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軟鞋底在木制回廊中踏出一連串細碎的聲響。

    接下來，

    是五條家高層都在為這位[六眼]的誕生而欣喜雀躍的沸騰時刻。

    在禪院家未出現(xiàn)覺醒[十種影法術(shù)]之人的形勢下，

    只需等這孩子在五、六歲時是否能覺醒[無下限]術(shù)式，他便將會成為五條家未來勢力暴漲的關(guān)鍵武器！

    不過，

    按照之前的古籍記載，除去曾夭折于不足滿月時的那位[六眼]——剩下的擁有[六眼]之人，覺醒[無下限]術(shù)式幾乎是必然的結(jié)果。

    “好好好，大喜事！大喜！”

    五條辰雄極為高興，

    但沒忘記立刻通知人員緊急封鎖這個消息——剛誕生的[六眼]太過脆弱，

    若是貿(mào)然傳出去，被忌憚的敵人想方設(shè)法摸進來暗殺怎么辦？

    往后的五條家可還指望著靠這孩子來徹底掌控總監(jiān)部呢。

    現(xiàn)任的五條家主雖說也有能力，

    但很可惜他并未覺醒[無下限]術(shù)式，只能聯(lián)合加茂家才能勉強壓禪院家一頭。

    在絕大多時候，他們?nèi)�家在總監(jiān)部的勢力基本持平，

    很難說哪方徹底壓到了哪方。

    但今日再不同往時，五條家即將成長起一位[絕對的強者]！

    五條家長老各個笑得合不攏嘴，在安排擺宴慶祝后，又輪流來探望這個僅在最初睜眼片刻后又沉沉睡去的幼兒，再夸獎?wù)Q下他的母親幾句。

    縱使是擁有[術(shù)式]這份特殊力量的術(shù)師，絕大多數(shù)人的發(fā)色都符合生理結(jié)構(gòu)下的正常規(guī)律，并不會出現(xiàn)太過奇異的顏色。

    而這位新生的[六眼]，則與此刻窗外正紛揚而落的飛雪一般，頭發(fā)與睫羽都是純粹的皎白，在明亮光線下折射出一種柔軟的、高潔的澄澈無暇之感。

    果然是神明庇佑五條家，讓他們終于在術(shù)師式微、詛咒爆發(fā)的此刻——迎來了足夠重量的砝碼。

    來慶祝吧，來慶祝吧！

    為五條家誕下[六眼]而慶祝！

    底下人辦事很麻利，轉(zhuǎn)天便鋪陳好了一切，連那位為五條家誕下[六眼]的母親都被攙扶著來到宴席上，接受所有五條族人的恭賀與稱贊。

    五條辰雄格外高興，甚至特意請來藝伎表演；這些聽聞[六眼]現(xiàn)世之事的五條本家人皆喜不自勝，在過于熱鬧的氛圍里喝酒到毫無儀態(tài)、或鼓掌或敲碗打拍子，為表演高聲叫好。

