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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錦朝本來也是待青蒲很好的,只是青蒲不如留香會討巧買乖,為人又沉默寡言,顧錦朝難免覺得她性子沉悶而不喜歡她。何況在陳玄青的事上,別人都怕她,自然往好的方向說,偏偏青蒲三番四次勸阻她。錦朝實在不喜歡她了,索性就煩了扔去了外院的廚房。再也不想見她。

    想到青蒲,錦朝輕嘆一聲。

    她抬頭看顧瀾,笑著說:“這白糖梨酥也不知是誰的手藝,你每日三次的做了給我送來豈不是麻煩,倒不如直接把這丫頭給我,我也省得每日想著�!�

    做白糖梨酥的丫頭就是青蒲!

    顧瀾心中一驚,顧錦朝不是不喜歡青蒲嗎,怎么又突然想把她要回去?她當初把青蒲要來,肯定是有私心的,又怎么能再還給顧錦朝!她是怕這丫頭瞅著機會了又被顧錦朝用了。

    顧錦朝慢慢合上茶蓋,說:“難不成這丫頭二妹喜歡得緊,既然放在小廚房里,應該也不是貼身服侍二妹的吧�!庇中χ呐乃氖终f,“二妹要是覺得放走人不甘心,等一下我讓留香給你拿那對墨玉鐲子來,你不是很喜歡那對玉鐲嗎。”

    顧瀾臉色都不好看起來,卻只是很猶豫地說:“……只是這人原來就是長姐跟前的,叫青蒲,我看她做點心手藝不錯才帶回來。要是長姐要了回去,又惹了長姐生氣可怎么辦�!�

    錦朝心道果然是青蒲,也就直接向顧瀾開口要人了。

    “我要了回去,也不放在眼前就好,不知此人現(xiàn)在在何處?”

    她貴為嫡長女,直接開口要人,顧瀾也沒有拒絕的道理,既然有這個身份,自然就要好好利用。

    顧瀾平時都把自己當成顧家的嫡女看,在外人面前也總要端嫡女的架子。顧錦朝這樣直接向她要丫頭,卻如打了她的臉一樣難受,一時間臉色難看恢復不過來。

    顧錦朝自然了解顧瀾,她最是好強,平時什么都不肯落后自己半分的。

    但是顧錦朝才是顧家的嫡長女,不是她顧瀾。

    錦朝卻好似自己根本沒有以勢壓人,笑瞇瞇地說:“果然來二妹這里心情就好許多,你等一下就讓青蒲到我那兒來吧�!庇謱α粝阏f,“你去看青蒲可有什么要幫忙的,我同白蕓回去就可�!�

    顧錦朝回了清桐院,又把采芙叫進來,告訴她要新來一個丫頭:“……原來的青蒲,我要了回來。你帶著雨桐、雨竹在下房幫著收拾一間屋子出來,開了我的庫房找一對刻海棠的銀勺,幾個梅瓶,把她的屋子好好布置一番,什么地方放什么東西最好,只要你拿主意就行�!�

    采芙應諾后帶著兩個小丫頭去收拾。心里卻轉(zhuǎn)得飛快,前些天大小姐還讓白蕓去打聽青蒲的事情,今天卻已經(jīng)把人要回來了,卻不知道小姐在做什么打算。又讓她去布置房間……留香姐姐也不知道去哪兒了。小姐這些日子待她好,看樣子這是要重用她?

    采芙心中有些忐忑。她熬到二等丫鬟也不容易,小姐卻一直沒有注意過她。這種丫鬟等年齡到了,主子就可以隨便配了小廝或者護衛(wèi),更有的給了哪位管事的做填房小妾。但是在小姐身前的一等丫鬟卻不一樣,要是主子愿意,那就能配好人家,或者還可以跟著主子,盡忠盡責,一榮俱榮。

    她手心微有點出汗,想著這件事得辦得十分妥帖才行。

    顧錦朝又找了佟媽媽進來。佟媽媽是清桐院的管事媽媽,是母親早年從手底下的田莊里選出來的,她做事干練,管教小丫頭也有一套,大家都服她管教。本來管事媽媽是比大丫鬟更大一級的,不過原先的錦朝更信任留香,佟媽媽許多就如管教丫鬟、安排小姐日常上的一些事情,都被留香接手了去。

    佟媽媽現(xiàn)在都沒有住在清桐院里,她在青蓮居幫著管理內(nèi)院一些才進的八九歲小丫頭。聽白蕓說小姐找她去,忍不住一路上都在問她:“小姐有什么要事?”或者“小姐近日可好,夫人呢?”

    白蕓因她原先也是管事媽媽,對她比較尊敬,耐著性子回答:“都還好,小姐有什么事我也不清楚�!�

    佟媽媽看得出白蕓似乎不太想和她說話,便沒有繼續(xù)問了。等到了清桐院,錦朝已經(jīng)在東次間等她。

    錦朝先抬頭看了她一眼,佟媽媽四十多的樣子,膚色比這內(nèi)院婦人們深些,戴了一對小小的赤金耳丁香,除此外再無飾物。

    佟媽媽問了安,錦朝才說道:“……今日找您來,是想問問這院里登記冊子是在您那兒嗎?”

    這一句話,說得白蕓和佟媽媽心里都一跳。

    院里的登記冊子,那都是小姐賬上的東西,府上給的,紀家拿來的,別人送的,登記冊子也一直是管事媽媽收著,留香姑娘并沒有拿過登記冊子,這院中的東西,已經(jīng)是好久沒有記過帳了。

    事情要是責問起來,肯定是佟媽媽的責任,畢竟她雖然實權不是管事媽媽了,但是名位卻還是。雖然這事情確實不怪她,留香姑娘嫌登記冊子麻煩,一直沒有到她那兒拿回來。但是要是把責任推到留香姑娘身上,小姐估計也會因為偏袒姑娘而斥責她。

    佟媽媽只得跪下說:“請小姐責罰,是奴婢疏忽了,這登記冊子是在奴婢那兒,但是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清理過了。”

