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池小秋聽他們說起這個也高興,這還是她守著東柵,精心挑出來的河陽鴨蛋,那地方本就以鴨蛋聞名,自然要比本地腌出的好吃許多。
鹽的咸味早就浸透在鴨蛋里頭,有喜歡淡些的就撿著細膩鮮嫩的蛋白,有喜歡咸些的就整個夾了浸著層紅油的蛋黃過來,筷子頭輕輕一壓,沙沙的蛋黃就碎開來,再一攪,跟冷澆面一起送進嘴里,還沒反應過來就能吃下一大碗。
這咸鴨蛋池小秋扣著賣是有理由的,她原本留著最好的一缸,單等著鐘應忱回來給他送過去的,讓他昨天這么一鬧,倒躊躇起來。
可鐘應忱是個長腿的,她不往家去,他卻能自個上門來。
池小秋臉上發(fā)燒,不敢看他,只是支支吾吾也不知說什么。
相形之下,鐘應忱倒是坦坦蕩蕩,他拿著一幅字過來問池小秋:“這個寫的如何?”
池小秋對字覺悟不高,但也能看出這字是好是壞,顯見是使了力氣寫的,便點頭道:“好看�!�
“那便用這個重給你做個招牌�!辩姂酪恍Γ骸澳氵@菜眼見著要換了,我做了個新單子,你一并看了,若是使得,四五日就能給你送來�!�
“不…不用麻煩…”池小秋想著他昨日說的“能做招牌能試菜”,又結巴起來,這要是往日,她早接了過來,這會卻覺得若是承了情,又不點這個頭,對不住人似的。
鐘應忱卻好似沒聽見一般,徑直將手里東西都放下,捋了袖子:“我聽薛師傅道,今日店里要包粽子,葦葉在哪里?”
“不…不…”
池小秋眼見著鐘應忱去了廚下,堂而皇之地占了她的地方,讓她無處可去。
第93章
粽子與藕粉
端午將近,
自然得備上各種口味的粽子,今年除了往年的胡桃瓜馕,松子蜜餞,
豆沙紅棗之類的,
池小秋另還備了些別的餡兒。
譬如咸鴨蛋五花肉餡的,
蒸出來之后軟糯粘牙里頭能咬著肉丁,上頭肥的那一半早就化到了肉里頭,
使得糯米微甜中透出肉的咸香,再往里頭咬去,
就能吃著口感松沙的咸鴨蛋黃,
周邊的糯米浸透了紅沙油,松軟中是無與倫比的鮮。
“這一個要賣上幾個錢?”惠姐見她做出的都十分小巧,不過兩三口便下去了。
“這樣的不賣,
咱們先送。”
池小秋將手里的粽子裹緊,
一收,數(shù)著時間,
過了一會兒,
眼見著鐘應忱還在旁邊專心致志將葦葉上的米鋪平,終于欣喜開口道:“這包粽子你不會,
不如往外頭歇著�!�
鐘應忱停下來,看了一會兒她的動作,重又將葦葉上的米刮去一些,池小秋略略拿眼一量,
夸人的話好險要脫口而出——竟差不多等同分量。
池小秋憋了憋,才道:“少了點。”
鐘應忱看了看她,
什么也沒說,又重添了一些。
池小秋都想要打自己了,
剛要道:“多…”
鐘應忱便悠悠看她一眼:“你包的那兩個,也不過二兩三錢重。”
隔了許久,竟完了他還有這看斤度量的本事。
池小秋少了最后一個將鐘應忱支出廚房的由頭,只得埋頭繼續(xù)包粽子。
他這一留就留到了掌燈時分,池小秋忙得昏頭昏腦,本來不察,到后頭做完最后一道菜,看看時間,不由奇怪。
今天費的時間倒少。
再一回頭,便見著鐘應忱就在旁邊,將原本擺得有些雜亂的罐子壇子都擺得整齊,依次數(shù)過去,連調(diào)料醬料順序都不變,正是她平日里用著最伏手的位置,她方看著單子,鐘應忱便已將諸般食材給她備好了。
迎著池小秋有些訝異的眼神,鐘應忱不讓人察覺地挺了挺直身子,心中暗暗思量:這該是能算得上高溪午說的第一條。
“第一條,好使!”
高溪午將扇子一合,當它如驚堂木一般往桌上一敲,斬釘截鐵道:“你得讓她覺得,你好用,什么都幫得著忙,使得順手,自然日日想著你,念著你,這般日久天長,還能裝得別人往心上去?”
