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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說,你當年把阿顏送去九嶷山,是不是就暗自懷了心思?”母妃忽然幽幽地開口,問了一句奇怪的話,“其實,他們也只差了九歲�!�

    “胡說八道!”赤王咆哮了起來。

    “怎么胡說八道了?我看他這次來蘇薩哈魯,其實就是為了阿顏�!蹦稿人灾�,語氣卻帶著奇怪的笑意,“而且,你、你也知道,喀喀……他送阿顏的那支玉骨,明明是白薇皇后的遺物……這東西是能隨便送人的嗎?”

    “他們是師徒!”赤王厲聲道,“大神官不能娶妻,你想多了!”

    母妃卻還是低聲分辯:“大神官不能娶妻又如何?他本來就不該是當神官的命!只要他脫下那一身白袍,重返……”

    赤王厲聲打斷了母妃:“這事兒是不可能的!想都別想!”

    金帳里忽然再度沉默了下去。朱顏看不到父母臉上的表情,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只覺得氣氛詭異而壓抑,令人透不過氣來。

    許久,母妃發(fā)出了一聲嘆息:“算了,反正最后他也沒帶走阿顏……這事情還是不要鬧出去了,就當沒有發(fā)生吧。不然……喀喀,不然對我們赤之一族也不好,多少雙眼睛盯著呢。”

    “那是,我就說了這事兒想都別去想,是滅族的罪名�!背嗤醭谅�,“我當年送阿顏去九嶷,不過是想讓她多學點本事多個靠山而已,不是想讓她惹禍的�!�

    “唉……”母妃嘆息了一聲,“可惜了�!�

    赤王沉默了下來,不說話,似乎是默認了。

    而驚的,是父母的態(tài)度。怎么竟然連叱咤天下的父王,都有點畏懼師父的樣子?

    師父他,到底是有多大的本事?

    然而,這一輪的裝暈,時間居然出乎意料漫長。

    直到被帶回天極風城的赤王府,朱顏竟都沒能從榻上起來。身體一直很虛弱,到第三日她才能睜開眼睛,勉強能說一兩句話,第七日才能微微移動手指,卻怎么也沒力氣站起來。赤王請遍了天極風城的名醫(yī)也不見女兒好轉(zhuǎn),情急之下,便從赤之一族供奉的神廟里請來了神官。

    臥床休息的她愣了一下:突飛猛進?不會吧?只看了幾天師父給的冊子而已……對了!仿佛想起了什么,她忽地轉(zhuǎn)頭問:“玉緋呢?云縵呢?她們?nèi)チ四睦�?那天晚上她們到底有沒有把我抬出帳篷?”

    父王眉頭一皺,冷冷道:“玉緋和云縵做事不力,我已經(jīng)把她們兩個貶到浣衣處,罰做一年的苦工了。”

    “別!”她叫了起來,“都是我的錯,不關她們的事!”

    “只是讓她們吃點苦頭,長點記性而已,過陣子自然會招她們回來。”父王草草安撫了她一句,如同哄小孩一般,“到時候再叫她們回來服侍你就是�!�

    “好啦,那就不讓她們回來,打發(fā)得遠遠的�!背嗤踉缇筒碌搅怂龝羞@一句,不由得笑了笑,又問,“不過抬出帳篷又是怎么回事?”

    朱顏抓了抓腦袋,有點不確定地說:“那天晚上,我好像是破掉了師父留下的結(jié)界……不過也不能確認,因為被抬出去之前我已經(jīng)昏過去了�!�

    赤王居然沉默了一瞬,沒有說話。

    他有些復雜地想著,忽然道:“阿顏想不想去帝都玩?”

    “啊?”朱顏眼睛一亮,“去帝都?真的?”

    赤王點了點頭:“等三月,明庶風起的時候,父王要去伽藍帝都覲見帝君,你想一起去嗎?”

    “想想想!”她樂得眉開眼笑,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居然一下子就從床上坐了起來,“去帝都還要經(jīng)過葉城對吧?太好了……我好幾年沒去過葉城了!我要去逛東市西市!要去鏡湖上吃船菜!哎呀,父王你真是太好了!”

    她摟著赤王的脖子,在父親胡須濃密的臉上印了一個響亮的吻。

    “沒大沒�。 背嗤跹劢侵碧�,卻沒有對女兒發(fā)脾氣。

    “好餓!”她嚷嚷,四顧,“飯好了沒?我要吃松茸燉竹雞!”

