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山間日沉,一半殘陽,一半夜幕。那道?偉岸的身影倏然回身,空無一物的脖頸僵硬地轉(zhuǎn)過來,望向?她時?,似有千言萬語要說。
長嘆一聲,道?:
“辭山,他砍了我的頭�!�
像是最深的執(zhí)念,如有悲意,如有釋然。
此語言罷,夜幕徹底沉下,殘念驟然四分五裂,煙消云散,恍若幻覺一場。
然而,十五年前的尸首化作血肉全無的骸骨,只因這一縷死前的殘念太過強大,竟能超脫天地法?則重?現(xiàn)人間。
只一瞬便又湮滅了,再?無回響�?稍趫鏊腥�,都聽清了他的聲音。
這個名字,使得滿場悲傷沉痛的氣?氛被陡然打破。
“辭山?顧辭山?”秦昭喃喃道?,嘴角抽動一下,懼意從面?上散去,化作一縷凜冽的猶疑。
沈霆川與顧家大郎顧辭山素來交好,唯有他被少將軍喚作“辭山”。
“可是顧家大郎不是馳援沈老將軍,一道?死在云州城外了嗎?”
“是啊,他的尸骨不也一并帶回來,就在這里嗎?”
眾人面?面?相覷,心?驚膽寒,冷汗早已浸透了脊背。
沈今鸞猜到了什么,心?頭漫開的寒意已一點一點凝結(jié)成冰,十指發(fā)抖,陷入泥地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雪白森森的骸骨,神色平靜得近乎木然。
紅繩一扯,延伸開去。身旁的男人面?色沉靜如同死寂,一步一步走過去,悍然踢散塵土,扒開了第三?具尸首殘存的骨殖。
在所有人毛骨悚然的注視下,顧昔潮手握一寸骸骨,反復翻看,目光陰沉,好像在看一個仇深似海的死敵。
而后,寬大的掌心?倏地收緊。彈指間,森白骨殖已碾作齏粉,散入夜色之中。
他緩緩抬眸,眼神平靜得近乎漠然,冷冷吐出一句:
“這具尸骨,不是顧辭山�!�
……
顧家九郎幼時?貪玩愛鬧。七歲時?,爬上侯府那一棵兩丈高?的榕樹,手腳一滑,不慎跌落。
顧家大郎救人心?切,接住他的時?候,生生折斷了右手無名指的指骨。
幼童毫發(fā)未傷,顧家大郎卻從此再?也不能用?右手執(zhí)刀了。而顧家大郎,曾是顧家刀法?的唯一傳人,精妙無雙,世所罕見。
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身為隴山衛(wèi)主?將更?是不得有分毫的閃失和短板。顧辭山從此只能用?左手,從頭練起。各中艱難,自是不必言說。
顧昔潮長大成人之后,一生都在為此愧疚。
而眼前這具尸骸的右手無名指指骨,毫無斷裂的痕跡。
顧昔潮面?沉如水,寡淡的目色飄出一絲克制的殺意。
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下,他從破裂的尸骸前起身,碾碎指骨的手垂下身側(cè),道?:
“此人,絕非顧家大郎顧辭山�!�
秦昭狐疑地看著這個“顧九”大放厥詞,問道?:
“我分明看到,那另一具尸骨上也有隴山衛(wèi)金麒麟紋的盔甲殘片,可你為何說,那不是顧辭山?”