鐘應忱表面不動聲色,回家卻將高溪午的話細細思量一番,一條條列出自己的好用處,越列越有信心。
他與池小秋朝夕相處一兩年,要論了解處,怕是比她還要仔細,再沒旁人越得過去。
這時候,外面小齊哥卻悄悄來喚池小秋:“東家來看看,這人過來得第三趟了,總是問來問去�!�
池小秋忙出去,就見一個尖臉窄頜的人坐于門邊上,兩眼四處打量,隱約能聽見他跟伙計問詢的聲音。
“你家便沒什么新的菜色了?這可都五月了�!�
小齊哥道:“從昨兒開始,他就往咱們這兒來坐,眼直往咱們客人身上盯著,總得盯上半個時辰,還點著數(shù)兒。要不是我讓人攔著,還要往后邊園子里頭去�!�
正說著,那伙計便收了單,小齊哥便問:“可點了什么?”
伙計哼笑,嘴撇出個嘲諷的弧度:“點了,又多點了兩碟青豆,今個還添了個咸鴨蛋�!�
小齊哥問:“東家,要不你看,我攆了他出去?”
“咱們店里又沒說不許只點小菜,怎么攆人出去?”池小秋搖頭。
小齊哥瞇眼看了一會兒,冷笑道:“晚上我便跟一跟他!”
鐘應忱心中數(shù)了數(shù)這附近街巷:“也不必跟遠,若他往東面去,便去街東清平酒肆,若往西面,就往季二郎食鋪查查,若都不是,守好店里便出不得事�!�
“是他倆家?”小齊哥一時有些氣憤:“咱們店里同他們又沒什么來往!”
池小秋這店開得紅紅火火,自然是擋了些人的道,前有總想著絆他一絆的周大廚,后有這幾條街上的食肆酒樓,鎮(zhèn)子上的食客一張嘴一個胃,一頓裝不下兩家飯,去了這家便少了哪家的客源。
誰能同錢過不去,做不成一起賺錢的,那便是擋著財路的仇人了。
而這兩條街里頭,別家賣吃食的多有個名頭,或是專賣包子,或是專賣粥餅,抑或是只做甜點冷食,同池家食店一般什么都賣的,也只有這兩家了。
果不其然,小齊哥一路跟過去,就見這人進了清平酒肆,回來憤憤道:“若想爭時,便在菜色上下功夫,總這樣跟小鬼似的背后使力氣,又有什么意思!”
池小秋想得開:“管別人又管不過來,守好店里頭就行!”
過上兩天,便再沒見過這人,池小秋就把這事拋到腦后,專心備新的菜色。
菱藕陸續(xù)上市,池小秋在柳安呆了兩年,同各家賣魚賣肉賣菜的都有十分相熟的,后頭開了食店,各色食材用量一下便大起來,常用的食材便也不用池小秋單門出門,只要專撿著那成色好的人家簽了契,按時按日往家里頭送便是。
只是去年賣藕的那家子今年回了鄉(xiāng)下,池小秋便多了時間,自己掂了筐子,往曲湖邊上去逛菜市,看能不能再尋著一家靠譜的。
挑藕自有講究,先看顏色,皮微微泛黃,若是太黑或是太白都不能要,中孔大,形狀飽滿,若是每節(jié)再長些,便更好了。
池小秋正蹲在一整街上的蓮藕堆里慢慢挑,便聽著有人爭執(zhí)起來。
“小哥,你給的這價也太低了!”隔了兩個攤,那攤主人被個人揪著,掙又掙脫不開,十分生氣,便現(xiàn)拿了這藕點給他看:“你看我這藕,不是鎮(zhèn)上的,需得走了老遠從安湖邊上收來的,你這出的價,別說挖藕的錢,就是將藕現(xiàn)從湖邊撿了運過來,也裹不��!”
“你這藕我東家能全收,便是五十個錢一斤少些,好歹你也不用愁這藕賣不出去,怎么你這老兒就這么死心眼兒?”
安湖邊上的藕?
池小秋來了興致,安湖藕同別地不同,又粗又壯,又大又甜,便是生吃味道也好,若拿來磨出藕粉,更是好看。
她便徑直過去,那兩人吵得正厲害,竟無人注意她。
池小秋只需一看,便知曉這賣藕的攤主人是個講究的,這藕一節(jié)一節(jié)比別處挖來的更長,且周身沒有半點傷痕,孔洞雖小卻干干凈凈,洗得不見一點淤泥。
她不舍得拿這整只的藕來試,正想問這攤主人可有散碎的藕節(jié),就見那兩人爭執(zhí)來去,一人要拿了藕去,攤主人卻不愿意撒手,兩邊都一同使勁,那老長的藕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咔擦”,便現(xiàn)斷作兩截。
那人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半截藕,呆了一瞬才道:“這可怪不得我,誰讓你出了錢不賣!”
