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滕越不好直接問,又應了幾句夫人們的話,便準備離去,他母親林老夫人也開了口。
“滿身都是風塵,你回去換衣裳吧�!�
滕越離了此處,才問了母親身邊的魏嬤嬤,“夫人緣何沒在?”
魏嬤嬤在林老夫人身邊服侍了幾十年,深得老夫人信任,府內(nèi)事宜都由她代老夫人打理。
這會魏嬤嬤沒有直接回應,先行禮問了滕越怎么提前回來了,要在家住幾日的話。
滕越簡單應了兩句說時間不定,魏嬤嬤這才答了他方才的問題。
“夫人有些不適,便回柳明軒歇著了�!�
滕越聽著頓了頓。
今日是自家府里的花宴,照理他的妻子應該陪著母親待客才是,怎么回了柳明軒?
“是病了?可請個大夫來瞧了?”
魏嬤嬤笑了一聲,“二爺真是好性,但老奴以為她約莫不用請大夫�!�
這話說得多少有些古怪,滕越?jīng)]好深問,舉步往柳明軒而去。
*
書案上燭燈晃了一晃。
鄧如蘊眼睛發(fā)澀地閉了起來。秀娘見狀直接走上前,把她書案上的手札紙張全都收了去。
“姑娘可歇幾日吧。再這樣點燈熬油地看書,只怕也得弄個什么叆叇(古眼鏡)架在眼睛上,跟個考了半輩子科舉的老秀才似得�!�
藥書買了不知多少,加上家中的手札來來回回地翻,她沒有一日不看上幾個時辰,秀娘真怕她哪日瞧不清東西。
鄧如蘊聽了這話卻笑到不行,“老秀才怎么了?難不成秀娘姐瞧不起秀才?”
“奴婢可沒說這話,姑娘就別夾纏了�!彼袢諢o論如何都要把這些書收走,自是不同鄧如蘊辯論,只指了窗下的魚缸,“姑娘去看魚吧,看上兩刻鐘,眼睛就舒服多了�!�
說完就抱著鄧如蘊的書離了房中。
鄧如蘊沒得辯論,也拗不過她,只能琢磨著剛才看的制藥方子,坐在窗下看魚。
她盯著魚看,腦袋里想著那些方子入了神,一時沒聽見院中有了動靜,直到有人撩了窗子走了進來,她還以為是秀娘回來了,開口便道。
“今晚好生無聊,咱們玩雙陸吧?”
鄧如蘊說著完,轉(zhuǎn)頭看了過去。
只一眼,她身姿微僵地頓在了窗下的交椅上。
來的不是秀娘,是她的“夫君”滕越。
滕越亦看到了她。
他看見她面色紅潤,眉目舒緩,坐在窗下逗著魚,還準備和秀娘子玩雙陸棋。
滕越想起了方才魏嬤嬤說得那句話,“二爺真是好性,但老奴以為她約莫不用請大夫�!�
言下之意,只是躲懶罷了。
滕越靜看了她一眼。
鄧如蘊也有些尷尬,站起了身來。
房中的空氣像被抽干了似得,他袖邊的風不會掠過她指縫,她鼻尖的呼吸也不會蹭到他唇邊。室內(nèi)氣氛凝滯地連窗外的戲聲都擠不進來。
兩人雖然成親兩月,但攏共只見過兩面,今次是第三面。
滕越不想剛一回家便與她不快,他什么都沒說,只點了點頭,道了句“我回來了”,就去了側(cè)間換衣裳。
他去換衣,雖然不習慣人伺候,但鄧如蘊也不好再留在原地,也跟著他走了過去。
滕越一時沒開口說話,衣袍上還帶著縱馬奔馳的沙塵,他將外袍脫了下來,搭在了椅背上。鄧如蘊走過去,替他收了起來。
他約莫對她閑散在房中,沒去給林老夫人幫襯,多少有點意見,此刻些微沉默。
但這事鄧如蘊可跟他解釋不了。
滕越見他不說話,他這妻子也不開口,只能自己主動。
他先問近來家中如何,“沒有出什么亂子吧?”