    在這場宴席上，大家將新生兒的姓名定為了【五條悟】。

    若說是普通的新生兒，自然不可能在取名或慶祝上有這等規(guī)格的待遇——大多是差遣仆人送來幾句寬慰，捎帶一些獎賞，就算結(jié)束了。

    等到再大幾歲，其中一些人覺醒術(shù)式之后，才會根據(jù)對家族的有用程度與否，再進行一次待遇與身份的劃定。

    但這種熱鬧，是極孤寂的。

    所有人都并非真正為了五條悟的降生而感到高興，只是在為未來更高的權(quán)勢、地位與資源而慶祝。

    沒人問過五條悟是否想為家族奉獻所有，所有人便已默認(rèn)他是被家族握在手中的一柄武器，且是他們所需要的那般強大、銳利，無往不勝。

    全木制的殿屋并不怎么隔音，哪怕間隔一個庭院，仍舊有大笑、鼓掌、唱詞等各種動靜，伴隨著三味線、拍子木、尺八與太鼓的聲傳來，持續(xù)了很長時間。

    原本負(fù)責(zé)看顧五條悟的仆人年紀(jì)尚輕，此刻也按捺不住好奇——見躺在搖籃里的幼兒依舊閉目睡著安然，已開門溜了出去，想偷偷瞧上兩眼再回來。

    十二月的室外氣溫極低，屋內(nèi)已早早擺上取暖用的火缽，里面放有小半盆點燃的木炭，此刻正安靜燒著，不時爆出幾許噼啪的火星。

    大約是隔壁慶祝的動靜實在吵鬧，尚在沉睡中的幼兒輕輕皺起了眉頭；原本握成拳的小手也開始掙動，遠不如幾分鐘前安穩(wěn)。

    倘若再得不到安撫，想必他很快就要用盡全身力氣哭嚎起來，與無數(shù)個誕生于其他母親懷里的、既小又柔軟的嬰兒，并沒有任何分別。

    ——只是，這場景并沒有出現(xiàn)。

    隨著羽取一真用爪子勾緊在藤編的搖籃邊緣，收攏羽翼、俯身看向五條悟時，金紅翎羽長而翩躚，同樣輕盈垂落了幾縷在他面前。

    又被那只胡亂揮動的小手捉住其中一根，握緊在掌心。

    那原本越皺越緊的眉頭，也逐漸舒展開，直至化作輕而淺的平穩(wěn)呼吸。

    五條悟再度安然入睡了。

    至于自刎后被悟詛咒、成功化作【特級過咒怨靈】的羽取一真，此刻也不再擁有人類的身體，而是一只由熾焰凝聚而成的龐然鳥類——在現(xiàn)身之時，他便控制自己的身形這間并不大的屋內(nèi)逐漸縮小，直到與孔雀的體型差不多大為止。

    燦金與明紅交織的光澤不斷變幻流淌，在空中無風(fēng)搖曳，比起將它形容成鳥類的羽毛，更接近于一捧明亮的、永不熄滅的火焰。

    大約是因為羽取一真如今被歸為悟擁有的特級過咒怨靈，他的出現(xiàn)并沒有拉響這棟宅邸的結(jié)界警報。

    而直到此刻，羽取一真才終于能感知到所謂的“咒力”到底是什么。

    當(dāng)下他所擁有的力量，已不再由游戲賦予、受系統(tǒng)束縛，而是一股徹底為悟而生、且完全受他所掌控的龐大能量。

    換句話說，羽取一真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喚出游戲界面，但[十方摩訶]的技能依舊可以使用——包括最后那個覆蓋了極廣范圍的生得領(lǐng)域，[一真法界]。

    雖然要主動使用的話還不太熟練，咒力也隨著當(dāng)時那股憎恨情緒的消退而減弱許多；他能清晰感覺到自己目前再一次展開領(lǐng)域的話，應(yīng)該沒辦法用出那么大面積的[一真法界]。

    在他徹底失去意識前的短暫記憶里，除去被他自己護在羽翼下的悟，其余視線所及范圍之內(nèi)，已盡數(shù)化作整片燃燒不息的火海。

    當(dāng)初去參加姐妹校交流會時，悟向他提過冥冥依靠烏鴉術(shù)式來進行屏幕直播的范圍無法做到非常遠，大概率也被包括在火海波及的范圍內(nèi)吧。

    羽取一真并不為此覺得愧疚，只更低地俯下身來，在那些歡騰的熱鬧都聚攏去隔壁、無人前來屋內(nèi)照料悟的間隙，認(rèn)真凝望著小小的他。

    在這個腐爛透頂?shù)闹湫g(shù)界，悟會知曉未來的自己將被絕大多數(shù)人忌憚著、畏懼著、孤立著，卻依舊毅然決然的奔赴死亡嗎？

    悟會接受自己被那些術(shù)師誤解與腹誹的一生，卻既不抱怨也不遷怒嗎？

    悟會忙碌于永遠做不完的那些任務(wù)、教學(xué)和文書工作，哪怕每天只能睡三個小時也欣然堅持嗎？

    羽取一真不必開口，便已知曉這些問題的答案。

    在他腦海里浮現(xiàn)的，仍然是一幕接一幕鮮活而生動的記憶畫面。

    為了趕任務(wù)而在凌晨坐車內(nèi)小憩的悟、問他要不要嘗嘗蘋果汁的悟、指尖輕撫花瓣卻從不摘下的悟、笑著說好喜歡大家的悟、決定當(dāng)教師來拯救更多人的悟……

    以及每次過年去神社祭拜時，笑著睜開眼問他許了什么愿望的悟。

    缽里的火焰逐漸轉(zhuǎn)弱，有一些細小的灰燼自被燒得發(fā)白的炭上剝離，隨上升的熱氣而輕飄飄被吹拂在空中，打著飄忽不定的旋兒，又翩然落下。

    剛出生的悟在他面前睡得很香，那只小小的手心里，仍舊緊攥著一根金紅流光的翎羽。

    羽取一真嘆息著，去數(shù)那些落下的灰燼，一片、兩片。

    仿佛在埋葬他曾經(jīng)許下的那些祈愿，一個、兩個。

    即使如此。

    羽取一真沉默想道。

    即使如此，他也依舊會繼續(xù)祈禱——并非向神明，而是向自己。

    【悟?qū)⒌玫剿�有他所期望的愛。�?br />
    為此，他要徹底摧毀這個陳腐的、朽敗且潰爛的咒術(shù)界。

    ——噠噠。

    門扉外傳來一連串輕微的腳步聲，是那名仆人偷聽完了一段藝伎表演，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比預(yù)計時間待超了太久時，連忙趕回來的動靜。