頭顱可以失蹤,尸首可以腐化,盔甲可以掩蓋,可受過傷的指骨卻無法?騙人。唯有最親近的人才能發(fā)現(xiàn)端倪。
可他此時?還是顧九。解釋緣由,就是承認身份。
樹枝沙沙亂搖。顧昔潮沉默了一會兒?,眼眸比將化的霜雪更?冰涼,正要開口,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
“是北狄的明河公主?鐵勒鳶。”
一直守著沈霆川遺骨的沈今鸞終于開口,聲音難掩一絲幽咽。
“她刻意混淆尸骨,就是要我們?相信,此人就是顧辭山�!�
沈今鸞目色清冷,落滿月輝,道?:
“鐵勒鳶自稱尊重?大魏敵將,所謂收攏尸骨只為聊表敬意�!�
“可我聽聞,她麾下猛將強兵,素有每奪下一座城,便屠盡全城振奮軍心?的習慣。從未聽過,她會那么好心?為敵將收殮尸骨�!�
情勢驟然發(fā)生翻天覆地,面?對父兄遺骨,情勢突發(fā)翻轉(zhuǎn),她神色未變,心?思縝密,冷靜得令人心?疼。
顧昔潮頷首,一雙長指猶沾骨灰,慘淡的白痕隨著指腹摩挲金刀。
“我和秦昭賀毅在韜廣寺找到尸骨之時?,她一個北狄公主?拒不歸還大魏主?將的尸首,還率眾兵圍堵,想要劫下尸骨,如今思來疑點重?重?�!�
“她不想讓人找到尸骨,更?不想讓人發(fā)現(xiàn)尸骨有異。”
沈今鸞望向?崤山北面?的重?巒疊嶂,道?:
“當年云州破城的北狄軍由她掌兵,我父兄之事,她必知內(nèi)情。如此,我必要去會一會這位明河公主?了�!�
她還在思忖如何去牙帳見到這位深藏不露的明河公主?,卻見幽暗之中,紅線垂落,他覆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
既是安撫,又是示意不要輕舉妄動。
“怎敢牢娘娘親自動手。”
“欲會明河公主?,我出兵即可,戰(zhàn)場相見�!�
沈今鸞不語。
若要出兵,他便不再?能是顧九了。
他只能是大將軍顧昔潮。
……
安葬完父兄之后,沈今鸞和顧昔潮一道?探望部落暫居的北疆軍眾人,散落的軍士圍著篝火而睡,鼾聲窸窸窣窣。
賀蕓娘見她雖有懼意,但目含感激。還有幾個牙帳里逃出來的昔日姐妹,都在部落里安定?下來。
沈今鸞心?頭稍舒展,魂魄由紅線牽著,渾渾噩噩地飄過,不知不覺跟著男人去到了部落外的桃花林。
地上積雪已化,魂魄飄過雪地無蹤無跡。
一人一鬼走在雪地落花里。
桃花瓣在半空旋舞,落滿男人沉黑的肩頭。也不知走了多久,落花已凝成一朵一朵薄薄的霜花。
顧昔潮沒有回頭,聽到身后的她的聲音。
“大哥說,顧辭山砍了他的頭顱�!彼龘u了搖頭,輕聲道?,“我不相信�!�
“我的大哥,你的大哥,曾經(jīng)那么要好�!�
有多要好呢,沈今鸞猶記得,自小不茍言笑的的大哥沈霆川,軍隊里的武癡悍將,一向?品茶如牛飲,卻會在顧大郎來時?,有說有笑,還會興致勃勃一道?弄一回香,點一回茶。
大哥的坐騎是顧大郎從西域帶回來的汗血寶馬。顧大郎每逢春三?月,都會受到北疆深山里獵來的名貴麝香和桃山釀。
這樣兩個人,一個怎么親手砍下另一個人的頭顱?
沈今鸞不會相信。
零落的花瓣在風中打了個旋兒?,微茫而又灼人。
“我亦不信。”顧昔潮突然開口,陰影下的輪廓深如刀刻。,盡在晉江文學城
“我還記得,你入京后,我每月都會收到大哥從隴山衛(wèi)來信,要我在京中照顧好你。從前他一入軍中,一年都不會給我送一封家書。就因為,你是沈霆川的幺妹。”
沈今鸞抬
憶樺
起了頭,溶溶的月色落滿目中,澄凈剔透。她點點頭,道?:
“十五年前,我或會相信你大哥為世家利益,朝堂謀權(quán),而對戰(zhàn)中的北疆軍作壁上觀�!�
畢竟,北疆軍在前線消耗得越多,他世家的各衛(wèi)便越有利,此消彼長,這是一場天然的制衡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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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卻從未想過,他會親手殺了我大哥。這全然不合道?理。”
她說完,仿佛看到顧昔潮繃直的肩頭微微沉了下來。
他終是側(cè)過身,望向?她,微微頷首,暗無天日的眸中流淌過一絲光河。
往事支離破碎的殘骸里,兩個茫然無措的魂魄在又一陣絕望的浪頭打來之時?,迸發(fā)出一陣微弱的共鳴。
顧昔潮閉了閉眼。
十年前,金刀案后,他離京的前夜。大將軍府上的長史還再?勸說他留下:
“為了顧家那幾個逃去北疆的叛徒,將軍又是何苦?將軍無妻無子,難道?顧家就要自此斷了香火了?”