    退出來后,赤王正好和站在外面廊下的王妃打了個照面。夫妻兩人默默對視了一眼,并肩走過王府里的長廊,一直到四下無人,王妃才嘆了口氣,問:“你終究還是決定了?”

    赤王點了點頭:“是。我要帶她去帝都�!�

    王妃咳嗽了一聲:“你……你不是一直不想她卷進去嗎?”

    “以前我只愿阿顏在西荒找個如意郎君,平平安安過一生,遠離帝都那個大旋渦�!背嗤鯎u頭,“但如今看來,阿顏可能比我們所想的更加厲害,她未必就只配過如此平淡的一生……”

    王妃微微咳嗽了幾聲,笑道:“沒想到你這樣一輩子固執(zhí)的人,居然也有想通的時候……”

    “那也是白王和青王兩個人的事兒,和我們有什么關系呢?”王妃嘆了口氣,忽地喃喃,“不過,白王的長子據(jù)說尚未婚配,說不定和阿顏倒是可以……”

    赤王啞然失笑:“婦道人家,就只想到這個�!�

    赤王低聲道:“這次我的確是約了白王見面。”

    “多探探他口風。據(jù)說他的長子白風麟鎮(zhèn)守葉城,外貌能力都是上上之選,更好的是至今還沒娶妻。”說到女兒的婚嫁,王妃的表情和世俗父母幾乎一樣,眼睛亮了起來,推了推丈夫,“你去私下問問吧!”

    “這種事,怎么好我去問?哪有主動湊上去給自家女兒提親的?”赤王有些尷尬地咳嗽了幾聲,“而且六部王室向白王長子提親的人也不少,他一直沒有定下,只怕是所圖者大,想結(jié)最有助力的姻親吧?我們家可說不上是……”

    赤王臉色微微變了一下,許久才低聲道:“原來你也一直記得大司命說過的那句話?”

    “當然記得。那么重要的話,怎么會忘記呢?大司命十五年前就說過,我們家的阿顏,將來可會比皇后還要尊榮呢!”王妃一字一句地重復著那句預言,眼里有亮光,“我覺得她的命,絕對不會比雪鶯差!”

    “大司命的預言,也未必準�!背嗤蹩人粤藥茁�,淡淡道,“當年他一句話就讓尚在襁褓中的時影被送去了九嶷山,我卻一直有所懷疑�!�

    “懷疑什么?”王妃有些愕然。

    “我懷疑他……”赤王遲疑了一下,搖頭,“還是不說了。”

    “真是口無遮攔�!蓖蹂挥傻谜ι唷�

    如今正是夢華王朝兩百年來最鼎盛的時期,七海靖平,六合安定,連冰夷也遠避海外,亡國滅種這樣的話不啻是平地一聲雷,令所有人都驚得掉了下巴。若不是帝君從小視大司命如師如友,也知道他一喝醉酒就會語出驚人,一怒之下早就把他給拖出去斬了。

    “所以說,即便是大司命說的,有些話,也聽聽就好。”赤王苦笑,搖著頭,“若是當了十萬分的真,只怕也是自尋煩惱�!�

    “也是�!蓖蹂滩蛔⊙谧∽欤吐暤匦Γ按笏久羰沁@么靈驗,怎么就沒預見到自己喝醉了會從伽藍白塔上摔下來呢?白白瘸了一條腿�!�

    “哈哈哈……”赤王不由得放聲大笑。

    “我說,你這次見了白王,還是得去試試�!蓖蹂屏怂话�,瞪了丈夫一眼,“為了阿顏的人生大事,你這張老臉也不算什么要緊的。去試試!”

    “好,好�!背嗤蹩嘈�,“等我見了白王再說。”

    夫妻兩個人坐在王府的庭院里,在月下絮絮閑話。

    “不要問了。”赤王的聲音忽轉(zhuǎn)低沉,“她們知道得太多。”

    王妃倒抽了一口冷氣,也壓低了聲音:“萬一阿顏再問起來怎么辦?”