鄧如蘊搖頭,“沒有,各處安好。”
他“嗯”了一聲,“娘夜間還總是睡不安穩(wěn)嗎?”
林老夫人似有夜間睡不著的癥狀,尤其前些日是滕越父親的忌日,她許是心有哀戚,一夜只能零散地睡上兩個時辰。
鄧如蘊把自己聽說的告訴了滕越,“...
...不過請了大夫瞧了,近日好了許多�!�
男人聽了半晌沒說話,許久才又問,“小妹近來如何?”
林老夫人膝下有兩子一女,滕越的大哥少時就夭折了,妹妹滕簫與兩位哥哥差著年歲,今年才十三。
但她因著不想去旁人家的學堂讀書的事,同林老夫人鬧了好些日別扭,今日花宴也只露了個臉就回了自己院子,林老夫人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鄧如蘊知道的就這么多,都同滕越說了。滕越不好評價自己的母親和妹妹,一時沒再開口。
但連自己的妹妹都不去待客,似乎也不好要求妻子怎樣。
滕越棄了此事不再多言,想著也問一句她近來如何,但見她今日神色,猜測她多半是過得不錯。
他便說起了另一樁事。
成婚第三日忽有小股韃子部隊突襲邊關(guān),他只能立刻趕赴戰(zhàn)場,新婦回門的事情就一直擱置了下來,也沒有人提過。
滕越也是剛才想起來,但他這次也不定能在家中留幾日。
他道,“我此番回來還有些旁的事,恐不及同你回門,再過些日吧,你看如何?”
他還是客氣的,多少還記著。但鄧如蘊覺得,其實沒什么必要。
“將軍得空再說不遲�!彼�。
她亦客氣,滕越“嗯”聲以應。
...
...
海棠垂花拔步床內(nèi)微悶。
他身形高大,鄧如蘊身上冷汗同熱汗交替著自身上冒出。他俯著身,卻也只觸及她的手臂。
入夜的微涼空氣在兩人之間游走,分明是濕熱的帳內(nèi),她竟隱隱感到發(fā)冷。
他察覺了些她的不適應,加快了速度,不時草草結(jié)束。
他扯了被子給她掩了身子,“你先歇會吧�!�
言罷披了衣衫去清理。
鄧如蘊卻不敢多過停歇,很快撐著床沿站起了身來,匆忙地亦處理了一番。
待到所有事畢,兩人才陸續(xù)回到了拔步床上。
“時候不早了,歇了吧�!蹦腥苏f完,壓滅了床頭的燈。
鄧如蘊也已疲累至極,應了一聲,翻過身睡了過去。
第
3
章
許是身上發(fā)疼沒能緩解,又或是威重的男人的身體躺在一旁,鄧如蘊這一夜睡得并不安穩(wěn)。
她先是夢見有流寇闖進了西安府里四處殺人,旁人都驚恐地四散逃遁回家,她卻往大街上跑去,不住地喊著家里的人,“外祖母?涓姨?玲瑯?!”
她隱約聽到了小玲瑯的哭聲,“姑姑,姑姑你在哪?”
她想要循聲找去,可聲音不知怎么,在四面八方環(huán)繞,她站在原地登時迷惑起來,就在這時,有流寇突然躥到了她身前,不由分說地將她五花大綁。
鄧如蘊心跳如擂,“是你們抓了我侄女?你想做什么?”
土匪根本不回答,只扯著她,突然將她帶到了一抬綢緞做成的轎子前。
轎外的士兵各個橫刀在前,而轎子里傳出來一個陰惻惻的笑聲。
“那滕越是我看中的人,旁人都敬著我,不敢與他家結(jié)親,你倒敢當眾打我的臉嫁了他,是嫌命長?”