    第七章

    青蒲

    錦朝其實只是想知道自己手中究竟有多少東西而已,她心中有個底,平時也好注意點。前世便是不在意這些東西,連母親的陪嫁都放心交給底下的管事全權打理,結果店鋪虧損嚴重,田莊的收成也一年比一年差。錦朝后來嫁到陳家后主中饋了,才關心起母親留給自己的嫁妝,自己的東西雖然越來越少,那些管事倒是一個賽一個的肥得流油。

    看佟媽媽誠惶誠恐的樣子,就該知道自己平日對這些下人是什么樣的了。

    在小院這么多年,錦朝也有很多體會。下人也不容易,當她連下人都不如的時候,那種滋味又怎么是別人可以體會的。她起身之后輕扶了佟媽媽起來,笑著說:“佟媽媽言重了,我也只是隨口一問,既然很久沒有清理了,那便開了庫房清理一下吧,清理后給我看了就好�!�

    佟媽媽聽了這話,卻難掩一絲欣喜,大小姐讓自己開了庫房清理,那意思就是要自己再回來了?她還是有些不確定,說:“那倚竹樓那邊奴婢的差事……”

    錦朝說:“您是我的管事媽媽,倚竹樓的差事自然是別人去做的�!�

    佟媽媽看著小姐,又磕了好幾個頭感謝她,心想小姐難得如此好說話。

    正午時分,留香領著青蒲回來了。青蒲梳著簡單的丫髻,什么首飾都沒有佩戴,身上穿著一件單薄的青色夾襖,褐色的綜裙。身量很長,比留香高了兩寸的樣子,低眉順眼的,面容清秀。她比一年前瘦了許多,臉頰都有點凹進去了。

    看她沒有首飾戴,留香撥了自己的鎏金鐲子送她,青蒲連忙推拒,她笑著說:“你穿得寒酸,別人還以為我們大小姐也過得不好呢!”青蒲臉一紅,才收下東西。

    留香卻有些感概,她當年剛來清桐院的時候,青蒲還是大丫鬟,如今卻輪到她了。

    留香先讓青蒲去找常婆子分個下房,她剛要到下房,正巧看到雨桐抱著一個琺瑯彩魚藻紋的花瓶走過來。

    雨桐先屈身說:“留香姑娘回來了�!�

    留香問她說:“帶青蒲回來的,這抱著花瓶要去哪兒?”

    雨桐笑嘻嘻地回答她:“小姐讓采芙姐姐拾掇一間下房給這位新來的青蒲住,還說用雕海棠花的銀勺子勺帳簾,又尋了一個花瓶擺設……佟媽媽正開了小姐的庫房清理呢,看著這個花瓶好看又輕便,采芙姐姐便說就用這個。那屋子里采芙姐姐又幫著添了幾盆海棠和水仙,布置得可好看了�!�

    留香聽了這番話臉色都變了。

    她心中思緒一時極亂,看雨桐還睜著大眼看自己,她又問她:“佟媽媽回來了?”聽起來有點喃喃。

    雨桐點點頭說:“佟媽媽從倚竹樓回來了,高興得很,小姐讓佟媽媽清理庫房,干得十分起勁兒呢�!�

    留香面色更沉了,讓小丫頭先走,她自己一個人先回了下房。

    下房也是有規(guī)制的,大丫鬟自然是單獨一間,二等、三等的丫環(huán)都是兩兩一間的。這青蒲剛要回來,怎得就是一人單獨一間了。而且小姐還特意吩咐了采芙布置,連要放什么都是先說了的。這些倒也算了,這佟媽媽竟然不知怎的從倚竹樓回來了,還是管事媽媽,那她怎么辦?

    佟媽媽走了,這院里沒管事的了,那就是她最大。佟媽媽回來了呢?

    留香有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

    錦朝下午又去陪母親,夜暮時回來,小廚房給她備了些清淡燉菜吃下,早早歇了。

    只是這晚上她一直沒有睡好,夜晚又下了一場大雪,她聽到雪壓斷枯枝的聲音,又聽到風吹得嗚嗚響。翻來覆去毫無睡意,倒是被子太熱捂了身汗。她睜著眼睛看床頂,覺得自己心里想著很多事情,她有很多事情應該去做,但是這些事都急不來,要慢慢做。

    后半夜勉強睡著了,又夢到了很多年前也是大雪的時候,她一個人站在廡廊上看雪,看到陳玄青帶著俞晚雪在折梅,朵朵指甲蓋大的臘梅,剔透如玉。

    俞晚雪本該是后院婦人,卻攬了裙子折梅,陳玄青當心她摔了,在下面望著她。

    俞晚雪攀著枝椏笑著問他:“須若,這個好不好看?”平日里端莊秀雅的人,活潑起來竟然像個孩子一樣,臉上的笑容帶著一點期盼。

    陳玄青無奈地笑,敷衍她道:“都好看都好看,你快下來罷,要是讓過路的丫頭看到了,可是要傳閑話的�!�

    俞晚雪說:“你瞧著都好看,我就都折下來給你,放在書房里,香味最雅致了。”

    俞晚雪最后下來了,陳玄青握住她的手替她暖和說:“凍得這樣冷,你還非要去……”

    卻又小心地取下她手里的花枝幫她拿著,另一只手牽著她往回走。

    她的裙子是淺絳紅色,透過雪天朦朧的光,看得顧錦朝的眼睛刺痛不已。

    這一夜夢多又沉,錦朝并沒有睡好。

    卯時一刻雪才停下來,天還是昏黑的,錦朝卻睡不著了,透過帳簾看到屋子里還亮著兩盞落罩燈籠還亮著。她起身喊人:“留香呢?”

