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便是秉持著這樣的原則,池家食鋪如今已經(jīng)在東橋打出了名聲。
今日要去的,便是傳說中富貴滿巷,轎馬滿街的西橋。
這里她往日也去過,要說最大的感覺是什么:干凈!
柳安鎮(zhèn)臨河靠湖,四季多雨,要說各橋都沒什么機會去吃塵土,穿著繡鞋出去,走上一天也沾不到泥。
可西橋這份干凈,不只是腳下踩的青石板,還有來來往往的人,她這一路瞄過去,街邊做吃食的,衣裳不管新舊,個個干凈,女子的頭發(fā)都用青布包裹整齊,半點不落在外面。
她如今也識得街上大多招子,便一家家念過去。
云林燒鵝,芙蓉雞,干蒸鴨,麻飲雞皮,驢肉餡兒包子,芝麻蔥油燒餅,鱔絲面,冰糖百合細米冰粥。
池小秋在一家賣新上的果子攤前頓住了,這里的果品樣樣新鮮,打眼一看便知道是從各地精心挑了而來,甚而還有不在應(yīng)季之中的。其中便有來自江瑤的一線天蜜桃,白生生胖乎乎,只有一道紅線,果肉像浸飽了蜜水,輕輕一咬便能吸甜汁來。
池小秋沒忍住,兩條街沒走完,便挑了一家粥鋪坐下。
她摸了摸肚子,告訴自己:并非是貪吃貪玩,光看怎能知道他們賣的味道做法如何,不如現(xiàn)嘗一碗。
這是一碗再簡單不過的豬肚粥,池小秋舀起一勺子,只聞到香氣,便知道這攤主手上功夫不淺。
豬肚切絲,和白粳米同熬,難得的地方便是豬肚處理得極好,一點不見腥臊氣,入口嫩滑彈牙,鮮香四溢,是在豬肚將熟未熟之際,正好倒出鍋的。
東橋也有賣豬肚湯的,都是一大鍋熬好了現(xiàn)盛出來,可這里呢,現(xiàn)熬好的黏稠香米粥,有人點了便現(xiàn)下燙到半生的豬肚。
現(xiàn)點現(xiàn)做,自然有些慢,但座上卻還有滿滿的人。
這樣的同行,這樣的食客,讓池小秋不由得躍躍欲試起來。
第31章
云橋食鋪
到晚間池小秋與鐘應(yīng)忱碰頭時候,
她早已經(jīng)默記了許多菜名在肚里,一路邊記邊走邊吃,不僅肚子圓圓,
手上還拎了十來個油紙包。
她一份份給鐘應(yīng)忱拿出來:“這是芝麻油團子,
這是黃魚細料餛飩,
這是西關(guān)林檎果子…”
而后滿懷期待看鐘應(yīng)忱:“你那邊有些什么菜?”
鐘應(yīng)忱看了這滿桌吃食,在自己隨身包裹里翻了半日,
終于拿出了…一張紙。
池小秋失望的神色太過明顯,鐘應(yīng)忱忍了笑,
點著紙道:“今日時間有限,
我只走了十三條街七坊。”
池小秋道:“好像北橋只有十四條街…”
鐘應(yīng)忱點頭:“那條街上都是書坊,是我熟慣了的,并沒吃食,
便不算它。”
池小秋往鐘應(yīng)忱兩條腿看去。
時間緊張?他大約是蜘蛛托生的吧。
鐘應(yīng)忱蘸墨在紙上畫了一個圈:“這些是常見些的,
青精飯,紅豆粥,
槐葉冷淘…”
池小秋一邊聽一邊記,
可到了后面,畫風(fēng)便不太對了。
“太守羹,
冰壺珍,傍林鮮…”
“停停停,這些都是什么?”
“菜,飯,
湯,粥,
餅。”鐘應(yīng)忱惜字如金。
池小秋納悶:“那為什么要叫這些名?”根本聽不出來這是個什么菜好嗎?