是恩華王府的榮樂縣主!
鄧如蘊心中驚懼,卻見不遠處有人騎馬路過。
男人坐在高頭大馬上,提刀而過,通身銀甲明亮耀眼。
是滕越!
鄧如蘊看過去,他目光亦向她掃來。
有一瞬,鄧如蘊止不住地想要喊他。
“救我,救救我!”
可喊話還沒出口,他卻已經(jīng)收回目光,徑直打馬離去。
離去的馬蹄聲漸遠,但榮樂縣主的小聲刺到了她耳里。
“沒人在意的螻蟻,碾死吧。”
話音落地的瞬間,土匪忽的抽出刀來,一下捅到了她胸口...
...
鄧如蘊醒來身上的冷汗幾乎把褻衣濕透。但拔步床還是海棠垂花的模樣,外面天光已經(jīng)亮了,隱隱有雞鳴、鳥叫和腳步聲,由遠及近的傳來。
身側(cè)的男人不知何時早就起身離開了房間。
他是武將,每日早起練功的習慣延續(xù)了許多年,至今仍在繼續(xù)。
鄧如蘊擦掉汗下了床,剛起身,魏嬤嬤就過來了。
今日天氣烏沉沉的,風里暑熱消退,似是過了一遍深井里的水,平添三分秋日意味。
鄧如蘊穿得單薄了些,站在回廊轉(zhuǎn)角的風口里隱隱發(fā)冷。
四下沒什么人,只有魏嬤嬤帶著小丫鬟提了食盒走來。
她揮手讓小丫鬟離去,只打量了她一眼,就從食盒端出一碗湯藥遞過來。
藥汁漆黑濃稠,還翻滾著苦澀的熱氣,苦氣掠到鼻尖,鄧如蘊便覺胃里翻騰起來。
她不由地就道了一句,“這避子湯也有許多配方,有幾副方子味道清淡一些,我可以把方子寫下來,嬤嬤看,下次能換一換副來喝嗎?”
這副太過苦澀反胃,她委實有些捱不住。
秋風吹得黃葉窸窸窣窣作響,顯得回廊轉(zhuǎn)角處寂靜無聲。
魏嬤嬤輕哼了一下。
“這恐怕不行。姑娘是個懂藥的,說句不好聽的,換了什么藥在其中我們也鬧不明白,萬一這避子湯,不好使了怎么辦?”
這話出口,鄧如蘊低著頭笑了。
“也對�!�
她不再多說,屏住呼吸將這一碗藥汁盡數(shù)倒進了喉嗓之中。
辛辣刮擦著喉嚨,本就翻騰的胃觸及藥汁,好像滾燙的沸水澆到了池魚身上一般,驚跳抽搐了起來。
鄧如蘊險些將藥汁吐出口。她緊緊捂住了嘴巴,轉(zhuǎn)身去茶房尋了盞茶飲了下去,堪堪平復三分。
魏嬤嬤瞧了她幾眼,突然道,“既然姑娘這會胃口不適,今早就不必往老夫人處用飯了,何況二爺剛回來,自是有話要同老夫人商議的。”
秀娘聞言從旁走了過來。
“先前將軍在家,姑娘都是陪著一道去用飯的,今朝不去,將軍若是訓斥姑娘不敬婆母,嬤嬤擔待嗎?”
魏嬤嬤一下就笑了,“我們二爺素來好性兒,不會計較一頓早飯,”她說著看向鄧如蘊,“怎么?鄧姑娘這么在意,在我們二爺跟前的體面?”
“你這...
...”
秀娘要同魏嬤嬤理論,但鄧如蘊已道。
“那就勞煩嬤嬤替我說一聲吧�!�
反正她吃了這藥胃里難受,也確實是不想去的。
魏嬤嬤聞言應了聲“那是自然”,轉(zhuǎn)身走了。
...
...
