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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韓玉娘看著不經(jīng)意間從他袖中掉落而出的帕子,頭皮都要炸起來,不敢置信。

    桑羅山并無什么掩藏之意,大大方方將那帕子放入袖中。

    “今日我敢上門來,便非我一人之意…”

    他雖未挑明,韓玉娘心里卻亂如麻,一系列猜想在腦中翻滾,先前不經(jīng)意的事好似也可疑起來。

    說來,上回送大螃蟹的,不就是桑家…

    她眼中豁然外露的慌亂讓桑羅山看得分明,他挪開目光,看著院中慢慢打了卷的葡萄葉,幾不可見地一笑。

    既是這婦人好求穩(wěn)妥,他便推波助瀾一次。

    只消韓玉娘應(yīng)一聲,他立時就能讓這婚事滿橋皆知。

    他悠悠然,只等韓玉娘開口。

    外面藤蔓浮動,送一巷秋風(fēng)。

    兩人出門之時,桑羅山險些要維持不住自己的臉色,只等門一關(guān),韓玉娘不安的眼神消沒在門洞中,桑羅山臉驟然一沉。

    “大…大爺,這婦人沒見識…”

    小廝戰(zhàn)戰(zhàn)兢兢勸道。

    誰能想到,這么愛惜池小秋名聲的韓玉娘,連說到這個份上,都咬牙不愿松口。

    她萬年不變的推辭說法:“這是我那姨甥女終身,還得再商議。”

    明明便是不想應(yīng)!

    雖擔(dān)心說了實話得遷怒,但若是沒提下場更不好,小廝還是小心提醒:“到時這姓韓的婦人若是問了池姑娘…”

    不是穿幫了?

    “她便是實說了…”桑羅山咬牙道:“她姨母便一定信了?”

    沒過幾天,池小秋便發(fā)覺,最近登她池家食鋪的人多了。

    并非食客,而是桑羅山。

    一進(jìn)秋來,一天比一天冷,卻按捺不住人吃涼食的心。

    為了能把牛乳煮成半稠的樣子,池小秋已經(jīng)試了好幾回,最后終于敲定了幾樣?xùn)|西。

    新栗松軟糯香,直接磨成粉,同雞蛋清一同倒進(jìn)去,倒進(jìn)偏小的鐵鍋子里,一邊小火熬一邊慢慢攪動,直到里面的牛乳子漸漸粘稠,才拿勺子刮出來。

    桑羅山登門的次數(shù)多了,便次次寫詩池小秋都煩他費紙。何況又不寫,只是坐在桌邊,有一搭沒一搭問些閑話。

    “這要做什么?”

    池小秋敷衍道:“隨便炸些東西。”

    “便用這個?”

    桑羅山原也是個好吃之人,當(dāng)真是起意來問。

    “得用冰�!�

    凡儲冰人家只怕早在伏天便已用了干凈,這會兒又不至于冷到水冰河凍,這冰怕是不好得。

    桑家有冰窖,桑羅山不介意借花獻(xiàn)佛:“我讓人取些過來�!�

    “不用麻煩,”池小秋忙擺手:“已尋得了。”

    她做事之時,什么都得靠邊,池小秋讓他擾得不耐,尋個借口就搬著鍋子回廚下來。

    這冰確實不好尋,但也沒稀罕到這個地步,再不濟(jì),徐晏然家中就有。

    她現(xiàn)今雖吃不得什么東西,但為了以后的幸福,十分樂意為池小秋嘗試菜色兩肋插刀。

    牛乳子放進(jìn)冰盒里面一個時辰,再拿出來時勉強(qiáng)可稱作不合格的“冰酪”,凍成個軟嫩不透明的乳凍,從盒中倒出來時,還微微彈了幾下。

    池小秋輕輕拍了拍,嗯,手感很好。

    刀將乳凍劃作小塊,裹上些糯米粉與打發(fā)的雞蛋,直接下鍋,炸到金黃撈出放涼。

    她自己咬了一口,小小歡呼一聲,趕忙拿出來去尋惠姐,拖她坐下:”你嘗嘗!”