    “沒事,那丫頭忘性大,見異思遷得很,轉(zhuǎn)頭就忘了。而且,我不是下個月就要帶她去帝都了嗎?”赤王抬起頭,看著大地盡頭那一座高聳入云的白塔,眼神遼遠,“這一去,她將來還回不回這個王府,都還說不準呢……”

    月光下,有一道淡淡的白影,佇立在天和地之間。

    那是鏡湖中心的伽藍白塔,云荒的心臟。

    赤王望向了那座白塔,遙遙抬起了手:“阿顏的機緣,說不定,就在那里。”

    當赤王指著那座白塔,說出那句意味深長的話時,大約沒有想到在伽藍白塔頂上,也有一個聲音同時提到了他。

    “今天赤王向朝廷上了奏章。”

    那個聲音是對著一面水鏡說的,說話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穿著空桑司天監(jiān)的袍子,看上去精明謹慎。

    水鏡的另一頭坐著穿著黑色長袍的王者,卻是遠在紫臺的青王,冷冷問:“是蘇薩哈魯?shù)氖虑閱�?�?br />
    司天監(jiān)躬身道:“是。殿下的消息真快�!�

    水鏡另一頭的青王冷笑了一聲:“據(jù)我所知,應該是時影平定的吧?呵,居然讓赤王這家伙先上奏章?lián)屃斯�?�?br />
    “大神官性子一貫淡泊,倒是從未有爭功的心思�!彼咎毂O(jiān)道,“赤王他還在奏章里替大神官美言了一番,幾乎把所有功勞都推到了他身上,自責管理西荒失職,說將不日親自到帝都來請罪。”

    “是。聽說柯爾克親王還沒入洞房就死了�!�

    司天監(jiān)唯唯諾諾:“青王說的是。”

    青王皺了皺眉,又問:“有沒有時影的消息?”

    “暫時還沒有�!彼咎毂O(jiān)道,“離開蘇薩哈魯之后,就失去了大神官的蹤跡。動用了眼線,也通過水鏡看遍了云荒,怎么也找不到他的下落。”

    “真沒用!”青王恨恨道,“早說了讓你好好盯著這家伙的!”

    “王爺也太難為在下了。大神官靈力高超,以在下這點能耐,又怎能監(jiān)控他?”司天監(jiān)苦笑,搖了搖頭,“整個云荒,估計也就只有大司命一人可以做到吧?”

    “也就是因為那小子本事大,誰都奈何不了他,否則,他能活到如今?”青王狠狠道,“真是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司天監(jiān)不敢回答。

    青王仿佛也知道自己有點失控,放緩了語氣,問:“皇太子還好嗎?”

    “還是像以前那樣,老是喜歡出去玩,整天都不在帝都�!彼咎毂O(jiān)搖著頭嘆氣,“帝君早已心灰意冷懶得管束,而青妃一貫寵溺這個兒子,打不得罵不得。只能等明年正式冊立了太子妃,估計就有人好好管他了�!�

    “唉,這個小家伙也太不讓人省心了。”青王恨恨道,“都二十二了,還不立妃!帝君在這個年紀都已經(jīng)生了皇長子了!”

    司天監(jiān)賠笑道:“青王也不用太急,雪鶯郡主不也還小嗎?”

    “青王不用太憂心,皇太子和雪鶯郡主兩個人可好著呢!只怕生米都做成熟飯了……”司天監(jiān)忽地壓低了聲音,笑道,“上個月皇太子偷偷拉了郡主去葉城,玩了兩天兩夜沒回來,最后貴妃一怒之下讓青罡將軍派了殿前驍騎軍,才給抓了回來。”

    “這小子!”青王搖著頭笑,“對付女人倒是有本事�!�

    司天監(jiān)賠笑:“那當然,是大人您的親外甥嘛。”

    “好了,你也該歇息了�!鼻嗤醯那榫w終于好了起來,揮了揮手,“等過段時間我空了,便從封地來帝都拜會一下白王。”

    “是�!彼咎毂O(jiān)合上了水鏡,一時間房間里便黑了下去。

    要明年才冊立太子妃呢,現(xiàn)在朝野各方就已經(jīng)開始鉤心斗角了?他搖著頭嘆了口氣,朝外看了一眼。

    白塔頂上,夜風浩蕩,吹得神幢獵獵作響,神廟前的廣場空空蕩蕩,只有璣衡在觀星臺上緩緩運轉(zhuǎn),將滿天星斗都籠罩在其中。

    那個憑空出現(xiàn)在絕頂上的年輕男子,負手站在伽藍白塔之上,星空之下,一襲白衣飄搖,正在透過璣衡,聚精會神地看著頭頂?shù)男且白兓谩?br />
    那……那居然是大神官?!