鄧如蘊飲了兩盞茶,才消掉口中苦到反胃的澀味。
秀娘悶悶,“我們是哪里得罪這魏嬤嬤了?總是陰陽怪氣的。難不成,是沒給她送錢?”
秀娘想不明白。鄧如蘊沒理會,倒是想起了早間的夢來。
剛成親那會,不管是她還是林老夫人和滕越,都有擔心過恩華王府那位榮樂縣主,會否有報復之舉落到鄧如蘊身上,滕越還專往鄧家暫住的小宅里派了護衛(wèi)。
但一晃過去兩月,榮樂縣主并沒什么動靜。
鄧如蘊猜自己是太累了才會做這種夢。不過家中的小侄女實在讓她有些放不下心。
小侄女玲瑯是她過世的兄嫂留下來的孩子,自幼跟在她身邊,今歲才四歲。
但這孩子早慧,家中的外祖母雖然識字,但多半時間糊糊涂涂,能把人認清就不錯了,不能教孩子。
鄧如蘊不便把她帶到滕家,又恐她在家中實在無趣,干脆找了個私塾,讓她扮成男童去讀書。
她才四歲,卻同人家五六歲的小孩一般聰慧,無非是個頭矮小了些,鄧如蘊花了些銀錢,讓私塾先生的太太照看她。眼下喬裝打扮讀了有大半個月的書,倒是開心的很。
念及玲瑯和家中,她叫了秀娘。
“姐姐出府一趟,看看玲瑯近來在書院如何?家中涓姨的腿怎么樣了?”
涓姨是鄧如蘊母親從前的鄰家姐妹,后來涓姨家道中落,所嫁非人,被丈夫打罵逃了出來。鄧如蘊的母親收留了她,自那便一直留在鄧家。
原先鄧如蘊制藥,都是涓姨幫著采買藥材,四處售賣,但三個月前她從山坡上滑了下來,摔斷了腿,只能臥床養(yǎng)傷。
秀娘聽了這便準備出門去,不過鄧如蘊又想起了旁的。
林老夫人早先給的一筆定金,讓她手頭松快不少,但若想在離開滕家之后自己撐起門戶,還得有個持久可靠的進項才行。
制售成藥便是緊要的一項。
她讓秀娘去把近些日子做好的成藥都裝好包好,“西安府的藥鋪眼光高,但我這一批丸藥也是花了心思的,你拿去給咱們之前說好的那幾家鋪子看一看,若是他們能相得中,價錢低些也無妨�!�
再怎么樣,這里是西安,只要她做的成藥能一步步從這里賣出去,哪怕眼下不賺什么錢,但早晚會讓她站穩(wěn)腳跟的。
到時候,開起來自己的鋪子,也買上自己的宅子,她就能帶著一家子女人過自己的安穩(wěn)日子,那時一切就都好起來了。
*
前院,滕越練過功后洗漱了一番,往母親的滄浪閣而去。
他在家的時候不多,吃早飯便盡量陪著母親,妹妹滕簫也是在的,成親之后,鄧氏也陪同他與母親和妹妹一道用早飯。
不過他這會到了,既沒看到妹妹,也沒看到妻子。
他先問了滕簫一句。林老夫人嘆氣,“她不來便不來,免得同我鬧騰又不想去讀書�!�
林老夫人顯然不想提這頭疼事,只叫了滕越上前說話,“怎么就提前回來了?有差事?”
此間沒別人,滕越道,“都司運往寧夏的兵甲路上被竊。這事不是頭一遭了,每次看似不多,攏算起來卻不少,已到了不得不查的地步。”
林老夫人驚訝,“是什么人做的,可有眉目?”