    惠姐不知她做了什么,以為又是春卷子炸糕,便捏了一塊,一面咬一面笑:“你炸的糕外頭總是只焦了正好一層,里頭…咦?”

    才咬到里面,卻不是慣常韌勁十足的軟糕,竟是冰涼,可同外面熱乎乎的一層相合,是一種十分奇妙的口感,奶香淡淡,一看,十分像夏日街頭鋪上剛凝成的乳凍,柔和又滑嫩,香甜可口。

    惠姐本來熄滅的下廚之心又一次蠢蠢欲動,才要跟池小秋磨著教她,便聽有人問:“桑某可有幸一品?”

    池小秋這才發(fā)覺,他還沒走!

    她大大方方將這炸乳酪推給他,幾人圍著桌,吃得香甜。

    這么一幕,卻讓心神不寧上門來尋池小秋的韓玉娘,看個正著。

    第119章

    歸來之人

    …

    “二姨,

    你嘗一個。”

    池小秋擦凈手,給韓玉娘捏了一段,遞到她嘴邊,看她嚼了,

    才搖著她道:“好吃嗎二姨?好吃嗎?”

    韓玉娘味同嚼蠟,

    草草點頭,還想著方才桑羅山走時意味深長的一瞥,頓覺整個人更不好了。

    池小秋沒得到意料之內(nèi)的熱情,有些失望,看看自己手里的,又咬了一口。

    以她的舌頭嘗來,

    這菜頗有大賣的潛質(zhì),

    放在席面里做個甜果子,

    也不遜色。

    池小秋對自己的口味還是很有自信,心里開始盤算,要定多少價錢。

    不提防韓玉娘拉她坐下,

    猶豫半日才開口問:“方才坐這里的公子,你…認(rèn)得?”

    “桑公子?”池小秋嗯一聲,

    指著外面那兩首詩與她看:“常往店里來吃飯,

    詩常得人稱贊。”

    韓玉娘觀她神色,也看不出什么,只得轉(zhuǎn)了一個彎子:

    “我聽周嫂子說,惠姐的親事已定下了�!�

    “當(dāng)真?”池小秋噌得跳起來,眼睛閃閃亮:“我可要跟惠姐姐討個封子!”

    這門親事算是在她店里成的,

    四舍五入,便是她的功勞了。怪道今天惠姐總少往前堂去,看著小齊哥便羞。

    “旁人成親,你倒比她還高興!”韓玉娘見池小秋不再一聽親事就皺眉,心里松展許多,拿話探問:“怎不操心自己的著落?”

    不期然地,池小秋忽又想起鐘應(yīng)忱那句“琴瑟之好�!�

    像油鍋里輕輕滴落一點水,突然在心湖里翻起滔天大浪,池小秋一低頭,帶著些羞意,避開這個話頭。

    “二姨說這些做什么?”

    韓玉娘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看這模樣,那桑公子說的是真的!

    若小秋無意,她還能慢慢哄轉(zhuǎn),可眼下兩個都情投意合,池小秋這樣的犟性子,她能如何?

    韓玉娘后悔不及,早知不該將眼睛只盯著鐘應(yīng)忱,見小秋總是懵懵懂懂,還暗暗欣喜。想著先尋上幾個可心的人,慢慢透給池小秋,引她選個喜歡的,定下大事要緊。

    不想關(guān)了前門漏了后院,倒讓別人先摘了去!

    遠(yuǎn)還想再等她看上兩家的韓玉娘,終于按捺不住了,待想要尋池小秋說個明白,卻見她忙得同陀螺一般,連個空兒也捉不住。

    “小秋…”

    因先時韓玉娘托詞道順路拿個繡樣兒,池小秋忙著手上活計:“二姨,我晚上回家時再尋你說話!”

