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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池小秋不生氣,反問:“要不師傅你切了給我看看?”

    薛一舌拿了一塊蘿卜,一塊肉,一塊豆腐。

    他一拿起刀時,池小秋便不自覺盯緊了,他下刀迅捷,胳膊松弛,可手腕送勁,凝神間毫不費力,只是眨眼功夫,一整個蘿卜便成了絲,用刀壓平,鋪在桌上,他拈起一根。

    “這,才是你該切到的寬度。”

    有多寬呢?池小秋比了比,大約比頭發(fā)絲細上一些吧。

    肉比蘿卜更難切,肉是軟和的,一刀下去的時候,軟塌塌的四處晃動,里頭的經(jīng)絡(luò)還以一種綿軟的韌勁,抵抗著刀向下的力道,到了最后只剩下一小塊的時候,更是難切。

    但這塊肉,在薛一舌手里毫無閃避的空間,最后那一塊改作橫刀,一片片被從容地抹下來,又由片成絲,細可穿針。

    那么那塊豆腐呢?

    薛一舌選的是塊嫩豆腐,將上頭一層皮給去了,豆腐便以顫巍巍快要化開在桌上的姿勢,心驚膽戰(zhàn)站在那里,以至于薛一舌伸出手的時候,池小秋都怕,輕輕一碰,這塊豆腐就散了。

    豆腐色白,質(zhì)軟,每一刀都看不出什么差別,若只憑眼睛,連在哪里落刀都不知道,只能看到刀一次次落下,留下篤篤篤一片聲。

    豆腐到底切成了什么樣子?

    薛一舌將切好的豆腐整塊撥進碗中,一線水流緩緩倒進,池小秋不禁屏住了呼吸。

    豆腐絲潤澤開,好似落崖的水流激起白色的水花,讓整個碗底都匯集了在杳杳高空間流動的山嵐晨霧,美不勝收。

    薛一舌傲然一笑:“今天,咱們便來做一個菜色,叫做文思豆腐!”

    第61章

    渾然天成

    冬筍、雞脯肉、火腿、青菜,

    連同豆腐,都上水焯過,熟后切絲,

    池小秋隨便拿起拿一根看,

    都還是一條的粗細,

    像是一個模子上扣出來的,一般大小,

    細可穿針。

    香菇絲加入雞湯,在籠屜里蒸熟,

    同其他材料一起倒進鍋中雞湯,

    材料少許,最后才放進豆腐絲。(1)

    整道菜盛到碗里時,黑、白、青、黃、綠五色皆備,

    無論是靜止還是緩緩攪動,

    都好看的如同一幅畫,渾然天成。

    湯鮮香清淡,

    豆腐軟嫩即化,

    池小秋嘗了一口,佩服得五體投地。

    她做飯,

    從沒精細到這個地步。

    薛一舌心里得意,嘴上卻道:“這也不過是吃個意思,你這刀工若能練到這個地步,咱們便能入下一關(guān)了�!�

    池小秋盛出兩碗出來,

    一道給薛一舌:“師傅辛苦�!�

    另一道端了便出了門。

    薛一舌的道理便啞在了肚子里,只能眼睜睜瞧著他的好徒弟,

    將這碗文思豆腐羹端到?jīng)鐾だ�,遞給鐘應(yīng)忱:“你嘗嘗,

    薛師傅新做出來的!”

    這一刻,薛一舌突然間覺得,這個徒弟才剛認下來,便留不住了的樣子。

    一山望著一山高,池小秋不知薛一舌是何許人也,但這個新師傅無疑讓她看見了佳肴食饌間的更多風光,每一個新的嘗試,每一次新的可能,都讓她血液沸騰,為之沉醉。

    薛一舌眼看著池小秋請幫工買回了一個又一個蘿卜、紅薯、青菜,然后切成各種各樣的絲。切絲這樣的活計枯燥無趣,最容易走神,她年紀小小,竟能沉得下心神,在這廚灶間頭發(fā)一挽,眼神凝在刀尖一點,一切便是從早到晚。

    這樣的專注和熱情,像極了當初的云娘子。

    薛一舌看著她的目光漸漸幽遠,一瞬間,好似穿過了幾十年的時光。

    柴煙飯香,在各處流離久了,這樣安靜而充實的時候,竟讓習慣了漂泊的他意外心安。

    如果沒有頻頻進門過來的鐘應(yīng)忱,便更好了。

    這小子隔上一時半刻便掀簾子進來一回,一會兒送上一杯水,一會兒倒來一盞茶,一會兒拿進來一碗乳酪,讓池小秋歇上一會兒,一天下來,總要進來個十幾回。

    這個鐘小子,分明就是池小秋通向大廚路途上的絆腳石!

