,我們不是白白幫你的,是想問你一件事�!�

    “其他鬼娘子們都說你與鬼相公有舊,你可知如何能找到他?”

    聽到“鬼相公”一詞,周家娘子微微一怔,垂著頭似是猶疑,道:

    “我雖嫁給了他,可我還真從未見過他……”

    沈今鸞追問道:

    “你的那場喜喪,他沒有出現(xiàn)么?”

    周家娘子搖搖頭,道:

    “沒有。喜喪的隊伍到了盡頭就會滑落山崖,我和其他鬼娘子一樣,之后魂魄自由來去,連他的影子都從未見過�!�

    “那便怪了。只有我的喜喪,他來了嗎?”沈今鸞眉頭緊鎖,不由回憶道,“我當時在喜轎里,曾感到一絲鬼氣,還看到一道黑影,就在林中,應是鬼相公無誤了。我當時以為,他就是來接親的……”

    “不止第一次。第二次我們以陰婚設局抓人,鬼相公也來了�!�

    既然鬼相公從來不見他的新娘,為何偏偏會在她周圍出現(xiàn)呢?

    沈今鸞感到頭皮發(fā)麻,身形一晃,紙人若非被顧昔潮穩(wěn)穩(wěn)攬著,怕是已跌進了雪地里。

    她暗暗瞥一眼顧昔潮,只見他的臉色也驟然變得十分難看,一雙黑眸隱隱騰起血色。

    顯然和她一樣發(fā)覺了此事的怪異之處。

    她面如死灰,低頭沉吟道:

    “凡是有我在場之時,鬼相公都會出現(xiàn)……”

    再抬眸,她倒吸一口氣,道:

    “他是沖著我來的�!�

    周家娘子忽然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紙人里的沈今鸞,問道:

    “你,是北疆人?”

    “是啊�!�

    “祖上可是軍戶?”

    “祖父兄三代皆是。”

    “可是嫁過人?”

    “沒錯�!�

    “夫家在何處?”

    “遠著呢。”

    “小娘子,你、你貴庚��?”

    “死時二十又三�!�

    周家娘子算了算,忽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

    “你不會,就是……鬼相公那個遠嫁的心上人吧!”

    第14章

    往生

    薊縣傳t26聞,鬼相公出生北疆,生前曾有一位年紀相仿的心上人。二人定了親,可他卻在成親之前死在了崤山,因此死后陰魂不散,一直心心念念著心上人。

    沈今鸞幼時在北疆,恣意瀟灑,無拘無束,常和豪族軍戶的子弟們打成一片。少年一道痛飲,一起縱馬,笑聲響徹天地,直至天南地北,散落天涯。

    二哥來京都看她時曾說過,她走后,北疆那些少年們一直念著她。那時,被困在院中學習女工的她總想著,有生之年總要回去一趟,再見一見故人的吧。

    可是,云州那一場史無前例的慘敗之后,多少北疆兒郎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萬里北疆,故人長絕。

    難道,鬼相公是她那時玩伴中的一人?

    “不對。”

    一直沉默的顧昔潮突然出聲。

    沈今鸞茫然抬頭,一眼看到顧昔潮的目光冷厲似薄刃出鞘,周家娘子都被嚇得飄到了紙人后頭。

    “哪里不對?”她追問。

    顧昔潮抱刀在前胸,瞥了她一眼,不緊不慢地道:

    “趙羨曾有卜算,鬼相公原本的未婚妻尚在人世,只是不在北疆,和孟姑娘你不符�!�

    言簡意賅,語罷便別過頭,不再說話了。

    沈今鸞回想了一下,自己在北疆并未和人定過親,便裝模作樣地“哦”了一聲。

    周家娘子來了興致,陰沉的臉上笑出紋路,笑呵呵地道:

    “那難不成是,鬼相公突然看上你了?”

