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這么多年,你還是?如?此。真可惜我這上好的桃山釀了。”
沈今鸞哼了一聲,撇了撇嘴。她忍不住拿出皇后?的威儀來,冷冷道:
“顧將軍,這是?瞧不起我們?北疆的桃山釀?”
語罷,還用力拍了拍供桌桌板。
桌板自是?紋絲不動。顧昔潮薄唇微動,輕聲道:
“我此來云州,身負秘事,恐酒后?失言�!�
像是?對著徐老說的,又像是?解釋給?她聽的。
徐老從布腰帶里取出旱煙抽了一口,干枯的手指微微顫抖,忽又想到了什?么,正?襟危坐道:
“小將軍每回冒死前來,定是?有要事了。這一回是??”
顧昔潮輕叩案幾,低聲問道:
“那位明河公主,你了解多少?”
“哦,你說的是?今日生辰的這位?”徐老花白的眉頭皺了起來,搖頭直嘆:
“這明河公主可是?北狄可汗極為寵愛的女兒。她一個?女子?,統(tǒng)領了北狄最強的一支騎兵隊,連幾位王子?都不如?她。當年,踏平云州的北狄軍中,就有她帶的兵……自此,我們?云州的漢人,就淪為奴隸了。”
徐老昏白的眼閃過?一絲痛色,指了指墻外,道:
“今日是?她生辰,周邊所有部落都來為她賀壽,牙帳里十?分熱鬧�!�
他目色倉皇,看著顧昔潮一身羌人裝扮,又指了指院子?中烤火休憩的莽機等人,道:
“雖然,這幾年她待我們?漢人還算寬厚,曾經(jīng)在可汗刀下,救過?我們?不少人。但是?你們?今天可別去觸她霉頭,聽聞,她最是?厭惡羌人。”
怪不得,城門口幾個?北狄兵要攔住他們?進?城,原來光是?因為這位公主的好惡,可汗可以枉顧羌人一族的內亂。
這位明河公主,還真是?可汗的寵兒。
顧昔潮略一沉吟,問道:
“你說,今日公主生辰,所有部落都來牙帳拜見可汗和公主?”
徐老捋了捋胡子?,道:
“不錯。公主生辰壽宴,今夜牙帳設下了重兵,但羌人是?不可入內的,去了被人發(fā)現(xiàn),恐怕是?有去無回啊……”
莽機他們?聽見了,握緊了刀,倚著門長嘆一聲道:
“我們?羌族在云州,連狗都不如?。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讓那公主厭惡……”
沉默片刻,顧昔潮眸光忽掠過?一絲光,出聲道:
“要去面見可汗,必是?今夜。”
“確是?今夜�!�
沈今鸞望著他,心領神會,點頭道,“唯有在百余部落面前,拋出羌王頭顱,以平叛之功向可汗求賞,才有可能見到尸骨�!�
可汗得知羌王叛亂,為了殺雞儆猴,以儆效尤,必將重賞功臣。顧昔潮這時?候提出尸骨的要求,是?最好的時?機。
眾目睽睽之下,北狄可汗即便不愿,亦不可失信于人。
如?此機會,真乃千載難逢。
莽機一愣,猶疑道:
“可是?這明河公主厭惡羌人,我們?根本接近不了牙帳。若是?以漢人的身份,還沒接近牙帳,早已被北狄人戳穿殺死了。”
進?退兩難之時?,徐老白眉舒展,忽道:
“你們?一定要今夜入牙帳為公主祝壽,我倒是?有一個?法子?。”
他指著帶來的兩壇酒,捋了捋胡須,笑道:
“你有所不知,這明河公主素愛豪飲,最喜云州的桃山釀,曾千金遍求北疆。十?年醇的桃山釀如?今已十?分稀有,公主或會允你入牙帳,可以一試……”
沒想到顧昔潮手下隨隨便便一個?老頭,都能將這牙帳,還有北狄可汗身邊之人打探得一清二楚,出此妙計。他這十?年探查云州,并非是?虛度。