“讀書人多,自然要求個風(fēng)雅�!�
池小秋正在對著這些菜名橫看豎看,
企圖看出些門道,一股香味立時把她拉了過去。
鐘應(yīng)忱手里暗青荷葉剛剛打開,里面塊塊雞肉安然臥在荷葉包里,上面均勻撒著香蕈,火腿和鮮筍。
池小秋手便不自覺伸過去,卻被鐘應(yīng)忱隔開。
“燙�!�
他從廚下拿出盤子,池小秋迫不及待挾了一塊,邊吃邊吹。
“好吃!”
她一點頭贊嘆,鐘應(yīng)忱忍不住微微一笑。
等連著外面的都吃到了嘴里才知道,除了雞肉香,香蕈火腿筍子鮮,荷葉清,在荷葉和雞肉之間,還隔著一層腐皮。
幾重香氣重疊,便給個神仙位子,池小秋也不愿換。
“咦這個法子卻好,先用嫩腐皮把這幾樣材料都包起來,拿新鮮葉子扎成荷葉包,外面裹上黃泥,等煨透了,便是這個味道!你要是喜歡,我明兒也能給你做�!�
池小秋每每見著一道新菜,便十分興奮,她把這樣菜記下,打算稍微改上一改,便能用到她的食鋪里。
只是這味道偏淡,還需想些辦法才是。
收拾干凈,鐘應(yīng)忱問她:“明日還去中橋?”
“先不去,我還想去北橋�!�
池小秋被那些看不懂名字的菜勾起了興趣,打算親自去看上一看。
臨睡之前,她掐指頭算了算日子,這才不到五月,二姨出遠門去織布,得七月才能回來呢!
池小秋算了算自己手上的錢,忽然覺得最近自己太大手大腳了一些。
還得省一省錢,這樣等二姨回來,便能放心跟她出涂家門了。
北橋與西橋不同,又干凈又雅致,他們掛著的招子,字都寫得格外好看,每一道吃食上面都豎了簽子,整整齊齊寫著各種名字。
這些字也不生僻,起碼池小秋全認得,只是合起來,卻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看了看價錢,這倒和西橋一樣,一樣貴!
池小秋捏了捏口袋里的錢,想起昨日說想要省錢的豪言壯語,不由有些猶豫。
昨天花得有點多了。
鐘應(yīng)忱越過她時,道一聲:“請你�!北阒苯油患覕偵献�。
這家里有傍林鮮,錦帶羹,湯綻梅,池小秋樣樣不知,隨意點了兩樣,只為看個端的。
灶上接了食單,頓時忙活起來,池小秋半站起身,卻發(fā)現(xiàn)他們開始點火燒灶,往灶膛里填的不是柴火,卻是林間落葉。
旁邊的伙計以為他們不放心,忙道:“這是今早上現(xiàn)從山上竹林掃了運來的,煮飯的水也是山泉水,萬萬不會糊弄小娘子與公子�!�
池小秋頭一次讓人叫做小娘子,愣了一愣,兩盞繪著雪中玉梅圖青州窯甜白釉甜彩小瓷盅便端了上來。
池小秋看著這樣工巧的東西,有些震驚。
“湯綻梅,兩位請�!�
池小秋開了蓋,對著一盅熱湯發(fā)呆。
小銀勺從蜜罐里舀出來兩丸東西,等投到了盅里,就看見兩朵將開欲開的玉梅花本來緊抱著花蕊,此時讓熱湯一沖一泡,在水里冉冉而開。
池小秋學(xué)著鐘應(yīng)忱,喝了一口湯,有梅花香,有蜜糖甜,除此之外,還有熱湯燙。
池小秋忍了忍,沒忍住,悄悄問鐘應(yīng)忱:“就這一點湯,就要八十文錢?”
北橋的錢似乎有點好賺。
再等得片刻,池小秋等到了她的第二道菜:傍林鮮。
池小秋一看:這不就是煨竹筍么!