    沈今鸞欲哭無淚,低頭看看自己的魂魄蓬頭垢面,不辨相貌。

    大姐,我這個樣子,連我畢生宿敵都沒認出來,你倒是看看我渾身上下,哪有值得鬼相公看上的地方。

    她內心翻了個白眼,有意無意地瞥過去,只見顧昔潮的面色已是分外難看,手指按在刀上,竟比這鬼魂更為陰沉。

    沈今鸞移開目光,輕咳幾聲,又問周家娘子,道:

    “那些鬼娘子都說,鬼相公和你頗有些淵源,我們才特地找上門來。”

    周家娘子低垂著頭,猶豫了好久,才抬首,下定決心一般地道:

    “你們是我和貴兒的恩人……好,我告訴你罷。”

    “我阿爹在世時,大約是十多年前,在關外曾無意中挖到他的殘骸,為他立下了一處衣冠冢,就在崤山北�;蛟S,你們能在那里找到他�!�

    她看了眼兩人,又小聲道:

    “他已經(jīng)死了十多年了,比我們都久遠,執(zhí)念深重,是個很可憐的人吶……”

    沈今鸞目光復雜,輕聲道:

    “你之前怎么不說?說了,你或許就不必被迫嫁給鬼相公了�!�

    周家娘子擰了擰眉,透光的魂魄在顫動,暗沉沉的目光堅定起來:

    “我怕薊縣的人知道了,會千方百計毀去他的衣冠冢,害他不得超生。阿爹去世前曾說,鬼相公不是什么惡鬼,是一個英雄,阿爹不想有人打攪到他……我答應了阿爹,死都不能說,我這一輩子,算是做到了�!�

    沒想到小小邊陲薊縣,竟有如此不計生死守諾的女子。沈今鸞心神震動,望著侃侃而談的女鬼,不禁問道:

    “鬼相公不是厲鬼么,你和你阿爹,還有那些鬼娘子好像都不怕他,也不恨他?”

    周家娘子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笑道:

    “我是死后才想明白,鬼相公不過是宗族長老們操控人心的手段罷了。他們知道人心怕鬼,便想出這陰招來,這天底下啊,沒什么比恐懼更能制住人的了�!�

    她歪著頭看著紙人,又反問道:

    “再說了,同為鬼魂,又有什么好怕的,鬼有人可怕嗎?你且想一想,害得你我這般慘的,究竟是人還是鬼?”

    沈今鸞一時語塞。

    周家娘子不放心,又向顧昔潮詢問一些軍營中事。

    慈母之心,大抵如此。孩兒極為瑣碎的日常,都是她們心之所系。

    沈今鸞到后來便頗有幾分不耐煩。但顧昔潮卻全然沒有露出一絲煩躁之態(tài),極有耐心地一一解答,聲音低沉而溫和。

    周家娘子問完之后,舒出一口氣,像是如釋重負,心愿已了,連魂魄的顏色都不再暗沉無光的了。

    一道微光破開了無邊無際的暗夜,從遠處的群山之間穿行而至,普照大地。周氏的魂魄之體開始變得越來越淡,像是一幅年久褪色的畫像。

    周家娘子朝二人行禮道:

    “我要去上路了,幼子就勞煩二位了。今后若有差遣,定然萬死不辭�!�

    沈今鸞頷首回禮。

    周家娘子不去投胎,并不像其余被迫陰婚的女子那樣心懷憤恨,想要找害她們的人報仇。相反,她赴死時甚至是心甘情愿的。

    她如此強大的執(zhí)念只為周貴一子。如今托付好了幼子,她心愿得償,就能放心地去輪回轉世。

    天上下起了潔凈的大雪,飄零大地。

    周家娘子作別了一人一鬼,在明亮的光芒中飄向遠處,像是游走了一般,倏然不見了。再看,她的影子已在十丈開外了,正飄向茫茫天際,漸漸遠去。

    空寂之中,忽然傳來一聲呼喊:

    “阿娘!”