沈今鸞眉頭輕蹙,喃喃道:
“這北狄公主還真是?奇怪。不像尋常北狄人一般敵視漢人,還喜歡喝云州漢人才能釀出的桃山釀�!�
她不以為意地輕笑一聲。
北狄人還真沒見過?世面,她還喝過?二十?年的桃山釀,十?年的算什?么稀有。
“小將軍這就要走了?今日不上香嗎?”徐老見顧昔潮離開,追了出來。
“此地就有勞徐老了�!鳖櫸舫毙南乱欢�,拎起桌上的兩壇桃山釀,提步離開,鬼魂緊隨其后?。
“小將軍留步�!毙炖嫌窒氲搅耸�?么,猶豫地道,“我不知,這桃山釀的味道對不對……”
眾人莫名,徐老仰頭望天,長嘆一聲道:
“我不是?云州人,這桃山釀我是?用人家的配方釀得,那家人早已不在了……我也不知這酒的味道是?不是?還是?當初的樣子?。若是?味道不對,戲弄公主可是?大罪啊�!�
“我去找個?漢人來問問不就知道了……”
依譁
莽機一拍胸脯,自告奮勇正?要出門。
“不必了�!薄安槐亓�。”
一人一鬼同時?出聲。徐老只搖頭不語。
“十?五年了,云州會釀桃山釀的漢人都已死絕了。”
顧昔潮沉默,而沈今鸞怔在原地,心頭酸澀再?也止不住。
從前年年可見的桃山釀,因為會釀的人都死絕了,才變得如?此稀有。
徐老走過?去,對著目色沉沉的顧昔潮,道:
“我知你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這一去牙帳,這壇酒事關乎你們?那么多人的性?命,我怕拖累了你們?啊……”
羌人們?面面相?覷,誰都不知道真正?的桃山釀是?什?么味兒的。
顧昔潮無言,在雪風里翻飛的氅衣卻被一雙透明的手微微扯住了:
“我來。”
“這壇桃山釀至關重要,不可有任何差池�!鄙蚪覃[望著他,聲音很沉,“你燒給?我,我能分辨�!�
她是?如?今的云州城里,唯一生在云州的鬼。
……
十?五年從不飲酒的將軍打開了酒壇,而后?,將一壇桃山釀緩緩灑在了火堆之中。
第一口桃山釀入喉,酒水酸中帶辣,嗆得她喉頭一緊。沈今鸞的視線霎時?模糊了起來。
“桃山釀太好喝了,比御賜的西域葡萄酒都要好喝�!�
記憶里,小娘子?懶洋洋地倚著假山,藕色的裙衫拂過?綠茸茸的青苔。她忽然道:,盡在晉江文學城
“顧九,我若是?死了,桃山釀你也要記得燒給?我�!�
少年哭笑不得,抬起手,修長白凈的手指彈了彈她濃密的雙環(huán)髻,皺眉嚴肅道:
“沈十?一,你今年才十?四歲,不可妄言,總說什?么死不死的。”
“是?是?是?,子?不語亂力怪神�!毙∧镒�?輕柔的聲音漸漸化為了含糊的囁嚅,“下次你再?去北疆,也要給?我?guī)疑结剚�,京都喝不到,我也回不了北疆……嗝……�?br />
少年晃了晃見底的酒壇,無奈道:
“你還真是?,一口都沒留給?我……”
見她醉得一塌糊涂,癱著不動了,少年無奈,將人橫抱起來。她的裙擺被露水沾濕了蜷起來,他一面嘆氣,一面為她整理?好裙擺,垂下來,嚴嚴實實蓋住一雙小腿,垂頭低聲道:
“沈十?一,你快醒醒……”
小娘子?秀眉微皺,在他懷里哼了一聲,酒后?玉面涌上一層淡粉,猶如?春桃。少年看得出神,忽然移開了目光,屈身將懷里的少女身軀放下來,不再?抱著,而是?輕輕放到背上,背起了她。
少年玉冠束發(fā),英姿俊朗,夕陽投下來,照得他整個?人散著金燦燦的光。