    這兩個人,為何深夜突然出現(xiàn)在了這里?

    司天監(jiān)連忙湊到了窗前,竭力想聽清他們的對話。然而,一老一少只是在伽藍白塔絕頂上站著,負手臨風而立,彼此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然地看著頭頂斗轉(zhuǎn)星移。

    過了半個時辰,終于,大司命開口了:“怎么樣,你也看到了吧?”

    “是�!睍r影輕聲道,“看到了�!�

    “空桑覆滅,大難降臨……血流成河�。 贝笏久檬掷镉窈喼钢瞧脦缀蹩床灰姷臍w邪,嘆息,“空桑人的末日要到了!而現(xiàn)在帝都這些人還只忙著鉤心斗角!夢華王朝?哈哈,都還在做夢呢!”

    什么?大司命又喝醉酒了吧?司天監(jiān)心里“咯噔”了一下。

    “重明,不許吃!”時影微微皺眉,頭也不回地呵斥,“放回去�!�

    神鳥羽翼一震,不甘心地將嘴里叼著的司天監(jiān)吐了出來,隔著窗子扔回去,發(fā)出了“咕咕”的抗議聲。

    是的。在那個星野里,有一片肉眼尚自看不到的歸邪,如同一片淡淡的霧氣,悄然彌漫,將在五十年之內(nèi)抵達北斗帝星的位置。當代表亡者重生、離人歸來的歸邪籠罩大地時,云荒將陷入空前的大動亂!

    “可惜,除了九嶷神廟的大神官,整個云荒竟然沒有第二個人贊同我�!笨丈5拇笏久鼡u著頭笑了起來,“呵呵……所有人都認為我是危言聳聽,一個個都是睜眼瞎!”

    “無須和那些肉眼凡胎之人計較�!睍r影深深一彎腰,肅然,“您用半生心血推算出了這個結(jié)果,剩下的,就交給我來做吧�!�

    “你?你想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大司命看了一眼面前的后輩,冷笑,“你難道覺得自己能夠扭轉(zhuǎn)星辰的軌道嗎?可笑!造化輪回的力量,如同這浩瀚的蒼穹,沒有任何凡人可以抵擋!”

    時影微微一躬身:“盡人事,聽天命,如此而已�!�

    “這么有自信?”大司命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那么,告訴我,你這一次去蘇薩哈魯,有找到‘那個人’嗎?”

    時影沉默了一瞬,嘆息:“沒有�!�

    “只差一點點,我就能找到了�!鄙窆賲s語氣平靜,“離預言發(fā)生還有幾十年的時間呢……我總會找到的。”

    大司命怔了一下,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

    “你!”他抬起玉簡,拍打著時影的肩膀,“你不知道在這個帝都,人人都在為眼前的利益像瘋狗一樣爭奪嗎?你為何要將眼睛盯在那么久之后?誰會在意幾十年之后沒發(fā)生的事?”

    “我�!睍r影沒有笑,只是靜靜地答道,“如果都像其他人那樣,只安享當世榮華,那么,這世間要我們這些神官司命又有何用呢?”

    大司命臉上的笑意凝固了,久久地看著這個年輕人,忽然嘆了口氣:“二十幾年前,我讓帝君把你送去九嶷山,看來是送對了……我時日無多,等我死后,這云荒,也唯有你能接替我的位置�!�

    時影微微躬身:“不敢。”

    大司命皺眉:“有什么不敢?我都已經(jīng)向帝君舉薦過你了。”

    時影垂下了眼簾,看著腳下遙遠的大地,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多謝大司命厚愛。不瞞您說,如果此次的大事能安然了結(jié),在下想脫去這一身白袍�!�

    “什么?”大司命愣了一下,“你……你不打算做神官了?”

    “是的�!睍r影笑了笑,語氣深遠。

    大司命臉色微微一變:“你和帝君說過這件事了嗎?”

    時影搖了搖頭:“尚未。言之過早。”

    大司命一時語塞。

    “而且,我現(xiàn)在的人生,也不是他能夠左右的�!睍r影聲音重新克制了下去,淡淡道,“當我想走的時候,誰也攔不住�!�

    大司命沉默了片刻,問:“那……你不當大神官之后,想去做什么?”

