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為了……”大司命搖了搖頭,欲言又止,“算了�?傊钊朔浅R馔狻!�
大司命陡然沉默下去,握著酒杯的手微微發(fā)抖。
“我可不希望他的一生和阿嫣一樣,被一個錯誤的人給耽誤了�!痹S久,老人一仰頭將杯中酒喝盡,喃喃,“不,應(yīng)該說,我要竭盡全力不讓他的一生和阿嫣一樣!”
他的語氣堅決,如同刀一樣銳利。
“多謝�!狈路鹬雷约河|及了什么不該提到的禁忌,白王嘆息了一聲,“我雖然是他舅父,但對他的了解反而不如你。這些年你一直視他如子,照顧有加,連術(shù)法都傾囊以授,在下深表謝意。”
“唉,應(yīng)該的……”大司命的聲音干澀而蒼老,忽地將手里的酒一飲而盡,喃喃,“應(yīng)該的�!�
大司命久久地沉默,枯瘦的手指劇烈地發(fā)抖。
“我以為你會和青王結(jié)盟�!焙鋈婚g,他低聲說了一句,“你不是打算把雪鶯郡主許配給青妃之子時雨嗎?”
“那是以前�,F(xiàn)在時影要回來了,不是嗎?”白王頓了一頓,眼神微微變幻,看著水鏡另一邊的云荒最高的宗教領(lǐng)袖,“關(guān)鍵是,大司命您怎么看?”
大司命悄然嘆了口氣,抬頭看了看屋頂?shù)奶祚�。他一生枯寂,遠(yuǎn)離政治斗爭,將生命貢獻(xiàn)給了神。但是這一次……
“只要我活著,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影�!痹S久,他終于放下了酒杯,低聲吐出了一句諾言,“也不會讓任何人損害云荒�!�
“那么說來,我們就是同盟了?”白王的眼神灼灼,露出了一絲熱切。
“不,我們不是同盟。”大司命喃喃,“你們想要爭權(quán)奪利,我可沒有興趣�!�
白王有些意外:“那大司命想要什么?”
“我希望空桑國運(yùn)長久。但是個人之力微小,又怎能與天意對抗啊……”老人抬頭看了看天穹的星斗,許久只是搖了搖頭,低下頭道,“算了,其實我只是想完成對阿嫣的承諾,好好保護(hù)這個孩子罷了�!�
“那至少在這一點(diǎn)上,我們是同盟�!卑淄跣α似饋�,露出了整齊潔白的牙齒,“我們都支持嫡長子繼位,不是嗎?可惜,還有青王家那個崽子擋路。”
“那個小崽子不值一提,難弄的是青王兩兄妹�!贝笏久鼡u了搖頭,喝了一杯酒,“要對付他們,只靠白之一族只怕不夠。你需要一個幫手�!�
白王肅然:“是,在下也一直在合縱連橫,盡量贏取六部之中更多的支持�!�
大司命忽地問:“聽說你家長子還沒娶妻?”
白王愣了一下,不明白大司命忽然就提到了這一點(diǎn),點(diǎn)頭:“是。風(fēng)麟他眼高于頂,都二十幾了,還一直不曾定下親事。我也不好勉強(qiáng)�!�
“白風(fēng)麟也算是白之一族里的佼佼者了,不僅是你的長子、葉城的總督,將來也會繼承白王的爵位�!贝笏久鼡u了搖頭,看定了白王,眼神洞察,“事關(guān)重大,所以你也不肯讓他隨便娶一門親吧?”
