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躲在屋里的周貞睜開緊閉的雙眼,眼中濁淚已干,左右張望,確認(rèn)不見那鬼影,才松一口氣,緩緩站了起來。
還沒起身,雙臂突然被人猛地擒住,提起來,整個人拖曳過門檻,一路挾到了一雙革靴面前。
周貞驚恐抬眼。
革靴的主人正是先前那個衣著普通的男人,他的周圍身后竟立著數(shù)名身著官服,頭戴高帽的大人。這些衣冠楚楚的大人們面對正中的男人卻無不姿態(tài)謙卑,畢恭畢敬。
男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里再無一刻前的悲憫,周身籠罩著駭人的殺伐之氣:
“周貞毒殺發(fā)妻,證據(jù)確鑿。薊縣縣令縣丞今日皆在,可有異議?”
在場的薊縣諸位官員何時見過這等陣仗。
當(dāng)年聽聞顧昔潮是失了圣心被貶來北疆的,眾人再沒了攀附孝敬的心思�?深櫴系降资前僮阒x,死而不僵,他們往常只需做一些表面功夫。
所幸顧昔潮自來北疆,行事頗為低調(diào),幾不插手民政,也不在官場往來,見他面的機會亦寥寥無幾。
薊縣官場素來倚仗宗族勢力,往日里這種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從不插手。
沒想到此次鬼相公一事,也不知為何觸及顧將軍的逆鱗了,竟令他一改往日作風(fēng),數(shù)度親自帶兵露面不說,今日還坐鎮(zhèn)監(jiān)刑。
冷汗從眾人的官帽里漏下來,浸透了鬢角�?h令不敢怠慢,率先上前一步,大聲回道:
“某特來作證,確有此事�!�
“某也作證,證據(jù)確鑿。”
哪有什么“特來”,都是半夜三更被顧將軍的親兵敲開家門,“請”來此地的。
其余諸人紛紛點頭如搗蒜。自己因瀆職而被牽連,丟了官帽是小,被顧昔潮這煞神捉住便是不妙。
畢竟,顧大將軍手起刀落,不差再多幾個他們的人頭,就算遠(yuǎn)在京都的皇帝要治他濫殺官員的罪,他們的尸身也早就涼透了。不值當(dāng)?shù)摹?br />
顧昔潮神色平和如常,輕撫袖口,道:
“按大魏律,罪當(dāng)如何?”
縣丞忙不迭回道:
“當(dāng)杖責(zé)五十。”
雖只是五十杖,可大可小,可生可死,全憑行刑人的心意。
畢竟在官場浸淫多年,眾人心里深知顧昔潮這擺明了是要殺一儆百。
如此一來,哪怕勢力強如宗族,今后也得忌憚三分。就算若再出了“鬼相公”這檔子事,也會因今日之事投鼠忌器。
顧大將軍雖已放逐北疆多年,雷霆手段可一點不遜于當(dāng)年傾軋朝堂之時。
縣令擦了擦汗,當(dāng)即下令“即刻行刑”。
周貞膝頭一軟,跪入雪地,申辯道:
“不能怪我,我也是走投無路啊……是、是鬼相公!要不是那惡鬼,我也下不了手殺阿茹啊……”
駱雄那只碎碗仍在他t26跟前,冷笑道:
“仵作驗過了,碗里殘留著砒霜。這毒是你下的,藥你是喂的,可無人逼你,關(guān)鬼相公什么事?!”
周貞痛哭流涕,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朝顧昔潮跪爬過去,喊道:
“我也去投軍!只要將軍饒我一命,我做什么都行!”
見男人提步走到他面前,周貞以為有救,又連連磕了幾個響頭,額頭破了皮,在雪地里暈開血塊。
顧昔潮掃了腳底的人一眼,冷冷道:
“殺妻之人,也配入我軍中?”