顧昔潮扶刀北望。
“一月前,有人說在云州看到過大哥的蹤跡。”
他抬起黑眸,望著茫茫白雪,沉著不移地道?:
“他也許沒有死。就算死了,我也要把他的骸骨帶回來�!�
當時?的他,幾度出入云州,尋遍各處,卻一無所獲。
今日的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漏了一個地方。
“沈十一,我有一種預感。”
顧昔潮睜開了眼,星眸灼灼,如火燒過:
“我大哥沒死�!�
“他還在云州�!�
第52章
誘殺
北狄牙帳。
熊熊火光沖破無邊夜色,
重重甲兵包圍了華麗透明的大?帳。
可汗御座之前,大?王子鐵勒固跌倒在地,怒目掃視帳中親衛(wèi)執(zhí)刀而立,
簇擁著一道高挑的人影。
“鐵勒鳶,你竟然叛我!”
一柄刀尖漫不?經(jīng)心地撥著火盆里燃燒的炭,不?時有劈裂的爆裂聲。
“這可汗座,不?過讓阿兄替阿妹我坐暫幾日�!�
女子一笑,
細長的眼尾勾成刀尖一般。
“我想要的東西,
自然是要向阿兄討要回來的。”
一襲瀲滟的明黃胡裙隨著她踱著步子而擺動,
宛若星河流淌,拂過地上斑斑血跡。
“父汗膝下,
你雖是長子,但無論身手還是用兵,皆是最弱的那一個?。阿兄資質(zhì)平庸,
卻疑心太重,
嫉賢妒能,生怕被其他人比下去,連你身邊最忠心的近衛(wèi),
跟了你十八年的烏屠將軍都不?愿晉升�!�
“烏屠……是你!”鐵勒固目眥欲裂,
指著她立在身旁的那個?鐵甲男人,
他反水的親衛(wèi)。
“是你帶頭謀反,
你這個?叛徒,
被女色所迷惑!”
烏屠面?不?改色,冷笑道:
“公主待我好。我便?跟了公主。”
鐵勒固牙齒咬得咯咯響,想要奮起?,
又被曾經(jīng)的一眾親衛(wèi)攔倒在地,摔了個?大?馬趴。
鐵勒鳶惋惜地搖了搖頭,
撥動纖長的指甲,淡聲道:
“烏屠將軍如?此?良材,自是要入我麾下,為我所用�!�
“不?烏屠,牙帳其他人,可用把你當作下一任可汗?”
鐵勒固瞪大?了眼,從大?帳眾人毫無表情的面?上一個?一個?望過去,終是頹然坐地。
他看著平日里乖巧的妹妹,忽笑了一聲:
“你在軍中任用羌人大?魏人,北狄都要被異族包圍了。北狄必將亡于你這婦人之手!”
鐵勒鳶揚了揚眉,手腕一提,在火盆上烤了許久的刀尖抬起?,拍了拍兄長的面?靨。
滾燙的刀尖登時在皮肉上炸開火星,一股燒焦的氣味彌漫開去。
鐵勒固痛得雙目血紅,想要掙扎卻被身后甲兵制住,被強壓著向女子叩拜。
“阿兄,我舍不?得殺你,小時候,你還帶我騎馬呢。”她嘆息道。
鐵勒固猩紅的面?頰冒著輕煙,死死盯著她道:
“你不?殺我,不?過是為了我那支騎兵罷。你殺了父汗,二弟三弟就算不?為了汗位,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你胡,父汗才不?是我殺的!是你!……”鐵勒鳶眉頭皺起?,面?色一變,揮了揮手:
“押下去,好好伺候我阿兄。”
親衛(wèi)得了令上前處置,鐵勒固的咒罵聲中,她鳴鑼收兵,雙手覆在身后,一蹦一跳地走出了大?帳,身后烏泱泱的一群人,回到自己所掌的飛鴟軍的軍營。
來到中軍帳面?前,聽到杳杳琴聲,她面?露喜色,無聲地飛快擺擺手。帶刀侍衛(wèi)全?部退下,幾名紅袍侍女心領神會,為她梳理發(fā)辮,輕抹脂粉,擦去袖口血跡,整理儀容。
鐵勒鳶撣了撣胡裙,撩開了帳簾。
帳中的博山爐徐徐吐出一縷煙氣,沉馥而又清明的香息繚繞帷幄之間。
撥開一重又一重低垂的帳簾,一道修長的人影在帳子深處背身而坐。赤著半身,只著里衣,卻有一種高貴靜謐的美?,凜然不?可侵犯。
她跳過去,一把環(huán)住他的脖頸,撒嬌道:
“厄郎,今日怎么有閑情彈琴?”