白王沒料到這個看似超然世外的老人居然也關(guān)心這種世俗小兒女之事,不由得怔了一下,但心里也知道大司命忽然提及此事定然是有原因的,不由得肅然端坐,恭謹(jǐn)?shù)貑枺骸安恢笏久泻胃咭�?�?br />
“高見倒是沒有�!贝笏久⑽㈩h首,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赤王剛準(zhǔn)備進(jìn)京覲見。而且,還帶來了他唯一的小女兒�!彼粗R另一端的白王,語氣深不可測,“依我看,如能結(jié)下這一門親事,將會對你大有幫助�!�
“這是您的預(yù)言?”白王怔了一下,卻有些猶豫,“可是,赤王家的獨(dú)女不是剛新嫁喪夫嗎?也實在是不祥……”
大司命沒有再說,只是笑了笑:“那就看白王你自己的定奪了�!�
“去吧�!贝笏久值沽艘槐�,凝視著水鏡彼端的同盟者,“無論如何,在某些方面,我們還是利益一致的,不是嗎?我不會害你�!�
白王點(diǎn)了點(diǎn)頭,終于不語。
帝都這邊風(fēng)雨欲來、錯綜復(fù)雜的情形,完全不被外人知。
三月,明庶風(fēng)起的時候,朱顏已經(jīng)在去往帝都的路上了。來自南方的青色的風(fēng)帶來了春的氣息,濕潤而微涼,縈繞在她的頰邊,如同最溫柔的手指。
“哎,這里比起西荒來,連風(fēng)都舒服多了!”她趴在馬車的窗口上,探出頭,看著眼前漸漸添了綠意的大地,有點(diǎn)迫不及待,“嬤嬤,葉城還有多遠(yuǎn)?”
“不遠(yuǎn)了,等入夜時候大概就到了……小祖宗咧,快給我下來!”盛嬤嬤念叨著,一把將她從窗口拉了下來,“沒看到一路上大家都在看你嗎?赤王府的千金,六部的郡主,怎么能這樣隨隨便便地拋頭露面?”
朱顏嘆了口氣,乖乖地在馬車?yán)镒茫箾]有頂嘴。
這位中州老嫗是在赤王府待了四十幾年的積年嬤嬤,前后服侍過四代赤王,連朱顏都是由她一手帶大,所以她雖然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對這個嬤嬤卻是有幾分敬畏。赤王在調(diào)走了玉緋和云縵之后,便將這個原本已經(jīng)不管事的老人給請了出來,讓她陪著朱顏入帝都,一路上好好看管。
盛嬤嬤已經(jīng)快要六十歲了,原本好好地在赤王府里頤養(yǎng)天年,若不是不放心她,也不會拼著一把老骨頭來挨這一路的車馬勞頓。朱顏雖然是跳來蹦去的頑劣性子,卻并不是個不懂事的,一路上果然就收斂了許多。
“來,吃點(diǎn)羊羹�!笔邒哌f上了一碟點(diǎn)心,“還有蜂蜜杏仁糖�!�
“嗯�!彼贌o聊賴,捻起一顆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問,“父王……父王他是不是已經(jīng)先到葉城了?”
“應(yīng)該是�!笔邒叩溃巴鯛斦f有要事得和白王商量�!�
“有……有什么要事嗎?”朱顏有點(diǎn)不滿,嘟囔著,“居然半夜三更就先走了,把我扔在這里!哼……我要是用術(shù)法,一會兒就追上他了!”
“哼�!彼滩蛔》瘩g,“我才不是小孩子!我都死過一個丈夫了!”
“你……”盛嬤嬤被她的口無遮攔鎮(zhèn)住了,半晌回不過神來。
馬車在官道上轔轔向前,剛開始一路上行人并不多。然而,等過了瀚海驛之后,路上驟然擁擠起來,一路上盡是馬隊,擠擠挨挨,幾乎塞滿了道路,馱著一袋一袋的貨物,拉著一車一車的箱籠。
“咦,這么熱鬧?”朱顏忍不住又坐了起來,揭開簾子往外看去,然而看了看盛嬤嬤的臉色,又把簾子放了回去,只小心翼翼地掀開了一個角,偷偷地躲在后面看著同路的馬隊。
這些顯然都是來自西荒各地的商隊,馬背上印著四大部落的徽章,有薩其部,有曼爾戈部,也有達(dá)坦部和霍圖部。這些商隊從各個方向而來,此刻卻都聚在了同一條路上,朝著同一個目的地而去:葉城。
位于南部鏡湖入�?诘娜~城,乃是整個云荒的商貿(mào)中心。無論是來自云荒本土還是中州七海的商人,若要把貨賣得一個好價錢,便都要不遠(yuǎn)千里趕到那里去販賣。而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歇息,這些西荒的商隊儲備了大量的牛、羊、彎刀、鐵器,穿過遙遠(yuǎn)的荒漠,驅(qū)趕著馬隊,要去葉城交換食鹽、茶葉和布匹。
他們的車隊插了赤王府的旗幟,又有斥候在前面策馬開道,所以一路上所到之處那些商隊紛紛勒住馬車,急速靠在路邊,恭謹(jǐn)?shù)刈尦鲆粭l路來。但一時間也不能走得很快。
“哎喲,嬤嬤,你看!”朱顏在簾子后探頭探腦地一路看著,又是好奇又是興高采烈,忽地叫了起來,“天哪,你看!整整一車的薩朗鷹!”