    沈今鸞回頭望去,只見一道瘦小的身影從遠處奔來。

    是周貴。

    他的棉鞋跑幾步便拖爛了,他干脆赤著腳在雪地里跑,小小的步子像是竭盡全力追上那道孤影。

    天穹龐然,無邊無盡。天上那一道飄走的孤影,與地上渺小的孩童橫亙開來,遙遙相隔,越離越遠,最后化為一道清光,消失不見了。

    “阿娘別走……”

    稚嫩的童聲回蕩在冰天雪地之中,嗚咽不絕。

    飛濺而起的雪水滲入他棉絮破漏的小襖,是阿娘在燈下一針一線給他做的。

    手里緊緊握著的破布小人滾落下來,埋進了雪里,是阿娘和他一起撿起別人家的碎布頭縫起來的。針腳粗大的是他縫的,針腳細密的是阿娘縫的。

    即便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阿娘也總想給他最好的。

    他的阿娘不是鬼。他會聽她的話,乖乖長大,好好干活,將來還要給阿娘裁新衣,蓋大房子,請最好的郎中……

    可是,從此,他再也沒有阿娘了。

    周貴腳步趔趄,一頭跌倒在雪地里。

    不遠處,有人踏雪而來,俯下身,緩緩從雪地上拾起破布小人,撣去雪漬,遞到他眼前。

    周貴抬起模糊的眼簾,先看到那人的袖口繡著一朵白描花瓣。視線上移,看到一個身姿挺拔,面容嚴肅的男人。

    是給他飴糖的那個男人。

    他另一只手的臂彎里,還環(huán)著一個滑稽的紙人。方才一直照看著自己的戎裝軍士,此刻立在他身后,威武恭敬。

    周貴緊緊抱住了破布小人,噘著嘴,一臉倔強:

    “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去找阿娘�!�

    男人看著他,冷冷地道:

    “你阿娘已經(jīng)走了。世上其他的人,除了可憐你,只會想再踩你一腳,讓你再也爬不起來�!�

    男人聲色雖平和,氣勢卻望之生畏。周貴不說話,淚花在眼底打轉,強忍著一滴都不落下來。

    顧昔潮負手而立,悠遠的目光望向天際處的群巒,平靜地說道:

    “我阿娘死時,我和你一般大。而我,也和你今日一樣,什么都做不了�!�

    他閉了閉眼,修長的手指握在刀柄處,輕輕摩挲著刀鞘上的紋路。再睜開眼時,他黑眸里的目光深邃而有力:

    “我后悔自己不夠強大,沒能保護得了阿娘。于是我立誓,今后的一生里,不會再讓她失望,永遠不再那樣無力,永遠不要那樣后悔�!�

    周貴愕然,抬起頭,小小的眼睛里慢慢凝起了光。

    “你若不夠強大,就會有人欺負你,欺負你阿娘�!�

    顧昔潮抬手,指了指天際處那道清光最后消散的位置,道:

    “從今往后,你阿娘會在天上看著你,你也不想她失望,是吧?”

    周貴怔了一會兒,用力地點了點頭。

    小小男子漢,不要人幫,自己從雪地里摸索著爬起來,咬著唇擦去了雪跡,抹干了眼淚,站得身姿筆挺。

    不能讓阿娘被欺負,也不要讓阿娘失望。這一句話像是一顆種子,在他此刻絕望荒蕪的心中生了根。

    周貴最后望了那間屋子一眼,快步跟上前面一名要領他走的軍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良久,風雪停了,顧昔潮還在立在原地。

    雪后,天地蒼茫,他孤絕的身影和周貴遠去的背影漸漸重合起來。

    這一次,沈今鸞少見的安靜,一直沒有說話。

    她想起了顧昔潮生母的過往。

    據(jù)傳,當年顧侯爺年輕時在臨安游歷,曾與一名畫舫舞姬相好。那女子產(chǎn)下顧昔潮后,一直沒等到侯爺,母子倆窮困潦倒難以為繼,只能攜子千里上京,卻被顧家祖母命人拒之門外。