他一步一步行得很穩(wěn),脊背寬闊清瘦,脊骨凸出,上面錦緞柔軟的衣料貼著她的面頰,少年人體溫的熱從中一絲絲滲出來,還有一絲很清冽的香息縈繞在她鼻尖。
“顧九,你今日熏的什?么香?好好聞……”
迷濛的眼簾里,少年的耳垂迅速竄上了一抹薄紅,嘴上低斥道:
“快到侯府了,若是?教嬤嬤看見,你又要挨罵抄書了�!�
她已睜不開眼,仍有意識,搖頭拒絕道:
“我不抄,你幫我抄……”
少年失笑,奚落道:
“你那筆字,我可抄不了。”
小娘子?不滿地努努嘴,小聲道:
“話是?這么說,最后?你還不是?會幫我抄……”
聲音漸行漸遠,兩人的身影最后?重合在暮色里,在落日的余暉里隱去。
然后?,鋪天蓋地的夜色沉了下來。
篝火明滅,幾縷焰光在黑暗中瀲滟浮動。二人重疊的身影在焰光里浮現(xiàn)又消散。
當初的少年烏黑的鬢角模糊成了一縷淡淡的灰白,身上金燦燦的光盡數(shù)隱沒在暗無天日的夜色里。
沈今鸞閉了眼,只得一口又一口地痛飲桃山釀,宛若對著消逝的故人哀悼。
最后?一口酒,最是?苦澀,燒喉一般蔓延的痛楚,敬的是?死去的父兄。
那是?北疆哪一年的除夕夜,父親大哥還有二哥新開了一壇陳年的桃山釀,她吵著要喝卻不被嬤嬤允許,正?纏著二哥哭鬧。二哥無奈,只能偷偷用筷子?尖蘸了一點,在桌底下給?她嘗。
一口不夠,還要再?一口。她耍賴撒嬌。
大哥看見了,甩開袍角為二人遮掩,無奈地低聲道:
“等十?一娘出嫁了,大哥有一壇三十?年的桃山釀給?你�!�
她笑了,大哥二哥也跟著她笑,然后?男人們?的笑容又模糊起來,淡入了滿目的黑暗里。
最后?一滴酒水在火中“呲”一聲焚燒,融化,最后?化為煙氣消散,桃山釀的甘甜一點一點沁入她的舌尖,喉間,直入虛無的肺腑,在她不存在的四肢百骸間游走。
身為孤魂,喝到十?余前故鄉(xiāng)甘甜的的桃山釀,沈今鸞一開始喜極而泣,到最后?嘗盡酸澀苦辣。
酒氣散去,她抿了抿唇,一抬眼,對上了顧昔潮沉黑冷峻的眸光。
“如?何?”
他問她道。
“確實是?正?宗的桃山釀�?梢运腿胙缼��!彼c了點頭,聲色冷靜。
莽機等人茫然四顧,眼睜睜看著顧昔潮收了酒壇,面對著眼前的一片虛空,不知在和誰對話。只見他浸在夜色里的眼眸,紅得似要滴血。
而隨他自言自語,小院中陰風陣陣,幾棵春山桃時?而搖曳,花瓣簌簌落下。
如?在回應。
眾人驚異不已,唯獨徐老看著昔年的小將軍,目光飽含同情,像是?明白過?來了什?么。
他面有哀色,凝視著男人鬢邊的銀絲,幾次欲言又止。
最終,徐老深深嘆一口氣,道:
“小將軍,你想開點罷。”
“你那位小娘子?,已經(jīng)死了很多年了�!�
第42章
不堪
沈今鸞疑惑地看了看徐老?惋惜的面?容,
又望向顧昔潮。
若放在從前,她想不到這天底下竟有人會用這樣的目光看顧昔潮。年少成名,榮華富貴,
位極人臣,他算是什么都有了。
可后來,不必說世俗的功名利祿,他連尋常人都有的家,
都沒?有。
她確是死后化鬼,
這十年,
他好像也活成了一縷孤魂。
在徐老?的嘆息聲中,顧昔潮依舊沉默,
如?若未聞,提著酒壇,離開了院子。
四野白?雪無回聲。滿地清白?的雪光映出男人行走時?孤絕的身?影,
篝火的焰光在他沉峻淡漠的面?上跳動?。
沈今鸞飄在他身?后,
忍不住小聲地道:
“顧昔潮,原來,你的心上人已經(jīng)死了么?”