朱顏不由得詫異:“他們從哪兒弄來那么多的薩朗鷹?”
“從牧民手里收購的。有人專門干這個營生。”盛嬤嬤絮絮地給她解釋,“聽說帝都和葉城盛行斗鷹,一只薩朗鷹從牧民那兒收購才五個銀毫,等調(diào)教好了運(yùn)到葉城,能賣到一百個金銖呢!這一車估計得值上萬了�!�
“唉……你看,那些鷹好可憐�!敝祛亣@了一聲,“原本是自由自在飛在天上,現(xiàn)在卻被鎖了塞在籠子里,拿去給人玩樂�!�
“哎,你小小的腦瓜里,就是想得多。”盛嬤嬤笑了一聲,“這些東西在大漠里到處都是,不被人抓去,也就是在那兒飛來飛去默默老死而已,沒有一點(diǎn)的益處。還不如被抓了賣掉,多少能給牧民補(bǔ)貼幾個家用呢�!�
朱顏想了想,覺得這話也有幾分道理,不知從何反駁。然而看著那一雙雙鷹的眼睛,她心里畢竟是不舒服,便嘟囔著扭過了頭去。
馬車轔轔向前,斥候呼喝開路,一路商隊紛紛避讓。
朱顏看得有些無趣,便放下了簾子,用銀勺去挖一盞羊羹來吃。
然而剛剛端起碗,馬車突地一頓,毫無預(yù)兆地停下,車輪在地上發(fā)出剎住的刺耳響聲。她手里拿著碗,一個收勢不住,一頭就栽到了羊羹里,只覺得眼前一花,額頭頓時一片冰冷黏糊。
“郡主!郡主!”盛嬤嬤連忙把她扶起來,“你沒事吧?”
“我……我……”朱顏用手連抹了好幾下,才把糊在眼睛和額頭上的羊羹抹開了一點(diǎn),頭發(fā)還粘著一片,狼狽不堪。盛嬤嬤拿出手絹忙不迭地給她擦拭,沒嘴子地安慰。然而朱顏心里的火氣騰一下上來,一掀簾子便探頭出去,把銀勺朝著前頭駕車的那個車夫扔了過去,怒叱,“搞什么?好好地走著,為什么忽然停了?”
“郡……郡主見諒!”銀勺正正砸中了后腦,車夫連忙跳下車來,雙膝跪地,“前頭忽然遇阻,小的不得已才勒馬。”
“遇什么阻?”朱顏探頭看過去,果然看到前面的官道中間橫著一堆東西,若不是車夫勒馬快,她們便要一頭撞上去了,不由得大怒,“斥候呢?不是派他們在前頭開路的嗎?”
這么一想,心里的火氣頓時也就熄了,朱顏頹然揮了揮手:“算了算了。你去跟他說,翻車的損失我們?nèi)r,讓他趕緊把路讓出來!”
“是�!背夂蜻B忙道,“郡主仁慈�!�
她狠狠瞪了前頭一眼,縮回了馬車?yán)铩?br />
“郡主,你何必拋頭露面地呵斥下人呢?”盛嬤嬤卻擰好了手巾,湊過來,細(xì)細(xì)把她額頭和發(fā)間粘上去的羊羹給擦拭干凈,一邊數(shù)落她,“你這樣大呼大叫,還動手打人,萬一被六部里其他藩王郡主看到了,咱們赤之一族豈不是會被人取笑?”
然而等了又等,這馬車還是沒有動。
“怎么啦?”朱顏是個火暴性子,再也憋不住,一下子跳了起來,再度探出頭去厲叱,“怎么還不上路?前面又不是蒼梧之淵,有這么難走嗎?”