    到后來,他實在忍不住了,便說道:“切菜最忌分心,小子,你莫擾她!”

    絆腳石毫無愧疚的自覺,反回他道:“一張一弛,方是長久之道。不知師傅收徒,是否要求個長久?”

    一貫噎人的薛一舌讓鐘應(yīng)忱噎得梗嗓子,也不能說一句不是,只能瞪眼看他一眼,從嗓子里曲里拐彎道出一句:哼——!

    鐘應(yīng)忱放下乳酪出了門,心中也默默道出一句:哼——!

    氣得就是你!

    在池小秋毫無察覺的時候,薛一舌和鐘應(yīng)忱兩個,便結(jié)下了梁子。

    池小秋很快找到了手感,她做出的扣三絲越來越好,雖不常往云橋上去,可看鋪子的廚娘與幫工卻總是一副笑臉兒,頻頻與她說,誰家又遣人過來,買了什么飯食。

    小齊哥跟著池小秋有許久了,從開始連聲都不敢放大,到如今已經(jīng)能自在周旋于各種食客之間,池小秋看了看他交上來的錢箱,算了個數(shù)字,分出一些來給他。

    “小秋妹子!我…我盡夠了!這月工錢才發(fā)!”小齊哥一慌,忙往后退。

    池小秋將錢裝進荷包里,系上,遞給小齊哥:“諾,小齊哥!以后每天賣得的錢,每一百個錢,便抽上五個錢給你,可好?”

    她心里還盤算著一個主意,算著手里的錢能在云橋附近租上一個干凈的臨街食鋪,她既要學廚,必顧不得許多生意,這些人中,數(shù)著小齊哥有能耐,又踏實,若能請了他來做掌柜,自然放心。

    小齊哥想了一會,池小秋問他:“這份子,小齊哥敢不敢拿?”

    他被一激,應(yīng)聲道:“有什么不敢?”

    錢多了咬手,可要想賺更多的錢,哪里有不冒險的道理?

    好歹也是條漢子哩!

    既要如此,以后池小秋便是長久的東家,他便將態(tài)度擺得更正了些,將要走時,提醒池小秋道:“昨天有個姑娘瘋瘋癲癲的,直說是妹子你的親戚,要往攤子上吃白食,讓我攆了,看她嘴里不干不凈的,妹子你要是出門,可要小心些!”

    池小秋一怔:“親戚?她姓什么?”

    小齊哥搖頭:“每回變著法想要貪便宜的有許多,卻少見這么沒臉沒皮的,自然也沒問許多�!�

    池小秋晃晃頭,便將此事拋在腦后,專心致志對付自己手里的豆腐絲。

    薛師傅少有滿意的時候,可池小秋自覺,別說師傅,這切出的豆腐絲,連她自個都不滿意,常常切到中間,一片下去,便從中間斷開了。

    她洗了手,抹了抹快要花了的眼睛,一個半人高的大鍋里頭,全是她切費了的豆腐絲。

    薛一舌本以為她要歇上一會,卻不料池小秋轉(zhuǎn)身,又摸了一塊豆腐,刀尖蘸上水,繼續(xù)切起來。

    薛一舌一頓,久違的欣然涌上之間,他沒看錯眼,這當真是塊好苗子,便是云娘子在她這個年紀,也是有撒嬌撒癡,偷偷跟他抱怨的時候,池小秋卻全然樂在其中。

    不知是切到了多少塊豆腐,只知道手再習慣性地往水中伸時,摸了個空。

    池小秋大吃一驚,她今天特特托人買了上百塊豆腐,都切沒了不成?

    薛一舌看不過眼,破天荒給池小秋倒上一盞茶,喚道:“先歇一歇罷!”

    池小秋瞅了瞅左邊,既是豆腐沒了,接著切別的也使得,便搖了頭,擦上一把汗,洗過手,又往灶臺前來。

    外頭有人細聲細氣地問:“小秋——小秋在家里么?”