他踱著步子,來到周貞的面前,微微屈身,道:
“她嫁你為婦,一生托付于你,你為人夫君,不尊她愛她,還背信棄義,下此毒手。”
“顧某此生,最恨你這等殺害至親之人�!�
周貞大駭,一身皮襖子裹不住肥碩的肚皮,如蛆蟲一般癱倒在地,大喊著“大人饒命��!”
顧昔潮略一低頭,低沉的聲音只有周貞能聽見:
“你不該來求我�!�
“我近日方知,這世間原來真有冤魂,確有地獄。待你下到地獄,面見尊夫人,去求她寬宥罷�!�
語罷,便撩袍離去。
周貞癱倒嗚咽,縣令揮手致意,衙役圍了過去,開始動手。
刑杖高高舉起,沉沉落下,慘叫一聲蓋過一聲,直到漸漸微弱下去,再也沒聲了。
大片大片濃稠的鮮血在新雪里蔓延開去,洗刷骯臟的塵埃,滲透陳舊的凍土。
顧昔潮立在正中,只靜靜看著,幽黑的雙眼如凝深淵。
四面陰風(fēng)獵獵,鼓動一襲玄青袍衫,他腳踏血海,鬢染霜雪,宛若地府閻羅,人間判官。
……
周宅院子里一道蜿蜒的血痕,經(jīng)由大雪覆蓋,浮在雪地上薄薄的一層淡紅。
顧昔潮闊大的氅衣迎風(fēng)飄舉,他的身側(cè)一兩步開外,幾名薊縣的官吏正朝著他點頭哈腰,一時與紙人空洞的瞳仁兩兩相對。
駱雄正在一旁訓(xùn)斥官員:
“那十九名女子的案子,也不必我們將軍親自來查了吧�!�
“不用不用,哪敢再勞煩顧將軍。下官馬上去辦,一定秉公處理。事畢整理完卷宗,再謄抄一份呈給將軍過目�!�
“義莊里那些女子尸首呢?”
“自然是要下葬的。下官已派人尋得一處風(fēng)水寶地,請大人跟我來。顧將軍英名蓋世,我等景仰多年……”
沈今鸞朝天翻了個白眼,嗆聲道:
“顧將軍好大的官威,那殺妻的罪人都收拾干凈了,總該動身去尋鬼相公了罷。”
“還有一事。”
顧昔潮帶著紙人,身后跟著一隊鐵甲挽弓的親兵,一道來到了薊縣北面的一座山麓上。
從馬上望去,此地積雪方化,松柏屹立,蕭蕭木葉落于中間一片空曠的土地上。
十九個新挖的土坑,還有十九塊墓碑,還有,從義莊里搬來的十九座棺槨,靜置雪地。
趙羨揮灑起滿袖的紙錢,底下,一叢堆積的金元寶熊熊燃燒,化為縷縷青煙,飄向半空。
棺槨周圍的軍士們得到顧昔潮的示意,開始抬起棺槨緩緩埋入土坑之中,將這十九名女子下葬。
眾人唱起了送葬的哀歌,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抑揚頓挫,婉轉(zhuǎn)動人。
紛飛的紙錢下,飄揚的余燼里,顧昔潮默默掃視了一遍十九座墓,沉聲道:
“女子生而為人,不一定要作為誰人的女兒,誰人的妻子,不必非得入誰家的祖墳,才算有歸處。我今日替諸位新立墳冢,收斂尸骨于一處,入土為安�!�
“從此,己身便是歸處。”
語調(diào)沉毅,擲地有聲。
就算作為孤魂下葬,獨立一座孤墳,又有何不可?