    她推開門，發(fā)現(xiàn)火缽已快要燒盡了，房間卻仍然非常溫暖；需要看顧這位[六眼]也依舊握著小拳頭貼在側(cè)臉旁，睡得十分安熟。

    呼，幸好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仆人既放心又緊張，趕忙拎來一桶新的木炭換好，又將他的小拳頭輕輕塞回襁褓里。

    窗外的雪仍在下，好似有一雙眼睛自陰影處睜開，靜靜守護著躺在搖籃里的，小小的他。

    ………

    在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悟的身邊都有人陪著，藏在他影子里的羽取一真并不能隨意現(xiàn)身。

    此時的他已完全是特級過咒怨靈形態(tài)，哪怕能開口說話，也只會被當(dāng)成實力更強大些的詛咒，然后被集結(jié)起來的咒術(shù)師祓除掉。

    羽取一真在之前展開生得領(lǐng)域時是一種徹底不管不顧的完全爆發(fā)狀態(tài)，消耗了太多能量——他現(xiàn)在連遠的地方都去不了，只能跟隨在悟身邊。

    眼下的悟又還是一、兩歲的幼兒，才是剛學(xué)會說話的年紀(jì)，術(shù)式都還沒有覺醒呢，又怎么可能有格外的咒力提供給他。

    因此，羽取一真只能在眾人都睡去的深夜之時才出現(xiàn)，或是欣賞一會幼悟的可愛睡顏，或是用自己的翎羽或尾羽逗一逗中途醒來的他。

    每到這時候，幼悟的蒼瞳又圓又明亮，總是睜得大大的，視線好奇跟著羽毛的飄蕩而來回移動，像一只追逐著毛球玩耍的小貓貓。

    在大多數(shù)時候，他也會跟著伸手去抓——偶爾還會發(fā)出幾聲又輕又低的“啊嗚啊嗚”，既像在撒嬌，又像在控訴。

    實在是可愛到犯規(guī)的程度，讓羽取一真總會心軟到立刻把羽毛塞進他手里，任由對方把玩著，有時還會放嘴里咂吧幾下，糊上一層亮晶晶的口水。

    分明是能燒毀任何東西的火焰，在幼悟這里卻是乖巧又安分的，根本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傷害。

    羽取一真在暗處守護幼悟長大，從連翻身也不會的嬰兒，逐步到能夠坐起身、精力旺盛的四處亂爬、咿咿呀呀學(xué)習(xí)說話、扶著墻踉蹌走路……

    直至到覺醒術(shù)式之前的某一天，在羽取一真還沒有主動現(xiàn)身時，等仆人離開后的五條悟就已經(jīng)準(zhǔn)確看向了自己的影子——或者說，看向了他。

    “你是誰？”

    放下手中把玩著的小芥子娃娃，五條悟眨了下那雙能夠看透所有咒力的[六眼]，認(rèn)真開口問道。

    哪怕是年幼的悟，也依舊是極聰慧且敏銳的。

    他在學(xué)習(xí)上的天賦一騎絕塵，甩開同齡人不知道多少倍——包括說話、認(rèn)字與簡單計算在內(nèi)的那些學(xué)前教育，都是在相當(dāng)短的時間內(nèi)就完全掌握了，甚至能條理清晰地說出許多令大人也驚訝的話來。

    而此刻，他正等著羽取一真的回應(yīng)。

    既不害怕、也不好奇，是用一種[他早已知曉]的態(tài)度，特意避開所有人，以略帶好奇的口吻問出來的。

    擁有這雙能被動看透一切咒力的[六眼]，五條悟早就感知到對方棲息在自己的影子內(nèi)，像一個無聲無息的幽靈，但沒有任何惡意。

    隨著年歲見長，那些老頭對他的干涉也越來越多了，他的活動范圍很小，哪怕是在這棟偌大的五條宅邸之內(nèi)，也常常會被要求待在學(xué)堂與自己的寢殿里，以防來自外界的任何惡意對他進行偷襲。