    今天值夜的是采芙,她睡在屏風外面,朦朧中醒過來開始扣棉襖上的盤扣。“小姐今天醒得這樣早,奴婢給您叫留香姑娘去。”清晨還很靜寂,留香本來就翻來覆去沒有睡好,聽到小姐隱隱的聲音便翻身起床,她手腳快,三兩下就穿了衣服用銅盆打了水過來,熱氣騰騰的水。

    采芙看到留香跨進房門,屈身說:“留香姑娘好巧,小姐正叫您呢。”

    留香嗯了聲,淡淡說:“幫我接著盆吧。”

    采芙伸手要去端盆沿,留香卻笑了:“怕什么,接著下面就是�!�

    銅盆下面被熱水燙得滾燙。手指放在盆旁邊都能感覺到熱度,這要是端上盆底,手上的皮都要被燙掉一層的!采芙的手下意識往回一縮。

    留香淡笑著說:“耽擱了小姐的事可就有得你受了�!�

    留香看著她的眼神冷冰冰的。

    采芙沉默了一下,她當然知道留香為什么這么對她,幫青蒲布置了下房,小姐夸贊了她幾句做得好。留香姑娘正好聽見,加上前次在小姐面前落了面子的時候她也在場,留香恐怕心里早惦記上她了。不是這出也會是別的……采芙最后咬了咬唇,伸手去接銅盆。

    錦朝在里面突然聽到哐當一聲,她大抵聽得出是銅盆掉在地上的聲音。不禁皺了皺眉,這是哪個丫鬟,怎么做事還還冒冒失失的。

    留香和采芙立刻進來了,跪在她床前。采芙低著頭沒看她,留香磕了頭說:“奴婢們驚擾小姐了,奴婢讓采芙妹妹接著銅盆,她只是一時手滑沒接住罷了。您可不要怪她�!�

    手滑?錦朝看采芙低著頭聲音都不出,便問她:“真是如此嗎?”

    采芙委屈得鼻子都酸了,那滾燙的銅盆她根本沒接住,濺出來的熱水還在手背上燙出幾個燎泡。留香這話哪里是為她求情,分明是把責任都不動聲色推到她身上了。但是小姐最不喜歡別人互相推諉了,何況灑在地上的水已經(jīng)涼了,她百口莫辯。

    她磕了頭,平靜地道:“奴婢認錯,請小姐責罰。”

    錦朝卻聽得出她的聲音有些不對,覺得有些疑惑。采芙一向穩(wěn)重,怎么就打翻了銅盆,留香還搶著就把責任推到她身上了?

    她輕聲說:“你抬頭來我看�!�

    采芙都已經(jīng)哭出來了,眼淚掉在柞木地板上,但是她還是沒有抬起頭。錦朝看到她的手都燙紅起泡了,心里卻生出幾分慍怒,但是她也什么都沒表示,只是道:“算了,不過是小事而已,既然你只是無心的,就先下去吧。”

    小姐竟然沒有責罰她……采芙本以為按照小姐的性子,她恐怕會到雪地里罰跪半天呢。

    她一時覺得小姐待自己確實好,一時又覺得自己讓小姐失望了。臉色蒼白地道了謝,采芙退出去收拾灑了滿地的水,錦朝繼續(xù)和留香說話:“青蒲已經(jīng)來了嗎?”

    留香看著采芙退出帷幔,心中還輕松了口氣,采芙果然還是不敢說的。聽到顧錦朝問她,連忙回答說:“昨個就來了,奴婢先帶她去外院新拿了兩身衣裳,晚上才把東西收拾好,一時沒來得及和小姐請安�!�

    錦朝聽完她的話想了一下,又說:“佟媽媽現(xiàn)在回來了,她是管事媽媽,你以后可要協(xié)助她管好清桐院大小事宜。最近正在清理庫房,你比她熟悉,就幫襯著點……”

    錦朝說完后,吩咐她先下去:“……你去把青蒲找來�!�

    第八章

    管事

    錦朝穿衣坐在臨窗的大炕上,靠著大迎枕,身下是摻金絲繡云鶴紋的軟墊。過一會兒便聽到了輕盈的腳步聲。

    她抬起頭,只見到地上匍匐著一個黑黑的頭,梳著丫髻,干干凈凈的,沒有一點飾物。青蒲的聲音很平穩(wěn)清亮:“奴婢青蒲拜見小姐。”

    她小時候呆在紀家,青蒲總是站在她身后,她習過武,個子比一般女子高一些,非常有力。她想要樹上的小鳥窩了,她想要一串好看的槐花了,都是青蒲三兩下爬上樹去幫她摘。她話不多,人也算不上頂頂?shù)穆斆�,但是忠誠,對她非常好。

    青蒲今年應該有十八歲了,早過了適宜婚配的年齡。

    錦朝下了炕,彎腰把她扶起來。青蒲還是她記憶中的樣子,但是瘦了不少,臉也沒有以前好看了,皮膚蠟黃,她拉住了青蒲的手,青蒲有些驚住了,主子與仆人尊卑有別,小姐怎么會拉她的手!

    錦朝卻不要她抽回去,而是看著她掌心縱橫交錯的紋路,問她:“這是怎么弄的?”

    青蒲顫抖了一下,低聲說:“奴婢在小廚房里劈柴弄的,小傷而已。”

    錦朝皺了皺眉,她不是沒劈過柴的,如果只是劈柴,又怎么會弄成這樣!

    她目光直看著青蒲的臉問她:“顧瀾是否惡待與你了?”

    青蒲回答說:“算不上,只是奴婢習過武,她便要奴婢用手劈柴,不用斧頭而已。奴婢還是干得來的,小姐千金之軀,奴婢的手粗糙,可不要傷了小姐�!�

    錦朝卻想起當年在紀家的時候,青蒲還曾帶她爬樹捉鳥,后來被被別的丫環(huán)發(fā)現(xiàn)告了狀,外祖母就責罰她跪在門外頭,足足兩天的時間。錦朝就把自己吃的松餅、綠豆糕、窩絲糖什么的揣在懷里給她拿去,青蒲就著她的手掌心吃得狼吞虎咽的,一點糕點屑都要舔干凈。

    她心里突然覺得一痛,聲音也弱了些:“你是不是怪我發(fā)落了你?”

    青蒲笑著搖搖頭:“當年小姐救奴婢的命,奴婢這條命就是小姐的了,小姐要奴婢做什么,奴婢便會做,又怎么會怪您呢�!�

    錦朝聽到這句話卻并沒有放松,青蒲雖然還是那個青蒲,但是兩人畢竟沒有從前親密了,也是,怎么可能會不記恨呢。她只喜歡青蒲能記恨她少一些,她好慢慢補償她。

    錦朝想了一會兒,才說:“以后你還是回來貼身伺候我,月例按照二等丫鬟來,別的都比照一等丫鬟……你可愿意嗎?”