    問的人聲音小,聽在池小秋耳中卻有千鈞重,她甩下刀,急急奔出去,終于見著了她惦記了幾個月的人。

    “二姨!”

    韓玉娘摟了她一會,池小秋才放開她,將家里有的果盤吃食都擺出來,將她按下來,一個勁往她跟前堆:“二姨,你愛吃哪個就吃哪個!”

    “我不吃,二姨不吃�!表n玉娘推過吃食,手按在隨身的包袱前,眼睛望著慢慢踱步出來的薛一舌,猶豫不決。

    薛一舌最不愛看別人疑惑打量他的眼神,偏是池小秋的長輩,也不能說回去,只好冷著臉往自己屋里去了。

    眼不見為凈!

    韓玉娘偷眼看他的背影,悄悄問池小秋:“那是哪個?你可莫要亂把什么人都帶回家!”

    池小秋笑著給她寬心:“那是我?guī)煾�,手藝最好不過了!”

    韓玉娘猶有些不放心,還要囑咐,卻讓池小秋扯開了話題:“二姨,我往行里去了兩三回,不是說六月就回來嗎?怎么拖了這么久?”

    要不是秦司事跟她道,韓玉娘跟去的那家行里,一向重信義,她便要找了過去。

    韓玉娘手掇了掇沉甸甸的包袱,臉上帶了笑,一指頭刮在池小秋鼻子上:“還不是為了給你攢嫁妝!”

    她把包袱打開,兩壇酒封嚴了,上頭的女兒紅池小秋正好認得。

    她哭笑不得:“二姨,你要酒時,我多少壇都能給你釀出來!”

    韓玉娘噗嗤一笑:“你這傻孩子�!�

    她悄悄揭開一半,原來里頭裝的都是銅錢,韓玉娘在池小秋耳邊,聲音壓到極低:“最下頭是有兩只銅老虎,刮開里頭就是銀的,二姨專找了人融了散碎銀子做的,你好生收著,千萬不要跟人說�!�

    她喜滋滋將壇子送往池小秋懷里:“等二姨再出去兩趟,攢下上百兩來,咱們小秋就能風風光光出嫁了!”

    池小秋心里一酸,將酒壇子仍舊塞還給韓玉娘:“二姨,我如今多的是錢,總是夠用了,哪有你來貼補我的道理!”

    韓玉娘泫然欲泣:“你這是嫌棄我了不成?”

    池小秋看不得韓玉娘哭,只好接下來,又將六月里就打好了,想要送與韓玉娘的一個花頭草蟲銀簪子給她,韓玉娘待要推,她便板了臉,生氣道:“二姨不拿,我也不拿。”

    韓玉娘淚中帶笑,囁嚅了片刻,問她道:“過兩天,便是二姨生日,你…可愿意來家里吃頓飯?”

    池小秋先是一喜,聽到“家里”就分外刺耳,她一擰眉毛:“不去!”

    眼見韓玉娘又要掉淚,池小秋不覺頭疼,拿了帕子給她擦眼淚,氣呼呼應(yīng)一聲:“去去去!姨媽,我去便是了!”

    韓玉娘小心翼翼窺探著池小秋的臉色:“上回進門,因我不在,聽娘說有些誤會,這次趁著過生日,到底是親戚,大家也熱鬧熱鬧,互相認一認。”

    認一認?

    涂家的人她可都認得,一個嘴里不干凈偏還要把芝麻認作綠豆的老太太,一個心窄貪便宜還是花心大蘿卜的病秧子,還有一個嘴甜心利說話拐八道彎倒著給人挖坑的姨娘。

    池小秋咬牙森森一笑。

    也好,若有半點不妥,也好讓姓涂的一家重新認一認她。

    這個腳能踹穿桌子,手能錘扁鐵鍋,不耐煩講道理,就愛掀桌子的池小秋!

    第62章

    大鬧涂家

    當初往涂家那一趟實在不怎么愉快,

    池小秋對這一家子防范的緊。

    拾進一些新上的蜜橘柿子,一樣金燦燦一樣黃澄澄,意頭味道都好,

    池小秋將背袋往身上一系,

    猶豫了一會兒,

    還是將磨成的辣椒粉包揣進了兜里。

    二姨的好日子,能不鬧自然不鬧,

    但鬧起來也不能沒有趁手的東西不是。

    萬一以少敵多的時候,順風撒上一把,

    那滋味!