    她還惦記著想要試的另一道菜,昨天買回來養(yǎng)的不合適,還得重新往魚市上去一趟,眼見時候緊了,她有些發(fā)急。

    恰惠姐又遇見說話,池小秋便趁這個時間,挎了柳籃子,溜了。

    轉(zhuǎn)過街角便是云橋,賣蝦須糖卷棍糖的張婆婆,編促織蟈蟈籠兒的陳公,叫賣熱茶湯的大生哥,點鹵水豆腐揭豆皮賣豆腐腦的三娘子,等人上來箍桶補(bǔ)鍋的成公,橋上出營生的都陸續(xù)齊了,見池小秋過來,都問。

    “近來好哪?”

    “有段日子沒見了,小秋丫頭!”

    “要往哪里去?”

    都是熟慣的鋪子,池小秋一邊不斷口的應(yīng)著,一面跟人敘兩句話,張婆婆笑瞇瞇問她:“這小哥是誰�。俊�

    池小秋一轉(zhuǎn)頭,便看見桑羅山站在她旁邊,沒聲息地跟著,嚇得她往后連退兩步,驚疑道:“�!喙�?”

    桑羅山神色自若:“你要往哪里去?”

    池小秋又離他遠(yuǎn)了些:“尋芳渡邊的魚市,買上兩條花鰱�!�

    “正巧,我也要往那附近去�!鄙A_山盯了一眼她手心柳籃,自然而然伸手道:“我來幫你拿上一程。”

    “不用�!背匦∏锇鸦@子捂得更緊了。

    桑羅山不動聲色,看了一眼周圍神色各異的眾人:“那咱們便走罷。”

    池小秋有些狐疑,等他邁上兩步,才小心從旁邊穿了過去。

    池小秋原先覺得冤枉了他惦記自家招牌,本是有些愧疚,可這會,豎起的汗毛好似在警告她,這破房子相公,真的不對勁。

    他們才剛離開些時候,橋上各人便開始唧唧呱呱說起話來。

    “這才多長時間,小秋丫頭便尋著人家了?”

    “可沒聽她說��!”

    “啊呀!誰不是從青春年光過來的!你瞧這樣,還用說么!”

    風(fēng)言風(fēng)語最易傳,從幾人口中進(jìn),耳中出,便眼見著壯大吃肥起來。

    因這幾日池小秋想換新菜,便沒接席面,只前堂接了人陸續(xù)進(jìn)來吃些小菜,里頭幾個廚子也能做得。

    要打理的事不多,小齊哥眼看著是站在柜前,實則心里反復(fù)盤算著茶禮怎么置辦,定親宴要如何擺,吉日定在哪天。

    能讓方氏松口可不是那么容易,小齊哥好容易才定下的親事,早全心撲在上頭。

    他想得太過入神,直到有人站在他面前問了第三遍。

    “小秋往哪里去了?”

    小齊哥才抬頭,便見早該在府城里考試的鐘應(yīng)忱就站在面前,一身風(fēng)塵,面色冷峻。

    “鐘東家!”先讓人抓著走神,小齊哥有些心虛。

    鐘應(yīng)忱無暇管他事,因前廳廚下后院倒座房都已找了,不見池小秋蹤跡,才來問他。

    鐘應(yīng)忱雖少在鋪中露面,小齊哥卻一向謹(jǐn)慎。見得多了,各人心思他都能猜得幾分,唯獨眼前的這個少東家,如千尺寒潭,捉摸不透。

    因此他回話也小心:“池東家往橋北魚市上了。”

    鐘應(yīng)忱垂眸片刻,往外看了一眼:“何時開了新鋪子?”