    青蒲跪下來磕了頭,說:“奴婢能回來伺候小姐,自然高興!”她父親當年是紀家的一個花匠,娘親早亡,父親愛喝酒,常常喝得醉醺醺的,尋著由頭就對她打罵不止,有一次青蒲差點被打死,渾身都被打得青紫了,就是那次,年幼的錦朝救下她,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從此她就一直忠心耿耿守在她身邊。

    青蒲面色微動,猶豫了一下,她突然低聲說:“小姐,奴婢在翠渲院呆了一年了,有些事還是看得明白……您可要小心提防二小姐。”

    錦朝看她臉色嚴肅,卻笑了說:“我知道,你才來不久,還是先下去休息吧�!�

    不管怎么說,青蒲待她還是真心的忠誠。

    等青蒲離開后,錦朝就靜坐在大炕上想自己身邊的丫鬟,攘外必先安內(nèi),如果連她身邊的丫鬟都對他不是忠心的,那她后面的路必然也很難走。錦朝想先把自己身邊的丫鬟清理一遍,留香她是肯定不能要的。

    剛才的事她又豈能看不清楚,留香端來滾燙的熱水,都能把皮燙出水泡,又怎么可能是給她洗漱用的。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留香竟然不知收斂,采芙被欺負了還不敢辯解一句!自己當年到底是如何選中的這個丫鬟?

    留香的來歷,也許更需要摸清楚�;蛟S應該找個人去打探一下。

    除開留香,采芙倒是不錯,得以鍛煉倒是可以用,而白蕓不夠聰明,另外兩個丫頭太小……

    錦朝正盤算著這些,白蕓來說佟媽媽來見她了。

    錦朝精神一震,必定是說登記冊子的事情,她也確實想知道自己有什么東西,多少家底。

    佟媽媽今天多戴了支一點油金簪,看上去喜氣洋洋的,手里拿著本青色云紋的冊子。

    “……用了一天時間,小姐的東西都點清楚了�!�

    錦朝接過冊子看,看下去不由得暗自咋舌。她知道自己年輕時東西多,沒想到竟然有這么多。古董字畫、家什用件、花瓶器皿、金銀珠寶,數(shù)來數(shù)去讓人眼花繚亂。

    五蝠獻壽金簪一副十二支、嵌寶石銀絲髻頭面四副、翠玉鐲子七對、黃色葡萄石兩盒、金銀寶鈿花五盒……青花瓷器十件、紅瓷四件、景泰藍七件、白瓷八件……

    一樣樣,一件件點下來,她這財產(chǎn)竟然也有一萬兩銀子,抵得上顧家一年的收益。

    其中大部分都是她從紀家?guī)Щ貋砘蛘呤敲吭峦庾婺杆蛠淼�,紀家家大業(yè)大,最是不缺這些了。

    佟媽媽笑著繼續(xù)說:“眼看著就要到年關了,過了年關不久就是二小姐的及笄禮,小姐您也備一些送人和打賞的禮好了。奴婢看著幫您準備了印云紋的銀裸子、幾副赤金雕花的簪子、端硯和澄泥硯……您看怎么樣?”

    再過一月就是年關,到時候走親訪友打賞送禮是不可少的,何況她已經(jīng)及笄,卻還沒有定下婚事,母親肯定是要她多走些勛貴之家的。別的不說,紀家、永陽伯家,同住四里胡同的宋家,還有羅賢胡同的定國公樊家、顧家祖家,那都是要去的。

    不過佟媽媽這話,倒是讓她想起了一件事。

    年關將近,她的胞弟顧錦榮也該回來了。

    父親覺得在家里教養(yǎng)顧錦榮畢竟不好,家中只有他一個男丁,大家都寵愛他,恐怕把他溺壞了,到了八歲后就送去了七方胡同讀書,那里有兩個德高望重的翰林院老學士開了課,好多世勛官家的弟子都往七方胡同去讀書,甚至是鎮(zhèn)威候世子、定國公兩個嫡子,都是在那里的。

    錦朝想起顧錦榮,便問佟媽媽:“既然要到年關了,大少爺什么時候回來?”

    佟媽媽笑著說:“……說是三五天內(nèi),夫人都讓把鞠柳閣旁邊的靜芳齋收拾一下,等大少爺回來就住。奴婢就準備了兩方硯臺,小姐倒是可以給大少爺�!�

    錦朝點點頭說:“你有心了�!毙睦飬s想著送硯臺未必好,顧錦榮既然在七方胡同讀書,那好硯臺肯定是見了許多的,她那幾方端硯雖然質(zhì)地上乘,但畢竟不是名家精品。

    她其實對顧錦榮并不了解,九歲以前她住在紀家,兩姐弟見面也不過是年關、中秋這些時候,說不上幾句話,等她回到顧家了,顧錦榮卻搬去了七方胡同讀書,一年到頭也只有年關的時候才回來�,F(xiàn)在想起來,對顧錦榮的印象是十分模糊的。也不知道這個弟弟究竟喜歡什么,她好投其所好。

    錦朝吩咐佟媽媽:“去找母親身邊的徐媽媽問問,她帶大大少爺,肯定對大少爺十分了解,他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平日里有什么習慣,都問清楚。”

    佟媽媽應諾,錦朝又想到了留香的來歷,招她靠近一些,低聲說:“另外……找一個你信得過的丫頭,去打探一下留香的來歷,千萬不要走漏風聲�!�

    佟媽媽有些吃驚:“……小姐的意思是……”話還沒說完,立刻又轉(zhuǎn)了話,“奴婢多嘴了,小姐吩咐的一定辦好,半點風聲也不會走漏的�!�

    她倒是個懂事的,錦朝對佟媽媽還是比較滿意的,憑她是母親的人,她就信任了三分。不過佟媽媽畢竟是內(nèi)院仆婦,要去打探外院乃至適安別的地方的事情,恐怕也不方便。

    留香說過自己有一個兄弟,在俞家做雜……

    要是能打探到她這位兄長,那就再好不過了。

    第九章

    錦榮

    年關越來越近,府里也喜氣洋洋的,貼了剪紙、掛了紅燈籠,又先擺了果子素食在神像面前。

    錦朝每天醒來先去給父親請安,再到母親那里坐一上午,與幾位姨娘、妹妹說話,下午則學女紅,到了晚上要看一會兒書才睡。

    這幾日的功夫,父親只去看了母親一次,還匆匆的走了。

    母親倒是不怎么在意,臉上神情淡淡的,她卻總想起小時候,母親抱她在懷里,跟她說和父親的故事。

    那個時候母親眼睛里都帶著笑,年輕的臉龐泛著光:“……你父親當年剛考上進士的時候,來紀家提親,你幾個舅母有意為難他,要他拿禮出來,羞得滿臉通紅的,比小姑娘還害臊……”