    真是想想都舒爽。

    再磨蹭下去,

    只怕就趕不上午飯了,池小秋跟薛一舌鐘應(yīng)忱打個招呼,就要出門的時候,

    便讓鐘應(yīng)忱喚住了。

    他手里拿著一個不起眼的自來舊絞絲銀鐲子,

    囑咐池小秋壓在袖子底下,池小秋奇怪:“回來再試不更好?我巴不得什么都不帶往那里去才好!”

    不是怕,

    是涂家人便如田里吸血螞蟥一般,

    但凡招上了,能氣得人嘔血三升。

    鐘應(yīng)忱輕輕一掰鐲子口,

    手一按,便見一只細針飛出,當著池小秋的面釘在了桌上。

    “上頭涂了東西,若是不對,

    用它便可�!辩姂�(yīng)忱幫她理了理袖子,好似只是隨口囑咐一番。

    “還有這個,

    綁在腿邊。”

    池小秋一瞧,剛開了刃上了磨刀石的小橫刀,

    不由落下幾滴冷汗。

    敢情鐘應(yīng)忱比她想的,還要多。

    半年沒過來,涂家門前巷弄里依舊雜亂熱鬧,韓玉娘就站在灰塵斑駁的暗色木門前翹首等待。

    池小秋露出笑顏,緊趕了兩步迎上去,甜甜喚:“二姨!”

    見池小秋當真過來,韓玉娘提了幾天的心終于落下,牽著池小秋時,猶豫一下,終究道:“我那婆婆年紀大了,有事說話不大中聽,小秋你莫要聽便是。”

    池小秋點頭。

    只要二姨不受氣,她倒沒什么打緊。

    涂老太瞇著眼打量池小秋,打量的時候太久,池小秋見她不說話,便自行坐下,口里道:“我便不客氣了�!�

    涂老太也沒什么反應(yīng),廚房里頭涂家的妾領(lǐng)著一個小丫頭在忙活,池小秋眼力好,從門口遙遙望過去,見一個個盤盞,瓜果菜蔬都齊備,少有空著的,便也松些氣。

    若是涂家有些眼力見,能讓二姨好生吃頓生日宴,池小秋也懶怠多事。

    從這廚下的功夫來看,倒是有些誠意。

    涂老太不冷不熱坐在那里,池小秋也不耐煩理她,只膩在韓玉娘旁邊,問她些出去的事兒。

    門半開,涂大郎回來時,手里還捧著一個果盒,看見池小秋時,傅粉后十分顯白的臉浮上一層笑:“小秋來啦!聽說開這吃食攤子,越發(fā)出息了!”

    池小秋唉聲嘆氣:“可苦著哩,出息高的嚇人,姨夫手頭若寬裕,能周濟周濟我,再好不過了!”

    最好的幾樣掐人話頭的法子,賣慘,借錢,要方便。

    果然,涂大郎忙含糊著道:“都難著哩,都難啊!”

    涂老太利眼叮了自家兒子一眼,暗啐一口不中用,涂大郎將果盒放在桌上,忙撤出去了。

    池小秋瞥一眼果盒,里頭有夏天的黃杏林檎青梅,秋天的葡萄棗子蜜橘,不同節(jié)氣的果子圓滾滾鮮亮亮的擺在了同一個盤子里。

    要買這么一盤不應(yīng)季的果子可不容易,費心又費錢。

    池小秋心里緩和了一些,這涂家,倒也不是全然沒良心。

    韓玉娘眼里只有池小秋,見她一直盯著果子瞧,便忙推過來:“想吃什么,二姨給你剝�!�

    她這一番動作十分熟悉,側(cè)面看來,輪廓更是和娘像到十分,池小秋不由自主放松下來,說話像撒嬌:“二姨也吃�!�

    韓玉娘笑呵呵,看了涂老太一眼,見她沒有阻止,倒是帶了些嘲諷的笑,看著她們,便大著膽子將整個果盤都端過來,隨她來挑。

    池小秋隨手拿了一個棗子,還未收回來時,便咦了一聲。

    這觸感,太硬太糙,倒像是木頭!