    五條悟逐漸感到排斥，但并沒有太多反抗。

    通過那些代代流傳下來的書籍，他早已知曉[術(shù)式]以及[六眼]的重要性，還有仆人偷偷告訴過他——[六眼]的存在被泄露了，如今的他懸賞身價超過一億。

    因此，尚未覺醒術(shù)式的五條悟也只能勉強聽從家族的安排，在不上學(xué)的時間里，就玩些沒什么興趣的祈福娃娃和益智玩具來打發(fā)時間。

    但關(guān)于自己影子里的這個未知存在，還沒滿五歲的小小五條悟，叛逆心便先悄悄升起來了。

    哼，他偏不告訴家族那些說起話來格外嘮嘮叨叨的老爺子們——反正對方已經(jīng)待在他影子里這么久了也沒有惡意，直接親自向?qū)Ψ絾柍鰝�結(jié)果來也沒事吧。

    還有更關(guān)鍵的一點是，五條悟發(fā)現(xiàn)自己只要看向?qū)Ψ酱嬖诘哪翘庩幱�，心底總會升起一種莫名的熟稔。

    那是一種令人疑惑的、相當(dāng)溫暖的感覺，比任何人帶給他的感覺都要親近得多，就仿佛是靈魂在無聲低語著——對方很重要。

    而尚未接受過完整教育的幼悟，此時擁有的思維更直率且坦誠。

    他想要獨占這份特殊的“重要”，并為此一動不動盯著對方的藏身之處，誓要把對方盯出來為止。

    當(dāng)羽取一真啞然許久，終是以近似鳳凰的這番姿態(tài)，順從地自影子深處現(xiàn)身時——

    五條悟驚訝睜大眼。

    以為自己只是曾在夢中見過的這道金紅流光，竟于此刻真切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

    “我的那些記憶，原來是真的…？”

    第194章

    “是真的�！�

    羽取一真有點忐忑，

    但仍讓自己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溫馴——正站在五條悟面前接受盤問的他收攏羽翼，任由那雙好奇的目光隨著踱步而仔細打量。

    “所以，你是詛咒？”

    五條悟原本只是在要問出一個答案的，

    但盯著盯著，

    就沒忍住上手摸了好多次。

    似火焰似飛羽的觸感在他掌心卻僅剩下溫暖與柔軟，像在撫摸一捧曬在陽光下的暖絨棉花，或是愜意泡在寒冬的溫泉里。

    那雙明亮的蒼瞳睜得又大又圓，眼尾貓似的微微上挑，流露出驚訝混雜興奮的情緒時，顯出獨一份格外的漂亮又可愛。

    五條悟又來回摸了幾下，

    最后索性整個人都朝這只鳳凰的身上小小一撲——就像摟住了超大號的抱枕般，他將臉都埋進這蓬正燃燒著的柔軟羽毛里，

    發(fā)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喟嘆。

    聲音悶悶的，

    還帶著明顯壓不下去的童音，

    把羽取一真萌到心都快化掉。

    雖說他相信悟肯定能在未來某天發(fā)現(xiàn)自己影子里還藏著一只特級過咒怨靈，

    但也沒料到這天來得如此之快。

    只是，悟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與他預(yù)想的截然相反。

    沒有質(zhì)疑、沒有畏懼、沒有冷漠。

    反而是用最放松與無防備的滿懷一抱，

    輕而易舉就瓦解了他所有的緊張與局促。

    畢竟他現(xiàn)在連擬態(tài)成人類的能力都沒有，而咒術(shù)師又是最擅長祓除詛咒的。

    如果悟執(zhí)意要動手祓除他，那么……他也不會反抗。

    羽取一真從來都不可能拒絕五條悟的親近——在他與悟的多年相處中，身體更是早已習(xí)慣類似此刻的親密觸碰，

    連半點僵硬或抗拒的條件反射也不會有。

    “嗯，

    我是特級過咒怨靈�！�

    在五條悟抬起腦袋的視野里，這只絢麗到極致的鳳凰連轉(zhuǎn)動脖頸的姿態(tài)也顯得纖長且優(yōu)雅，

    用一側(cè)細長卻柔和的眼眸認(rèn)真看向他，“是只屬于你的�！�

    過咒怨靈……學(xué)前教育還沒有介紹到這里，但五條悟平時閑得無聊，

    在書上已看過這部分內(nèi)容。

    以“對某個特定人物有執(zhí)念，當(dāng)那人受到傷害時便會顯現(xiàn)”的咒靈，才會被稱作【過咒怨靈】——此類可供參考的案例極其稀少，因此描述也相當(dāng)簡單，僅做了個粗略定義。