    錦朝一直想象不出,嚴肅刻板的父親少年時如此害羞是什么樣子。

    正是學繡藝的時候,她坐在西次房里,窗戶開著,陽光從刻海棠的窗欞上透進來,照在黑漆的黃花梨木小幾上。小幾擺了竹編小筐,整整齊齊纏著各色的絲線。錦朝繃了一張素絹繡花,她正在繡一叢四季蘭。

    留香、青蒲站在她身后。

    薛師傅看著她的繡品,嘖嘖稱奇:“大小姐最近進益非常,不過這花樣倒是少見�!�

    錦朝笑了笑說:“不過是開在山野的花,北直隸不常見,南方倒是有許多。”

    薛師傅仔細端詳了許久,笑道:“我看您現(xiàn)在的繡工倒是有蜀繡的韻味,針腳嚴整細膩,色彩淡雅,瞧這花葉的邊沿,渾然天成�!�

    薛師傅擅長的是蘇繡。

    錦朝心里暗想,果然還是瞞不過薛師傅。

    拾葉是四川人,最擅長的便是蜀繡,她母親是川蜀有名望的繡娘,把自己的絕藝都傳給了女兒,本來也想她成為一名繡娘,卻被賣到北直隸來。蜀繡傳承更嚴謹,而且流傳廣度不如蘇繡、湘繡,在北直隸一向比蘇繡少見,錦朝也是學了十多年才磨出來一手蜀繡精工。

    不過原先一個女紅粗糙的大小姐,突然繡出精湛的蜀繡,確實惹人懷疑,她已經(jīng)注意著讓針腳更稀疏,像蘇繡的方向靠攏了,但是薛師傅畢竟是繡藝行家,一眼就瞄出端倪了。

    錦朝只得說:“……我看了母親那兒的錦鯉戲荷圖,覺得十分精巧,就著意著私底下學了學�!�

    母親有一扇錦鯉戲荷圖的屏風,是蜀繡精品,還是當年她成親時定國公府送的,闔府皆知。

    薛師傅原來并不喜歡顧錦朝,顧錦朝不喜歡學習這些,她覺得學習女紅中饋最無聊了,對她也冷冷淡淡的,半個月都未必找她學一次。現(xiàn)在大小姐倒是勤勉許多,她現(xiàn)在這么一學,薛師傅才發(fā)現(xiàn)顧錦朝天賦異常好,什么針法都是一點就通,自然心生幾分喜歡。

    她笑著說:“……大小姐天資聰穎�!�

    青蒲送薛師傅離開,留香幫她把針線收起來,笑著說:“奴婢瞧不出什么繡藝,不過看小姐繡的花真好看,好像都能聞見香味兒似的�!�

    錦朝只笑笑。

    過了一會兒佟媽媽來了,錦朝放下手中的小繃,又讓留香先去端茶,請佟媽媽坐在錦杌上。

    她前幾日讓佟媽媽打聽大少爺喜好,回話說他沒有什么特別喜歡的,倒是愛收藏名家書法。今天來找她也不知是何事。

    佟媽媽先喝了口茶,望了望四周無人,說:“小姐吩咐留香姑娘的事,我打聽過了�!�

    原來是留香的事……錦朝頓時提起了精神。

    “留香姑娘是九歲那年被她父母賣進來的,當時給了二十兩銀子。進府之后先在杜姨娘那里做小丫頭,沒有半年就去了外院的廚房,到了十四歲被分到了茶房,半年后到了您這里�!辟寢尯唵握f了一遍,又繼續(xù)說,“我還著意打探了別的,當初她在外院廚房的時候,和幾個丫頭關系都不好。一個叫秋欒的丫頭告訴我,留香常常不在當值,也沒有管事責怪她,大家對她都有些排斥……也說過她手腳不干凈,曾經(jīng)拿了廚房一支五十年的人參,被責罰了一頓�!�

    錦朝聽到這里,皺了皺眉:“她身在府中,又沒有病痛,拿人參來干什么?”

    佟媽媽搖搖頭:“奴婢也覺得奇怪,許是幫別人拿的呢�!�

    留香還曾經(jīng)在杜姨娘那里服侍過,錦朝倒是不知道這事。不過這時間倉促,又要掩人耳目,佟媽媽也只是打探了個皮毛,用處并不大。錦朝想著自己也許應該找人在外面打聽一下。

    佟媽媽說起大少爺?shù)氖�,“……今天下午就回來了,您讓奴婢準備的幾幅字都準備好了,一幅石田先生、一幅枝指山人的。都換了紫檀木裱好,下午便送到靜芳齋那邊�!�

    錦朝搖頭說:“不用送,我親自拿過去。”

    佟媽媽應下來。

    青蒲進來了,她這幾日臉色也紅潤了不少,沒有原先蠟黃病態(tài)的樣子。她腳步輕盈地走到窗戶旁邊關上窗,說:“風大,小姐的病好了沒多久,可禁不得吹風�!�

    錦朝看了青蒲一眼,窗外沒有風。

    佟媽媽說青蒲:“……青蒲姑娘回來伺候小姐最好了,從小伺候大的,總比別人貼心�!�

    錦朝替她說:“這是自然的�!�

    佟媽媽告辭了,錦朝又和青蒲說話:“我剛才還覺得太陽曬著暖和,微風倒也不礙事�!�

    青蒲卻遲疑了一下,手指撥動了手腕上那個鎏金的鐲子。她低聲道:“……隔墻有耳�!�

    她是說外面有人偷聽?