又一個好看的盤子,墨竹淋漓的盤子里點綴著十來片竹筍,鐘應(yīng)忱另外的一百二十文,便交代在里面了。
“就這些?”池小秋有些生氣了,騙錢么不是!
伙計誠惶誠恐:“可是這煨筍的水不合口味?還是煮水的葉子娘子不甚滿意?這邊還有從另外一地挑來的山泉水,再給娘子做上一份何如?”
“不是…跟這水…是這筍…”
池小秋覺得她和這家伙計想的不是一回事,可看他盡心盡力,也不好意思為難他,便只能問:“你家的…傍林鮮便是這些?”
伙計詫異地看她一眼,又迅速垂目:“我家是特意趁著太陽未出,竹露未干時掃了竹林里的落葉,接了山泉水,正在這片林里挖出的筍子,運到這里不過一兩個時辰,再不能更新鮮了�!�
池小秋放棄了同他交談,自己一片片夾了竹筍,吃一口便數(shù)上一回:“十二個錢,二十四個錢,四十八個錢…”
她問鐘應(yīng)忱:“這樣費事,圖個什么?”
鐘應(yīng)忱見怪不怪:“原是山人隱逸之士長居山野間時,隨手做下的風(fēng)雅事,讓城里的人學(xué)了來�!�
轉(zhuǎn)了一整圈,池小秋大概知道了,這些菜名繞來繞去,就是為了不讓人看懂什么食材做的,據(jù)說,這樣便叫做風(fēng)雅。
比如高秋游事,就是一個蒸葫蘆,煿金煮玉就是把煨竹筍,改成了煎竹筍,山海羹,就是把山上的竹筍蕨類,和水里的魚蝦一起做成一碗粥。
池小秋感覺自己已經(jīng)學(xué)到了此種精髓,她拍著鐘應(yīng)忱道:“兄弟,回頭我這邊做了菜,還要煩你起個這樣好聽的名字。
池小秋花了五六天將其余四橋全部逛了一遍,中橋東橋南橋因靠近幾大埠頭,人群相似,池小秋也最熟悉。于是她便把自己的鋪子,臨時從福清渡,搬到了北、西、中三橋的連接處,一個叫云橋的地方。
常寶官和常娘子每日看小秋鋪上,總是暗戳戳譏諷兩句,這回一聽說池小秋要走,都慌了神。
“云橋一月的租子可貴著哩!小秋妹子,那里可難找咱們福清渡這樣的實在人!”
可不是,實在人每個月凈賺四兩呢!
池小秋一笑:“過段日子還回來!”又給來買飯食的客人指了新處,不過片刻便將自己的東西,從常家攤子上清空了。
云橋租子確實很貴,一月二十兩銀。
可是她也曾在這里站過一整天。
依照一天來往人數(shù),只要飯食好,一天可賺處更多。
池小秋已經(jīng)不像剛進柳安鎮(zhèn)那樣“眼皮子淺”,她有東橋巷里半間臨河宅子,有三百多兩現(xiàn)銀,還有此刻給鐘應(yīng)忱看著的那個大寶貝。
有了這些根底,池小秋再看各橋,便都底氣滿滿。
一個不高興,我能把這個鎮(zhèn)子買下來!
過完了嘴癮,還要老老實實去做活。池小秋特別選定的不過區(qū)區(qū)三四味吃食,又能嘗鮮又能飽肚的鱔絲面,滋補養(yǎng)人又清淡不油膩的雞肉粥,清爽宜人的玉蘭片,加一個鐘應(yīng)忱給了方子的灌玉肺,另外小菜若干。
池小秋將鍋灶爐火打理得干干凈凈,鐘應(yīng)忱不知從哪里挑了一堆青花的小盞小碗小碟子,擦得能照出人影來,整齊擺放在一旁。
攤子剛擺出來,第一個食客便來了。
明明是從北橋過來的,穿著襕衫,行動卻毫無文氣,他只看了一眼簽子,便扯嗓子叫道:“一份鱔絲面,不要加醋!”