若是這批兵甲軍資輾轉(zhuǎn)出了關(guān),落到了韃子手里可要生事。
滕越知道母親的意思,他說眼下看來不至于,“約莫是一伙關(guān)內(nèi)的土匪流寇作案,我此番回來便是要尋機會,這把伙流寇剿了�!�
他道這伙流寇眼下就在關(guān)中一帶流竄,“我不欲打草驚蛇,就先裝作休假回了家,母親莫說出去�!�
林老夫人曉得輕重,轉(zhuǎn)話頭說起了黃老太君的壽宴。
黃老太君的次子黃西清,乃是朝廷的太常寺卿,正三品的官員。
他對于滕家來說,還有個更緊要的身份。正是他兩番向軍中舉薦彼時尚在金州衛(wèi)所的滕越,滕越因此得到提拔上了前線,這才有如今接連立功,步步晉升。
黃老太君是金州人,黃西清又是滕越的伯樂,滕越見到他,都要規(guī)矩行禮叫一聲先生。
眼下黃西清在京城做官,母親大壽也不能返鄉(xiāng),但這場壽宴滕家卻不能缺席。林老夫人早就選了幾件給黃老太君的壽禮,這會讓滕越從中挑選一樣屆時送去。
她問滕越,“你可也一同過去?”
這壽宴就在幾日之后,滕越?jīng)]回來也就罷了,人既然回來了,怎么能不露面?
他道好,“屆時母親也帶著鄧氏一道過去。”
這種重要的場合,滕家人去的越多,越顯重視。母子兩人又商量了幾句,時候便不早了。
這個時候,照理鄧如蘊應該來了�?呻酵馇屏藘裳�,都不見她的身影。
“夫人沒到嗎?”他奇怪。
魏嬤嬤走上前,“許是還在路上,老奴這就尋人去接�!�
說著找了人去,滕越見狀只能替妻子同母親道,“興許是耽擱在路上了�!�
林老夫人沒當回事。
倒是魏嬤嬤出了門去,叫了小丫鬟上前。小丫鬟還以為她要吩咐自己去接夫人,不想?yún)s聽魏嬤嬤道。
“過會老夫人要泡茶,房中的茶吃得差不多了,你去庫房取些來�!�
小丫鬟愣住,不明白為何不去接夫人,反而去庫房拿茶?但她抬頭看去,恰魏嬤嬤一眼看了過來。
小丫鬟哪里還敢多問一個字,連忙應聲跑了。
一盞茶工夫過去,滕越還是沒見到妻子前來,反而是魏嬤嬤支使出去的小丫鬟回來了。
魏嬤嬤似在外問了兩句,進來回話。
“二爺,夫人還在柳明軒沒出門,但說今早胃里不太舒服,就不過來了�!�
這話說完,滕越就挑了眉。
不來一道用飯沒什么,但緣何都不讓人來提前說一聲,等到遣人去問了才回應?
滕越不知該怎么說了,他見母親并不怎么在意,只能立刻吩咐人上了飯菜來。
“那就不必等她了�!�
第
4
章
柳明軒在滕府的西北方,不如正院居中闊大,但卻有一個小小的跨院緊鄰在旁。
這個跨院對外并沒有修葺出來,門鎖著被花木遮擋。可從后罩房一排不起眼的房間中,卻能另推開一扇門,直通那荒蕪的跨院。
鄧如蘊給這個跨院起名叫玉蘊堂的制藥坊,至于玉蘊堂,是她給以后自己的成藥鋪子起的名字。
她的制藥技藝不想因暫嫁滕家而中斷,此事同林老夫人說了,老夫人便將這制藥坊單獨開給了她。但有一個前提,不能被外人知道,也不能府里人察覺,包括滕越。
畢竟誰家夫人還要憑制藥養(yǎng)家糊口?