這一下,池小秋正好看清了他的模樣。
這不就是前幾天往她食鋪問來問去的小哥么!
這回卻輪到那攤主人扯著他不撒手,氣道:“這藕是我一家子在水里頭泡了老長時間才挖上來的!就為了不挖斷,得順著根在冷水里頭摸上半天,卻讓你給折了!你要是不賠我三錢銀子,便不能走!”
那小哥一見惹了禍,忙掙開攤主人的手去:“原是你拿在手里,折了來賴我
,哪個有錢來賠你!”說罷便仗著腿腳快,力氣大,一溜煙走了。
攤主人年紀本已大了,那人動作伶俐,等旁人都看過來,早走得沒影了,竟沒能攔住。又不能為了這一截藕扔了整個攤子,只能跺著腳連聲嘆晦氣!
池小秋正瞅著他手里那截藕:“阿爺,可能讓我掐上一點?”
攤主人瞥她一眼,將手中的藕撂給她,池小秋將碎藕在指尖一捻,見那藕肉白中微微泛著紅,便笑道:“你老這藕什么價錢,有多少斤?”
買藕的見她這動作,知曉是個懂行的,便打量她道:“看你是個小囡囡,我也不說虛話,這藕一年只出兩茬,我手頭也只有三百斤,若是你散買了,就論百錢一斤,若是你包了百斤以上,我便算你九十個錢一斤,還能再送上十斤。若是少了這個價,你自往別家去,咱們這不用做這生意。”
“好!你老有的我全要了!”
攤主人未料她年紀小小,卻如此爽快,便上下打量她兩眼道:“你家用的了這許多?”
“我要用這藕做些藕粉出來,正好要這許多,你老家里若是秋冬時候還有,便往云橋邊上池家食店來找我,我還能買得�!�
白花花的錢往這攤主人面前一放,由不得他不軟下來,也客氣笑道:“看不出姑娘這花枝般年紀,倒做上東家了�!�
池小秋也笑:“方才我見那小哥與你老爭了大半日,竟沒買上一些?”
攤主人氣道:“快休提這猢猻,若嫌貴時便莫要來買,只說他東家給的錢少,就要來強買我的藕,是什么道理!”
第94章
藕粉藕夾
夏日炎炎,
宜磨藕粉。
池小秋雖力氣大,可這搗弄藕粉是個費力活,搗得久了也是胳膊肩膀哪里都酸疼,
這會再抬頭看看,
搬回來的藕占滿了一整個院子,
池小秋只覺嘎吱一聲,另一只胳膊也一齊疼起來。
“終于長進了些,
這回挑的藕成色還看得過去�!�
對于薛一舌來說,這話算是夸得頂破天了,
可惜池小秋埋頭于蓮藕之中,
無暇消受。
上好的藕洗干凈之后,能當鮮果能做食材,便是直接咬上一口,
也是脆嫩多汁,
若是磨出粉來,生津潤肺,
簡單拿熱白水沖開,
從不會走的小兒到年近七十的老嫗都吃得。
薛師傅大約是讓好食材洗了眼睛,難得起了談興:“過了江,
安湖蓮藕在這南邊也是大有名聲,曾有官老兒想往中官處報,將此地的藕列作貢品,結果驚動了當?shù)馗骷掖髴簦?br />
一齊往府衙上書,這才免了�!�
貢給圣上的自然都是各地最好的東西,
舉國之力才能維持皇家奢侈之習,若真列作了貢品,
皇上吃得中意時,那便成了年年歲歲要交出的稅,雖說能盤剝一些,若是遇上災年收不齊,吃瓜落的還是官老兒。
池小秋停下手里的石臼,看著優(yōu)哉游哉的薛一舌,有些哀怨:“師傅,你老在這葡萄藤下坐了好半天,該說得累了?不如來這里松松骨頭?”
薛一舌立刻收了閑散神色,坐正了身子,變得嚴肅起來:“這藕粉最講究力道,你還需好好練練�!�
果然,最不該對這虛幻的師徒之情抱有希望。
薛師傅卻在心中輕哼,這片地兒正對著房里對穿兩扇大槅窗,池小秋都忙了這么大會,鐘小子若還是瞧不著,這門親事也就不用再說了。
正如他所料,沒過一會兒,門便讓人推開了。
如同久旱逢甘露,忙得昏頭昏腦的池小秋早就忘了最近兩人之間的古怪,見著鐘應忱迎面而來,忙問:“你來得正好!我磨了的藕漿都在這袋子里頭,你幫我端著,我好拿水來沖!”