鱔魚是已經(jīng)在家里便處理好了的,在它還活蹦亂跳的時候一剖兩半,去了骨頭劃成鱔魚絲,入清酒,加秋油,去腥氣之后煨透,整個裝到云橋來。
池小秋學(xué)了西橋看見的那個婦人,一聽得有人叫面,便將分出鱔絲,倒進湯面里,金針菜切成一寸長的小段,和冬瓜塊一起入鍋熬煮,掐著時間起鍋,灑上碧綠蔥花。
鐘應(yīng)忱給他擺好碗筷,見沒什么需要他處,便自倚在一邊看書。
他近日閑暇時,一直在看各處學(xué)堂,可凡是上好的學(xué)館,都要等春天來時,舉試入學(xué),那隨便往里去的學(xué)堂,鐘應(yīng)忱又看不上。
與其在那里熬時間,不如自己看書,準(zhǔn)備明年的入學(xué)之試。
那人等得無聊,見鐘應(yīng)忱看得入神,便湊過去道:“哎,你也想靠著裝看書,引吳老頭出來?”
鐘應(yīng)忱淡淡瞥了他一眼,不言語。
池小秋給他上面,打了一個照面的功夫,這人急急往后退了一步,大喊道:“你…你…你怎么在這里!”
池小秋一看,竟還是個熟人!
第32章
四樣小菜
這不就是那日她在周家看見的那個書生嗎?
池小秋記仇,
當(dāng)一聲把碗磕到桌面上。
“你能來得,我怎么就來不得?”
“你…你莫要再問我…我是個白癡,字都不認識的那種!”
這書生把身子撤得遠遠的,
恨不得把自己縮到池小秋再也看不見的角落,
可與此同時,
一股奇香卻也不停地引著他往桌邊靠。
真正是進退兩難!
“我自有人問,很用不著你!”
池小秋嗆他一句,
舀出一勺鮮湯來,潑在鱔絲面上,
熱氣蒸騰,
冉冉而升之后便慢慢消散,露出晶亮面湯。鱔魚絲切得極細,臥在碗中央,
彈牙細面絲縷纏繞,
一角冬瓜露出來,顏色如玉,
看著也能知道已經(jīng)煮了好些時候,
給這鮮香鱔魚面平添了幾份清爽。
一抬頭時,看見這學(xué)子仍舊坐得遠遠的,
巴巴看著她手里這碗面。
池小秋拿筷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了兩下碗:“你還吃不吃了?坨了的面我可不愿意賣,若不吃時,我把錢還你,這面我自家里吃!”
學(xué)子咽了咽口水,
本來不覺得多餓的肚子,這會竟迫切想要這碗面來裝滿。
算了,
吃飯最大!
他毅然決然蹭了回來,池小秋瞥他一眼,
又端過來一個托盤,里面四樣小菜,小小一勺裝在精巧碟子里。
池小秋從西橋?qū)W到的第一條便是:一個盆子裝的東西不招人稀罕,小小巧巧少量多樣,就“風(fēng)雅”了一些,小菜多送幾樣,價格定得高些,倒要說你實惠哩!
這學(xué)子一一看去:醬黃豆拌了紅艷艷腌辣椒,咸香帶辣最適合拌面;黃溶溶玉蘭片筋道香甜,是春天竹筍經(jīng)火烘烤后的余香。
酸辣蘿卜丁最是開胃,爽脆生津,也不太咸,便是當(dāng)個零嘴也使得;涼拌冬菜心,菜本清淡,入鍋一汆便起,麻油增其香,蝦米增其鮮,清爽宜人間不失層次。
他小心挾了一筷子,放進嘴里,眼睛頓時一亮。
接下來,池小秋便見識到了不那么“北橋人”的吃法。
他端起小碟子,手一翻,整個都倒進碗里,筷子卷了面大力攪動拌上一拌,呼嚕呼嚕便下去半碗。
不用一言一語,池小秋便看出了他對這份飯食的期待,頓覺得這人似乎也沒這么討厭了,臉上便也帶出一點笑來。
鐘應(yīng)忱手里卷著書,半日沒動,池小秋忙前忙后,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鐘應(yīng)忱問:“你認得這人?”