    錦朝看著那個鎏金鐲子,認出是留香曾經(jīng)戴在手上的,又想起青蒲剛來見她的那天,滿身樸素,連一只素銀簪子都沒戴。她道:“我妝臺上有一對白玉鐲子,你拿去戴,鎏金的看著俗氣�!�

    青蒲忙道:“那是小姐的東西,奴婢怎么能要�!�

    錦朝想起青蒲自小就這樣,她認定東西是小姐的,那就是小姐的,誰都不能搶。

    她沒勉強她,暗想等一下讓佟媽媽送一些合適的首飾到青蒲房里。

    大少爺要回來了,肯定先要去見母親,錦朝想著不如她先到母親那里去等著,讓青蒲服侍著換了一身雪青色繡纏枝紋的綜裙,覺得顏色太素凈,又穿了鶴鹿同春茄花色的緞襖。

    到母親那里坐下了,不一會兒又見到顧汐與顧漪也來了。郭姨娘和杜姨娘結伴而來,宋姨娘則一直都在母親這兒服侍。

    宋姨娘服侍母親喝藥,又喂了她一顆鹽津梅子去苦味。扶著母親靠在大迎枕上。

    “我也有大半年沒見過榮哥兒了,不知道長高沒有。”紀氏笑著說。

    杜姨娘就道:“孩子一天一個樣,大少爺又正是長的時候,可不跟竹筍一樣見風就長。”

    顧錦榮今年虛歲十二。

    錦朝按著母親的手,打趣她:“弟弟回來了,您可別不疼我了。”

    紀氏秀美的臉上出現(xiàn)淡淡的笑容:“果然還跟孩子似的,你和錦榮不親近,也要多走動……”

    說著品梅進來了:“……大少爺?shù)鸟R車停在府門外了,先去了老爺那里,奴婢估摸著過半個時辰就該來了。”母親臉上的喜色錦朝能看的分明。

    說是半個時辰,其實并沒有等多久。錦朝一盞萬春銀葉茶都沒喝完,就聽到丫頭通傳,還沒等紀氏發(fā)話,就聽到一個清亮的聲音。

    “母親!”

    從屏風后面快步走進一個身量很長的少年,面容清秀白皙,穿著一件石青色杭綢直裰,一個矮一些的書童跟在他身后,提著好幾個紅漆的盒子。

    錦朝看著顧錦榮走過來,心道他和父親長得相似,竟然都和她差不多高了。

    徐媽媽忙給顧錦榮端了杌子,顧錦榮走得急,臉色微紅,到了母親床前卻站定了,先和各位姨娘、錦朝問好,兩位妹妹又向他問安。

    看來是先生教得好,雖然大半年沒見過重病的母親,但是還知道守禮節(jié)。

    顧錦榮和錦朝不同,他是母親跟前長大的,對母親的依戀比錦朝多多了。

    錦朝看他目光不過掃過自己的臉,淡淡說了句:“長姐安好。”就再也沒有看過她,想來平時兩姐弟關系并不好……她自己倒是不記得原先和弟弟關系如何,不過肯定是疏遠的。

    第十章

    弟弟

    母親拉著錦榮的手道:“跟著朱先生學習,是比原先好了。只是母親看你像是瘦了,在七方胡同是不是吃得好,穿得好?……”

    顧錦榮道:“既然是去讀書的,兒子也明白要勤奮,吃的穿的母親您每月都讓人送來,自然是少不了的。兒子清瘦只是思念母親,您病重在床,我卻不能回來看看……”讓書童把幾個盒子拿過來,“……一些進補的藥材,七方胡同里賣這些東西格外好,我就給您買了些�!�

    他又拿起一個小小的雕牡丹的盒子:“這是給長姐帶的�!�

    顧錦朝接過來道了謝,紀氏看著就很欣慰:“你們兩是同胞的姐弟,比別的姐弟更親近,要是母親以后有什么不測,榮哥兒你要幫襯著姐姐,別讓別人欺負了她�!�

    顧錦榮聽著就安慰她:“母親您還沒看到兒子讀書有成,怎么會有不測呢,定能夠平平安安長命百歲的……”

    母親又問顧錦榮功課怎么樣,四書讀得怎么樣了,錦朝心想顧錦榮才虛歲十二,四書只是大概讀了,得他年齡再大一些,先生才會開了課深講。母親沒讀過多少書,自然不清楚這些。顧錦榮也沒有不耐煩,平穩(wěn)回答了母親的話。

    問完之后紀氏就讓他先回靜芳齋,把東西整理好了再休息一下,他這一路也是舟車勞頓的。

    錦朝一時沒有說話。

    紀氏主中饋這么多年,自然也什么都看得明白,錦朝和錦榮關系不好,她一直都知道。兩姐弟剛才并沒有多少交流,她靠著大迎枕,看著自己的女兒。

    等顧瀾及笄禮過了,就是錦朝十六歲生辰,她的女兒長得嬌艷如海棠,穿著卻是素雅。烏發(fā)在陽光光暈下有綢緞的光澤,眸如潭水清澈,膚色細致白嫩。這樣的容色,這樣的家室,肯定要嫁得一個好郎君,才稱得上她的女兒。

    紀氏想起剛才薛師傅來說:“……小姐聰穎非常,用了心學繡藝,那就學得飛快。”

    女兒自從病后,性子沉穩(wěn)不少,她心中很是安慰。

    “你和弟弟要多走動,一母同胞的,以后要多幫襯。”紀氏囑咐錦朝,“原先你不耐煩弟弟活潑,現(xiàn)在可別顧及這些了,我要是死了,那你也只有弟弟撐著腰……”

    顧錦朝心里都清楚,只是要改變一個人的看法并不是什么易事,她一時間太親近弟弟反而不好。她心里都有度,聽到母親又擔心自己的身體,她也沒再多說。而是提起別的事情:“……母親陪嫁的鋪子掌柜里,可有您十分信得過的人?我想借來做些事情�!�

    紀氏想了想,道:“鋪子上的掌柜都是忠厚老實之人,田莊、宅子的管事也不錯,既然是你想要用的人,除了忠厚老實,定還要有一番見識的。寶坻那幾個鋪子的掌柜倒是可以用……”