    女子當即將襁褓中的顧昔潮交給侯府下人,自己則留下一封書信后斷然離去。

    待侯爺下朝再找人,那女子已投河自盡,只留下昔年二人定情時他所贈的一柄金刀。

    為了不拖累兒子,不壞他今后聲名,做娘的,唯有一死,為他鋪平這一條坦途。

    從此,顧昔潮便養(yǎng)在顧家嫡母房中t26,當作嫡子教養(yǎng)長大,京都上下,從來無人敢輕視分毫。

    喪母之痛,無人可言,更不堪說,從不展露人前�?山袢湛吹街苜F,顧昔潮當時的心情,她才能稍稍體味一二。

    難怪后來顧辭山死后,顧昔潮為奪顧氏家主之位,變得狠戾乖覺,不擇手段,不念六親情緣,時至今日都在追殺顧家人,必是也有這一層緣故吧。

    大雪已經(jīng)停了許久了。

    顧昔潮立在皚皚雪地里,身姿高闊,雪滿氅衣,說不出的蕭肅。

    沈今鸞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就算不是為了鬼相公的下落,你也會救下沒了娘的周貴,是不是?”

    男人長睫翕張,緩緩點了點頭。

    果真如此。

    沈今鸞會如此問,是因為她沒由來地回憶起了少時和顧昔潮的初見。

    他救下了那時最無助的她。

    ……

    十三歲那年,她身負家族使命入京,因幼年失恃,被一群世家子弟在宴上當庭取笑。

    那是秋日貴族高門的賞菊宴,才從北疆來京都的她亦在列席,因不會使用蟹八件而惶惶不安。

    宴席上,幾名子弟貴女從頭到腳地打量著她,從嘲笑她身上不時興的羅裙料子,到頭上艷俗的金釵銀環(huán),到毫不得體的拆蟹手法。

    直到最后,他們肆無忌憚地說她沒了母親,所以才無教養(yǎng)。

    她強忍著不讓眼淚落下,氣得渾身發(fā)抖,心里死死記著嬤嬤教導的“體面”二字。

    為了體面,她不能與他們爭執(zhí),這么多人看著呢。

    “砰——”

    身后忽傳來酒盞碎裂的聲響。

    “你又算什么東西,把別人的母親當談資?”

    一道清雋修長的身影從簇擁的人群中走出來,錦袍白氅,墨發(fā)玉冠,端的是豐神俊朗,華貴無雙。

    方才正是他,拂袖之間,隨手砸爛了一盞價值連城的紅玉杯盞。

    金絲革靴踏破地上碎玉,他一步一步逼近那些高門子弟,俊面冷厲,卻是淡淡笑著的。

    那便是少年時的顧家九郎了。

    第15章

    下葬

    喧鬧的宴席靜了半刻,幾個高門子弟見了來人的面,頓時如蔫了一般,為首一人低了聲音,道:

    “可、可是她,她不過是北邊來的土包子……”

    “是啊九郎,一個土包子,值得你大動干戈嗎?來來來,我們喝酒。”

    還有不少人舉杯相勸,想要息事寧人。

    少年輕笑一聲,玉白的長指摩挲著腰際一塊無瑕紫玉,唇角微微一扯,道:

    “你們的命,也不比她高貴�!�

    那群人面上掛不住,轟然站起,不服氣地道:

    “九郎,你怎么說話的?我們陳家可是自我太爺開始,世代簪纓,豈能是此等軍戶可比?我母親可是國公嫡女,長公主伴讀……”