車夫連忙道:“郡主息怒!前……前面的路,還沒清理好�!�
“怎么回事?不是說了我們?nèi)r嗎?還要怎樣?”她有點(diǎn)怒了,一推馬車的門就躍了下去,卷起袖子往前氣沖沖地走,“那么一點(diǎn)東西還拖拖拉拉地賴在原地,是打算訛我嗎?我倒要看看哪個商隊膽子那么大!”
“哎,郡主!別出去啊!”盛嬤嬤在后面叫,然而她動作迅捷,早已經(jīng)一陣風(fēng)一樣地躍到了地上,往前面堵的地方走。
然而,還沒到翻車的地方,就聽到了一陣喧鬧。很多人圍著地上散落的那一堆貨,擁擠著不散,人群里似乎還有人在厲聲叫罵著什么,仔細(xì)聽去,甚至還有鞭子裂空的刺耳抽打聲。
怎么回事?居然還有人在路中間打人?她心頭更加惱火,一把奪過了車夫的馬鞭,氣呼呼地拍開人群走上前去,想看個究竟。
“快把這個小崽子拖走!別擋了路!”剛一走近,便聽到有人大喝,“再拖得一刻,郡主要是發(fā)起怒來,誰吃得消?以后還想不想在西荒做生意了?”
人群起了一陣波動,有兩個車隊保鏢模樣的壯漢沖出去,雙雙俯下身,似乎想拖走什么,一邊不耐煩地叫罵:“小兔崽子,叫你快走!耳朵聾了嗎?還死死抱著這個缸子做什么?”
其中一個壯漢一手拎起那個缸子,便要往地上一砸,然而下一個瞬間,忽然厲聲慘叫了起來,往后猛然退了一步,小腹上的血如箭一樣噴了出來!
“啊?!”旁邊的人群發(fā)出了驚呼,“殺……殺人了!”
眼看同伴被捅了一刀,另一個壯漢大叫一聲,拔出腰間長刀就沖了過去:“小兔崽子!居然還敢殺人?老子要把你大卸八塊拿去喂狗!”
雪亮的利刃迎頭砍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然而,刀鋒還沒砍到血肉,半空中“唰”的一聲,一道黑影凌空卷來,一把卷住了他的手臂,竟是一分也下落不得。
“誰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當(dāng)街殺人?”耳邊只聽一聲清脆的大喝,“還有沒有王法了?!”
眾人齊刷刷回頭,看到鞭子的另一頭握在一個紅衣少女的手里,繃得筆直。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叉著腰,滿臉怒容,柳眉倒豎。
在看清楚了那個少女衣襟上的王族徽章之后,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氣,齊齊下跪:“參……參見郡主大人!”
“稟郡主,都是這個小兔崽子擋了您的路!”斥候連忙過來,指著那個孩子厲聲道,“膽大包天,居然還敢用刀子捅人!”
“捅人?”朱顏皺了一下眉頭,“捅死了沒?”
斥候奔過去看了一眼,又回來稟告:“幸虧那小兔崽子手勁弱,個子也不高,那一刀只是捅在了小腹�!�
“沒死?那就好。給十個金銖讓他養(yǎng)傷去吧!”朱顏揮了揮手,松了一口氣,“也是那家伙自己不好,干嗎要對一個孩子下手?活該!”
還不是您下令要開路的嗎?斥候一時間無言以對。朱顏低頭打量著那個孩子,冷笑了一聲:“小小年紀(jì),居然敢殺人?膽子不小嘛!”
那孩子坐在地上,瘦骨嶙峋,滿臉臟污,看不出是男還是女,瞪著一雙明亮銳利的眼睛看著她,手里握著一把滴血的匕首,宛如負(fù)隅頑抗的小獸。腿被重重的鐵器壓住了,不停有血滲出來,細(xì)小的手臂卻牢牢地抱著一個被破布裹著的大酒甕,似乎用盡了力氣想把它抱起來,卻終究未能如愿。
“咦?”那一瞬間,朱顏驚呼了起來,“是你?”
聽到她的聲音,那個孩子也看向了她,湛碧色的眸子閃了一下,似乎也覺得她有些眼熟,卻并沒有認(rèn)出她來,便漠然扭過頭去,自顧自地站起來,吃力地拖著那個酒甕,想往路邊挪去。
怎么又遇到這個小家伙了��?簡直是陰魂不散!