秀娘往外走了一圈回來,鄧如蘊聽聞家中都安穩(wěn),便進跨院做了一陣藥�?膳卤浑桨l(fā)現(xiàn),也怕身上藥味太重,沒多久就出來了。
不能制藥,看書也是好的,然而她嫁進來的時候,魏嬤嬤同人說她是鄉(xiāng)下來的姑娘,識不得幾個大字。如此這般,看書也只得偷偷摸摸。
秀娘勸她出去走走,早間的烏云散去,日頭從云層后鉆出來,沒有暑日的炙熱,只有洋洋暖意,正是舒服的時候。
鄧如蘊想了想,就同秀娘在花園里走了幾步,不想正遇上丫鬟們在空地里曬藥。
林老夫人有間專司放藥材的庫房,尋常并不打開,今日難得曬了一次。
丫鬟們忙著搬來搬去,把經(jīng)曬的晾到太陽底下,經(jīng)不得曬的就置放在樹下通風。
照看生藥庫房的丫鬟叫白筍,鄧如蘊聽過她的名,旁人都說她是府里最耿直的丫鬟。
她正清點著搬出來的藥材,旁的丫鬟見鄧如蘊來了,不過草草行上一禮,白筍卻放下手里的活計,走過來給她正經(jīng)行禮�!胺蛉税埠��!�
鄧如蘊連忙扶她,“我只是路過,隨便看一眼�!�
老夫人的生藥庫是供一家人用的,夫人也是滕家人,又有什么看不得?
白筍見她感興趣,便給她引了兩步,“老夫人總要囤些好藥材才能放心,上個月還托楊家姨夫人,從江浙采買了一匣子極好的鐵皮石斛來�!�
她指向樹下的案臺上,鄧如蘊轉(zhuǎn)頭便瞧見了一匣卷曲如螺的楓斗(石斛干燥后的叫法)。
這匣楓斗卷曲細密,色偏銅綠,表有細毛,鄧如蘊一眼瞧去便曉得價值不凡,鄧家只有從前鼎盛的時候,家中的藥鋪才賣過這樣品相的好藥。
她一時多看了兩眼。
白筍剛同她說了幾句,就被小丫鬟叫走了。鄧如蘊同秀娘又在此間走了兩步。老夫人的生藥庫房,除了鐵皮石斛,還有好些上品好藥,秀娘大開眼界,有些連鄧如蘊都沒見過。
只是再好也是滕家的東西,鄧如蘊看看也就罷了,見天色不早就回了柳明軒。
滕越一直沒有回來,不過到了下晌快至夜幕四合的時候,云層漸至,天色轉(zhuǎn)陰,院子里刮起了急風。
秋意隨風而起,裹著沙石要往窗欞里闖去。
鄧如蘊剛拿起書來,就連忙放心愛起身關(guān)窗,不時夾著雨的風越刮越大,她見秀娘臉色古怪的走了進來。
“奴婢方才聽見有人說,生藥庫房好像丟了藥材,魏嬤嬤讓人在尋呢。姑娘,這事應該同咱們沒關(guān)系吧?”
鄧如蘊頓了一下,又繼續(xù)看書。
“那自是沒關(guān)系。難不成,還有藥材一不小心掉進了我繡鞋里?”
秀娘聞言竟真往她的繡鞋里看去,鄧如蘊笑了起來,“姐姐找到了嗎?若是找到了,就趕緊給人家還回去。”
但她的鞋子里什么都沒有,秀娘氣得坐在了一旁,“姑娘凈會玩笑,魏嬤嬤不是好相與的,萬一這事粘到咱們身上怎么辦?”
鄧如蘊更笑了,合起了書來向外看去。
外面飛沙走石,昏黃一片,豆大的雨點咣咣鐺鐺地往地上砸來,鄧如蘊讓秀娘把門也關(guān)緊。
“連鞋里都沒有,就算粘了,能粘出什么來?”她讓秀娘不用擔心,把書遞過去,“將軍約莫快回來了,姐姐幫我把書藏起來吧�!�
是福不是禍,是禍也躲不過。
*
滕越從外院往回走,正院沒有修葺完畢,他親事成得急,就先住到了柳明軒。
只是路走到一半的時候,雨下了起來。近身侍衛(wèi)唐佐撐了傘,但風太大了,傘險些折斷。
滕越抬手道罷了,冒雨快步往回走去,不想?yún)s聽見遠處魏嬤嬤訓斥丫鬟的聲音。
聲音不小,滕越問了附近的小廝,“何事?”