男人只是回頭深深看了她一眼,
眼簾低垂,
沒?有回答,
像是默認了。
沈今鸞默然。
她死了十年,
距離顧昔潮少年時?向先帝請旨賜婚也已過去十六年了。
十六年,
足以改變很多,很多。
云州易主,故土大變,
有人成親,有人遠走,
有人死去……在這天地之間,從來沒?有什么永久,不過是光陰流轉,彈指剎那。
唯有她和顧昔潮,還在執(zhí)念著那一樁死無對證的舊案。
而?顧昔潮,還有一位心念多年的心上人。歲月骎骎,天寒日暖,她早已不再人世,他都不曾改變心意,寧肯孑然一身?,就此一生。
一想到他的心上人,沈今鸞的心莫名地揪緊了。
她輕撫幾下前胸。為什么心口那里悶悶的,還有一絲酸澀。是從前從未有過的感覺。
許是方才一下子喝了太多的桃山釀,那酒太苦太醉了。
“你看,我死了還做了鬼,還能去輪回轉世�!�
她驀地開口,卡在喉嚨里的話終于說了出來,寬慰道:
“這輩子,你們只是沒?有緣分。或許,你們下一世還能再見的呢。”
“嗯�!�
顧昔潮步履不停,仰頭望向那一輪雪月,微微一笑。
“會再見的�!�
他輕聲道。
……
牙帳建在云州北坡,俯瞰整座云州城。
去往牙帳的一路上皆是上坡,來面?見公
銥驊
主的各個部落首領皆是衣著鮮艷,手捧的賀禮也都十分講究,如?同?朝圣。有鑲嵌寶石的彎刀,一襲雪狼毫無雜色的皮毛,還有西域的汗血寶馬。一個個像是鉚足了勁頭,爭相向公主獻寶。
十五年來,北狄人占領云州,周邊四郡土地肥沃,五谷豐饒,養(yǎng)得兵強馬壯,光云州方圓控弦之士便達十萬。
明河公主身?份尊貴,身?掌雄兵。她之令,即是可汗之令。云州境內,無不以她馬首是瞻。
“誰娶了明河公主,你看這牙帳的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你想得倒美。那明河公主啊,十年前就已經(jīng)成親了,只是那駙馬爺,我來了牙帳好幾回都不曾見到,你見過沒??”
“我這種偏遠小部,連公主都沒?見過,如?何見過,那駙馬爺好像神秘得很呢……”
前面?幾個的部落頭領小聲議論,沈今鸞靜靜聽著,瞥一眼身?旁的男人,無不揶揄地道:
“那明河公主既然對漢人禮遇有加。以顧大將軍過人姿貌,本?來大可去競選個駙馬爺,再不濟忍辱負重當個面?首,或許早也在敵營中將尸骨尋到了。”
顧昔潮古井無波,回道:
“既是如?此,皇后娘娘當年又何必入宮為后?倒不如?隨臣一道潛入牙帳,以娘娘才智,定然攪得牙帳天翻地覆,何愁云州不歸?”
這回,輪到沈今鸞笑不出來了。她瞥了一眼顧昔潮鐵青的臉色,一副士可殺不可辱的模樣,她撇撇嘴,不說話了。
還未入牙帳,已聞喧天鼓樂。遠處開宴之所,居中有一開闊高臺,以大紅錦緞鋪就得席面?,繡以猛禽異獸的紋路,當是北狄可汗和公主的坐席了。
一行羌人在送禮的隊伍中尤為顯眼,被四名執(zhí)刀侍衛(wèi)攔住了去路:
“你們是哪個部落的,需拜帖才能入內。”
莽機右手覆左肩,躬身?朝他們行禮,道:
“我們是羌王帳的人,有要事求見可汗和公主�!�
侍衛(wèi)們一聽是羌人,例行喝道:
“去去去!公主是不會見羌人的。”
眾侍衛(wèi)舉著刀柄驅逐他們,莽機靈活地避開侍衛(wèi),大聲道:
“我有一壇十年的桃山釀,是特地來為公主賀壽�!�
“十年的桃山釀世間難得,僅此一壇,請公主品鑒!”