    池小秋拿到眼前一看,可不就是個木頭雕作的棗子,還染了一層顏色,遠看絲毫不見端倪。

    她撿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這一盤子,都是木果子!只有中間一個蔫巴巴的蜜橘才是真的。

    池小秋臉上剛顯出怒色來,涂老太便慢慢道:“那是子孫果盒,本就是拿來看的,若想要吃的,一會才有呢!”

    池小秋抿嘴低頭瞧了那果子一眼,忽然一笑,自個從袋里拿出蜜橘來,剝了皮給韓玉娘:“這是江州剛運來的,二姨你嘗嘗�!�

    橘子的清香幽遠醒神,涂老太看了不由眼饞,池小秋故意背對她坐,和韓玉娘兩人吃完橘子吃柿子,吃完柿子嘗棗子,便有些坐立不安。

    恰好孫女涂二姐從街上買水回來,一見池小秋便嚷嚷道:“表姐,我前幾日往里攤上去想嘗一塊糕點,偏你不在鋪上,那幫工不識得人,還推了我一把,現(xiàn)在還疼呢!”

    涂老太正好拿這事做筏子,安慰她道:“你小秋姐哪里不想偏著你來?不過一時沒顧著,以后往云橋去,只讓她跟那些下人說上一聲便罷了!好了,去跟你娘一起吃果子罷�!�

    涂二姐往韓玉娘跟前來,不情不愿道叫了聲娘,眼往她手里一捺,撇嘴道:“我要那個橘子。”

    韓玉娘一時尷尬,也只得遞過去,卻讓池小秋截了下來:“橘子倒牙,吃這個做什么?”

    池小秋比她高上一頭,瞥著涂二姐時候盡是居高臨下的神氣,竟讓她不敢反駁。

    涂老太攢了眉毛,本以為拿捏住了韓玉娘,再壓一壓捧一捧,便能拿住池小秋,如今看來,似乎有些不順當。

    何止不順當,之后的一切,都在往他們毫無預料的方向滑去。

    涂家院子只擺得下一張桌子,四方桌邊圍坐一家五口人,就擠得連轉(zhuǎn)身退步的功夫都沒有,池小秋搭眼一看,見那個妾未曾上桌,便覺得這涂家好歹還知道些臉面。

    廚下許多菜,擺上桌的只有幾樣炒得蔫巴巴的菜葉,涂大郎道:“好菜還在后頭呢!”她便只當上菜有先后,結(jié)果等動了筷,一堆人都抱著一碗淺底飯,使勁往嘴里扒。

    沒人給韓玉娘送兩句祝語,更沒人夾菜。

    池小秋見韓玉娘縮在一角,只是扒飯,不由心堵,直接就要夾菜往她碗里放,卻讓涂老太要笑不笑的叫住了:“誰家上桌先吃飯來?齋打底的規(guī)矩,你也該知道些,第二碗才能吃菜,以后嫁人了也是顧頭不顧尾的?”

    池小秋冷笑一聲:“你老年紀大了,姨夫病歪歪的,小妹子正要清清肚腸,我和二姨卻沒這樣的毛��!”

    偏這菜做的也不入口,等了好一會,才終于等到涂大郎又端了好飯菜上來。

    原來是一碗燒的豬大腸,一筷子探下去,連筷子頭也沒不下去,撥開一看才知道,底下是個倒扣著的深口碟子。

    池小秋險些要氣笑了,尋思著再忍下去,這頓飯也是吃不好的,索性擱了筷子直接問到人臉上去:“廚房里頭那七八道菜,不端出來吃了放那干什么?”

    涂二姐直接驚叫道:“那樣好菜是拿來供祖宗牌位的,供完了還得原樣還回店里頭去,怎么能給吃了?”

    一陣嗆人的香粉味襲來,一個人偏過來一屁股坐在池小秋旁邊,頭上抹了幾層頭油,油光光得膩歪人,打扮得花紅柳綠,乜著眼拉長聲音道:“這——就是大姐家里的小秋?”

    池小秋往旁邊一瞥,臉色一寒。

    她頭上插著的,分明就是池小秋前兩日剛送給韓玉娘的,那根銀簪子!