我,便是我自己的歸處。
沈今鸞細(xì)細(xì)品著這一句話,心神震蕩不已。
她的四周,靜靜飄落的紙錢忽作漫天飛揚,猶如歡欣鼓舞。樹影隨之婆娑,響振一片枯枝林木。
這些死去的無辜女子,自今日起,脫離了夫家,自己有了墳冢,也有了歸處,便可以往生,輪回轉(zhuǎn)世了。
敬山道人趙羨正半蹲在墓碑前,手里捧著一冊子,一一為這些碑文描上黑墨。
一如趙氏祖宅供桌上的靈位,寫著死去女子的姓氏。
唯獨不同的是,這一回,顧昔潮命趙羨單獨為這些女子立墓造碑,用的并非是夫家的姓,而是她們原本的姓名。
她們,不再是誰人的妻子,只是她自己。
趙羨手端著黑墨,正在描寫最后一塊碑上的人名。被軍士領(lǐng)來的周貴,朝著那墓碑重重磕了好幾個響頭,哭得泣不成聲。
碑上陰刻的字描完了墨,一個一個全露了出來,
上面赫然是“孟氏諱茹之墓”六個大字。
“嫁入周家之前,她叫孟茹�!鳖櫸舫蓖贡�,道,“從此,她不再是周家娘子,只是孟茹�!�
而后,他的目光緩緩移過來,不動聲色地落在她面上。
“孟姑娘,”顧昔潮眉峰微動,緩緩地道,“她是孟茹,你又是誰?”
第16章
荒墳
墳前一曲挽歌唱盡了,半空中洋洋灑灑的紙錢寂靜無聲地落滿白茫茫的雪地。
顧昔潮不動聲色,也不催促,只等她作答。
“賤名不值一提,恐污了將軍尊耳�!鄙蚪覃[咬著牙道。
聞她此言,顧昔潮眉梢一動,似是不悅,修長有力的五指輪流叩動著腰際的刀柄,流露出幾分微微躁意。
紙人還被顧昔潮攬在臂下沒動,沈今鸞腦中已閃過無數(shù)種后路。
下下之策,不過就是魂體破紙而出,自己去往崤山找到鬼相公,大不了就是個魂飛魄散。
“她呀,不過是我在路上偶遇的孤魂野鬼�!�
趙羨的聲音從后傳來。
他撒完最后一把紙錢,急匆匆地來到顧昔潮面前,解釋道:
“我遇見她的時候,她魂魄差點要消散,我做了個紙人才留下她的魂魄。正好當(dāng)時族老們催得緊,我就讓她做鬼娘子了�!�
“我算過,她的身世也可憐極了,沒有至親,也沒有愛人,連墳頭都沒一個,魂魄差點都要散盡了……就算是在我遇見的孤魂野鬼之中,也是最慘的一個了�!�
他一面賣慘,一面還抬袖抹眼,故作垂淚狀,眼縫里還直給紙人使眼色。
沈今鸞壓下怨怒,也垂下頭去,裝作黯然難過的樣子。
她心道,趙羨這小子能處,竟然還沒忘記她教給他的最后一步。
“這最后一步,如果顧將軍還是懷疑我的身份,你便如實說來,我是你在路上撿來的魂魄,看我孤苦無依,即將魂飛魄散,便將我封入紙人里,當(dāng)作鬼娘子,好有個歸宿�!�
只因,趙羨撿她是真人真事,再怎么逼問,都問不出來破綻。
唯有真誠,才是最大的把戲。
趙羨依葫蘆畫瓢,照她指示一口氣說完這一段后,聲音怯生生的,還有幾分陰陽怪氣:
“說來,是將軍你強搶了紙人,和她拜了堂成了親,我只能把她暫時托付給你了。你可要切記,這紙人不可焚燒,不可浸水,避潮避熱避利器……她魂魄虛弱,將軍可要懂得憐香惜玉……”
本是洋洋得意的沈今鸞笑意凝固在了面上。
沒想到趙羨素來畏畏縮縮的窩囊樣,這膽子竟然大到虎口拔牙。
“當(dāng)時不過權(quán)宜之計,可不能作數(shù)的�!彼龜[擺手,慌忙矢口否認(rèn),“怎能辱沒顧將軍清譽呢……”
趙羨提了提行囊,捂嘴笑道:
“哎,一日夫妻百日恩!待我此去嶗山精進(jìn)道術(shù),定為你再塑個肉身,到時就可做回真夫妻啦!”