男人聲音清朗,如?玉石敲冰:
“自是賀公主得勝歸來�!�
這一語,她的笑容便?如?水漾開來,面?靨摩挲著男人的寬闊的肩道:
“要不?是駙馬連環(huán)妙計,我這位阿兄可不?能那么容易倒下�!�
男人極為緩慢地撐起?身子,露出光潔的胸膛,悠然去了榻上半倚,斜斜撐著頭,一手挽著一串鮮紅的朱砂佛珠。
天意風流,任是草原上皎潔的月,都不?及他半分。
鐵勒鳶一時移不?開眼,見他的眸光掃過來,既是溫柔,又帶著居高臨下的冰涼:
“公主該如?何賞我?”
自是要賞的。
入帳前就凈過的手,窸窸窣窣探入衣襟,一撩就開。
另一只手勾住他纏繞在腕上的佛珠,將人引至身前。只一貼近,唇上新涂的口脂便?被他碾磨舐去。
從不?受寵的侍妾之女到為父汗寵愛的明河公主,再到掌兵掌權(quán)的飛鴟營主將。
如?今,因眼前男人一謀一劃,她眼見能登上汗位,穩(wěn)坐北疆三萬里。
任是天上月,也要拉下來,與?她一道墜下塵寰。
“為了汗位,阿兄,阿弟,他們都要殺我。厄郎,我只剩下你了,我不?能沒?有你。”
她柔聲細語,哪里像軍營里的鐵娘子。
“汗位,我會為公主奪下,親手奉上�!�
琴弦的余韻里,男人任她施為,帶著縱容,偶有壓抑的低喘。眸光不動,坦然又漠然。
只靜靜凝視著北狄第一位女可汗。
唇角若有若無地揚起?,如?是嘲諷,如?是沉浸。
帳外,雨聲喧囂,雷鳴陣雨在無邊的旖旎里墮入廣袤的草原冬土。
一刻之后許是不?耐,勁臂一收,衣擺掀開,翻身壓下,重重帷簾也全?部籠罩下去。
錦波翻滾,紅燭燃燒,燭浪涌動,漸漸滴成案臺上一抹又一抹的淚冢。
春夜喜雨,夜已深了,男人已披衣起?身,在案上提筆,勾畫著一幅長卷山水。
鐵勒鳶還懶散第側(cè)臥榻上,手托著腮,兩靨春色動人。拿刀的手指勾著他迤邐在榻的發(fā)絲,長久凝視著男人靜美?的側(cè)影。
幾縷陰風拂過,在帳中散開,吹得畫紙嘩啦啦作響。
“今夜的風,怎這般大??”她親自為他閉闔帳簾,在畫紙間壓上青玉紙鎮(zhèn)。
男人神情專注,衣袍隨風翻飛,她忍不?住欺身過去,如?幼兒?一般伏在他的雙膝上。
“厄郎,不?要離開我。”
手握重兵,血腥殺伐的北狄公主忽然道。
一雙大?掌從頭頂過來,輕撫她的側(cè)臉,從下頷緩緩移至咽喉之間摩挲:
“公主是我的結(jié)發(fā)妻子。我會一直陪在公主身邊的�!�
溫柔至極,凜冽至極。
她抬起?眼,眸光晶亮中帶著微微的審視,與?他沉沉的目光對視良久,到底是笑了。
帳外已傳來女侍催促的稟告,連喚了三聲,似是有緊急軍情。
“去吧�!蹦腥遂o坐不?動,手中細細描摹筆下之畫。,盡在晉江文學城
鐵勒鳶戀戀不?舍,吻了吻他的衣襟,才起?身拿刀離去。
一出帳子,她方才溫婉
?璍
的面?色便?全?然變了,夜色如?墨浸染,幽深難測。
女侍面?色急切,稟告道:
“公主,大?魏軍突襲,在云州南五十里外屯兵,一支輕騎已繞過云州,直抵牙帳�!�
鐵勒鳶瞇了瞇眼,時機太過巧合。
父汗猝死不?足十日,汗位未定,大?魏軍便?突襲而來,這是意欲何為?
鐵勒鳶面?色凝重,一字字道:
“誘而殺之�!�
女侍得了令,頷首道:
“此?番關鍵時刻,牙帳不?能出一點亂子。公主必先把汗位穩(wěn)下來,再謀以后�!�
鐵勒鳶忽然回望了一眼身后繾綣的帳子,對女侍令道:
“這幾日,駙馬在帳中作何?”