鐘應忱捋起袖子來:“你來端著,我沖就好�!�
“我力氣大…”池小秋沒來得及發(fā)表完自己的意見,就讓鐘應忱占了地方。他人雖瘦弱,幾桶水倒還能拎得起來。
下面放上干凈木盆,沖出來的藕漿水就直接落到盆里,也不知提到了第幾桶水,池小秋見這時候濾出來的水已經(jīng)是清凌凌的,忙道:“好了!”
這樣的藕漿要等上一兩天,直到來回濾干凈里頭的細碎藕渣同泥沙,才能瀝干捏出藕粉團子。
薛師傅旁邊看著,卻知道鐘應忱差不多用盡了力氣,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只是怕池小秋看出來搶了位子,才硬撐著沒顯出來。
忙活了整整一天,終于將大半的藕喚作了滿院的藕漿,池小秋心情大好,早不記得前兩日的不自在,手熟門熟路就往他肩上一拍:“好兄弟!多虧有你!”
頭一次,薛師傅心里頭的天平略略往鐘應忱處略傾了傾。
遇上自家徒兒這么個傻孩子,也算是命中注定一劫,情路多舛。
鐘應忱不動聲色,將手慢慢收在身后,也點頭笑道:“能幫得上忙便好�!�
這會沒了藕,池小秋也不是多么粗心的人,眼往他身上一順,立刻知曉有異,一想便知,忙問:“剛才累著了?”
“無事�!辩姂垒p描淡寫,卻擋不住池小秋搶上前拉了他的胳膊過來,見他手止不住微微發(fā)抖,便知道是用力太過的緣故。
一只手遞過來,卻是薛一舌不知什么時候回屋里拿了一瓶藥油,又在鐘應忱的順勢而為上推了一把:“你過兩月還要應考,還得注意�!�
池小秋想著鐘應忱八月秋闈,原是要急著備考的時候,卻因為她這事給誤了,不由大愧,忙問:“這藥怎么用?”
“外用,涂在患處使勁揉搓,疏通氣血便可�!�
“好!”池小秋方應了,想想又不踏實,起身就要往外走:“還是找郎中看看罷,寧可多費事也別誤事兒。”
不等鐘應忱開口,薛一舌便道:“收個徒弟作甚?連師傅的話也不信!”
這能一樣嗎?
池小秋剛要惱,便聽鐘應忱道:“這藥我之前在高兄處見過,最是難配,于這筋骨之傷最是有效,薛師傅確是有心了�!�
池小秋只得作罷,薛一舌將藥扔下,抬腳便往屋里去了,只留下池小秋捏著鐘應忱的手腕,有些猶疑。
韓玉娘前些天教的,男女有別,能在這時候用么?
忽又想起鐘應忱說的“事急從權”,便跟鐘應忱道了聲得罪。
偏鐘應忱為了干活方便,穿得還是窄袖,池小秋解了多久扣子,鐘應忱便看了她多久,決定還是不要告訴她,這扣子其實解不開。
可惜池小秋耐性有限,直接下手一撕,這短暫的寧靜時光便結束了,讓他好生惆悵。
池小秋直將袖子破到他上臂,想著薛一舌說的“患處”,又尋不著,索性倒光了半瓶子的藥油,將鐘應忱整個胳膊都涂滿了,使勁揉搓起來,還怕自己力氣過了,又囑咐鐘應忱:“要是疼,你就說。”
“好。”
鐘應忱垂下眼,不去看自己被抹得有些嚇人的胳膊,只覺得她每一次指尖到指掌的觸碰,都格外燙人,竟讓他有些不好意思。
池小秋毫不惜力,花了許久時間,將鐘應忱整個胳膊按得通紅才罷手,只是瞧著他半露的肩,兩者顏色差別太差,顯得胳膊十分凄慘,又見鐘應忱總不言語,便安慰他道:“再過兩日,就同之前一般白了�!�
鐘應忱壓根沒聽見她在說什么,只是道好,又讓池小秋立逼著動了動胳膊,見確是無虞,才把心擱回原處。
“你有什么要吃的?”池小秋自問自答:“現(xiàn)成的藕,便給你做個藕夾,你等著!”