沈今鸞眼前發(fā)黑,真想掐會兒人中。
所幸,顧昔潮倒是神色如常,唇角微壓,一言不發(fā),再未深究追問。
趙羨離去之后,沈今鸞定了定神,咳了幾聲,轉(zhuǎn)而推進(jìn)她的目標(biāo):
“依照那個孟茹姑娘所說,她阿爹是在崤山北發(fā)現(xiàn)了鬼相公的尸骨,可是,那里已靠近云州……”
她熟悉云朔二州地理,深知之前喜喪最遠(yuǎn)不過崤山南,而崤山北已是云州地界。
當(dāng)年一戰(zhàn)之后,云州已為北狄人占據(jù),常派游騎在四處巡邏。顧昔潮親去尋訪鬼相公的衣冠冢,萬一遇到北狄人,必是一場惡戰(zhàn)。
顧昔潮為北疆戍邊主帥,若是不慎遇險,定會累及邊防。
即便她一心要尋尸骨,即便她對顧昔潮恨之入骨,也不愿拿大魏邊境安穩(wěn)冒險。
“我欲探云州�!�
她訝異回首,只見顧昔潮已從樹間折下一株枯枝作筆,在雪地上畫起了什么。一旁的眾將士很快圍攏了上來,都是他身邊執(zhí)掌一營的千騎長,一個個神情嚴(yán)肅。
沈今鸞輕掃了一眼他所畫,頓時眉目一凜。
雖然只是寥寥數(shù)筆,她一眼看出,這是北疆邊防的輿圖。
他早已事先謀劃好了布防,以防北狄突襲。即便無他坐鎮(zhèn),他麾下邊軍也能抵御攻勢。
顧昔潮一面在輿圖上比劃,一面對眾人道:
“此去崤山北,兇險難料,朔州三鎮(zhèn),托付于諸位�!�
沈今鸞瞧著他肅穆的神容,輕哼道:
“這架勢,怎么這倒像是安排后事了呀�!�
她望著顧昔潮指揮若定的樣子,想到當(dāng)年t26她父兄在北疆,也是如此排兵布陣的。她歪頭看了看他畫在雪地上的布防圖,隨口說:
“朔州東多林木,地勢復(fù)雜,才一隊輕騎巡邏太少了�!�
顧昔潮頷首,道
“朔州東加一隊巡防�!�
沈今鸞又瞟了一眼,繼續(xù)道:
“此處本有條河阻斷,可寒冬河面結(jié)冰,北狄人或許也能過河�!�
顧昔潮略一沉吟,回道:
“派斥候,日夜探冰面深淺。”
一道道軍令下去,眾將士各自領(lǐng)命,帶兵駕馬離去。最后余下的,都是一直在顧昔潮身邊的親兵,不過二三十人,皆是輕裝簡行。
出發(fā)之時,顧昔潮向自己的坐騎走去,不經(jīng)意地道:
“你對朔州三鎮(zhèn)的邊防,甚是熟悉�!�
沈今鸞輕咳一聲。
能不熟悉么,云朔二州是生她養(yǎng)她的地方,她幼時待得最久的故鄉(xiāng)。
在她才剛會爬的時候,阿爹就抱著她上沙盤,讓她拿軍旗當(dāng)小玩意兒耍了。父兄與部下商討重要軍情之時,也從不避著她。
沈今鸞卻并不心虛,反倒有幾分驕傲。
北疆男子多有從軍,家家皆是軍戶,并不足為奇。她的阿爹大哥二哥,都是北疆最厲害的將星。
于是,她便正氣凜然地回道:
“家父曾是行伍出身,我不過略知一二�!�
一副嘲弄他少見多怪的樣子。
顧昔潮在馬上仰首遠(yuǎn)眺,面色無波,鬢邊一縷白發(fā)在風(fēng)中溫柔拂動。
從前,只能在夢里見到的人,又看見了,恍如初見時靈動。
只靜靜聽她說話,他便輕輕莞爾。
跟在顧昔潮身后的幾名親兵睜大了眼。一人實在沒忍住,一踢馬鐙上前,扯了扯駱雄的袍邊,小聲道:
“剛才,將軍是不是對那紙人笑了?”