    “剛開了幾天,原先那家讓兩街上鋪子一起往行會遞了狀子,攆走了�!�

    鐘應(yīng)忱看了紙墨坊片刻,才回頭道:“里間來說�!�

    小齊哥正攢了許多消息,其中一半都與桑家有關(guān),許多事他只覺出有古怪,卻猜不透,便只將所見所聽都詳細(xì)說了。

    鐘應(yīng)忱卻是個聰明肚腸,不過略猜猜,便猜出一二。他沉默一會兒,氣得狠了,竟說不出什么話,只是沉沉笑了一聲。

    小齊哥看他面色平靜,眼中卻烏沉一片,只坐在那里,竟平白多了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氣勢。

    他只能硬著頭皮道:“我看東家卻沒什么心思理會那人,整日里只搗鼓廚下的飯菜——拿破房子相公多說上兩句,她便嫌阻了她做活!”

    外頭日日造訪的王二郎又在嚷:“你們越發(fā)偷閑了!這樣憊懶!你們東家在哪里?”

    興哥兒過來與小齊哥抱怨:“又是這個王三郎,一個潑皮破落戶,只在咱們店里找茬!”

    “哪一日不如此,不理便罷了!”

    小齊哥這會正想法安撫鐘應(yīng)忱,回得也不耐煩,不想鐘應(yīng)忱聽見這個熟悉名字,不由又冷笑一聲。

    “…”

    小齊哥只想說,東家要不你說句話?這笑得比不笑還瘆人。

    小齊哥只在店鋪里打轉(zhuǎn),并不知池小秋家中事,自然也不知,鐘應(yīng)忱這氣從何而來。

    薛師傅要寫信,便不會寫到半截,先將事打聽清楚,才與鐘應(yīng)忱送出消息。

    那隨公差而至的信第一行的名字,便是外面那個——王三郎!

    王三郎又同往常一樣,撿著便宜的酒上一杯,最小盤的菜要兩樣,開始看這食鋪里門可守好,地可光潔,墻可平整,最要緊的是,伙計可勤快。

    畢竟他娘早便說了,等這店里東家過門做了王家媳婦,整個食鋪便也姓了王。

    來得時候多了,連伙計也那他做回事,雖不至生口角,敷衍味道十足。王二郎想發(fā)火,卻還記著他娘的話,事還沒成,先忍耐脾氣。

    忍得難受,王二郎只能轉(zhuǎn)作吹噓:“咱們柳安鎮(zhèn)上到底小地方,連屋舍都是窄窄的,住得忒不暢快!”

    便有人笑話他:“那也只是你家窮酸,城北徐家桑家陳家,哪一姓沒有二十幾間房,兩三進(jìn)!偌大的花園子,逛迷了你的!”

    王二郎紅了臉:“兩三進(jìn)算什么!郡王府都有七八進(jìn),大門得有四五間,幾百上千個屋子,每天住上一間,一輩子也住不完!”

    周圍終于又有人搭理他,王二郎說得興起,扯了自己新上身的衫子道:“

    這衣裳是府城里郡王府里賜下的,旁人卻沒福穿�!�

    旁人正要問個端的,卻見新來一人冷笑道:“你這身上是臨縣仿的松江布,針腳不勻,雕繡不滿,敢說是王府里賜下的?”

    王三郎不意有人眼尖,瞪眼一看,卻是個極有風(fēng)采的年輕人,剛要發(fā)怒,鐘應(yīng)忱又問道:“你當(dāng)真與齊郡王有親?”

    王二郎一口咬定:”那是自然!”

    “按制郡王府只得大門三間,屋舍四十六間,院落五進(jìn),若真如你所言,便是府邸逾制——”

    鐘應(yīng)忱緊盯著他,一字一句道:“大不敬之罪!與他有親者…”

    王二郎一時呆了,眨巴著眼睛急著撇清關(guān)系:“我…我沒見過!我不認(rèn)識!”

    鐘應(yīng)忱輕蔑笑道:“有親者雖當(dāng)不得大罪,也該勸誡一二!”