藕削凈了皮洗干凈泥,快刀切作圓片,卻仍有一端粘連,豬肉四分肥六分瘦剁成泥,夾在藕片之間,用雞蛋芝麻油等料混成面糊,藕片在其中浸上正反,掛上了面糊,冷油滑進熱鍋,慢慢將這藕片煎成金燦燦顏色。
不下重油來炸,便是因為鐘應忱吃不慣,這樣煎出的藕夾,外頭更加發(fā)脆,卻不妨礙里頭肉餡的鮮美多汁,池小秋又配了兩道清爽小菜,那邊冷面煮開,直接過水,不能再快。
鐘應忱往這里來一天,混足了兩頓飯菜,待要走時,忽然覺出不對。
這袖子讓池小秋毀得徹底,大喇喇敞著,風一吹覺得涼時才察覺,這般出去定要有閑言碎語,便問池小秋:“可有針線?”
自然是有的,可池小秋作難:“要不要等我二姨回來,讓她給你縫?”
韓玉娘這會都沒回來,定是讓薛師傅給拖了,不然待她見著這樣場景,怕是要雞飛狗跳。
鐘應忱含笑道:“隨便補補便好�!�
池小秋沒奈何,只能硬著頭皮上陣,給鐘應忱這袖子上縫了一道。
等她笨拙地打了三個結收尾,上下端詳了一會兒,自己十分心虛。
鐘應忱整了整那道歪歪扭扭的口子,如同瓦藍天摔碎成兩半,中間橫亙著一只蚯蚓,道:“好看�!�
池小秋:“呃…”鐘應忱可能眼瞎。
“已經(jīng)晚了,你還不回家?”薛師傅在門口催促,鐘應忱便知道,這是在告訴他,韓玉娘已經(jīng)拖不住了,便點點頭道:“我先走了�!�
池小秋攀著門,見鐘應忱大步離去,突然襲來一陣強烈的不舍,竟讓她隨之一怔。
薛師傅站在門邊,暗暗長嘆一口氣,想起鐘應忱前兩天登門時的場景。
韓玉娘出去賣新繡出來的貼片兒,還要再買些剛出的花樣子,池小秋趕著出門挑藕,好半會都回不來,鐘應忱上門來干什么?不是有所求,還能是嫌隔河太遠,專走近一些好對眼想看兩厭不成?
薛一舌冷臉待客,鐘應忱卻恍若不見,喝過他恭恭敬敬倒出的第三壺茶,薛一舌終究沉默不下去了。
水喝得多,也憋得慌啊!
他惡聲惡氣道:“我又不是你師傅,來尋我做甚?”
鐘應忱正等著他開口,眼見杯空了,又續(xù)上一杯。
薛一舌看著茶葉沉浮,越發(fā)不安穩(wěn):“有話便說!我也不似小丫頭一般好哄!”
“聽聞汝元每到四月就有珠蘭花會,舴艋畫船流連于水上,攤鋪花車列布于街旁,有十里馨香。買花之人若是惜花,便爭相飾盆盒,以琉璃,以片玉,以官瓷,以楠木,以象牙,以朱貝,極盡巧工,便以拙木,也必然要大巧若工,萬沒有隨意丟棄污泥之中的�!�
薛一舌冷笑一聲:“誰知道那看著工巧的盆好不好用,能不能護得這花。琉璃易碎,珠玉不實,象牙留痕,楠木也能朽,又能如何!”
鐘應忱一笑:“可眼下這人只因太過愛花,只怕栽入盆中便再難留下,更誤了這花長勢,便寧愿這花長長久久長在眼前,怕是有些短淺。”
薛一舌怒氣猛地一沖,站起來瞪他道:“我知道你們這等讀書人的心思,只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更別提小秋還是個女孩兒家,不過做得兩道菜做些粗鄙事,哪里是值得看的!我薛一舌卻把話放在這里!”
他目光炯炯瞪向鐘應忱:“小秋于庖廚之道的天資,不下于你讀書寫字,你能做得天下人眼里的狀元,小秋也能做得這行里的狀元!”
第95章
素燒鵝
薛一舌見鐘應忱并未開言駁他,
才緩了口氣道:“你若是為她好,就莫要惹她,就是做了官夫人又如何?你現(xiàn)去問問她,
到時候出門做上一場宴就讓人點著說不守婦道的日子,
她可愿受?”
鐘應忱只用了一句話,
就讓薛一舌定在當?shù)兀骸拔抑獣詭煾邓鶓n�!�
他放慢了詞句:“小秋,絕不會做第二個云娘子!”