她心里嘀咕了一聲,只見那個孩子抱著酒甕剛挪了一尺,“嘩啦”一聲響,懷里的酒甕頓時四分五裂!那個酒甕在車翻了之后摔下來,磕在了地上,已經(jīng)有了裂紋,此刻一挪動,頓時便碎裂成了一片一片。
殘缺的、傷痕累累的、遍布疤痕,觸目驚心,幾乎只是一個蠕動的肉塊,而不是活人。那個肉塊從破裂的酒甕里滾落出來,在地上翻滾,止不住去勢,將酒甕外面包著的破布扯開。
什么?難道是個藏尸罐?
“天哪!”看到破碎的酒甕里居然滾出了一個沒有四肢的女人,周圍的商隊發(fā)出了驚呼,看向了貨主,“人甕!你這輛車上居然有個人甕?”
那個貨主一看事情鬧大了,無法掩飾,趕忙輕手輕腳走回了自己的馬旁,正要翻身上馬,其他商隊的人一聲怒喝,立刻撲上去把他橫著拖下了馬:“下來!殺了人,還敢跑?!”
“我沒有!我沒有!”貨主號天叫屈,“不是我干的!”
眾人厲叱:“人甕都在你的貨車上,還有什么好說的?”
貨主拼命辯解:“天地良心!不是我把她做成人甕的��!我有這么暴殄天物嗎?那可是個女鮫人!”
“女鮫人?”眾人更加不信,“西荒哪里會有女鮫人?!”
朱顏沒有理會這邊的吵鬧,當(dāng)酒甕裂開的那一瞬間,她聽到那個孩子喊了一聲“阿娘”,不顧一切地?fù)溥^去抱住了那個肉塊,將酒甕里女人軟垂的頭頸托了起來。
那一刻,看清楚了人,朱顏倒抽了一口冷氣。
是的,那個罐子里的,果然是魚姬!是那個被關(guān)在蘇薩哈魯?shù)亟牙锏聂~姬!這一對母子,居然并沒有死在大漠的嚴(yán)冬里,反而在兩個多月之后,行走了上千里地,輾轉(zhuǎn)流落到了這里,又和她相遇了!
那一瞬,朱顏心里一驚,只覺得有些后悔。是的,如果不是她火燒眉毛一樣非要趕著進(jìn)城,呵斥開路,馬車就不會翻,人甕就不會被摔到地上,魚姬說不定也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她怯怯地看了那個孩子一眼,帶著心虛和自責(zé)。
然而那個鮫人孩子壓根沒有看她,只是拼命地抱著酒甕里的母親,用布裹住她裸露出來的身體。
那邊,其他商隊的人已經(jīng)將貨主扣住,按倒在地上。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商人圍著他,厲叱:“你倒是膽大!連人甕都敢做?自從北冕帝發(fā)布詔書之后,在云荒,做人甕已經(jīng)是犯法的了!你難道不知道嗎?”
“不、不關(guān)我的事啊!”那個貨主嚇得臉色蒼白,立刻對著朱顏跪了下來,磕頭如搗蒜,“稟告郡主,這、這個人甕和孩子,是小的從赤水邊上撿回來的!這鮫人小孩背著一個女鮫人,小的看他們兩人可憐,扔在那兒估計挺不過兩天就要死了,便順路帶了一程……”
一句話未落,旁邊的人又七嘴八舌地叱罵了起來:“別在郡主面前瞎扯!你是說這個人甕是你撿來的嗎?說謊話是要被天神割舌頭的!”
“你隨隨便便就能撿到個鮫人?赤水里流淌的是黃金?當(dāng)大家是傻瓜嗎?”
那群商人越說越氣憤,揎拳捋袖,幾乎又要把貨主打一頓。
然而朱顏阻攔住了大家,道:“他倒是沒有說謊。這人甕的確不是他做的,你們放開他吧�!�
商人們面面相覷,卻不敢違抗郡主的吩咐,只能悻悻放開手。
貨主松了一口氣,磕頭如搗蒜:“郡主英明!小……小的愿意將這一對母子都獻(xiàn)給郡主!”
難怪人說紅顏薄命,當(dāng)年美麗絕世的女子,竟然落到了這樣的下場!