    并沒有問她要做什么。

    紀氏又細細向她說了哪幾個掌柜管事忠厚,哪些又非常機靈,哪些聰明非常。

    錦朝也明白母親是想讓她熟悉自己的陪嫁,母親的陪嫁很豐厚,以后都是自己和弟弟的,她自然需要清楚。

    紀氏說了一會兒話就覺得體力不支了,錦朝服侍她睡下。又讓隨行的青蒲回去拿那兩幅名家的字,想先去靜芳齋探望顧錦榮,他年齡還小,只要是合得來說得上話,自然就親近了。

    她心里思忖著,和青蒲一起走到了靜芳齋,小丫頭進去說了,又迎她到東次間先坐。

    顧錦榮過了一會兒才進來:“……正在收拾書籍,長姐久等了�!�

    錦朝笑笑道:“是我打擾了你的。姐姐聽說你喜歡書法,就著意收了兩幅字,你看看喜不喜歡�!�

    讓青蒲打開給顧錦榮看。

    顧錦榮看了便稱贊:“石田先生的字無拘束,瀟灑淋漓。枝指山人的字溫厚,都很好,長姐費心了�!彼骞龠沒張開,有一點稚氣,說起來這些來卻頭頭是道。

    錦朝看著顧錦榮,想起自己的孩子陳玄麟,都說外甥像舅,玄麟少年時也是這樣老成的樣子……

    顧錦榮也確實喜歡這兩幅字,看著愛不釋手,卻沒和錦朝說幾句話。一會兒又有小丫頭進來了:“大少爺,二小姐來了!”

    顧錦榮的眼睛卻立刻一亮,放下畫卷急急就往外走:“是二姐來了么?”

    小丫頭跟在他身后道:“大少爺,您還沒穿披風呢,可別凍著了!”

    “不礙事的!”顧錦榮根本不在意。

    錦朝看著被扔在桌上的兩幅字,心中一冷。又聽到溫柔清和的聲音:“我們大少爺又長高許多,二姐都及不上你了�!�

    兩姐弟說著話進來,錦朝看到顧瀾穿了大紅色遍地金緞襖,容色秀美。錦榮比她高了一些了,低著頭和她笑:“弟弟再長高也是二姐的弟弟啊!”

    顧瀾拍了拍他的肩:“你怎么不說長姐也在這兒,我也沒個準備�!庇趾湾\朝請安。

    錦朝笑道:“不礙事,他只是見著你歡喜了�!�

    顧錦榮就道:“長姐都說沒關系了,偏偏你還說我!”語氣輕快,這才是十一二的少年的樣子。

    顧瀾就拉了錦朝的手:“這幾日長姐都不常到我那兒坐,今天算是碰上了,我們兩姐妹可要好好說話,”又轉(zhuǎn)身吩咐顧錦榮,“你怎么不給長姐上茶,不是說禮節(jié)學得更好了嗎?”

    顧錦榮笑笑:“還沒來得及,長姐喜歡喝什么茶?”

    錦朝覺得自己要是繼續(xù)在這兒呆下去,恐怕也是惹人嫌的。

    她便起身說:“母親那里還需要人照料著,我就先走了。你料理得空了也來多看看母親,她日夜都想念著你的�!闭f到母親,顧錦榮臉上的笑容少了幾分,他點了點頭。

    錦朝走進抄手游廊的時候,還聽到顧錦榮的聲音:“……這是給二姐帶的,我親手雕的,十八羅漢的象牙雕。你不喜歡金銀,就這些東西擺設最好……”

    錦朝臉上的笑容慢慢收起來,青蒲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走出靜芳齋就看到一片結冰的湖泊,錦朝一時間也不想回去,就沿著回廊走到了湖泊上的亭子里,看著對岸凋萎的枯枝。

    青蒲一向見到小姐都是飛揚明艷的樣子,卻少有如此沉默,一時間心中不忍:“……二少爺只是不懂事,您和二少爺畢竟才是最親近的,他長大了就明白了。”

    錦朝搖搖頭:“……我并不是在意這個�!�

    她坐在亭子里吹著寒風,又把袖子里那個小小的雕牡丹的盒子拿出來,是一塊樣式普通的和田玉佩。雕的是燕京時興的相祿壽喜。

    在自己喜歡和親近的人面前,顧錦榮才有孩子稚氣的一面。玄麟或許也是如此吧,把她當成一個徒有母親稱謂的陌生人看,自然是那樣的少年老成。錦朝自嘲般笑笑,又收起玉佩道:“該回去看母親了�!�

    顧錦榮和她之間的隔閡還真不算淺,要改變這種關系恐怕還要費大功夫。

    只是想到日后顧瀾是如何對他的,錦朝又覺得有些不甘。

    顧瀾是真心把顧錦榮當成弟弟看,還是只是顧家的嫡長子呢?她和她母親把錦榮趕出顧家的時候,可想過今日顧錦榮對她的信任和依賴呢。

    顧瀾接過顧錦榮手中精巧的象牙雕,看著確實細致,佛陀栩栩如生。

    “你還真的去學了牙雕�!彼行┴煿值�,“姐姐不過是說著玩笑的,學這些東西可費了你讀書的時間,要是因此功課拉下了,我可怎么向爹爹交代!”

    顧錦榮上次回來,顧瀾便無意中說起自己喜歡牙雕工藝,顧錦榮為了討二姐歡心,才去學了這個。他道:“這倒是不礙事的,我們書院先生教得好,比國子監(jiān)讀書的監(jiān)生時間寬裕多了�!�

    顧瀾又說起顧錦朝:“……長姐雖然有些地方不對,那也是長姐,你可不能不恭從她。明日便去向長姐問個安,她早上也多是沒事的�!�

    聽到顧錦榮這么說,顧瀾頗為無奈:“長姐畢竟是嫡長女,我怎么能違逆她呢,上次她瞧中我院里一個丫頭,直接就要走了,我待那丫頭也是極其好。她走的時候萬分不舍……可我卻不敢留她,只怕她現(xiàn)在在清桐院,也過不上什么好日子�!�

    顧錦榮皺起了眉:“竟然有這樣的事!我去替你把丫頭要回來,顧錦朝向來就是這樣脾氣,看上什么便要什么,你不要急……”

    顧瀾連忙道:“二姐和你說這些,可不是想你幫我的,只是想你在長姐面前要多恭從罷了,我受點氣也是沒什么的,要緊的是你要待長姐好一些。她畢竟才是顧家的嫡長女!”