    “還沒想好�!睍r影淡淡道,“等想好了,估計也就是走的時候了�!�

    大司命看他說得認真,也不由得嚴肅起來:“一旦穿上這身白袍,是沒那么容易脫下的。要脫離神的座前,打破終身侍奉的誓言,你也知道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你真的打算接受雷火天刑,散盡靈力,毀去畢生苦修得來的力量,重新淪為一個平庸之人嗎?這個紅塵俗世,有什么值得你這樣?!”

    老人的聲音凌厲,近乎呵斥,然而年輕神官的臉上波瀾不驚。

    “大人,您也是知道我的。”時影只是淡淡地回答,語氣平靜,“我若是一旦決定了要走那一條路,刀山火海、粉身碎骨又有何懼?”

    大司命不說話了,看著他,眼神微妙地變了一下,忽然開口:“影,你不會是動了塵心吧?”

    時影的臉色微微一動,沒有回答。

    “果然如此!”大司命倒吸了一口冷氣,又抬起頭,看著漫天的星辰,蒼老的臉在星光下露出一種不可形容的神色來,“你可真像你的母親啊……唉,枉費了我一番心血把你送去九嶷!”

    時影有些愕然地看著大司命,不明所以。

    他知道自己在襁褓中就被帝君送去遙遠的九嶷山修行,其實是出自大司命的諫言。但那么多年來,他從未問過這個亦師亦友的老人,這個改變了他一生的諫言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算了……”大司命看著星空,半晌嘆息,“不過,當神官的確也不是你的命運……你的命運,不該是這樣�!�

    時影一震,手微微收緊。

    那一瞬,他很想問問這個老人他的命運是什么,卻終于沉默。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時影:“你想要插手其中,挽救空桑的命運,可知萬一失敗,天下大亂,整個星盤就會傾覆?”

    “我知道�!睍r影低下了眼簾,“但總比什么也不做強�!�

    “只怕沒那么簡單�!贝笏久鼡u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你想得太容易了�!�

    “那,我們就不妨用各自的方法試試看吧。”時影負手看著天宇,淡淡道,“空負一身修為,總得對空桑有所助益。”

    “呵,也是,你心氣那么高,怎會束手認輸?”大司命笑了一聲,語氣淡淡,不知道是贊許還是惋惜,“你從小就是個心懷天下的孩子啊……”

    伽藍白塔的絕頂上,滿天星斗之下,只有這一老一少兩人并肩站在風里,仰望著星空,相對沉默,各自心思如潮涌。

    時影的唇角動了一動,卻最終還是抿緊。

    “不必了。”他轉(zhuǎn)頭看著白塔下的紫宸殿,語氣平靜,“在把我送進九嶷神廟的時候,他心里就應該清楚:從此往后,這個兒子就算是沒有了。事到如今,一切都如他所愿,又何必多添蛇足呢?”

    他抬起了手,手里的玉簡化為傘,重明神鳥振翅飛起。

    大司命沒有挽留,只問:“剛才,你從璣衡里看到了什么?”

    “歸邪的移動方向�!睍r影轉(zhuǎn)過頭,將視線投向鏡湖彼端那一座不夜之城:是的,那一股影響空桑未來國運的力量,眼下正在向著葉城集結(jié)。如果這次來得及,一定能在那里把它找出來。

    “在葉城?”大司命搖了搖頭,“不過,你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如何找?難不成,你還想把葉城的所有鮫人都殺光?”

    然而時影神色未動,淡淡道:“如果必要,也未必不可�!�

    大司命怔了一下,忽地苦笑:“是了。我居然忘了,你一向不喜歡鮫人,甚至可以說是憎惡的吧?是因為你母親嗎?”