“你…你…你…”薛師傅失卻了最后一點安定。
“她想做的事,
便自去做,便是做了娘子夫人,
做了孩兒娘,
她也是池小秋,這刀碗鏟勺,只要她想拿,
就無人能阻她�!�
鐘應忱看向他,
一如三十年前的他一般年輕:“鐘某這盆雖說簡單了些,卻愿將花長長久久護持下去,
只要她自個愿意,
哪里都能呆得,甚事都做得�!�
薛師傅哽了一會兒,
由不得不心動。
鐘應忱這是明明白白告訴他,便是與池小秋成了親事,也不妨礙繼續(xù)當他這徒兒。
誰家娶妻娶媳不是為操持家事,生兒育女,
鐘應忱敢做這個承諾,是旁家再不能應的事。
攻人攻心,
鐘應忱這小子心眼彎彎繞,偏能打到人心里頭,
薛一舌雖是不情不愿,卻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便已是給了他許多便利。
過了兩三日,整個院子里的藕漿都變成了布袋里頭一團團藕粉團,又被切作一片片,放在炭盆上慢慢烤干,最后壓出來的粉就是這一年池小秋手里出的第一批藕粉。
池小秋挑的這家拉來的藕成色不錯,又新鮮又都是熟透了的老藕,出的藕粉就格外多。
鐘應忱日日過來幫忙,便是有薛一舌幫忙,也讓韓玉娘撞見了。
她進門之時,池小秋正從鐘應忱手里接東西,兩人挨得格外近,瞧得韓玉娘心里有些不安。
姑娘一天天大了,心思也多,韓玉娘生怕自己有了疏漏,原說好回家拿了便要送去的繡件也拋在腦后,一齊幫著他們忙活。
池小秋用米粉捏了小小的浮元子,煮熟了撈出來,一個個圓咕隆咚雪潤嫩彈。再倒些藕粉在碗里,倒上一些冷白水,接著用熱白水沖開,勺子慢慢攪勻,就見碗里頭的藕粉微稠,晶瑩剔透里還透著淡淡的粉,仿佛春天浸了水后變薄的桃花色,把浮元子直接加在其中,十分好看。
鐘應忱只嘗了一碗,見韓玉娘如坐針氈的模樣,便對著池小秋微微一笑,起身要走。
“這些你都拿著,晚上看書時候沖上一碗,還能頂餓�!背匦∏镒阕憬o他裝了一半新出的藕粉,又看看他的手,怕他拎不得重物:“算了,我?guī)湍隳眠^去。”
韓玉娘自然不肯讓池小秋隨他去,便接過來藕粉:“你不是還要跟薛師傅學什么菜?這藕粉,二姨幫你拿去!”
鐘應忱垂下眼,多了些冷意。
他不過是因為池小秋,才愿在這院里多顧及韓玉娘,可這出了門,卻再不能退了。
池小秋有些猶豫,卻聽他一面道:“諸位自去忙,我自己來便好�!币贿厖s又握了握手,似是忍著痛。
池小秋頓時狠狠唾棄了自己一把,鐘應忱自來便不是愿意給別人添麻煩的性子,這會不過送個東西,推來推去算什么,便搶了藕粉:“二姨你去歇著,我去!”
因有著這份愧疚,池小秋一路絮絮叨叨囑咐了許多,又怕他自己天天在家,從天亮讀書到天黑不好生吃飯,又跟他約了每天午間晚上兩餐,便打發(fā)伙計直接送飯到他門上去。
鐘應忱只微笑聽著,難得池小秋這會不似前幾日那般疏遠,便趁著空道:“七月曲湖邊有燈戲,到時候高兄正登臺唱第二折
戲,我便定了兩個位子,咱們便一同過去,也好給他壯壯聲勢�!�
他說著便笑起來:“聽說那茶園子上了些新點心,倒是稀罕,你若嘗了說不得自己便能做出來�!�
戲倒是其次,難得是這點心,池小秋的心思立刻讓這新鮮吃食牽了去,忙點頭:“那就說定了!”
這會街上來逛的人也多,一到這多風時候,賣春勝、風箏等物的都多了,橋上橋下多有人來攔著行人兜賣了,池小秋二人便也早早讓人盯上,方上了橋,就已經(jīng)讓幾撥人攔了。
這般兩三次,池小秋也有些惱了,一邊躲截住她硬是要她看掛的幡的人,一邊道:“我趕著送東西,又不要買東西,你自去尋別人去!”
那小哥賠笑,先往池小秋手里塞了個荷葉包著的小點心:“并不是讓小娘子買東西,恰是我們店里新開,里頭各項吃食都便宜許多,小娘子若是閑時,便抬抬貴腳往咱們店里去逛逛,坐坐也使得�!�
池小秋聽見吃食兩字,便住了腳:“你是哪家?”
“清平酒肆!云橋邊上順著河過去一拐就是,旁邊就是曹娘子布店�!�
這不是巧了嗎不是!
池小秋頓住,挑眉問道:“你們家原不是在云橋隔著一條街東邊嗎?”