    來來回回仿佛在將他玩弄鼓掌,王三郎一時大怒,周圍人又哄笑起來,臊他的臉。

    對視臉面如命之人,撕破臉皮面上無光,便足矣。

    鐘應(yīng)忱見他狠狠瞪過來一眼,倉皇而去,心中戾氣稍解。

    小齊哥縮了縮脖子,慶幸自己未得罪鐘應(yīng)忱。

    街角忽轉(zhuǎn)來一個身影,因走得太過輕快,總是不自覺跳上兩步,小齊哥大喜,忙喚鐘應(yīng)忱。

    “東家從魚市回來了!”

    卻見鐘應(yīng)忱慢慢站起來,臉色更沉了。

    小齊哥納悶回頭,只見池小秋旁邊還有一人跟在一旁,似是同她說著什么話。

    要糟!

    小齊哥想起方才自己開脫的那一大堆話,暗暗叫苦。

    東家!你自求多福罷!

    第120章

    玲瓏紅豆

    …

    桑羅山實在是有些煩人。

    都到了魚市,

    池小秋順著魚缸魚甕一路看過去,想要去尋個頭大身子胖圓的花鰱,桑羅山卻不走,只在她身邊,

    一見停住便問:“這個是你要尋的那魚?”

    于是一直到從魚市轉(zhuǎn)回來,

    池小秋都甩他不脫,還一直瞄住添了兩頭胖頭魚的柳枝魚籠,走過一街一巷便問上一遍。

    “可是累了?”

    “這籃子我來拎罷�!�

    池小秋終于失卻了禮貌:“不用,我力氣大,拎得動�!�

    比起平日的客氣,桑羅山還是更愛她生氣的樣子,

    ,

    眉毛揚起,

    咬著唇皺著眉,氣憤憤的。

    他幾乎要笑出來:“力氣大?能有多大?”

    池小秋聽出了他的輕慢調(diào)笑,也微微冷笑,

    迎頭看見河邊半歪到街上的大楊柳,便緊走兩步,

    輕輕一躍。

    好似沒使出什么力氣,

    一截比碗口還粗的楊柳枝干便讓她撇斷了。

    池小秋拍拍手,輕描淡寫:“別說這籠子,便是一整棵樹,我也折得斷�!�

    桑羅山驚在當(dāng)?shù)�,站了片刻�?br />
    抬頭時,池小秋已走遠(yuǎn)了。

    他看了一眼耷拉下來的楊柳枝,忽而噗嗤一笑,搖了搖頭。

    女孩兒家,有些脾氣,倒更可愛些。

    他環(huán)視了一下橋下。這一路盡是熟悉池小秋的街鋪人家,他陪著走這一趟,大約也讓許多人看在眼里了。

    池小秋本以為這便能嚇住他了,且這人一向高傲,讓她懟到臉上,總該有些氣性。

    不想桑羅山仍是笑意淡淡,不遠(yuǎn)不近跟著,不時與她談上幾句吃食經(jīng)便池小秋總是加快腳步,也不見他落下。

    剛下云橋,眼見要到店里,池小秋摸摸耳朵,暗自慶幸,終于能逃脫苦海,不必聽人念經(jīng)了。

    正一抬頭時,卻見店門前站著一個人,如高山靜林,灑然直立。

    池小秋頓住,立在那閉了閉眼睛,再睜開,鐘應(yīng)忱仍好端端站著。

    池小秋歡呼一聲,像只山間麋子輕巧巧跳躍幾步,直直沖了進(jìn)去。

    “你回來啦?你甚時候回的?怎么考了這么久?”

    池小秋繞著鐘應(yīng)忱轉(zhuǎn)上兩圈,想伸手又不好意思,只能又反向打上兩個圈圈,似是想起了什么,開了柳條魚籠給他看。

    “我給你做個魚頭湯!聽薛師傅說,考試費力又費神,還想吃什么?”