    她火氣一沖,直接把那簪子拔下來,怒問:“這東西怎么到了你頭上?”

    涂家小妾一聲驚叫,好容易抹了桂花油梳了半天的云中髻少了支撐,一下子散落下來,因著池小秋動作太大,還扯下了一個花鈿,上頭纏著她幾縷頭發(fā),疼得倒抽冷氣。

    “小秋!”

    “池小秋!”

    “池家丫頭!”

    “娘!”

    叫聲此起彼伏,或是斥責或是驚怒,可不管何種情緒,但凡觸及到池小秋因為怒氣勃發(fā),而迸著火星的眼睛時,都靜默了一瞬。

    池小秋看了看油膩的肥腸,發(fā)黃的陳米飯,還是幾大盤炒干了的爛菜葉,在心里先笑了一聲自己。

    笑自己蠢到什么份上,竟在這里虛與委蛇盤桓了這么長時間!跟這群爛人爛菜周旋了這么久,也太可笑!

    手一揚,池小秋做了一件想做許久的事。

    “當啷!”

    “嘩啦嘩啦!”

    “砰!咣當!”

    桌子被掀翻在地上,碗盤甩出去老遠,菜湯橫流,整個地上一片狼藉,涂老太心疼得兩眼發(fā)直,涂大郎卻是吃慣了好的,只是生氣,還沒瞪足眼開口,便見池小秋從靴邊抽出一把刀來,直接倒插進躺在地上的桌底,切豆腐般,把那四方桌捅了個對穿。

    “以前什么事我池小秋便都不計較了,既是我來了,以后若是我二姨有半點不舒心處,我便掂著刀往這里轉(zhuǎn)上一圈。”

    院中如此靜,就連涂大郎咽吐沫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楚。

    池小秋一腳踩在凳子上,用一種霸氣十足的姿勢,環(huán)視他們一圈,慢慢道。

    “你們盡可打聽打聽,我池小秋除了上云橋做過吃食,還進過牢里,見過殺人的,便再往里頭逛一回也沒什么!”

    池小秋一牽韓玉娘的手,她早已嚇得呆了,木木跟在池小秋后頭。

    “二姨,走!往玉齋樓去,我給你定個上等宴,咱們過去那邊過生日!”

    第63章

    云林鵝

    這個生日過的,

    出門時不甚歡喜,回來時甚不歡喜。

    秋燈一捻,退了綠的螞蚱吧嗒吧嗒蹦上石桌,

    沖著那中心一點亮沖過去,

    又讓外頭的燈罩撞了一個跟頭,

    只能眼睜睜看著撲棱著翅膀的飛蛾在它之上盤旋來回,而后覷著一個破損一些的空兒直扎進去。

    畢剝一聲,

    燈火猛地搖曳一下,又險險定住,

    池小秋便想到了韓玉娘。

    她煩惱地嘆了口氣,

    怎么世上就有這么多見火也要往上撲的人,難道掙扎離開的痛苦,比不過熱油灼身的么?

    她憤憤踹了一下桌腿,

    低低罵道:“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就比如那個活該千刀萬剮的涂大郎!

    “哎——你這話若讓薛師傅聽見了,

    便要小心他日后不愿教你。”鐘應(yīng)忱話里帶笑,從她身后而來,

    手上端著一個蓋碗,

    擱在桌上。

    池小秋滿腹心思,竟連他腳步聲都沒聽見,

    聞聲一慌,忙翹首四下望去:“師傅?你見著了”

    鐘應(yīng)忱輕笑:“薛師傅并沒見著,只見著一個發(fā)呆的池小秋。”

    池小秋松了一口氣:“那便好。”

    薛師傅最是小心眼又記仇,若讓他聽見,

    說不得明兒的云林鵝就吃不成了。

    鐘應(yīng)忱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池小秋不由發(fā)惱:“你怎知道說的人里沒你?”

    便見鐘應(yīng)忱從容不迫坐下:“我離弱冠還有五年,

    尚且年小,這話自然不是說我了。”

    他將蓋碗輕輕一推:“天晚夜寒,

    喝碗蓮子湯潤口,再罵不遲�!�

    池小秋氣哼哼地:“你不知道那涂家…”

    “涂家再厲害,也比不得我們小秋,一言不合便拔刀而出,潑茶掀桌,好不威風。”鐘應(yīng)忱迎著池小秋驚訝的眼光,微微笑道:“這般看來,吃虧的總不是咱們�!�

    “你怎么…”知道?