少年故意高喊的聲音震天動?地,四面?各處的人群朝他頻頻回首,竊竊私語,連遠處高臺上的人影都動?了動?。
“退下�!�
一道喝聲傳來。
高臺走下三名名紅錦胡袍的女侍,一見到她們,侍衛(wèi)們即刻收了刀避退,為她讓出一條道來。
近看,為首那女侍細眉鳳眼,朝莽機等人款步走來,身?上綾羅拂動?,自有一番凜然氣度。
她的目光一一掃過莽機等人,最?后落在顧昔潮身?上,望著他手中的那一壇酒。
隨之,袖手一揮,身?后的人便為她打開了酒壇的絹布。
酒香四溢,飄散開去。
她不緊不慢地抬袖,在壇口輕輕揮動?,將酒香送入鼻中一嗅。
而?后,又撩起?袖口,伸出一雙凝脂玉手,后面?兩女侍為她凈了手,她才以小指蘸了蘸壇口邊晃出的酒液,放入口中一嘗。
那女侍輕抿雙唇,滿意地點了點頭,向羌人遞上一塊銅制的令牌:
“憑此拜帖,便可入牙帳�!�
語罷悠然離去,衣袂飄飄。
“你聞到了嗎?”沈今鸞道。
顧昔潮點了點頭,道:
“她們身?上,有白?旃檀香�!�
沈今鸞挑了挑眉:
“在北疆那么多年,你竟還記得白?旃檀的香氣�!�
從前的富貴公子,品茶弄香,詩酒入畫。每每見了他,袖間衣上,都是熏了上好的香。北疆苦寒,顧昔潮哪里還有昔日風雅之習。
“調香之術,是我大哥手把?手教我的�!彼氐�。
到底是京都世家,世代沉淀的底蘊,一家子哪怕武將出身?,也盡是文人墨客的風調。
“這公主的貼身?女侍頗懂品嘗桃山釀的法門。桃山釀以花釀造,香氣純澈,素有先嘗酒氣,再品酒水之說法。”
“這明河公主,一個北狄人,如?何這般懂品鑒桃山釀之法?”
望著那女侍遠去高臺的背影,沈今鸞心有疑慮。
光是一個貼身?女侍已是如?此風華氣度,那公主本?人定是非同?小可。
那錦袍女侍回到高臺,屈膝躬身?,對著一卷珠簾低聲稟告。
珠簾微微搖晃,映出簾后一抹濃黑的影子,點了點頭。
女侍盤腿跪坐下來,為面?前的白?玉香爐添了香,隨口調笑了一句:
“主子收了這桃山釀,我再將人趕出去不就得了。今日怎么會放那幾個羌人入牙帳,也不怕有人生氣……”
簾后一聲輕咳傳來,女侍一驚,改坐為跪,不敢再出聲。
白?玉香爐,裊裊香息,散入幽靜的珠簾之后。
一只鑲繡金紋的袖口拂開一縫珠簾,里頭的人眺望遠處一隊羌人離去的背影。
女子的聲音混著沉沉的白?旃檀香,從中傳出:
“那幾個人,確是羌人,但領頭的,是漢人�!�
……
顧昔潮一行人落座之時?,壽宴已開場。
沈今鸞終于見到了當年云州之戰(zhàn)的敵軍主將,北狄可汗鐵勒騰。
可她卻?眉頭輕蹙。
高臺上,鐵勒騰滿身?皮毛,碩大的寶石吊珠環(huán)繞頸側,赤著的大臂露出在皮毛外?,曾經(jīng)孔武有力的肌肉成了軟塌的肉腩,陷入一道道萎縮的皮褶子。
大腹便便,雙眼渾然,手中酒盞不曾停。他的腳下踩著嗷嗷叫喚的女奴,被雪膚碧眼的妖艷胡姬簇擁在中間。
他的右手卻?強摟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子。那女子黑發(fā)遮面?,看不清容貌,只覺行動?遲緩,不如?胡姬年輕貌美。
當年稱霸一方的鐵騎雄主鐵勒騰,如?今在御座上猶如?老?態(tài)龍鐘的虎豹,磨平了殺人的爪牙,卻?還在肆意咆哮。
面?對昔日殺死父兄的仇敵,她本?是心懷恨意,此刻卻?大失所望。