    池小秋低頭想菜譜,一忽兒便報出一串菜名來,又拉鐘應(yīng)忱袖子,迫不及待想讓他看看今早上的炸冰酪…

    桑羅山站于門前一會兒,忽然涌起強(qiáng)烈的不服氣,便如他幼時帖經(jīng)得了第一名,先生卻將狼毫筆送與旁人一樣。

    鐘應(yīng)忱本來一直落在池小秋的目光陡然旁移:“小秋,這位是…”

    “在下桑羅山�!彼徊讲缴狭伺_階:“這…便是你與我說過的忱哥了?”

    池小秋被人點了名字,抬頭茫然望了望。

    鐘應(yīng)忱方滅下的怒火便讓這句話澆上油,洶洶燒起,他反手攥住池小秋,拉她往里間去:“你隨我來�!�

    后院就這兒點地方,臨河有軒榭,院中有假山,墻邊是圍廊,偏鐘應(yīng)忱哪也不去,直拉著她穿過即將枯敗的藤蘿花葉,徑往倒座房而去。

    這屋子又窄又小,連光也不分明,砰得一聲,鐘應(yīng)忱將門一帶,這屋里便只能看見朦朦憧憧光影細(xì)塵。

    池小秋還在愣怔,便讓鐘應(yīng)忱抵在了逼仄墻角。

    這里本就暗,看不清他臉上神色,卻能感覺到他緊繃的身形,垂下頭時,帶著她從未見過的壓迫與怒氣,直壓得人不能言語。

    池小秋有些不自在,才皺了眉,鉗在肩頭的力道便猛然放松。

    心中燒著的一團(tuán)火,讓他失了方寸。池小秋看他時需仰著頭,腦袋略歪著,那雙熟悉的黑湛湛的眼睛望向他,含著些微疑惑。

    鐘應(yīng)忱不知該如何形容看她與人站在一起時的感覺,九天寒涼當(dāng)頭罩下,可憤怒和嫉妒卻燃得更烈。這樣冰火兩重天的折磨,讓他恍然間好似回到了兩年前。

    他從泛著血腥味的河中藏了一晚站起之時,天地之間孤身一人的絕望。

    這是久違的鐘應(yīng)忱,一如他們初見之時,偏執(zhí),冷硬,但又不大一樣。

    當(dāng)初的他,兩人也能做成兄弟,何況今日?

    池小秋在暗中慢慢摸索,觸到了他的手,柔柔握住,細(xì)聲問:“怎么了?”

    她手上還有些小口子,膩著些汗,喚起鐘應(yīng)忱每一次的記憶。

    逃荒路上無數(shù)次伸出的手,高家宴席后雪夜手籠里傳遞出的溫度,送他出行時滿背囊的路菜醬瓜,慢慢將他燥怒的脾氣捋順,安撫,熨平。

    鐘應(yīng)忱慢慢退出一步,窗前的光尋到了空隙,擠進(jìn)來。

    “為什么同他出去?”

    “�。俊�

    本打算耐心聽他心事的池小秋,半張著嘴,愣住。

    鐘應(yīng)忱垂著眉眼,連嘴角都寫著捺,同方才的憤懣悒郁不同,竟顯出幾分可憐兮兮。

    “為什么同他出去?”

    “他?”池小秋茫然片刻,忽然醒悟:“那個桑公子?”

    這名字讓池小秋軟軟念出時,聽著便更加刺耳,鐘應(yīng)忱不語,可眉眼重又染上層怒氣。

    本是歡歡喜喜重逢的時候,原來惹出這一出的卻是那個桑羅山,池小秋本就疑心他不安好心,這會兒更是生氣了。

    “提他作甚!總惦記著咱們家店面,不是好人!”

    她憤憤不平這句話如一根針,戳破了鐘應(yīng)忱最后一點不安,霎時天高地闊,江水橫流,一復(fù)如前。

    池小秋與鐘應(yīng)忱相處已久,只待他眉目舒展,便松下口氣。正要開口,忽見他神情又是一暗,重又低下頭,聲音猶疑幽緩,格外落寞。

    “我…不夠好么?”