    大司命沉默了一下,嘆了口氣:“你是真的不打算做神官了?那也罷了……唉,你做好吃苦頭的準備吧�!�

    “多謝大人�!睍r影微微躬身,語氣恭謹,“是在下辜負了您的期許�!�

    “你有你的人生,又豈是我能左右?去吧,去追尋你的命運……”大司命嘆了口氣,用玉簡輕輕拍著他的肩膀,指著白塔底下的大地,“明庶風起了,也就在不遠處了�!�

    “謹遵教誨�!蹦贻p的神官低下頭,手里的雪傘微微一轉(zhuǎn)。

    剎那間,天風盤旋而起,繞著伽藍白塔頂端。疾風之中,白鳥展翅,掠下了萬丈高空。

    而在兩人都陸續(xù)離開后,伽藍白塔的頂端,有一個人睜開了眼睛。

    一直裝暈的司天監(jiān)踉蹌著站了起來,揉了揉劇痛的腦袋,恨恨地“哼”了一聲。那個該死的四眼鳥差點就把他給吃了!分明是個魔物,也不知道九嶷山神廟為啥要養(yǎng)著它。

    然而,一想起剛才依稀聽到的話,司天監(jiān)便再也顧不得什么,跌跌撞撞地跑回了房間里,顫抖著打開了水鏡,呼喚另一邊早已睡下的青王。

    “什么?”萬里之外的王者驟然驚醒,“時影辭去神職?”

    “是的!屬下親耳聽見�!彼咎毂O(jiān)顫聲,將剛聽到的驚天秘密轉(zhuǎn)告,“他……他的態(tài)度很堅決,甚至說不惜一切也要脫離神職、重返俗世!”

    “真的?”青王愣了一下,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眼神轉(zhuǎn)為兇狠。

    司天監(jiān)想了想,又補充:“不過他也對大司命說,自己并無意于爭奪皇天�!�

    “他說不爭你就信了?”青王冷笑起來,厲聲道,“他付出那么大代價脫下神袍,不惜靈體盡毀,自斷前途,如果不是為了人間的至尊地位,又會是為了什么?!那小子心機深沉,會對別人說真話嗎?可笑!”

    司天監(jiān)怔了一怔,低下頭去:“是,屬下固陋了�!�

    “可恨……可恨!”青王喃喃,咬牙切齒,“他畢竟還是要回來了!”

    作為白嫣皇后所出的嫡長子,無論從血統(tǒng)、能力,還是背后的家族勢力,時影幾乎是無與倫比的,強于青妃生的時雨百倍。若不是昔年帝君因為秋水歌姬的死而遷怒于他,如今繼承云荒六合大統(tǒng)的絕對是這個人。

    但是誰又想過,這個從小被驅(qū)逐出了權力中樞的人,一旦不甘于在神廟深谷寂寂而終,一旦想要返回紫宸殿執(zhí)掌權柄,又將會掀起多大的波瀾!

    “唉……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鼻嗤跞嘀夹�,只覺得煩亂無比,“早知道如此,當年就應該把那小子在蒼梧之淵給徹底弄死!”

    “王爺息怒�!彼咎毂O(jiān)低聲道,“當年我們也已經(jīng)盡力了……實在是那小子命大�!�

    “現(xiàn)在也還來得及�!鼻嗤踵鋈坏�,“他現(xiàn)在還在帝都嗎?”

    “好像說要去葉城,然后再回九嶷。”司天監(jiān)搖頭,“對了,他說要在九嶷神廟里準備舉行儀式,正式脫離神職�!�

    “什么?這么快就要辭去大神官的職務了?”青王眼神尖銳了起來,冷笑,“呵,說不干就不干了,想一頭殺回帝都來?我絕不會讓這小子得逞!”

    “是。”司天監(jiān)低聲道,也是憂心忡忡,“大神官一旦回來,這局勢就麻煩了……何況帝君最近身體又不好。”

    司天監(jiān)領命:“屬下領命。”

    “還有,趕緊把皇太子給我找回來。事情都火燒眉毛了,還在外面尋歡作樂!”青王憤然,“如果不是我的親外甥,這種不成材的家伙我真的是不想扶!”

    “是�!彼咎毂O(jiān)連忙道,“青妃早就派出人手去找了,應該和以前一樣,偷偷跑出去玩?zhèn)十天半個月自己就會回來。”

    “現(xiàn)在不同以往!”青王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道,“帝君病危,殺機四伏,哪里還能容他四處玩耍?”