“這幾日,將軍一直帶著那紙人,跟寶貝似的,怪瘆人的……”
駱雄舉起馬鞭拍了拍那幾個咂舌的軍士,斥道:
“什么紙人?那是夫人!沒看見那天將軍和她拜堂了嗎?”
“再敢胡言亂語,對夫人不敬,仔細(xì)你們的皮!”
“可是,那天要燒了夫人的人,不是你嗎?”
“你可閉嘴罷!將軍都走遠(yuǎn)了,還不快跟上……”
……
從薊縣北進(jìn)入崤山腹地,翻山越嶺,最后來到崤山北山麓,疾行了半日有余。
入夜以后,崤山以北朔風(fēng)凜冽,一片寒壁清野。漫天的雪地少見草木,枯葉凋敝,大地裸露似的不著寸縷。
一彎弓月漸上山頭,練練月色如縞素一般照滿山間,映在眾人的甲胄上。
月下夜霧彌漫,四野影影綽綽。駱雄下了馬先探,指了指霧氣深處,自語道:
“前面這一個個土饅包似的,不知是什么?”
沈今鸞抬眼輕瞥。這人怎地這么沒眼力見兒。她沒好氣地回道:
“這不是饅包,這是墳頭�!�
一到此地,她就感到陰氣凜人,細(xì)看,這處盡是荒墳,骸骨遍地,了無人跡,卻有鬼氣。
大夜彌天,霧靄重重。黑黢黢的荒墳一叢接著一叢,在濃重夜幕下,好似沒有盡頭。
顧昔潮面無波瀾,不見懼色,帶頭繼續(xù)往里深處走去。
紙人在男人臂下低垂著頭,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骨在她面前劃過。直到一道破碎的寒光閃過她的眼。
“等一下�!�
聞言,顧昔潮停了腳步,他屈身,手執(zhí)雁翎刀挑開了腳底那一寸的凍土。
一片反光的銹鐵從烏黑的雪里露了出來,晶亮如霜華熠熠。
與四周普通人的尸骨全然不同,這倒像是碎裂的盔甲。盔甲的正中,隱隱可見雕刻著一面巨大的夔牛紋。紋路四周,插著數(shù)支折斷的箭鏃,入甲三分。
這便是鬼相公的衣冠冢了。
沈今鸞感到疾風(fēng)撲倒在臉上,耳邊似有嗡名聲不斷。
她認(rèn)出來,這一角殘片,是當(dāng)年北疆軍的甲胄。
夔牛紋正是當(dāng)年北疆軍的甲紋。
顧昔潮也無聲地凝視著她所見,刀尖拄地,半蹲下來,緩緩將甲胄的殘片翻了過來。
一角褪色的布料在箭鏃尖頭游離飄動�?上攵�,當(dāng)年甲胄的主人拔出箭矢的力道之大,連帶甲胄和里衣一道撕裂。
箭鏃和布料上黏連的血肉早已風(fēng)化,已與泥土融為一處,只可見凝結(jié)成團塊的絳色痕跡。
雖然布片殘破不堪,血污已作沉黑,還能隱約能看出鑲繡的紋樣。
是一株并蒂蓮。
歷經(jīng)歲月磨礪,仍可見左側(cè)的花葉細(xì)密精巧,右側(cè)的卻針腳粗大,也不齊整。
這一刻,沈今鸞腦中轟然一聲炸響,魂魄顫動不止。
風(fēng)聲嗚咽,她意識混沌,仿佛又回到了舊日京都,那處她客居的宅院里。
庭前榴花如火,翠葉似云。她綰著少女時的雙環(huán)髻,膝上鋪著一件簇新的男子勁袍,面前坐著一名素雅端秀的女子。
她聽到自己對那女子撒嬌道:
“棲竹姐姐,嬤嬤又讓我做女工,先給二哥出征的袍子繡紋樣練練手。正好你來了,你繡一半,我繡一半,可好?”