“小娘子去過我們店?”小哥笑得更是喜團團的:“哪敢情好,我家店因開得時候久了,來得客多,就又開了一家新店�!�
池小秋看著他手里的牌幡,不禁笑了。
所以便把新店開到她池家食鋪對門了?
韓玉娘在家越發(fā)心神不寧,她原還道這馬上秋闈,鐘應忱少不得每天苦讀,至少這一兩年上沒空常來擾池小秋,可看今天兩人這親近處,她前些天教給自家姨甥女的道理,大約是轉頭就忘了。
韓玉娘小心翼翼跟薛一舌打聽:“最近…那鐘小哥常過來?”
薛一舌面不改色:“倒也不常見。”
韓玉娘還不放心,又探問方回來的池小秋:“鐘哥兒甚時候考試天天倒是得閑?”
她的防備明晃晃的連池小秋都聽出來了,皺眉道:“二姨,這院子有忱哥一半,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這屋子里誰還能攔他不成?”
韓玉娘一滯,眼圈便有些紅。
池小秋頓了頓,還是硬著心腸道:“在家時爹娘就教過我,說人活著,恩要報,仇要報,我能到柳安來,全托賴忱哥,以后二姨不要再說什么上不上門的。”
她放軟了語氣:“他還不如我,我還有二姨,他在這鎮(zhèn)子里沒親沒故,要是連家里都不讓回,還要他去哪里?”
池小秋這突如其來一番話,在韓玉娘心尖挖下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洞,意懸懸蕩悠悠更沒個著落處,恐慌地半夜都睡不著。
這會能為他說出這樣的話,等再處得時候多了,還不是鐘應忱說什么,她便暈乎乎應了什么。
韓玉娘算著鐘應忱去應考的日子,暗暗落定了主意。
不上兩天,池家食鋪對面便噼里啪啦放了足足一丈的長炮仗,聲音大得連在廚下忙著的惠姐池小秋,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池小秋掂起腳,透過廚房又高又小的菱花窗看過去,就見一個上下都圓乎乎油光光的人,站在階上團團朝周圍人深深作了個揖,笑容可掬:“小店方從街東挪過來,菜價便宜分量足,童叟無欺,無論新客老客,凡進店便有對折,若是熟客,能免上更多,還望各位多多光顧!”
惠姐咬牙道:“太欺負人了!他這分明就是要和咱們打擂臺!”
“這怎么算是打擂臺?分明就是看著咱們店里人多眼饞�!毙↓R哥從鼻子里哼出一聲,看著對面,殺氣騰騰。
云橋是個磨人的小妖精,地價租子樣樣都貴,可挨不住來往人都匯集于此,自然賣各色吃食玩意的也多,立住腳不容易,可要是能立住了,就能賺得盆滿缽滿。
池小秋眼里只有那一疊微黃滑嫩的豆腐皮,全不將此事放在心上,隨口道:“這一街上少說也有百十個鋪子,便是開十家,也攔不住�!�
小齊哥想想便也笑了:“我去他家吃過,廚子雖還過得去,還不及東家一指頭,到時就看他怎么哭罷!”
他們雖然想得開,可食客不是常情的,自然有許多人往清平酒肆去嘗了鮮,不上兩天,就有人拍著桌子在外頭罵起來。
“想錢想瘋了,弄個葷菜的名來糊弄你爺爺,分明就是一盤豆腐皮,也敢要一百個錢!”
池小秋一聽便知道,這回遭殃的,是剛端出去不久的素燒鵝。
素燒鵝用豆腐皮同山藥制成,山藥削皮上鍋蒸熟,軟糯松散入口即化,紅棗去了核塞進去,再撒上芝麻抹上油,均勻裹在兩層腐皮里頭,卷成長長一條,再下油鍋里頭煎得兩面燦黃發(fā)脆。
出鍋后切成寸段,只看顏色,層層相疊,豆腐皮黃亮,就如同剛熏制出來皮酥油亮得燒鵝,故名素燒鵝。
外頭伙計壓不住,只能抹著汗來找小齊哥,池小秋在里頭慢慢煎著一鍋軟豆腐,尤能聽見外面一聲高似一聲。
“李二爺也說了是素燒鵝,既帶了個素字,自然是旁的做出來的,如今這豆腐山藥樣樣不便宜,論市價,一碟賣上一百錢,也只賺個薄利�!�
“哄誰去?隔壁家現(xiàn)賣的素菜,便沒有高過三十錢的!”那人嗤之以鼻,唾沫噴了小齊哥滿臉。
第96章
“這一塊豆腐皮,
擱在對門,只賣二十個錢,凡是老客,
還能再少些!一盤菜生生讓出九成的利來?敢不是看小爺錢多,
上趕著欺到頭上來?!”