沈今鸞側目再觀,御座四周圍著的是弄臣和女奴,但時?有精干的錦衣女侍出入御座后面?的珠簾。
那珠簾后的,便是明河公主了。
可汗御座雖在前,但倒像是珠簾后的,才是這云州正主。
面?對昔年仇敵,沈今鸞按奈不住,正想飄過去一探究竟。
“你別去�!鳖櫸舫钡吐暤溃氨钡曳鸱ㄊ⑿�,此人燃有檀香,定有佛器。你我先靜觀,不可冒險。”
,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今鸞黯然,現(xiàn)在是魂魄之身?,必得顧忌,便乖乖待在顧昔潮身?邊。
“羌部前來賀壽。”
顧昔潮上前,遞上桃山釀的酒壇,御座旁的四名女侍上前,接過了酒壇。
鐵勒騰飲酒正酣,渾濁的雙目大睜,先是一愣,似是沒?料到羌族會來,忽然大喝道:
“阿密當他人呢?他竟敢不親自來拜見我�!�
顧昔潮凜聲道:
“阿密當叛變可汗,已被我斬于刀下。請可汗過目�!�
“特來牙帳請賞�!�
有人上前,在鐵勒騰耳邊訴說,曾向羌族王帳派出的使臣卻?半月未歸的消息。
鐵勒騰聽完,摔了酒盞,猛烈喘氣,胡須揚起?,大吼道:
“阿密當這個叛徒,蠢笨如?豬,可恨!”
他指著顧昔潮,狂笑起?來:
“來人,賞,給我重重地賞!背叛本?汗的人,不會有好下場!哈哈哈哈——”
“你要什么,金銀珠寶,美人美酒,本?汗今日皆可賞賜于你!”
顧昔潮抬眸,眸光銳利,一字一字道:
“我請一見當年大魏軍主將的尸骨。”
滿場駭然。
觥籌交錯的宴席再無半點聲息。
多年以來,云州為北狄占有,原本?棲居在此的大魏人成了最?低賤的奴仆,在可汗面?前提及已是禁忌。
竟還有人惦記著當年大魏軍主將的尸骨。真是不要命了。
一眾或畏懼或挑釁的視線里,顧昔潮面?色從
YH
容,繼續(xù)道:
“當年,老?羌王背叛北狄,投奔大魏軍,先父心向北狄,反對此舉,結果被他聯(lián)合大魏軍主將,誅殺先父。十五年后,我斬殺阿密當,為父報仇,也必要親眼見到大魏軍主將的尸骨,確認他們已死,才能安心。”
“我求見尸骨,是為我家仇。請可汗允我此愿�!�
沈今鸞輕輕一笑,早就料到顧昔潮必要一番毫無破綻的說辭。
提及羌族曾為北疆軍所用,乃戳中可汗的弱點,連羌王首鼠兩端的行徑亦考慮在內,編造這一套理由,可謂是滴水不漏。
甚至連面?上對北疆軍的憤恨之意,也不像演出來的。
牙帳席位上的各位部落首領,心中暗暗點頭。
不必說費盡心力誅殺阿密當絕非易事,此子敢孤身?一人來牙帳,不計生死,只為先父報仇,可真真是一條好漢。
唯獨,珠簾背后,那鑲繡金紋的手正轉悠著酒盞,聽到尸骨一愿,忽微微一頓。女侍們大氣不敢出。
御座上的鐵勒騰先是一愣,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濃須密布的臉上遮不住笑意,大聲道:
“羌族歸我北狄已有十五年,十五年你這小子還記著報仇雪恨。你阿爹,真是生了你這么一個好兒子,一個頂我生的八個廢物!但是只可惜……”
“只可惜,你來的真不是時?候。當年本?汗大敗大魏軍,奪下云州,那大魏軍首領的尸骨,自然是我的戰(zhàn)利品,本?來予你一見,了卻?心愿,也是舉手之勞。”
“但大魏軍首領的尸首,已在十年前被人偷去了!任是本?汗將北疆翻了個底朝天,也沒?尋到,實在是可惡!”