面前的女子螓首低垂,耳珰輕搖,頰邊涌上一抹薄紅,輕輕搖頭道:
“如此不妥。”
沈今鸞擺動她的手,嬉笑道:
“有何不妥?等我二哥這次從北疆回來,你就要做我嫂子啦。以后我二哥的外衣中衣,都是你來繡了�!�
“棲竹姐姐,你繡工好,我?guī)湍阙s在二哥出征前送給他,他定會歡喜得不得了。”
她一抬手,從面帶嬌羞的少女手里取出一塊紋樣,比了比,笑道:
“我瞧,你選的這朵并蒂蓮就極好,繡成一雙,佑我二哥二嫂永結(jié)同心,百年好合……哎哎,好姐姐,我不說了,你別撓我呀。”
少女的歡聲笑語漸漸消散在了寒風(fēng)里。闃靜之中,響起沉悶的雷鳴,一聲接著一聲,斷斷續(xù)續(xù)。
那不是雷鳴。沈今鸞發(fā)現(xiàn)是自己強忍著的哽咽之聲。
她已是鬼魂了,連眼淚都沒有一滴。
這一塊破布上的并蒂蓮,是當(dāng)年她和二哥未過門的嫂子李棲竹一起繡的。
她猶然記得,二哥出征前一日,收到這身新制的袍子時,毫不掩飾地眉眼俱笑,目中焰光灼灼。
滿心歡喜的少年一刻等不及,很快換了新袍出來,身姿英挺如青松,蹀躞帶勒出一把勁腰,難掩得意洋洋之色。
她跑過去,扯著他的袍袖道:
“快些打完仗回來,我要喝二哥的喜酒呢!”
“姑娘家的,不知羞,”二哥輕刮她的鼻梁,故作嫌棄道,“去去去,別弄臟我的新衣。”
一向嚴(yán)肅不茍言笑的大哥在旁看著二人嬉鬧,也難得含笑,一本正經(jīng)地道:
“十一娘也要及笄了,可有看中的郎君?大哥給你做媒�!�
她跺了跺腳,一頭埋進(jìn)阿爹懷里,悶悶地道:
“阿爹,今天連大哥也取笑我!”
沈家英武的男人們一齊爽朗地放聲大笑。
可后來,寵她的阿爹大哥,還有明亮如朝陽的二哥俱都戰(zhàn)死在了云州,至今不見尸骨。
此地是鬼相公的衣冠冢,為何會有她二哥的舊衣?
“將軍!”
一聲驚呼,沈今鸞思緒驟斷,回首望去。
駱雄在不遠(yuǎn)處飛奔而來,語氣微顫:
“這兒的墳頭在、在動!”
第17章
破綻
陰惻惻的風(fēng)從破碎的墳頭涌出來。
眾將士緊握著刀,面色且驚且懼,只圍在那處墳頭幾步開外,一動不敢動。
墳頭閃過陰森的銀芒,顧昔潮視若無物,陰沉著臉疾步過去,兩側(cè)的軍士迅速為他讓開一條道來。
那墳頭背后的土包里,雪屑凍土之中,隱隱露出羊頭紋的胡袍一角。
只見顧昔潮舉起雁翎刀,在墳頭輕輕一挑,土塊松動一下,接著整片墳頭轟然瓦解。
里頭竟是一個空蕩蕩的土坑。
顧昔潮臂挽長刀,接過親衛(wèi)的火杖,徑直往坑底探去。
火光深入黑暗,照見一道人影蜷縮在烏漆墨黑的坑中角落,被突如其來的光亮刺了雙目,以手掩面,額上的疤痕在光下猙獰顯現(xiàn)。
駱雄眼睛一亮,縱身一躍,一把將人從土坑里拎了起來,冷笑道:
“可算找到你了�!�
不是別人,果然正是那日消失的顧四叔,還穿著那日的緊領(lǐng)胡袍,渾身灰撲撲的沾滿塵土污雪,已是瘦得兩頰凹陷。
沈今鸞冷眼笑看。真是自作自受,這顧四叔被鬼相公抓來此地,惶惶不可終日,不飲不食,活生生在墳坑里躲了兩日。
“將軍真是料事如神!”眾人此行兵行險著,沒想到終有所獲。
那顧四叔一改當(dāng)日的囂張氣焰,渾身顫抖,低聲不停念叨:
“別、別殺我……”
他瞳仁渙散,神志不清,手舞足蹈,狀若瘋癲,時有呼聲一驚一乍,望著眼前一面墻似的軍士們,指尖虛虛地指著眾人,如醉酒一般囈語道:
“陰曹地府……這里是陰曹地府,厲鬼索命來了!”