朱顏眼眶一紅,忍著心里的寒意將魚姬抱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旁邊的一堆羊毛毯子上。那個小孩跟在一邊,幫忙用手托住母親的脊椎,把她無力的身體緩緩放下,然后迅速地扯過一塊毯子,蓋住了她裸露的身體。
“唉,你還好嗎?”朱顏撥開了她臉上凌亂臟污的長發(fā),低聲問那個不成人形的鮫人。那個女子勉強(qiáng)睜開眼睛,看到了她,渙散的眼神忽然就是一亮!
“啊……啊……”魚姬吃力地張開嘴,看了看她,又轉(zhuǎn)過頭看了看一邊的孩子,眼神焦急,湛碧色的雙眸里盈滿了淚水,然而被割去舌頭的嘴里怎么也說不出一個字。
當(dāng)看到人甕真面目的瞬間,所有人又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天!人甕里的果然是個鮫人?而且居然還是個女的!我剛才還以為那家伙說謊呢!”
“西荒怎么會有鮫人?沙漠里會有魚嗎?還說在赤水旁撿到的,赤水里除了幽靈紅藫什么都沒有,怎么可能還有鮫人?他一定說謊了!”
“我猜,一定是哪個達(dá)官貴人家扔掉的吧?”
“鮫人那么嬌貴的東西,沒有干凈充足的水源根本活不下去。就算花上萬金銖買了,運(yùn)回西荒也得花大價錢養(yǎng)著,否則不出三個月就會因為脫水而死……除非是王室貴族,一般牧民誰有錢弄這個?”
“有道理!你說的是�!�
“真是的,到底是誰干的?瘋了嗎?竟然把好好的鮫人剁了四肢放進(jìn)了酒甕,臉也劃花了!如果拿到葉城去,能賣多少錢��!”
“唉,看上去她好像快不行了……”
“阿娘……阿娘!”那個孩子搖晃著母親,聲音細(xì)而顫抖。
旁邊的人打量著這個小孩,又發(fā)出了一陣低低的議論。
“哦,這個孩子也是個鮫人!”
“年紀(jì)太小了……只有六十歲的樣子吧?還沒有分化出性別呢�!�
這么一說,很多人頓時恍然大悟:“難怪那家伙鋌而走險!一個沒有變身的小鮫人,拿到葉城去估計能賣到兩千金銖……可比這一趟賣貨利潤還高!”
然而,另外有一個眼尖的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搖頭:“不對頭,這個孩子看起來也太臟太瘦了吧?肚子那兒有點(diǎn)不對勁,為什么鼓起來?是長了個瘤子嗎?若是身上有病的話,也賣不到太高價錢�。 �
“無論怎么說,好歹還能賣點(diǎn)錢。再不濟(jì),還能挖出一雙眼睛做成凝碧珠呢!怎么也值上千金銖了。換了我,也會忍不住撿便宜啊!”
周圍議論紛紛,無數(shù)道目光交織在場中的那一對鮫人母子身上,上上下下地掃視,帶著看貨物一樣的挑剔,各自評價。
畢竟,這些西荒商人從沒有像南方沿海的商人那樣,有捕撈販賣鮫人的機(jī)會,而葉城東西兩市上鮫人高昂的身價,也令他們其中絕大多數(shù)人可望而不可即,如今好容易碰上了一個,當(dāng)然得看個夠。
然而,任憑周圍怎么議論,那個孩子只看著母親。
終于,魚姬的氣色略微好了一點(diǎn),模模糊糊地看了她一眼,蒼白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被割掉的舌頭說不出一句話。
“你放心,那個害你的女人如今已經(jīng)被抓起來了,被帝都判了五馬分尸!連她的兒子也死在了她眼前了,惡人有惡報!”朱顏將她肩膀攬起,低聲在她耳邊道,“你振作一點(diǎn)!我?guī)闳ト~城,找個大夫給你看病,好嗎?”
這個消息仿佛令垂死的人為之一振,魚姬的眼睛驀地睜大了,死死看著朱顏,張了張嘴,嘴角微微彎起,空洞的嘴里發(fā)出了低低的笑聲。
“阿娘!”孩子叫著她,撕心裂肺,“阿娘!”