他想起?憤恨之處,暴躁起?來,揮拳重重砸向案幾,木制的案幾登時?四分五裂。
御座四面?的女奴胡姬嚇得花容失色,紛紛避開。只他身?旁的那黑發(fā)女子似是早已習慣,靜坐不動?,任由碎裂的酒盞砸在身?上。
“尸首怎會被人盜走?”顧昔潮冷冷地道,“你說死了就是死了?”
“今日我來,便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高臺上有可汗親衛(wèi)被他氣勢一驚,目露懷疑,喝道:
“我們可汗還會騙你不成?你一個羌人,既然說要為父報仇,我們可汗都說大魏主將死了,你還要大魏人的尸體,究竟是要做什么?!”
“可汗,此子可疑!”
四面?頓時?劍拔弩張。
要是再問?下去就要引人懷疑了。虛空之中,沈今鸞看著顧昔潮,對他搖了搖頭:
“從長計議,全身?而?退。”
顧昔潮薄唇微抿,又看著座上的鐵勒騰,道:
“既是可汗一言,我信便是了。我等遠道而?來,既是公主壽宴,可否容在牙帳稍歇幾日?”
鐵勒騰瞇眼看著他,又飲了好幾口酒,低笑了一聲:
“甚好�!�
“你見了今日我牙帳強盛,大魏不堪,便該世世代代臣服于我�!�
語罷,便招呼侍從給那一隊羌人送上烤肉美酒,還召來幾個胡姬在篝火前起?舞。
舞樂聲中,鐵勒騰神志不清,將身?旁的黑發(fā)女子扯過來,按在著她的頭往下,俄而?仰首長舒一口氣,悶哼一聲,酥了身?子。
他望著底下孤身?一人的男人,一把?拂開下面?辛苦吞咽的女人,站起?身?來,皮毛抖落。
“你為我除了阿密當這個叛徒,你要的尸首確實不在了,但怎能讓你空手而?歸?”
“你這十五年一心報仇,怕是不知女人的妙處。我?guī)ぶ杏袔讉女奴,都是大魏的俘虜。你不是痛恨大魏人嗎,你現(xiàn)在挑一個,今晚正好發(fā)泄你的仇恨……”
他腳下那十幾個女奴瑟瑟發(fā)抖,在他威逼的目光下,在寒風中顫巍巍地脫下了身?上的皮襖胡裙,露出潔白?的身?體下,隱有數(shù)道鞭傷。
底下那個黑發(fā)女子也聽到了他的話,像是泥胎木塑動?了動?。她微微抬首,從散亂的黑發(fā)中,露出了一副空洞麻木的面?容。
顧昔潮面?無表情,垂下目光,忽聞耳邊傳來一聲錯愕的驚呼。,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偏過頭,見沈今鸞瞪大了雙眼,魂魄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她求助似的地望著自己,嘴里慢慢地說出了一個名字,低聲道:
“算我,求你�!�
顧昔潮沒?有應答,袖下雙拳緊握。
眾羌人心中有鬼,生怕露餡,只能硬著頭皮,各自帶走一個女奴,逃也似地進入為他們備好的氈帳。
莽機閉著眼,隨手撈了一個,只想速速離開,豈料那個女奴大哭起?來。侍衛(wèi)上前,一鞭子打?在她裸露的小腿上。
莽機面?上兇惡,強拖著女奴走,一面?低聲在她耳邊用羌語道:
“我剛娶了妻子的,被她知道,非打?死我不可。你別亂叫引人懷疑,我絕不動?你,好不好?”
那漢人女奴似是聽得懂羌語,滿是淚花的雙眸看他一眼,不再掙扎了。
鐵勒騰又被胡姬灌酒,漸漸醉倒在地,見顧昔潮立著不動?,便含含糊糊地低吼了一句:
“你,怎么還不挑?”
顧昔潮面?色沉靜,道:
“我選她�!�,盡在晉江文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