他的手定在顧昔潮面前,指了指眾人,忽嗤嗤地笑出聲來:
“今日你們都要死在這里!”
駱雄便命人用繩索將顧四叔五花大綁,牢牢將他縛住,搖了搖頭:
“他好像已經(jīng)瘋了�!�
顧昔潮俯下身,將火杖舉到那人面前,冷冷喚了一聲t26:
“四叔。”
聽到“四叔”的字音時,男人突然清醒過來一般,雙眼睜大,指著前方的大霧之中,喊道:
“九郎,你大哥的尸骨,就在前面!我?guī)氵^去,你快救救我,別讓我死在這里……”
沈今鸞神情一動。
既然在此地發(fā)現(xiàn)了二哥的舊衣,還有顧辭山的尸骨,會不會也是她父兄的埋骨之處?
她心中激蕩,再也按奈不住,忍不住直直地看向顧昔潮,等他行動。
可顧昔潮只是遠(yuǎn)望眼前的濃霧,濃眉微蹙,面上暗沉沉的。他手握著刀柄,拇指一下一下地摩挲著凹凸不平的紋路。
她知道,他每每深思熟慮之時,總是不由自主地做這個動作。
若非顧忌暴露身份,她定然已開口脅迫他前進(jìn)。
沈今鸞欲言又止,僵持之際,顧昔潮忽然下定決心,朝駱雄頷首示意。
駱雄抓緊綁著顧四叔的繩索,在小臂上卷了幾圈勒緊,再有刀尖指在他背上,推搡著人往霧氣深處走去:
“走,帶路罷。敢�;�,一刀斃了你�!�
崤山巋巍,草盛荊深。
山里陰寒,枯枝尚有積雪,驚鳥騰飛而起,抖落霜雪簌簌。
越往山里走,林深霧重,月色被云霧遮掩,越來越暗,身旁的人影都看不分明。
忽有風(fēng)起于莽野,穿林而來,顧昔潮突然停下,猛然抬臂,示意身后眾人止步不前。
下一瞬,幾支箭矢“倏倏”落在一行人左右,深深刺入雪地之中。
“有埋伏?!”
眾人拔刀躲避,駱雄猛地拽起手中的繩索,卻感到力道輕飄,再拉來繩子一看,另一頭已然斷裂。
“中計了!”