小廝連忙說府里丟了東西,“魏嬤嬤在抓賊呢�!�
雨已經(jīng)開始下了,魏嬤嬤卻還在訓人,可見丟得不是小東西。不過這些瑣事滕越并不太問,只點頭道,“知道了�!�
回到柳明軒時,滕越身上淋濕不少。
她見妻子在房中,這次倒是過來幫他把外袍換了,又給他倒了碗茶。
雖沒正經(jīng)相處過幾日,可她竟曉得他慣吃冷茶,特倒了一碗溫涼的茶放到他手邊。
外面風雨交加昏黃不定,房中燈火恍惚不明,滕越卻心下微緩。
他輕輕瞧了她一眼,這才發(fā)現(xiàn)她今日臉上并無紅潤之氣,反而唇色泛白。
他接過了她遞來的茶水,茶香飄來的同時,一抹淡淡的藥味從她手指間掠了過來。
“你用藥了?身子不適?”
他見她不知怎么頓了一下,才道,“倒沒什么...
...不小心燙了手,就擦了點藥。”
她說這話的時候微微不自在,滕越想到了早間的事。
所以早上沒來,是因為燙到了?
但他沒見她手上泛紅,而且她早間同魏嬤嬤的說辭,是胃口不適。
滕越先前見他這妻子是個拘謹?shù)男宰�,在他面前既不多說什么,也不多做什么。他本想興許是她年少,又從鄉(xiāng)下來,聽說沒讀過什么書�?蛇@次回來,卻發(fā)現(xiàn)她心里頗有些彎彎繞繞的小心思。
他不由提點她兩句,“我平日都不在家中,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大大方方同母親說,若母親忙不過來,同魏嬤嬤和青萱她們講,也是一樣的�!�
不要事事憋在心里,更不要行事遮遮掩掩。
鄧如蘊一聽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自眼角輕輕看了他一眼,男人一臉正色低頭喝茶。
這話已是他給她的體面。鄧如蘊緩緩點頭,“好�!�
這時院中突然有了腳步聲,似是有人冒雨到了柳明軒來。
有小廝立時來回了話,“二爺,夫人,生藥庫房的丫鬟白筍想來請教夫人件事�!�
鄧如蘊聽見這話抬了眼簾。
秀娘就站在窗外,立時嗓音發(fā)緊地問了一句,“你們庫房的事,來問夫人做什么?”
白筍臉色難堪。
“秀娘姐姐,非是我不敬夫人,只是我們庫房的名貴藥材丟了,魏嬤嬤也發(fā)了火。奴婢就是想來問句,夫人和姐姐有沒有取了一些回來?”
話音沒落,秀娘便道,“你還說你非是不敬夫人?我們平白無故,拿你藥材做什么?”
秀娘一下就著了急,這事弄來弄去,還是粘到了她們身上。她說著就要把白筍攆走,可白筍卻怎么都不肯離開。
房中,原本風吹不進的廳里,此刻有風從門簾下擠進來,砂石撲到門檻上,刮擦著發(fā)出聲響。
鄧如蘊瞧見滕越看向門外,微微壓了壓唇。
白筍還沒離去,鄧如蘊想了想抬腳走了出來。
廊下風雨正急,她一步邁出便被風雨打濕了裙擺。
她跟白筍搖了搖頭。
“庫房的藥,我同秀娘也沒拿,會不會是方才風大吹掉了些?或者你們往旁處問問吧�!�
可她這話說完,正要轉(zhuǎn)身回房中,白筍卻一步上前。
“可是夫人,我們各處都找過了。但庫房里丟的,正是奴婢指給您看的那鐵皮石斛�。 �
話音落地,秀娘倒抽了一口冷氣。
鄧如蘊愣了一下,卻淺淺笑了笑。
風將她沾濕的鬢發(fā)吹起,她再次搖頭,“可我確實沒有拿,秀娘也沒有�!�
鄧如蘊說得明明白白。
白筍聽了臉色卻青白起來,她不知所措,“那怎么就不見了?我守庫房三年從沒錯過眼,也沒丟過東西,這次怎么就...