魚姬緩慢地轉(zhuǎn)過眼珠,看了一眼孩子,仿佛想去撫摸他的頭,卻奈何沒有了雙手。她“啊啊”地叫著,拼命地伸過頭去,用唯一能動的臉頰去蹭孩子的臉。朱顏心里一痛,幾乎掉下淚來,連忙抱著她往孩子方向湊了湊。
魚姬用盡全力,將臉貼上了孩子的小臉,輕輕親了親孩子的額頭。
“阿娘……阿娘!”那一瞬,倔強(qiáng)沉默的孩子終于忍不住哭出來,抱住了母親的脖子,“別丟下我!”
魚姬眼里也有淚水滾落,急促地喘息,看了看孩子,又轉(zhuǎn)過頭看著朱顏,昏沉灰暗的眼里閃過了一絲哀求,艱難地張了張嘴。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了!”那一刻,明白了垂死之人的意思,朱顏只覺得心口熱血上涌,慨然道,“只要有我在,沒人敢欺負(fù)你的孩子!”
魚姬感激地看著她,緩慢地點(diǎn)著頭,一下,又一下,有晶瑩的淚水從眼角接二連三地滾落,流過骯臟枯槁的臉,在毯子上凝結(jié)成珍珠。周圍的商人發(fā)出了驚嘆,下意識地簇?fù)磉^來。
“鮫珠!這就是鮫人墜淚化成的珍珠!”
“天呢,還是第一次看到!”
“一顆值多少錢?一個金銖?”
在這樣紛雜的議論聲里,眼淚終于歇止了,魚姬最后深深地看了孩子一眼,頭猛然一沉,墜在了朱顏的臂彎里。那一顆心臟在胸腔里慢慢安靜,再也不動。
朱顏愣了片刻,頹然地松開了手:“她……她死了?”
“滾開!”那個孩子猛然顫抖了一下,一把將她的手推開,將母親的尸體搶了過來,死死抱住,“不許碰!”
“你想做什么?”朱顏愕然,“你娘已經(jīng)死了!”
孩子并沒有理睬她,全身發(fā)著抖,只是蒼白著小臉,默不作聲地將母親的身體用毯子一層層裹起來,小心翼翼地包裹好,然后打了個結(jié),半拖半拉,竟然想帶著母親的尸體一步一步地離開這里。
然而看到赤王府的郡主在一旁,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怎么,你要走?”朱顏有些意外,也有些生氣,追上去問了一聲,“你沒聽見你娘臨死前托我照顧你嗎?你現(xiàn)在一個人想去哪里?”
孩子頭也沒有回,置若罔聞地往前走。
“你聾了嗎?”朱顏皺起了眉頭,大聲道,“小兔崽子!給我回來!”
那個孩子依舊停也沒有停一下地往前走,忍住了眼淚,一聲不吭。他年紀(jì)幼小,身體瘦弱,拖著一個人走得很慢,小細(xì)胳膊小細(xì)腿不停地發(fā)抖,在官道上幾乎是半走半爬。
周圍簇?fù)碇纳倘嗣婷嫦嘤U,個個眼里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來。
跟著赤之一族的郡主,總算是奴隸里最好的歸宿了。
朱顏在后面一連叫了幾聲,這個小孩拖著母親的尸體,卻還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她心里也騰一下火了,甩了一下手里的鞭子,厲聲道:“誰也不許攔!讓這孩子走!”
擋住的人群驀然散開了,給孩子讓出了一條路。
“我倒要看看,你能走多遠(yuǎn)�!敝祛伇荒菢拥难凵褚豢�,忍不住冷笑了一聲,用鞭梢指著那個孩子,“小兔崽子,別不識好歹!給我滾,到時候餓死凍死被人打死了,都給我有骨氣一點(diǎn),可別回來求我!”
小孩狠狠瞪了她一眼,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朱顏氣得跺腳,恨不得一鞭子就把這小崽子抽倒在地上。
“郡主,快回車上來吧!”身后傳來盛嬤嬤的聲音,“別在那兒較勁了,耗不起這個時間,我們還趕著去葉城呢�!�
“是。”斥候領(lǐng)命退去。
朱顏冷笑了一聲:“哼,我倒是想看看,那小崽子是不是還能一直嘴硬。有本事,到死也別回來求我!”
(本章完)?