    顧錦榮一時有些不屑:“她這個嫡長女,早將顧家的臉丟盡了,和我一起讀書的好些人都知道她,都說她不過是個草包,空長了一副好皮,脾氣又壞,又不知羞恥!真是……真是……”

    顧瀾撫了撫他的背,輕聲道:“管旁人說什么,她也是你血濃于水的姐姐,可別說這樣的話了�!�

    顧錦榮低聲道:“我倒寧愿沒這個姐姐……”

    第十一章

    茶點

    第二天一早,顧錦榮卻還是來清桐院向錦朝請安了。

    這個弟弟可不常來她這里,錦朝先請他坐下喝茶,又親自去備茶點。

    顧錦榮道:“長姐怎么還親自做這些,讓丫頭婆子去就好了�!�

    錦朝笑道:“你在七方胡同大半年,也沒吃過家里的點心,是姐姐新學的,做了就給你吃,用不了太久,要是嫌悶得慌,我書房里倒是有些書可以看�!�

    顧錦榮一時有些錯愕,他不知道錦朝還會做糕點,更不知道她也會看書的。

    他一直以為她就像外界傳聞的那樣,草包美人,什么都不會,只會使大小姐脾氣罷了。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書擺在那兒也未必會看,倒是顯得自己學問足。

    顧錦榮踏進錦朝的書房,看到她滿架子的書,一時之間有些可憐這些書,也不知道主人懂不懂賞識!

    留香在旁伺候,道:“大小姐�?磿@些還是日前從薊州剛送來的。”

    書房里有一張紫檀木案桌,擺了青花筆洗、筆山,一方澄泥硯硯臺�?看坝幸粡堎F妃榻,半開的窗戶能看到院子里的雪景,旁邊只立著一個白瓷花瓶,插著幾只臘梅,香氣清幽。墻上沒有掛名人字畫,而是一幅墨竹,上書:數(shù)徑幽玉色,曉夕翠煙分。聲破寒窗夢,根穿綠蘚紋。漸籠當檻日,欲礙入簾云。不是山陰客,何人愛此這是少陵野老的詩!

    顧錦榮心中緊繃又急促的情緒舒緩了不少,這詩讓人心靜。

    青蒲也被小姐嚇著了,她竟然要洗手作羹湯了!

    錦朝一邊揉面,一邊對她道:“沒什么大不了,前幾日都來見廚娘做,覺得也不難�!彼嗝娴氖址ㄓ行幼樱皇橇Φ烙悬c不夠。青蒲看著也有些放心了。

    錦朝心里卻想,果然是舒坦日子過多了,這手都沒有力氣了。想原先在小院,她一個人就能抱起儲水用的大缸呢。這廚藝也是那個時候?qū)W的,人閑無事,總要給自己找事做。拾葉與宛素一個是四川人,一個是陜西人,她南方北方的菜都會做,而且做得極好。

    想想也覺得可笑,自己不屑學的東西,竟然后來學得最多,也最好。她原來擅長的琴藝、書法卻有些荒廢了。不過也該多找些時間練練,總不能真的荒廢了……

    青蒲卻不懂:“您為何要親手做這些東西?”

    錦朝想了想,她本來是懶得解釋的人,覺得自己做事的效果出來了,旁人自然會看。但是如果想和青蒲更親近,那還是讓她多了解自己的行為比較好。

    錦朝也不想理會外人說什么,她前一生受的流言蜚語還少嗎。

    她想起后來顧錦榮曾經(jīng)來看過她一次。那個時候父親去世沒多久,他看上去十分的落魄,來看她話卻不多,最后說:“長姐,還是我對不起你的。你在陳家好好的過,總比回到顧家好……”笑容十分麻木。

    他走的時候給自己留下了兩千兩銀子。

    錦朝當時不明白他的處境,后來才知道宋姨娘和顧瀾的所作所為。她心想那個時候,兩千兩銀子恐怕是他能拿出來的全部銀子了。竟然全部給了她,給了他一直不屑,見都不想見的親姐姐。也許真的是血濃于水,他到最后還是顧及她的。

    想到那個高大卻落魄到背都佝僂的男子,錦朝也不忍放任錦榮不管。

    青蒲和李婆子在一旁伺候小姐做糕點,不時遞過搟面杖、配料一類的東西。

    錦朝做了千層酥,一層薄皮交替一層豆沙,用溫油炸得金黃酥脆,表面化渣,又灑了芝麻白糖。蒸了一盤云子麻葉面果糕,用麻葉碎與糯米和面,外面裹了層糖粉。又做了一疊咸皮酥,羊角的形狀,內(nèi)里是新嫩的蛋黃,表皮則是椒鹽的。

    青蒲看著新鮮,咸皮酥她沒見過。

    錦朝洗了手,讓人把東西送到書房,她隨后就過去。

    顧錦榮也沒有真在錦朝的書房里看書,而是坐在太師椅上靜等。不一會兒雨桐和雨竹就端著盤子進來,又給他放了碟筷,三盤點心擱在青花白瓷的盤子上,熱氣騰騰的,看著非常惹人食欲。

    顧錦榮卻覺得有些不自在,在書房吃東西……他可沒做過。

    錦朝很快就進來了,笑道:“不動筷,是嫌棄姐姐手藝不好?”

    說起話來很親昵,顧錦榮抬頭看她。錦朝衣著素雅干凈,如水的烏發(fā)上只佩了木簪,雕了玉蘭花。他記得每次見錦朝,都是嬌艷非常,滿頭珠翠的,她現(xiàn)在卻做如此素凈的打扮……

    “母親愛吃這個,她病著,口味重的東西吃不得,這碟云子麻葉面果糕清甜軟糯�!卞\朝親自夾了一塊到他的碟子里。

    顧錦榮嘗了一口,果然甜而不膩,還有淡淡麻葉清香,外頭雖然裹了糖粉,甜度卻剛好。

    “長姐做點心的手藝真是好。”他也由衷夸贊道。

    他心中卻有淡淡疑慮,仔細看顧錦朝,她卻笑得溫和,又替他夾了咸皮酥:“……燕京這點心不常見,你嘗嘗鮮�!�

    顧錦榮卻放下了筷子,猶豫了片刻。“吃東西倒是其次的……我前不久聽說,長姐從二姐那里要了人,可真是這樣?”他的語氣充滿質(zhì)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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