...”
她失魂落魄,倒也沒再繼續(xù)糾纏,在強風裹挾著的雨里踉蹌著離開。
話音卻似停在了庭院里一般,與風雨交纏著在院中來回游蕩。
秀娘煩悶得拉了鄧如蘊的袖子。
藥庫里的藥丟了,平白無故地問到了柳明軒來,還就指著是她們白日里看過的鐵皮石斛,眼下白筍是走了,可姑娘到底有沒有拿,又怎么同旁人說得清楚?
尤其是剛回家的將軍...
...
秀娘給鄧如蘊使了個眼色,朝著隔了門簾的房中,朝著剛回家來的將軍。
鄧如蘊默了默,低頭撩簾子回了房里。
但她剛一步跨進去,就同滕越的目光撞在了一處。
房中再無第三人,只有明滅不定的暗黃燈光,將隔窗架閣、桌椅案臺,連同上面坐屏花壺的影子,映如游走其間的鬼魅,在這靜默至極的房中游蕩潛行。
鄧如蘊微微抿唇,而男人卻看著她開口。
“確實沒見到嗎?”
他這話出口,秀娘就忍不住地從簾外進來。
“將軍,夫人同奴婢只在那曬藥的地方略略一站就回來了,根本沒取她們?nèi)魏螙|西!”
可她這么著急說了,滕越?jīng)]有回應,只仍舊看向鄧如蘊,只看她的回應。
鄧如蘊不知道他怎么就這么懷疑自己,可在他掠過她手邊的目光中,忽的意識到了什么。
他方才聞到了她手上的藥味,問了她是否用了藥。藥味是因著她今日去跨院制藥,而她卻只能跟他說自己燙了手。
但此刻她手上,并無明顯的燙印。
她和秀娘這兩個皆是外人,是他根本不認識,突然闖進他生活里的外人。
相比她們兩個,他本就更信任府里經(jīng)年的仆從,而她偏巧又在這件事上,說了句謊又引了他的疑。
兩下全湊到了一處,真真是不巧。
鄧如蘊心下暗暗一嘆,她一時間沒想好怎么開口圓謊,再把自己摘清楚,但男人的臉色卻漸漸沉了下來,他緩緩起了身。
他身形高峻挺拔,臂膀?qū)掗熡辛�,此刻站起身來,遮住身后案臺上的高燈,昏暗的長影一下將人壓到了門邊縫里。
鄧如蘊心頭微滯,而他已開口。
“縱使拿了,說出來便沒什么大不了。何苦為難一個下人?”
話音落了地,他抬腳大步往門外走去。
裹著冷雨的風從門邊鉆進來,繞在鄧如蘊腳邊,而她早間喝下的那碗苦若膽汁的避子湯,此刻好像又回到了胃里,翻騰攪動令人難捱。
他已然從她身邊掠了過去,沒有再多停留一息,兩步邁入了雨中,徑直離開了柳明軒。
*
滄浪閣。
外面的雨聲小了些,林老夫人親手點了香爐。
她瞧向魏嬤嬤,“都問到柳明軒去了,庫房里真丟了藥材?”
魏嬤嬤聞言上了前來,“回老夫人,其實沒有。”
這話一出,林老夫人就笑了,她沒再提藥材的事情,斜看了魏嬤嬤一眼。
“鄧如蘊怎么招惹你了?給人家姑娘連番穿小鞋?閑著無事做?”
魏嬤嬤見老夫人都瞧出來了,但沒遮掩,她親手給老夫人斟了茶,“若說招惹不至于,可老奴卻有個旁的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