    他合上了水鏡,只留下一句:“大神官那邊,我來設法�!�

    當水鏡里的談話結(jié)束后,青王在王府里抬起了頭。

    這里是青族的封地,九嶷郡的首府紫臺。深夜里,青王府靜謐非常,窗外樹影搖曳,映出遠方峰巒上懸掛的冷月,九嶷山如同巍峨的水墨剪影襯在深藍色的天幕下,依稀可見山頂神廟里的燈火。

    青王在府邸里遠望著九嶷頂上的神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漸漸變幻,低聲嘆了口氣:“時影那小子,居然要脫下神袍重返帝都嗎?養(yǎng)虎為患啊。”

    “青王殿下是后悔了嗎?”忽然間,一個聲音低低問。

    “誰?”青王霍然轉(zhuǎn)頭,看到房間里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人影。

    “青王府的守衛(wèi)也真是太松懈了……空桑人的本事就僅止于此嗎?”那個人穿著一身黑袍,一雙冰藍色的眼睛在陰影里閃著光,赫然不是空桑人的語音和外貌,低聲笑了笑,“我一路穿過了三進庭院,居然沒有一個侍衛(wèi)發(fā)現(xiàn)�!�

    “巫禮?”青王怔了一下,忽然認出了來人。

    這個深夜拜訪的神秘黑袍人,竟然是西海上的冰族!那個七千年前被星尊帝驅(qū)逐出大陸的一族,什么時候又秘密潛入了云荒?

    “許久不見了。”那個人拉下了黑袍上的風帽,赫然是一頭暗金色的頭發(fā),完全不同于空桑人的模樣,道,“五年前第一次行動失敗之后,我們就沒再見面了。”

    青王沒有回答,只是警惕地看著來人,低聲道:“那你今天怎么會忽然來這里?滄流帝國想做什么?”

    “我?”巫禮笑了笑,從懷里拿出一物,握在他手里的,是一枚令牌,上面有雙頭金翅鳥的徽章,在冷月下熠熠生輝,“我是受元老院之托,來幫助殿下的。”

    “雙頭金翅鳥令符?”青王知道那是滄流帝國最高權力象征,眼睛瞇了起來,“自從五年前那次行動之后,我和元老院已經(jīng)很久沒聯(lián)系了。”

    “是�!蔽锥Y聲音很平靜,“但如今空桑的局勢正在變化,以殿下個人的力量,只怕是已經(jīng)無法控制局面了,難道不希望有人助一臂之力嗎?”

    聽到對方說起時影,青王忽然沉默了下來。

    “現(xiàn)在后悔了吧?”巫禮笑了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要知道時影的才能,可遠遠在你那個不成器的外甥之上啊!”

    青王沒有否認這種尖刻的評語,只是嘆了一口氣:“事到如今,滄流帝國是派你不遠千里前來取笑我的嗎?”

    青王吸了一口氣,沉默下來,不愿意再和這個外族使者多說,只道:“如此,讓我考慮一下再答復�!�

    “好。”巫禮沒有再勉強游說他,干脆將手里的雙頭金翅鳥令符留下,“我會在云夢澤邊的老地方待上三個月,等殿下的消息。殿下若是有了決定,就持此令符來告知。”

    “不送�!鼻嗤醯�,并沒有表情。

    待來人走后,他沉默了一會兒,隨手將那一枚雙頭金翅鳥令符扔進了抽屜深處,再也不看。

    這些猖狂的冰族人,不知從哪里得到的消息,知道空桑政局即將變化,竟然借此來要挾他!如今雖然說時影那邊起了異動,但青之一族還是大權在握,怎能答應對方這種奇怪的要求?

    (本章完)?

    第7章

    重逢

    然而,當青王以為自己是第一時間得知了時影這個秘密的時候,遠在另一方的白王也已經(jīng)從不同的渠道同時得知了同樣的秘密。

    而將這個秘密透露出去的,竟然是大司命本人。

    “什么?時影決定辭去神職?”水鏡的那一邊,白王也止不住地震驚,“他……他想做什么?難道終于是想通了,要回到帝都奪回屬于他的東西了?”

    作為白嫣皇后的胞兄,白王雖然名義上算是時影的舅父,然而因為時影從小被送往神廟,兩人并無太多接觸,所以對這個孤獨的少年心里的想法是毫不知情,此刻乍然聽到,自然難掩震驚。

    “不……喀喀,影他心清如雪,并無物欲�!贝笏久谏駨R里咳嗽著,一手捏著酒杯,醉意熏熏地搖頭,“我覺得他這么做,其實是為了別的……”

    白王有些愕然:“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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