“白日撫琴作畫,夜里陪著公主,和往常沒?什?么兩樣?�!迸谭A道,“公主是在擔心什?么?”
鐵勒鳶揉了揉額頭,腦袋有幾分昏沉,被夜風吹拂才清醒了幾分。她抿了抿一點不?剩的口脂,道:
“自韜廣寺的尸骨被人奪走,我心中一直不?安�!�
女侍訝然,不?解道:
“十五年前的尸骨,誰能看出來?”
鐵勒鳶搖搖頭,眺望遠山,明眸之中閃過銳利的光:
“那位金刀的主人,絕非等閑之輩�!�
她雙眸微微一虛,凜然殺意呼之欲出,吩咐帳前嚴密的一眾守衛(wèi)道:
“看好駙馬。”
帳內(nèi),琴音連綿不?絕,在墨黑的夜空之間回蕩,如?同泥淖,亦如?囚籠。
……
夜空連綿百里,茫�;脑�,綿亙百里,不?見人煙。
一陣陰風翻山越嶺,掠過百里荒原。
其中一處的燭火里,燭焰一跳,火星子“噼啪”一聲裂開來。
幽夜的山坡上,馬匹林立,俯瞰底下燈火通明的牙帳。
唯有一人影斜坐枝頭,玉色裙擺散開,裾邊蓮紋被陰風拂動。
女子懶散地撩起?眼皮。
地上輕煙裊裊冒起?,化作成三兩小鬼模樣?,朝正中那女子叩拜。
“中軍帳中設有佛器,我們進不?去�!�
“但我能確認,那公主帳中的駙馬,是個?大?魏人�!�
“那公主已領兵前來。小娘子萬望小心。小的們告退了�!�
幾個?小鬼嘰嘰喳喳,朝她一揖告退。沈今鸞擺擺手,小鬼便?又化作青煙,鉆入地底不?見了。
沈今鸞看著身旁嚴陣以待的騎兵,面?露不?屑。
這一支輕騎,由顧昔潮親自帶領。而大?魏軍屯兵卻在身后十余里之外,難以接應。
真?是孤注一擲。
且看他此?趟所選之人,既非熟知北疆地理的羌人,亦非蟄伏牙帳十五年的北疆軍殘部,倒是挑了一眾全?然陌生的面?孔。
身著麒麟盔甲,是昔日隴山衛(wèi)中的將士。
甚至,這些人近些年甚少踏足云州附近,對此?地毫不?熟悉,還得她從山谷里召來幾個?小鬼探路。
在別人的地盤埋伏刺殺,縱使這支軍隊曾經(jīng)再是悍勇,到底心中沒?底,畏首畏尾。,盡在晉江文學城
于是,在北狄騎兵唿哨而來,踏起?陣陣塵煙之時,招架不?住,且戰(zhàn)且退。
其中有一人顧虞郎,曾是隴山衛(wèi)輕騎都尉,墜馬奔逃,被三名北狄兵下馬圍攻。
只一個?眨眼,那三個?北狄兵癱倒在地,頭顱中箭,迸射出的血花濺了他一臉。
他回首望去,只見高坡之上一道熟悉的身影,臂挽長弓,一連三發(fā),精準無誤地射殺了包圍過來的北狄兵,
顧虞郎血色的眼里里盡是劫后余生的喜悅,想要往回跑,耳邊又飛過撕裂的聲響。
又三支利箭朝他而來,只往回一步,腳下便?盡是接連不?斷的箭矢,讓他寸步難行。
這不?是在救他,而是再度逼他沖入敵陣。
根本毫無逃離的機會。所有人不?是死在箭下,便?是落入敵手。
這一瞬,顧虞郎頭皮發(fā)麻,徹底絕望了。
原以來,隴山衛(wèi)隨著被驅(qū)逐出京的顧家九郎一道,沉寂北疆十年,今夜難得出擊,以為可以立下軍功。卻不?成想,是這樣?敵我懸殊的殊死之戰(zhàn)。
而將軍,好像是有意為之。,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一想,他明白過來,頓覺毛骨悚然。
這一支輕騎先行出戰(zhàn),將軍選的人,都是隴山衛(wèi)中多年的舊兵,當年顧家大?郎的舊部。當年他們不?曾救援,以為可以再回軍中戴罪立功,今日,將軍卻是來找他們算賬了。
這建功立業(yè)的機會,難道是實則是滅口之戰(zhàn)么?