“還不是你那本春秋鬧的!”池小秋想起那幾天起早貪黑的背書日子,簡直是暗無天日:“我又不認識那么多字兒,街上看著會讀書的,逮著誰便問誰嘍!”
鐘應(yīng)忱手中書往桌上虛點一下:“便識得了他?”
“可不是,別人都每天出學(xué)堂,進學(xué)堂,不是在學(xué)里,就是在去學(xué)里的路上,只有他,每天要在門前轉(zhuǎn)上半天…”
可不是肚子餓正碰見現(xiàn)施糧,撞個正著,不問他問哪個?
鐘應(yīng)忱一笑。
想是這人原想要躲查問學(xué)問的先生,卻遇上了勤奮求問的池小秋。
他往北面望了望,這附近書塾不少,可有名的只有一個,求是齋,先生姓吳,舉人出身,卻已教了好幾榜的進士,收徒一向嚴(yán)苛。
聽這學(xué)子話里的意思,他便是求是齋的學(xué)生?
只是…敢把先生叫做吳老頭,這膽子,也是挺肥的。
一做飯,臺面便亂了,池小秋正埋頭擦著,往后一退,正撞著一個人。
池小秋一回頭,兩人臉對著臉,挨得太近,她頓時往后連退兩步,惱道:“你干什么?”
原來正是剛才吃面的學(xué)子,池小秋往他坐的位子上一看,只見碗底干凈得反光,四個小菜一個不剩,半點沒浪費。
只是一頓面的功夫,他便好似換了個人,原本虛張聲勢道:“你不要過來!”,這會卻一直圍在池小秋旁邊問東問西。
妹子多大了?還會做什么別的菜?家住在哪里?家里幾口人?
池小秋不勝其擾,摔了抹布叉腰問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終于扭扭捏捏道:“你可愿到我家來做個廚娘?”
池小秋利落轉(zhuǎn)身,留個背影給他。
“不去!”
她可是能買下三個鎮(zhèn)子的人!
賺錢花錢,心安理得,要往別人家去,只有別人看她的臉色!
這人急了:“你不是要尋個認字的師傅?我來給你做師傅,你到我家來做菜,絕虧不了你!”
“對不住,我已經(jīng)拜了個師傅,不找別家了!”
“你那師傅是誰?你個姑娘家,誰知道你這師傅靠不靠得住?我便不一樣了,你只消去前面求是齋里面問問,誰不知道我高溪午的大名!斷不會誆你!遇見我,還要別的師傅作甚…”
話已經(jīng)說到此處,鐘應(yīng)忱覺得,便是圣人也忍不下去了。
他踱步而出,行動間從容,半點看不出生了氣。
“不知高公子學(xué)到了那一冊書?我這里正有個策論,不如一起來切磋切磋?”
嘎?
高溪午一時傻在這里,然后便聽得一連串問題哐哐哐向他砸過來。
“周成公所言何意,高公子可能試解?”
“青州孫司馬浚湖三法,這第三法是什么?”
“這些生僻東西,我…怎么知道!”高溪午掩不住心虛。
鐘應(yīng)忱揚起眉,詫異道:“可這些東西,小秋那個不靠譜的師傅,可全都學(xué)了�!�
高溪午一喜:“你認得她師傅?”