第8章
初戀
馬車搖搖晃晃地往前走,車廂里很靜,朱顏似乎有點(diǎn)發(fā)呆,托著腮,望著外面發(fā)呆。
“我說郡主啊……”盛嬤嬤嘆了口氣,在一旁嘮嘮叨叨開了口。
“我知道我知道,這次是我多事!”仿佛知道嬤嬤要說什么,朱顏怒氣沖沖道,“我就不該管這個閑事!讓這個小崽子直接被車碾死算了!”
“其實……”盛嬤嬤想說什么,卻最終嘆了口氣,“其實也不怪郡主。你從小……唉,從小就對鮫人……特別好。怎么會見死不救?”
“嬤嬤�!彼鹗郑p輕撫摸著脖子上掛著的那個龍血玉墜,猶豫了許久,終于主動提及了那個很久沒有聽到過的名字,遲疑著問,“這些年來,你……你有聽說過淵的消息嗎?”
盛嬤嬤吃了一驚,抬頭看著她:“郡主,你還不死心嗎?”
盛嬤嬤顯然有些出乎意外,沉默了許久,才道:“郡主,你要知道,所謂的緣分,很多時候不過是還放不下時自欺欺人的癡心妄想而已�!�
朱顏臉色蒼白了一下,忽地一跺腳:“可是人家就是想再見他一次!”
“我……”朱顏嘆了口氣,懨懨垂下頭去。其實,她也不知道如果再見到淵又能如何,或許,只是不甘心吧。
“我知道。”她知道嬤嬤的言下之意,輕聲喃喃,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我都知道的……”
這些,都是在她上一輩子時發(fā)生的事情了,永遠(yuǎn)不可追及。
可奮不顧身地撞得頭破血流,只換來了這樣的結(jié)局。
時間都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多,原本以為回憶起來心里不會那樣痛。可是,一想到那糟糕混亂的一夜,淵那樣吃驚而憤怒的表情,她心里就狠狠地痛了一下,如同又被人迎面扇了一個耳光。
其實,那一夜之后,她就該死心了吧?
那一年,她十六歲,剛剛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明眸皓齒,顧盼生輝,艷名播于西荒。幾乎每個貴族都夸赤王的獨(dú)女美麗非凡,簡直如同一朵會走路的花。
“阿顏是朵花?”父王聽了,卻只是哈哈大笑,“霸王花嗎?”
“父王!”她氣壞了,好容易忍住了一鞭子揮出的沖動。
換作是一般女子,對這樣顯而易見的躲閃早就心知肚明,知難而退�?墒鶜q的少女懵懂無知滿懷熱情,哪里肯被幾盆冷水潑滅?然而毫無經(jīng)驗的她不知道,感情如同手中的流沙,越是握得緊,便會流逝得越快。
那一夜,她想方設(shè)法,終于把淵堵在了房間里。
“不許走!我……我有話要對你說!”十六歲的少女即將進(jìn)行生平第一次告白,心跳如鼓,緊張而羞澀,笨拙又著急,“你……你……”
“有什么話,明天再說�!憋@然看出了她的不對勁,淵的態(tài)度冷淡,推開她便要往外走,“現(xiàn)在已經(jīng)太晚了�!�
眼看他又要走,她心里一急,便從頭上拔下了玉骨。
那是她在離開九嶷神廟后,第一次施用術(shù)法。
成功了嗎?那一瞬,她心臟狂跳起來。
“怎么會是你?”在她剛想去拿鏡子的那一刻,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她,脫口而出,“是你……是你回來了嗎?不可能!你……你怎么還會在這兒?”
她心頭小鹿亂跳,急促地呼吸,不敢開口。他的呼吸近在耳畔,那一刻,思緒極亂,腦海一片空白,竟是不知道該做什么。
她修為尚淺,這個幻術(shù)只能支持一個時辰,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寶貴的。然而,淵在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住了,凝視著她,伸出手,遲遲不敢觸碰她的面頰。
怎么啦?為什么不動了?她屏聲斂氣地等了很久,他還是沒有動,指尖停留在她頰上一分之外,微微發(fā)著抖,似乎在疑惑著什么。
生怕時間過去,十六歲的少女鼓足了勇氣,忽然踮起腳尖,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笨拙地狠狠親了他一下!
鮫人的肌膚是冷的,連唇都微涼。
然而那個笨拙的吻,仿佛在瞬間點(diǎn)燃了那顆猶豫沉默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