    比起通常情況下誕生的普通詛咒，這種憑依在某人身上、無法被輕易祓除的怨靈在殺傷力上往往更強，但僅會對特定的那人有反應(yīng)，且基本毫無理性可言。

    眼前這只鳳凰形態(tài)的過咒怨靈，卻能與他正常溝通，還直言自己是屬于他的。

    五條悟?qū)λ鼘σ晻r，仿佛才恍然發(fā)現(xiàn)它頭部的羽冠同樣長且飄逸，仿佛幾道無風(fēng)卻自在搖曳的綢帶；燦金與明紅組成的碎光宛若熾焰燃燒時不斷迸發(fā)又逸散的星火，即使落在他舉起的掌心也不會有燒灼的痛感。

    “我……”

    五條悟輕輕開口，表情卻已繃緊起來，好似在嚴(yán)肅的板著臉。

    只是他現(xiàn)在還太小，哪怕努力做出認(rèn)真的模樣，還不如平常對待話癆長老們時的面無表情，那樣反而更顯出一份疏離而冷淡的氣質(zhì)，經(jīng)常讓仆人在背后偷偷贊嘆“不愧是擁有[六眼]的悟少爺，一言一行皆如此符合他的身份”。

    但實際上，五條悟只是因過于早慧，又懶得聽太多遍翻來覆去的教條與規(guī)矩，而將很多話都當(dāng)做耳旁風(fēng)，不會刻意理睬罷了。

    家族里的所有人都對他給予厚望，在成長過程中所獲得的資源與待遇也都是獨一無二的優(yōu)厚，反而會在很多時候間接給精神施加其余同齡人都不會有的壓力。

    例如，其實與五條悟差不多時期誕生在五條家的孩子也有幾個，但他卻幾乎沒有與同輩人一起玩耍的經(jīng)歷。

    包括父母，五條悟也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了。

    被他抱了個滿懷的這只漂亮鳳凰，反而是五條悟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與“人”的親密接觸。

    非常溫暖，還給他一種格外滿足與愉快的情緒，恨不得用臉再努力到處蹭蹭，然后安然睡在它展開的羽翼下。

    至于害怕或驚嚇，那是半點沒有的。

    但五條悟又想起書籍上關(guān)于【過咒怨靈】的介紹——剛放松下來的、仍然帶著嬰兒肥的圓滾滾可愛臉頰，立刻又努力繃緊，似乎在讓自己顯得更真誠些。

    “嗯？”

    羽取一真在耐心等可愛幼悟的后半句話。

    他或許可以對著悟編織出更無害的謊言來，例如“我不是詛咒是精靈”、“我其實是守護你的伴生式神”、“我是五條家的守護神”之類，才不滿五歲的寶寶悟大概率分不清真假，只會夸贊著好厲害，然后完全放下戒備。

    雖說現(xiàn)在感覺悟好像也對自己壓根沒有防備的模樣。

    何況以悟的頭腦之聰慧，可能連四歲的他也不會相信這套說辭。

    不過，羽取一真沒有找其他借口掩飾自己身份的原因很純粹——他永遠不會對悟撒謊，從一而終。

    于是，他也聽見了悟的回應(yīng)。

    “是我……誕生了你？”

    五條悟的表情里還透著一點迷茫。

    [六眼]分析出來的咒力情報，告訴他這是真的，流淌在這只絢爛鳳凰體內(nèi)的咒力來源確確實實就是他。

    他才四歲，對方卻已早早陪伴在自己身邊——至少在他剛開始對世界有所感知之時，那些尚且模糊的記憶里便已出現(xiàn)了金與紅交織的絢爛流光。

    可五條悟此時度過的人生還太淺，完全想象不出自己是怎么做到剛出生沒多久，就能在心底積淀起一股龐大到幾乎無窮無盡、卻找不到方向發(fā)泄的負(fù)面情緒，直至詛咒出一個鳳凰形態(tài)的過咒怨靈守在他身邊的。

    如果不是明確知道他的父母還健在，還是個四歲寶寶的悟崽大概率會往這方面猜……

    “什么？”

    羽取一真發(fā)出有點被嗆到的聲音，隨即否認(rèn)，“當(dāng)然不是，不要用這種好像是你生出了我的詞�！�

    五條悟從善如流糾正：“那就是我捏出了你。”

    羽取一真：“……當(dāng)然也……嗯……也不說完全錯�！�

    不對悟撒謊是一回事，直白對現(xiàn)在還是個寶寶的可愛幼悟說自己其實是拼著自殺后被他詛咒成特級過咒怨靈，為的是藉由特級詛咒自帶的生得領(lǐng)域殺掉兩面宿儺連帶其他看戲的旁觀者，結(jié)果還不知道結(jié)果如何就被傳送到這個時間點……又是另一回事。