鐘應(yīng)忱一笑:“
真不巧,小秋的師傅,便是區(qū)區(qū)在下�!�
高溪午:……
不怕自己沒文化,就怕對手太能打,這場師傅之爭,高溪午肚里沒貨,一觸即潰。他一向被打壓習(xí)慣了,絲毫不覺臉紅,正要說話,忽聽求是齋門口鈴搖個不停,立刻驚出一腦子汗。
先生的手板明晃晃懸在頭上,他拔腿就跑,邊跑邊回身喊:“小秋妹子,我家住在北橋十二街上,你要來找我什么時候都好說——”
鐘應(yīng)忱:……
果然,他永遠打擊不到一個不在乎臉面的人。
池小秋卻沒空聽這兩人說話,不過一會兒,便接連來了好幾撥人,她一邊煮面,一邊盛粥,兩個灶上一齊忙活,腳不沾地。
到晚間兩人收了攤子,池小秋才有閑工夫坐下來喝口水,數(shù)錢成了力氣活,她加加減減,最后算出了一個數(shù)字。
原本要送進口中的茶杯停在半空,池小秋呆了片刻,她抬頭對著鐘應(yīng)忱說話時,依舊如在夢里:“這才第一天,咱們就把一個月的租子賺回來了�!�
二十兩,整整二十兩!
鐘應(yīng)忱卻沒什么驚喜的神色。
他將剛剛燒妥的開水提進來,混了些井中涼水,試了試水溫,才將巾子整個浸在里面。
“你要洗臉,還是要泡腳?”池小秋有些奇怪。
鐘應(yīng)忱不答話,起身從包里拿出一個鈞紅釉小瓷瓶,一伸手:“袖子捋上去。”
池小秋穿的是個窄袖,擼了半天擼不上去,忽見一只手拿著剪子,另一只手小心捏住她的袖口,慢慢地剪開一道口子。
哎?池小秋下意識便要縮手。
“別動!”鐘應(yīng)忱半跪在地上,抬頭看她時,眉眼里滿是慍怒。
等袖子剪開,露出紅亮亮腫得老高的手腕,鐘應(yīng)忱才用簽子裹上干凈棉布,蘸了里面藥水給她涂上。
他動作很輕,池小秋半點沒覺出疼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口里不住道:“好了好了,哪有這么嬌氣!”
常下廚的人,總有失手的時候,油鍋濺了,開水燙了,還有燒火的時候打瞌睡,火星燎到眉毛的,燒到衣服的,哪里能半點痕跡不落呢。
鐘應(yīng)忱擰了帕子隔著給她敷上去,話語不容置疑:“我明天去牙行,雇個伙計來。你先在家歇一天,后日再去�!�
“我自己能行!”一個幫手便是一份錢,池小秋心疼。
鐘應(yīng)忱涼涼嗆他:“便是憑你腫得老高的手?”
池小秋是個驢脾氣,可鐘應(yīng)忱要是下定主意,她就是個龍脾氣也沒辦法。
手上被裹了一圈的池小秋只得百般萬般不愿坐在家里,每多呆一刻,便好似看到兜里銀錢都朝她拜了拜,然后飛走了。
二十兩銀子啊,二十兩銀子,池小秋唉聲嘆氣,想去動灶臺又不敢。
鐘應(yīng)忱出門前,先托了周大娘從門口買了飯,給她送進來,又故技重施將她那堆寶貝鍋碗砧板又收進自己房里,出言警告。
“若我回來時,見廚里東西挪了地方,明日便再歇一天�!�
池小秋只得拿簽子在地上空畫,又開始想自己的菜單。
昨日生意這么好,足見她手藝過關(guān)。
可是,不管來的人再多,總要從云橋處過,才能知道她池家食鋪。
要讓著五橋的人都知道池家招牌,要不然,便要其中菜品出色到,吃過一回的人主動喚了人來挨個來云橋,要不然,有人幫她散了菜品到各橋去,打出名聲。
若是她手中有本自家菜譜,或有人指點一二,她倒有自信將菜做得更出色些,可她現(xiàn)在還沒這個本事。
既然如此,便剩了第二條路。
池小秋一下子跳起來,跑出門去叫不知已經(jīng)走到哪里的鐘應(yīng)忱。
“回來——回來!咱們先不找伙計,找?guī)烷e!”