    他肆意吆喝幾句,才意識到不對。

    從未有人敢在顧昔潮面前提及母親二字。

    少年緩步走過去,與他們相對而立,身量高得直接露出半個頭來,那雙黑眸清亮冷冽,如山間結冰的泉。

    “既然我的道理你不愿聽,”他唇角還噙著溫文爾雅的笑,道,“那么,我按你的道理來�!�

    下一瞬,少年一言不發(fā),徑自踹翻了酒桌,將那個最先侮辱她母親的高門子弟打得門牙斷裂,直接趴在地上。

    金紋革靴踩在那人背之上,緩慢地碾了幾腳,就差要將人脊骨折斷,一命嗚呼。

    “我比你高貴,我打你罵你,你都得受著……”他屈身下去,聲音陰沉,笑得嘲諷,“就算我殺你,也是天經(jīng)地義。不是么?”

    在場無人敢吱聲,無人敢還手,任由少年壓著那幾人向她跪地求饒。

    顧家九郎,是深得圣心的顧侯爺之子,是戰(zhàn)無不勝的隴山世子顧辭山最疼愛的弟弟,是連皇族見了都要禮讓三分的公子爺。

    月前剛在皇宮的演武場里狠狠教訓了十皇子,把人鼻子都打歪了,先帝也不過輕拿輕放,一笑置之。

    有了京都最是風頭無量的顧家九郎為她出頭,從此,無人再敢對她指指點點,戳她痛處。

    因為,顧昔潮的逆鱗,便是隴山侯府的逆鱗,亦是整個大魏朝的逆鱗。

    他打夠了,用一塊錦帕輕輕拭去手背的血痕,離去之前,回頭看了一眼尚在懵怔的她,微微頷首示意,仍是一派儒雅的公子作風。而后,揚了揚眉,瀟灑離席。

    這便是她和顧昔潮的初見了。

    沈今鸞驚覺,她竟然也有和他同病相憐,報團取暖的時日。

    可這卻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天蒙蒙亮,臨近破曉,遠山之間浮現(xiàn)出幾縷魚肚白,天穹明凈如玉。

    昔日那個為她出頭的富貴公子,歲月磨礪的輪廓陷在深深的暗影里,陰郁沉斂,沒有了少年時的恣睢之氣。

    日頭的白光正在一點點照亮他輪廓之間的那片暗影,沈今鸞看著看著,卻突然愣住了。

    前幾日趙羨家貧不常點燈,正堂晦暗無比,此刻天光大亮,天地萬物澄澈如洗。

    顧昔潮的模樣從未像現(xiàn)在那樣清晰。

    目光所至,她可以看到他頸側凸起的經(jīng)脈,下頷新生的青茬,鼻梁高起的弧度,還有……還有鬢邊的一縷白發(fā)?

    她這才發(fā)覺,他的鬢邊并非許久未化的霜雪,而是各有一縷細細的銀絲,沒入濃密的烏發(fā)當中。

    她到底死了多少年了,顧昔潮今歲年庚幾何?這些年他在北疆是有多辛勞困苦,竟生出了白發(fā)?

    即便與他一生為敵,沈今鸞卻一時不知是喜是悲,渾然生出一股不真實之感。

    斗了大半輩子,將軍白發(fā),而她做了一縷孤魂。

    “將軍,人都到齊了�!�

    駱雄那熟悉的洪亮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沈今鸞回過神來,瞟了一眼顧昔潮身后數(shù)十名軍士。他倒是慈心,一直讓親衛(wèi)看住了周貴,沒讓孩童看到他阿爹的丑態(tài),更沒聽到阿娘去世的殘酷真相。

    直到阿娘魂魄離去之時,母子連心,周貴不顧好吃的飴糖,趁軍士不防從屋后奔出來,想要叫阿娘留下來。只可惜,人鬼殊途。

    顧昔潮現(xiàn)在又讓人將周貴引開帶走了,看來他又要有所動作了。

    沈今鸞放眼望去,竟看到周家小半畝大的院子里,密密麻麻站滿了十余錦衣華服之人。

    紙人背倚在男人的臂前,優(yōu)哉游哉,等著看一場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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