    但五條悟并不在意那些羽取一真還沒說出口的話。

    他只是又愉快笑起來，使勁蹭了蹭懷里這團既蓬松又輕盈的溫暖羽毛。

    “所以，你和五條家無關(guān)，是完全屬于我的�！�

    當(dāng)五條悟再度抬起腦袋時，對著它既驕傲又神氣的發(fā)出這句霸道宣言；而羽取一真也縱容的回應(yīng)著，溫和眼眸里只倒映他露出的可愛笑臉。

    “你說的一點也沒錯�！�

    羽取一真低下腦袋，用細而長的鳥喙的上顎部分輕輕碰他，就像貓貓是用鼻頭貼貼作為與對方親昵打招呼的方式。

    ——在這個嶄新的時間點上，擁有新身份的一真又再度與小小的悟結(jié)緣。

    “你叫什么名字？”

    五條悟心滿意足的蹭夠了，又高興問道。

    他好像正對自己終于擁有一樣完全屬于他的東西而感到滿足，卻又不僅于此。

    “嗯……我叫，”

    羽取一真正要說真名，又忽然想起自己那始終沒有機會被悟念出口的一周目名字。

    “【英俊的爸爸】。”

    五條悟：“………”

    哪怕是現(xiàn)今不滿五歲的五條悟，也默然虛起了眼：“想占我便宜？”

    羽取一真：“……咳，喊一聲又沒什么不好�！�

    他也很遺憾啊，無論是一周目的悟還是二周目的悟都不肯喊，無論床上還是床下……

    明知道他超期待的。

    結(jié)果連四歲的幼悟也不肯滿足他的這個小小心愿嗎，唉。

    生活不易，鳳凰嘆氣。

    五條悟：“………”

    是他的錯覺嗎，忽然感覺這家伙變得超呆的，其實一點也不像傳說里的鳳凰那樣，擁有高高在上的威風(fēng)與傲然——非要用動物來定義的話，倒更像是某類犟種狗狗……

    但不等于自己要接受自己突然多出一個爸爸。

    五條悟強調(diào)道：“總之你要是再提這個，我就自己給你取名。”

    羽取一真望了下天花板，又低著頭幽幽嘆息，“一真。喊我一真就好�！�

    五條悟沉默盯著這只開始嘆氣的鳳凰。

    這家伙竟然還這么遺憾……？

    ……不是吧？

    …………

    往后的日子里，五條長老們奇異發(fā)現(xiàn)五條悟?qū)Υ�他們的態(tài)度似乎不再像之前那么冷漠。

    要是換一句更準(zhǔn)確的話來形容，就好像是有什么好事在五條悟身上發(fā)生，讓他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的心情都非常愉快，連帶看他們也順眼了許多。

    至少在他們又向這孩子灌輸些“五條家才是對你最重要的”、“你所做的一切都要為了五條家的輝煌”、“你注定要為五條家奉獻所有”、“所有人都必須遵從組訓(xùn)與規(guī)矩”之類的內(nèi)容時，換來的也不再是面無表情下的左耳進右耳出。

    “嗯嗯知道了，我早就已經(jīng)背下來了。可以離開了嗎？可以對吧，我要回去休息了，明天見�！�

    ——就是這個態(tài)度，讓五條辰雄與其余數(shù)人面面相覷，一時分辨不出五條悟到底是不是在敷衍他們。

    要說敷衍吧，以前的態(tài)度才更敷衍……要說不敷衍，他們連多插一句話的功夫也沒有，這小子就已經(jīng)繞過他們走了。

    但要是拿這些內(nèi)容去考他，又會發(fā)現(xiàn)對方真的一字不差背下來了，根本連挑刺的毛病都沒有。

    包括那些照顧他的奶娘與仆人，也說過悟少爺雖然不算特別活潑與好親近的性格，但對待他們的態(tài)度其實并不惡劣，平時教導(dǎo)的禮儀也沒什么差錯。

    自然，這些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五條悟已經(jīng)擁有了一位新的玩伴，且與他形影不離。

    第195章

    時間過得很快，

    當(dāng)五條悟確定覺醒了[無下限]術(shù)式后，五條家所有人都露出“理當(dāng)如此”的放心表情來。

    下任五條家主，不可能會出現(xiàn)第二位人選。

    五條悟在飲食起居上的待遇本就是同一輩內(nèi)的頂尖，

    等宣布繼承人的身份后，

    長老們便又將其再往上提一級，被分配到的資源近乎等同于家主。

    包括術(shù)師的相關(guān)修行與在御三家內(nèi)也屬頂尖的精英教育，也立刻有條不紊地展開，將他每日的排程都占得極滿。

    五條悟?qū)δ軌蛟鰪娮陨韺嵙ι系男扌泻翢o怨言，但又很不耐煩背誦那些迂腐的規(guī)矩、教條，以及更冰冷的五條家利益優(yōu)先原則。

    就好像他只是家族里的一個齒輪，

    而他父母的功勞也只在于誕下了他這枚曾缺失數(shù)百年、如今終于能嚴(yán)絲合縫嵌進去的關(guān)鍵零件，總算讓五條家這臺龐大的利益機器能滿功率跑起來。