第33章
酥瓊?cè)~
“你想要旁人幫著你賣?”
鐘應(yīng)忱剛從牙行辦妥了事回來,
便聽見了池小秋的主意。
池小秋堅定點頭,短短一天里,這想法已經(jīng)在她心里過了許多遍。
“若是只在云橋賣,
咱們的名聲便只能打到這里,
”她尋了空地,
竹簽子在正中劃了一個圈:“可若是在這五橋里,都尋上些人,
幫我們兜賣,那便等于是一日之內(nèi),
在柳安鎮(zhèn)里開了十幾個食鋪!吃上池家飯的人能翻幾倍,
不,十幾倍!”
口口相傳,便能互相做引,
日長天久,
不需她出云橋,也能坐收名聲之利!
“我們便不用雇伙計,
去找各橋的幫閑!他們最曉得哪地方有靠譜的人。”池小秋越說越快:“咱們?nèi)Χ说胤剑?br />
與他們簽契,一個地方只找一個人,
來拿飯食寄賣!”
“寄賣?”鐘應(yīng)忱打斷她,搖頭:“你若真想打出名聲,不妨再大膽一些。”
寄賣是找了現(xiàn)成平日賣飯食的貨郎,走街串巷討生活時,
順便托他將東西賣了,原是要借他個名聲。
“巷中貨郎,
怕是少有人知,雖不必冒風(fēng)險,
卻也無多得處,不如直接雇人出去叫賣�!�
池小秋算算成本,狠狠心,點了頭:“錢放在箱里也生不出錢,便全舍了出去,也不過是從頭再來——我明兒就去找人!”
“人我去找,你定飯食便可�!�
這算是池小秋第一次嘗試,將飯食放在眼皮看不見的地方去賣。她把自己所有知道的菜名都列了出來,猶豫不決。
往出去賣的東西,決不能湯湯水水,淋漓不絕,也沒辦法大盞小盞,定要趁熱才吃,湯面飯菜一概讓池小秋攔之在外,她將目光投向了點心面餅。
鐘應(yīng)忱帶一身風(fēng)塵回家時,連星月都已隱沒,河上葉子船欸乃欸乃緩緩搖著搖著走遠了,粥鋪賣了最后一碗粥,狼藉盤碗一個個隨意摞上去,往走柜里一扔,便上了輪一推走了。
“知了——呱呱——知了——呱呱——”
樹上新蛻殼的夏蟬和水里鼓著肚皮的青蛙,一個賽一個熱鬧,唯獨鐘應(yīng)忱形單影只,在這黑黢黢街道上獨自走。
這種久未有過的冷寂,忽然讓鐘應(yīng)忱有些陌生。
可一轉(zhuǎn)彎,一道長巷里家家門戶緊閉,燈籠空懸,越發(fā)襯得那熟悉的清油門前,兩掛琉璃花燈流光溢彩。
在他還未察覺之時,笑意便上了嘴角。
池小秋是個從不讓家里冷清的人。
門沒鎖,吱呀便開了,池小秋坐在花圃前,蹲在地上只能看到她晃來晃去的頭頂。
“在做什么?”