    鐘應(yīng)忱望了她半晌,忽而一笑:“我便在門外。既是給了你刀子才能上門的去處…”

    “我怎么可能放心你一人過去?”

    不知道為什么,池小秋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一瞬。

    她忙忙喝了一口蓮子湯,還沒咽下去就吐了出來。

    咸!

    她就著燈攪了攪,見蓮子未爛,銀耳還留著根,再看鐘應(yīng)忱有些緊張的臉色,一瞬間明白過來。

    想來這蓮子湯,又和上回的面條一般,是鐘應(yīng)忱的手藝,她只能忍著咽了兩口,才擱下。

    鐘應(yīng)忱暗暗舒了口氣,想起今天看見池小秋帶著韓玉娘去吃宴席,便問:“你二姨怎么說?”

    一提起這事,池小秋剛剛好轉(zhuǎn)的心情一落千丈,她神色萎靡:“我費了一下午與她說,二姨甚話沒回,只回了我兩缸眼淚。”

    哦,倒也不是甚話沒說,她好歹還跟池小秋說了兩句緣由:“你二姨夫原不是這樣的,我剛嫁過去時,也待我好得很…”

    池小秋恨不得抓了她的肩膀,把她搖醒,道一聲:“你嫁過來已過了十幾年了!是過當年的日子還是眼下的日子?!”

    鐘應(yīng)忱問:“你是如何與你二姨說的?”

    池小秋精神一振,將自己苦口婆心費勁口舌的說辭又跟他重復了一遍,涂家家境潦倒,婆婆刻薄,丈夫無能,用著二姨的錢養(yǎng)著小老婆,倒生了一雙兒女,韓玉娘生了一雙巧手,管著一家子吃食,卻沒見別人厚待上兩分。

    池小秋憤慨道:“都到了這個份上,二姨還有什么猶豫的?若是我,早就閹了他自個快活去!”

    鐘應(yīng)忱眼皮一跳,見池小秋仍舊絮絮持著仗義之言,便止住她道:“你說了這許多,二姨可曾點頭?”

    池小秋眉毛一耷拉,看著可憐極了,怏怏道:“沒有。”

    “你捏錯了她的脈門�!�

    池小秋不解:“難道自己過得好不好,她便不知么?”

    “什么才是好?”

    “自然是能自家做主。”

    “那是你,你二姨可不是這般想�!辩姂�(yīng)忱毫不留情道:“她已經(jīng)慣了別人看她臉色過活,樣樣為別人著想,已經(jīng)如此過了一輩子,你忽要這樣逼著她要為自己過活,何嘗不是在難為她�!�

    池小秋頭一次聽著這樣說法,氣鼓鼓道:“難道便看著不成?”

    鐘應(yīng)忱反問:“為什么不能看著?”

    池小秋一拍桌子:“那多憋屈!便沒有其他的法子?”

    “等。”

    等到韓玉娘自己忍不下的時候,才是他們這些外人能插手的時候。

    “你二姨這次回來,想是有一段日子不用出門了,你便得空多請她來攤子上幫忙,也是散散心�!�

    池小秋雖答應(yīng)著,一口濁氣卻噎在心頭,只能憋著跟薛師傅折騰那只新買回來的鵝。

    這是只身手矯健的大鵝,一不留神撒了出去,便神氣活現(xiàn)地四處飛撲,見飛不出高高圍墻,便發(fā)起怒來,待著薛一舌便要下嘴狠啄,卻被倒掐了脖子折了膀子拎回了廚房里。

    燙水去毛,整只鵝被洗得干干凈凈,池小秋磨刀霍霍,手上一用勁,將刀在樁子上使勁一跺,氣勢洶洶道:“師傅,要剁成幾塊!”

    薛一舌被她嚇了一跳,斥道:“剁什么剁!這是整只鵝來蒸的!看好了,一會還有一只,便該你來做了!”

    池小秋自詡利落,卻不及薛一舌十分之一。只見他用手在鵝肚子里抹上一層鹽,池小秋用眼一度,暗暗記著:用鹽三錢。

    鵝肚子里頭塞上蔥,一壇酒里滴上蜜,拌勻后把鵝里外都抹上一遍,薛一舌便跟池小秋道:“拿鍋�!�

    這便是要蒸了!