    倘若是其它自我意識并不強烈的小孩，

    自幼便被灌輸類似的想法，

    本身又處于高人一等的既得利益者地位，

    大概率會毫無障礙的接受這些理論與規(guī)矩，

    并毫不猶豫將它接著執(zhí)行下去，以維護并鞏固自身階級的統(tǒng)治地位。

    但五條悟擁有強烈且明確的自我，

    具備十分清晰的主觀思考能力，不會輕易受到外界因素動搖。

    例如，他會板著張沒什么表情的臉，連坐姿也相當(dāng)端正，

    其實在整個灌輸理論的過程中都神游天外，

    直至捱到這堂僅為他開設(shè)的繼承人教育課的時間終于結(jié)束。

    老師也不能訓(xùn)斥他，因為無論他向這位頭腦聰慧至極的悟少爺提問什么，

    對方都能格外流暢地回答出來——從他講過的內(nèi)容里摘抄，一字不差。

    而仔細一看，五條悟貌似在認(rèn)真聽講，

    那本攤開的教材下實則露出一個紙張泛黃的小角，明顯還壓著本與此次教學(xué)無關(guān)的書籍……

    老師欲言又止，長長山羊的胡須顫動了一下，又顫動了一下，還是選擇默默收拾東西，假裝沒有看見五條悟在課上開小差。

    算了，反正悟少爺小小年紀(jì)就表現(xiàn)出極其聰穎的天資，其余教師也都紛紛夸贊他悟性很高，會覺得這些內(nèi)容都太過簡單這種事情，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

    見這位思想教育老師沒說什么就準(zhǔn)備離開，五條悟也在心底暗自松口氣。

    要是被五條辰雄他們知道，肯定又要啰嗦。

    他站起來，欠身送走這位據(jù)說教出了三代五條家主的尊貴老頭，便將桌上那本教材連同他特意動用繼承人權(quán)限借來的書都合上收拾好，揣在臂彎間夾著。

    那些長老給他的待遇確實拉到最高的，但人實在是嘮叨得不行，不僅動不動就喜歡說教，還總是擅自給他增添各種各樣的排程。

    除去睡覺外，他最近能獨自待著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能不能休息倒是其次，但這同樣意味著一真能現(xiàn)身的時間也跟著變少，讓五條悟不太高興。

    當(dāng)他走出占地略顯偏僻的學(xué)堂，獨自沿著木制長廊穿過這處院落時，恰好聽見那邊傳來熱鬧的說話聲。

    五條悟往那邊投去目光，是好幾個與他差不多年齡的同輩，正揮舞著樹枝邊互相追逐邊笑鬧著，好似握在手中的并非樹枝，而是一柄千錘百煉鑄造而成的武士刀。

    “帶我，也帶我玩嘛！”

    “不—行，你剛才在和陽太的對決中輸了啦，所以今天下午是陽太跟我玩我爸爸特意買給我的《GA賽車》，玩起來超刺激！”

    “哼，我回去也要讓我爸爸給我買……”

    “可不是買到就能隨便玩的啦，這個游戲得搭載在PS（py

    station）上才能運行�！�

    “好厲害啊，聽說是半年前才剛發(fā)售的游戲機吧？沒想到你爸爸竟然真的給你買了��！”

    “一般般吧——這種要求，我爸爸都會答應(yīng)的啦�！�

    灑進那邊院落的陽光很好，春季的風(fēng)也不猛烈。長在院中的樟樹十分茂密，被吹落了無數(shù)沙沙作響的光斑，連拂在肌膚上也只感覺涼爽，是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暢快感。

    五條悟獨自站在長廊下的陰影里，安靜看著。

    他在過年時的家族宴上見過那些人，也記住了他們的名字，有些通識課程還會坐在同一間學(xué)堂里，但幾乎沒有說過話。

    大概是五條悟往那邊看的時間有點久，那些孩子也發(fā)現(xiàn)了他站在那里，動作立刻變得收斂起來。

    在這棟五條家的本家宅邸里，五條悟從不需要報上自己的姓名——他那頭極顯眼的銀白短發(fā)與比蒼藍更淺些的眼瞳，就足以讓任何人都認(rèn)出他是誰。

    他們也不打鬧了，而是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喂，那不是……”

    “啊，是五條悟?qū)Π伞！?br />
    “在往我們這邊看呢，表情好冷淡。”