鐘應(yīng)忱將身上背著的東西卸下,也蹲下身來。
池小秋頭抬也不曾抬,專心致志看自己的鍋爐。
這鍋爐做得奇怪,平底鍋上又有鍋,鋪了兩層紅炭,一層用熱灰蓋住,一層露在外面,池小秋將現(xiàn)炙好的餅?zāi)贸鰜恚雮指頭厚,起了一層酥皮兒,就著微火能看到酥皮下隱現(xiàn)的蔥花。
咬上一口,酥皮松脆,里面筋道,可除了蔥油香味,還有鮮蝦味道,舌頭一壓,卻尋不到什么蝦丸蝦肉。
池小秋十分得意:“小河蝦炒松了,碾成粉,活白面的時候用上便成�!�
她又悶氣拿樹枝戳了戳那兩層鍋:“這個什么子母火,我只看過阿爹做過一回,也不知道對不對�!�
鐘應(yīng)忱雖不在乎吃食,卻也不是嘗不出好壞,他道:“好吃�!�
池小秋這時才看見鐘應(yīng)忱背著的大包裹,不是鼓鼓囊囊團球似的大,而是又長又寬又扁,好似是塊板子。
等開了包裹,果然是塊木板,翻過來原來是個模子,上面十來種花色,還陰刻著字畫。
池小秋湊上去辨認:“云橋池家�!�
“賣出去的東西,總是脫不得面食糕點,便用這個模子現(xiàn)做出來,別家便是仿也是仿不出來的。”
池小秋震驚:“這么多花樣你一天便定得了?”
鐘應(yīng)忱將模子下壓著的一疊契紙拿出來數(shù),漫不經(jīng)心道:“定得太慢,我從書坊尋了刻刀自己做了份�!�
池小秋對著模子呆了片刻,選擇放下。
有些人的世界,她一介俗人總是不能理解。
東西南北中五橋,鐘應(yīng)忱選了十一個人,另還有兩個廚娘,幫池小秋在家打個下手。
看著一群人圍著她忙活,池小秋有些不慣,但鐘應(yīng)忱說與她:“你若是自己做時,斷沒力氣再往云橋出攤,到時少的錢——”
池小秋一凜,那肯定很多很多!
往西橋北橋送的是玉灌肺和油煎蒸餅,是將蒸出的餅放些時候,等硬了一些涂上酥油,子母火炙熟,放在油紙上等它冷了,吃起來最是酥松干脆。
池小秋想了半日,前頭一個飯食這樣好聽,后面一個也要風(fēng)雅些,她想了半日,終于想出個能聽的名兒。
她豪氣萬丈把單子拍給鐘應(yīng)忱:“就叫蒸玉餅!”
鐘應(yīng)忱瞥了一眼,提筆改了個名字:“削成瓊?cè)~片,嚼作雪花聲,便叫酥瓊?cè)~吧�!�
池小秋念了兩遍,由衷佩服:“果然要起好名兒,還得靠兄弟你!”
那兩個廚娘第一天往家里來,見池小秋在庭中忙碌。
她把黑碎碎芝麻,和香脆脆松子胡桃盡數(shù)倒在案板上,左手按著刀柄,右手幾個起收,便盡數(shù)剁成了碎子,蒔蘿切碎,真粉油餅切末,幾樣?xùn)|西合在一起捏成漂亮花樣,蒸熟之后瑩潤生光,里面各色碎末半透出來。
她兩個也看不明白,只是見眨眼功夫,該切的,該蒸的,該收的,都妥當(dāng)了,樣樣不亂,都暗暗臉對臉咋舌。
“好利落的姑娘,怕是不好相與呢!”
果然,他們剛想上手幫忙,池小秋余光一瞥,便忙叫道:“先別動!先洗了手!”
廚娘面面相覷,待要說:“池小娘子,已經(jīng)洗過手了!”卻見池小秋又忙活起來,根本無暇顧及他們。
她把這玉灌肺切成片,果真像片肺葉,只是瑩白半透,用鐘應(yīng)忱專門制好的油紙裝好,再拿上一盒子辣汁,分了那往北橋西橋的四個人拿走,轉(zhuǎn)身拿了兩個盤,將特特剩下的兩三個玉灌肺裝上,澆上紅艷艷的辣汁。
她把早就準(zhǔn)備好的衣服拿出來,袖口都收得死緊,月白衫子十分素凈,便濺上一星半點的油水也能看的出來。
廚娘心里已在嘀咕了:這要洗過多少回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