他這話倒不是給自己抱不平,
竟是給對面清平酒肆打招牌來的。
池小秋將鍋一掂,里頭十幾塊豆腐聽從號令齊齊翻了個身,
又被挨個撒上了調(diào)料粉和紅艷艷辣椒圈。
嗯…這事甚是有趣。
惠姐是個急脾氣,知曉池小秋挑食材上頭花了多少力氣,
甚是不平,
在廚下聽了爭吵聲,便要出去與他說理,池小秋不急,
攔了她笑嘻嘻道:“小齊哥這樣的人見的多了,
后頭能噎得別人說不出來話!”
小齊哥從還在云橋擺攤起,便見識過許多人的手段。有為了一盤小菜各種吵嚷的,
有專為了占便宜找茬的潑皮,
也有旁家支使過來打探一二的。
他們這樣做熟客生意的,開門都是客,
笑臉總不少,先頭小齊哥還常趁著見池小秋的空當,漲紅臉氣憤憤抱怨一通,后頭已經(jīng)能練出噎人的好本事,
大風大浪雖見得少,小溝小河也算過得慣。
果然兩人便聽見小齊哥不卑不亢接道:“旁人店里的飯食小的不知,
只我家,卻是敢說每早起來,
是趕著最新鮮的一批采買的,從不敢在這上頭虧了價錢�!�
他又指了指廚房門口露出的半截菜:“露水沒干新拔還帶著泥的菜,同在窖下存久了蔫了打卷子的,價錢自然是天上地下。剛出水活蹦亂跳的大鯉魚,同臟水里頭呆了許久半死不活的,價錢能相差五成。這十幾個錢買來的豆腐,便是有人敢賣,放在我們東家眼里,是絕不敢入菜的�!�
惠姐和池小秋沒忍住,都笑了起來。
小齊哥這話甚是誅心,傳到對門東家耳朵里,怕是要氣得跳腳。
鬧事這兄弟的聲音也一如他們預料地氣急敗壞:“菜是你們買的,便是拿不新鮮的假充,中間掙出來的錢,還能送給我們不成?”
池小秋簡直想喝一聲彩,小齊哥用了這一大篇話暗指的“不新鮮”,就這么讓他干脆利落說了出來,若不是實在兩下不認得,都要以為是自己店里自寫話本自己演的一出戲。
小齊哥也聽出了他話里破綻,心也定氣也閑:“若是客人疑心,便可往我們廚下轉上一圈,用的油用的菜,可有不干凈處,可有以次充好的,若是沒有緣由便說這般話�!�
他一笑:“那小人便要請了巡檢司老爺來評評理,空口白牙誣告人可有什么法子來討公道�!�
他巴不得這人鬧起來,能讓旁人看看池小秋的廚房,那利落明亮干凈勁兒,都認識這么久了,他沒回到廚下,都怕手腳添下印兒來。
這還是池小秋第一次全程聽見小齊哥跟人理論,不輸曲湖木樨園里頭一場大戲。
“這人也忒蠢了,我這肚里的詞兒還有呢!”小齊哥握著一杯涼熱正好的茶,一飲而盡:“多謝東家!”
池小秋擺手,朝連著院里的門指了指:“我可沒這么仔細,還是惠姐姐再三贊了你,撤了我倒出來的冰酪,說剛說了話喝冷的傷風,不涼不熱的白水才合口,扇了好一會呢!”
惠姐恰送了飯回來,不好意思:“誰倒的有什么要緊?哪用說這么多!”
小齊哥又要跟她道謝,惠姐一邊避讓,一邊紅了臉:“原不是大事,總該我們謝你,把那人支應走了�!�
她將手上的碗碟放在后面,交由婆子去洗,手上忙了一會,終于猶猶豫豫蹭上去問:“開店時,這樣的人很多么?”
她娘本是不想讓她過來做這個活計,總在家里說:“你從小做過多少活計?一家子的碗也沒動過幾次。小秋那是正經(jīng)生意,砸個盤子碗咱家還能賠得起,要是得罪了什么人,小秋這店還能開得下去?”
她見小齊哥有些訝異,臉更紅了:“我不怕和人吵,就是怕說的不對,給東家添麻煩�!�
“雖是對人要客氣,也得是客人,熟慣的不需他開口,能送的就已經(jīng)送了。要是找茬的,不和他對嘴,可該要的也得要,不免的就不能免,不然開了個口子,東家就難做�!�
小齊哥將自己這兩年斗智斗勇的經(jīng)驗盡數(shù)總結了,傾囊傳授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