    “要邀請他一起來玩嗎？”

    “人家可是既定的家主繼承人，肯定在鄙夷我們竟然在玩這種上不了臺面的游戲啦。”

    “噓，我爸爸說不能和他玩，被長老知道了要挨罵的�！�

    “去我那里玩《GA賽車》啦，肯定比游戲廳里還要好玩！”

    很快，那些小孩就在五條悟的注視下若無其事散開了，樹枝也紛紛丟在地上，仿佛剛才的院落里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他們在視線上出現(xiàn)一次短暫的交集，但很快就沒了后續(xù)。

    五條悟也收回目光，繼續(xù)獨自往前走去，沒有發(fā)表任何看法。

    風(fēng)在輕柔吹動他額前的短發(fā)，讓它不安分的四處翹起著，變成一只很久沒有舔過毛的純白小貓貓。

    五條悟在這段四周已無人的路途上，忽然開口。

    “我就算不拿樹枝，也能打贏他們�！�

    這句話乍一聽好像僅是在自言自語，但隨即就有一只漂亮的金紅色小鳥從他的影子里扇著翅膀飛出來，輕輕落在他肩頭。

    “游戲機什么的，我肯定也能玩得很好�！蔽鍡l悟又繼續(xù)說道，“不管是那個賽車，還是別的。”

    他其實沒有接觸過游戲機這種在長老們看來十分玩物喪志的東西，但五條悟就是擁有這個自信。

    將體型縮到比肥啾大不了多少的羽取一真，用自己圓滾滾的小腦袋去蹭五條悟的頸窩。

    “到時候，我就來陪你玩。我一定會是個好搭檔�！�

    羽取一真同樣信心十足——他可是在兩個周目里都陪悟打過無數(shù)游戲的好搭檔。

    被又暖又軟的團子蹭得皮膚癢癢，讓始終沒什么表情的五條悟終于忍不住笑起來。

    “你只有爪子和翅膀，要怎么陪我打游戲？”——他用手指輕輕去戳這只迷你鳳凰的身體，看似在抱怨的聲音里卻充滿了愉快的語調(diào)，“你只能乖乖看著我打，然后夸我超厲害�！�

    “那我就會看著你打，然后夸你超厲害。”

    羽取一真欣然復(fù)述。

    他也不確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在這周目恢復(fù)人身，或許到時候可以先苦練用爪子打游戲。

    五條悟又笑起來，原本戳著一真的動作也改用指腹輕輕摸它的腦袋。

    他笑起來時真的超可愛，可惜那些繁重的功課與需要遵守的禮儀全部壓在五條悟身上，讓他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會在臉上流露出明顯的情緒。

    尤其邊上跟著照料他的仆人時，五條悟要是做出點任何稍微出格的行為，都會被小聲勸說“有失儀態(tài)”。

    羽取一真回憶起在高專時活潑又神氣的悟，很難想象他現(xiàn)在的生活到底有多壓抑自身的天性。

    “沒關(guān)系，”

    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想法，五條悟突然開口道，“等我更有能力些就好了�！�

    等他再長大些，無論是想玩的游戲機，還是只有他們一起住的大房子，都會有的。

    “——嗯。”

    ………

    再過些日子，為了慶祝五條悟覺醒[無下限]術(shù)式，仆人跪伏的姿態(tài)恭敬，為他送來了全手作的新和服。

    五條悟?qū)⑺�展開，是一件蜻蜓紋樣的淺藍色浴衣，布料入手柔軟而輕便，屬于常穿在春夏兩季的樣式。

    蜻蜓又被稱做“勝蟲”，既是經(jīng)典的夏季風(fēng)物詩，也是武士與將軍極喜愛的“勝利”象征；此時由族內(nèi)安排送給他，其中祈愿他[出人頭地、旗開得勝]的意味也十分明顯。

    上次給他送來的是菖蒲紋樣的和服，同樣是祈禱必勝的含義。

    “謝謝�！�

    五條悟點頭收下了，反正只是件衣服而已，隨便穿穿就是。

    “辰雄長老他們皆萬分期待您的成長。”

    仆人最后轉(zhuǎn)述完這句捎帶的話，便合上門離去了。

    五條悟等她離開，便隨意將那件浴衣往旁邊一丟，整個人都倒在榻榻米上，一動不動。

    羽取一真剛從影子里現(xiàn)身，就被他精準(zhǔn)地出手撈住，一把攬懷里抱緊，繼續(xù)盯著天花板發(fā)呆。

    他的寢殿非常大，同時也非常空曠，除去一些必備的家居外，也就僅剩幾樣掛在墻壁的裝飾，被天天來打掃的仆人擦拭得干干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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