    池小秋最識眼色,將圓胖蒸鍋與蒸籠都拿了來,薛一舌忙搖頭,朝案上示意:“用那個大口的淺口鍋!另拿兩根長筷子來!”

    池小秋眼見著他在鍋底放上一碗酒一碗水,兩雙筷子交叉架成個井字,把涂得油光嫩滑的鵝放在筷子上面,蓋上幾塊姜,鍋蓋蓋牢之后,用高棉紙密密封存,跟池小秋道:“昨兒新從北山買的柴火,拾出來兩束,每個大概兩斤重就好�!保�1)

    燒灶的活計是池小秋一向擅長的,薛一舌囑咐她:“慢慢燒,等它自己滅�!�

    燒盡兩束柴火,揭開高棉紙,給大鵝翻個身子,再繼續(xù)蒸,直待出鍋時候,香氣便彌漫了整間廚房。

    這香氣里頭有蒸騰的酒香,有蜜的甜香,池小秋嘗了一口,便贊道:“好爛的鵝肉!”

    她往日做鵝,不管怎么煮,都煮不到這樣酥爛如泥的地步,筷子一夾,肉和骨便分離開來,肉中有甜有咸,下頭盛出來的湯更是能鮮掉舌頭。

    薛一舌做的時候,并未將這道菜的用料給她說的有多詳細,可池小秋只需看過一遍,便能將整道菜原模原樣做了出來,用料時候拿捏的分毫不差,薛一舌喜在心里,卻不露在臉上。

    云林鵝甜咸適口,浸透酒香,最適宜做佐酒的小菜。

    她才將新菜的簽子掛上,高溪午便下了學過來,池小秋不禁笑道:“你可不是在云橋又安了個眼睛,不然怎么每一次都這么巧!”

    她盛出一碗米飯,上頭蓋上云林鵝肉,給他道:“這是師傅新教的菜,你來嘗嘗�!�

    高溪午本來跳脫,可今天神氣成了猴子模樣,得意兩字寫了滿臉,壓下一塊大元寶,還未說話,池小秋便不樂意了。

    她皺起眉毛,將元寶推還回去:“不是說了,你往攤上來不要錢�!�

    “這回不一樣!”

    高溪午朝她擠眉弄眼,然后故意朝著從橋上路過的幾人一揚眉毛,看著他們喪氣臉色,愈加揚眉吐氣,大喊一聲:“今天高大爺我歲考第一,凡是在座上吃飯的,都由我來請!”

    這個敗家子!池小秋剛要瞪他,便見高溪午拍著她肩道:“多謝這幾個月小秋妹子周全!我回頭專去曲湖定條船,請你來吃飯!”

    “請誰?”鐘應(yīng)忱冷硬聲音,便在他背后響起。

    高溪午訕笑道:“請高兄和小秋妹子一起…”

    鐘應(yīng)忱不答,緊緊盯住他,高溪午忙縮回手來:“一起一起。”

    旁邊鋪上有人嗤笑道:“什么第一,方兄你也休要生氣,這般不知自己斤兩之人,何須計較!明年考場上,無他父兄使力,那時才見真章哩!”

    “可不是,也不知從哪里拿來的題目!”

    高溪午聽見時本來咬牙,忽然又笑了,故意比他們談?wù)摰母舐暎骸奥犝f還有許多人私底下投注子,結(jié)果輸?shù)倪B褲子都沒了!”

    不遠處故意大聲議論的人登時讓飯梗住了脖子,臉也漲紅了,卻不能再說什么,畢竟那輸走的賭注,也是真金白銀讓人心疼著。

    韓玉娘本來過來幫忙干活,卻見著池小秋每天對著三教九流,不禁十分擔憂,尤其是這等看上去并不靠譜的公子哥。

    趁著池小秋收拾碗筷的功夫,她便悄悄問:“那是誰?”

    池小秋不在意:“在這旁邊讀書的!在咱們食鋪上熟慣了的�!�

    韓玉娘看池小秋全然沒有避嫌的意識,待要張嘴,卻又咽了下去,心里就此存了一件事。

    第64章

    一場鬧劇

    云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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