那人不知何時借由濃霧掩護,割斷了綁腰的繩索,逃走不見了。
顧昔潮眼角促狹了片刻,獨身往前走去,掃了一眼地上的箭矢數(shù)量,又拾起一支看了看。
而后,他取出一根新的繩索,環(huán)在紙人的肩頭腰際,綁了起來。
“哎!你做什么?”沈今鸞驚呼之時,已從他臂下旋到了他背后。
綁著紙人的繩索兩端,他系在了自己腰間,利落地打了個死結(jié),淡淡地朝她道:
“得罪了�!�
沈今鸞來不及說什么,只見他一下子抽緊了繩索,她在紙人里的魂魄便被迫趴在了他脊背上,寸寸貼緊他帶著體溫的衣袍。
“你!”她凝在舌尖的“大膽”二字出不了口,只見他已空出來的一雙手,從箭囊里取出一支箭來,在火杖上的烈焰處來回炙烤。
沈今鸞明白過來,他將她綁在背后,是要騰出一只手來射箭探路。
箭鏃上燃起來了一小團火,顧昔潮一手搭弓,一手張弦,射向前方的濃霧深處。
這一道利箭破空而出,點燃了夜空,所過之處,明光照耀,穿過大片濃重的黑暗,幾道人影在焰光之中一閃而過。
前面有埋伏!約莫是一支百余人的隊伍。
顧昔潮唇角浮起一絲陰冷的笑,令道:
“如此甚好,一網(wǎng)打盡�!�
顧四叔那是裝瘋賣傻,以顧辭山的尸骨為誘餌,與同伙一道設(shè)伏在此地,意欲將他們這行人引入陷阱一一絞殺。而顧昔潮,早料到顧四叔詭計多端,正是要深入虎穴,將計就計,將所有逃出關(guān)外的罪人一并捉拿。
雖然對方人數(shù)遠(yuǎn)勝他們,但這群人不過散兵游勇,豈是顧昔潮營中精銳可比。
眾軍士神情振奮。終于可將那群追了數(shù)年的人全部抓回來,一時士氣大振,在靜夜之中嘶吼著向前。
走了半刻有余,趴在顧昔潮背上的沈今鸞忽覺身下一輕,紙人像是在微微晃動。
她發(fā)現(xiàn),晃動的不是她的紙人,而是顧昔潮整個人似乎在顫抖。
他不知為何屈了身,右手緊握著雁翎刀拄在地上借力,刀身因主人發(fā)顫而嗡鳴不已。
駱雄最先發(fā)現(xiàn)異樣,沖了過去,低聲道:
“將軍……”
火光照下,沈今鸞這才看清,這數(shù)日來,顧昔潮面色的蒼白不是雪光所映,發(fā)青的唇瓣也不是光線太暗,而是真的毫無血色。
她的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游走,最后落在他大臂那道傷口上。
她依稀記得,這是她與顧昔潮重逢的那一場喜喪,他突然現(xiàn)身,是為了護住喜轎里的紙人,才挨了那些藏身棺槨的刺客一刀。
那些賊人,竟然在刀上涂了毒。
他連日奔波,一刻未停,支撐到了今日,已是毒性發(fā)作。
眾人面面相覷,茫然無措。主將負(fù)傷,他們的戰(zhàn)力便損了大半,如何應(yīng)對數(shù)以兩倍的敵人?
“無妨�!鳖櫸舫痹赝A似蹋蜒杆僮龀隽藳Q斷,指向前方,“走。”
他奮然拔刀,起身繼續(xù)往前,眾人緊跟上了他。
疾行之中,腳下踩過的幾粒碎石往前掉落下去,幾聲清脆的響動之后,最后再也了無聲息。
顧昔潮驟然停步,舉起刀攔住了緊跟著前行的眾人。
駱雄舉起火杖往前照去,只見腳底的嶙峋怪石一片一片地低下去,再往深處竟是一處不見底的深淵。
那人竟將他們帶到了絕路。
身后不斷有箭矢紛至沓來,密集如陣雨,處處殺招,是要置他們于死地。顧昔潮的親衛(wèi)雖皆是好手,拔刀斬箭,且戰(zhàn)且退,也漸漸被逼至崖邊。
顧昔潮腳踏崖石,將手中的火杖擲了下去,火光倏忽而逝,化作一點微渺的火星子,最后才漸漸湮滅。
他望了一眼底下隱隱可見的火光,從容不迫地令道:
“此崖不陡,下去�!�
前是深淵,后有虎狼。走投無路,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眼見將軍已作了指示,眾人毫不猶豫地跟著他攀巖而下。
沈今鸞綁在他背上,可以看到他因中毒而泛青的唇瓣,緊繃的下頷線,青筋賁張的手腕,堅實有力的大臂肌腱,沿著山石一塊塊地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