置于死地,形同虐殺。
不?過半個?時辰,這支輕騎便?為北狄軍所俘。
“區(qū)區(qū)殘兵,敢誘殺我們公主?”為首的北狄騎兵長朝他們啐了一口,拔刀欲落下。
可公主卻一聲大?喝,制止了手下動刀。
她撥馬而來,夜色中的衣袍如?練如?墨,看到他們身上的麒麟鎧甲之時,目光微微一動。
“留活口。帶回去�!�
得來卻不?費工夫。
尸骨她已遺失,但今日又多了一份籌碼,可討她那帳中夫君歡心呢。
……
不?遠處的高坡上,顧昔潮靜靜遙望底下毫無勝算的廝殺,面?無波瀾。
十年間在云州出入數(shù)回,連牙帳都探過,唯有一處他不?曾涉足。
北狄最是守衛(wèi)森嚴的飛鴟軍之軍營。明河公主的帳中。
不?是不?敢,是從未想過那一個?可能。
今夜,他以隴山衛(wèi)中他大?哥曾經(jīng)的舊部,百余條性命為餌,表面?誘殺鐵勒鳶,實為入局一賭。
顧家九郎心狠手辣,連至親舊部都可作為棋子,毫不?猶豫地利用,然后拋棄。
血肉橫飛之中,沈今鸞心中驚覺過來,倒也沒?覺得多出氣。
她挑了挑眉,試探地道:
“你大?哥一定知道當年云州發(fā)什?么了什?么,如?果找到你大?哥,那么,就能洗清我父兄的冤屈�!�
她頓了頓,飄過去,腕間紅線不?住輕搖,百無聊賴地拂動男人鬢邊的一綹白發(fā)。
“但,若真?是你大?哥,你當如?何?”
未燃燭火,那一縷發(fā)絲在她虛白的指尖挑動又垂落,掩遮男人黯沉的面?容。
飄動的白發(fā)里,顧昔潮手腕一抬,紅線收縮,將鬼魂拽來身前。
鋒銳的眸光抬起?,看了她一眼,道:
“娘娘以為,我這支兵,最后誘殺者為何人?”
沈今鸞微微一怔,心頭發(fā)涼。
只見那人孤高而立,望向玄黑的遠山,萬里疆土。
深沉夜色,皎皎月光流入他眼眸,一點點凝結(jié)成曠世的寒冰:
“若真?是他。我會親手砍下他的頭顱,奉于你父兄靈前,謝罪�!�
他把玩著掌中金刀,淡淡地道。
第53章
相許
隴山衛(wèi)輕車都尉顧虞郎驚醒的時?候,
冷汗淋漓,脊背濕透。
黑暗之中,他沉重的身軀跌撞一側(cè),
聽到一聲“嘎吱”響。
才一睜眼,一股陰惻惻的風滲入,他打了個?寒顫,發(fā)覺整個?身子晃晃悠悠,
自己是坐在?一方紙糊的轎子之中,
嘎吱嘎吱作響。
轎外?空蕩蕩,
不見一個?轎夫的人?影。轎子像是懸浮空中,外?頭的夜色在?不斷后退。
他毛骨悚然,
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佩刀,這?才想起自己是被強推出去與北狄騎兵作戰(zhàn),然后被俘了。
北狄軍營的地牢陰暗潮濕,
腥臭無比。他還一眾將?士關在?一處,
遙想當年金戈鐵馬,一身麒麟甲,踏破賀蘭山。
今日?卻?要無聲無息地爛死在?那里了。
甚至,
他還在?地牢門口見到一個?死人?,
或者說,
一個?早已死去的人?。
顧虞郎嚇得不輕,
以為?自己也已死了,
之后被丟去了北狄軍營外?的亂葬坑。
他再醒來,已是在?這?紙糊的喜轎之中。
猩紅的轎子在?無邊的夜色中乘風而行,就像是被鬼差領著,
走鬼道,下?地府。
顧虞郎干脆閉了眼。
不知過了多久,
乍現(xiàn)一道明亮燭光濛濛覆在?眼瞼。
他睡眼惺忪,以為?已至地府,卻?不見黑白?無常,亦不見閻羅判官。倒像是大魏的中軍帳中。
燭火幢幢,一道頎長的側(cè)影立在?帳中輿圖前,面容冷峻。他身旁的太師椅上,斜倚著另一道纖柔身影,微微俯身,兩指銜著兩張紙,像是在?聽底下?人?稟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