    鐘應(yīng)忱一邊尋摸自己的聲調(diào)語氣,一邊暗戳戳忖度池小秋的神色。他雖不慣同高溪午一樣披掛上陣串戲演角兒,但精心設(shè)計后,凄哀幽怨總是能表現(xiàn)出一二。

    他忙了這么久,得池小秋一兩句哄,總是不過分的吧。

    這一幕演技很好,直讓池小秋驚在當(dāng)?shù)亍?br />
    她剛遇見鐘應(yīng)忱時,是在剛出家門不久。憑著一把子力氣勉強(qiáng)能保住些尋得的樹皮葉子,所有的精氣神都化為烏有,只有活命的執(zhí)念支撐她活下去。

    直到第一次遇見周濟(jì),一出得粥棚,便是大的欺壓小的,壯的搶奪弱的,為一粒米打死一個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鐘應(yīng)忱身形瘦弱,被一群人圍在中間拳打腳踢,讓池小秋鬼使神差之下出手相幫的,便是他的眼神。

    瘋狂、沉寂、仇怨、蔑視,千般情緒變幻不定此起彼伏,唯一沒有變化,是沉默之下的堅忍。

    從此他迎風(fēng)生長,不管拋在什么境地,好似都不曾慌亂動搖。只站在身邊,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幫他從兵荒馬亂中掘出每一點生機(jī)。

    這樣一個人,竟也有一天會茫然站在此處,小心翼翼問一句:“我還不夠好么?”

    池小秋不識情字,不識心動,終于在此時知道,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纏雜情絲,都連在人心上。

    從此線的兩邊,便同生受痛苦喜悅,連一次皺眉,一次難過,另一人都能覺察出疼來。

    一如她此時。

    鐘應(yīng)忱悄悄看她,見池小秋一動不動,原本裝出的落寞便成真了。

    他忍不住嘆出口氣,說好了慢慢等,怎么就這樣著急起來。

    “走罷。”

    他話音才落,便見池小秋向前一步,輕輕軟軟的觸覺落在唇間,不過轉(zhuǎn)瞬即逝。

    轟隆隆,是平地驚雷,呼啦啦啦,是夏雨滂沱,滿山青樹碧草被火摧枯拉朽畢剝燒毀重又在北地的春天瘋狂長起,數(shù)千間房舍轟然倒塌催倒又煥然一新直立在群山之巔。

    不過一瞬,就好似四季變幻滄海桑田,鐘應(yīng)忱眼睛不敢眨,直直看向池小秋。

    她的唇瓣柔嫩,如同涂上雨霽后粉藍(lán)天邊最艷麗的云霞,濕潤潤,讓人心顫。

    池小秋仰起頭,話語堅定帶著豪邁。

    “那日你問的話,我應(yīng)了!”

    第121章

    魚頭泡餅

    …

    外面熱氣騰騰,

    里面冰涼爽口的炸冰酪端了上來,口舌生津的酸黃瓜端了上來,簡單下水焯后又拌好的涼拌木耳端了上來。

    菜色雖多,一樣一樣都是小份,

    不過嘗上兩口就沒了。

    “太麻煩了,

    便這些就使得�!�

    池小秋在廚下忙活,本是按鐘應(yīng)忱坐在外面先吃些清淡蔬食清清肚腸。他卻坐不安穩(wěn),仍蹭到廚下,看她忙活。

    灶臺頂上略偏的地方掛著擦臉的巾帕,池小秋手上騰不出空,便轉(zhuǎn)著腦袋在上頭蹭蹭滾了滿頭的汗,

    仰了臉笑:“不麻煩�!�

    池小秋像是牟足了勁想要給鐘應(yīng)忱填上十幾天的飯食空缺,

    擺了滿滿一桌子菜出來,

    總得有三四十樣。

    只有做過席面的人才曉得,這樣的盒子宴一般的飯食,只有在做十幾桌時才最省時間,

    一個大鍋一起出來的,不過分開盛罷了。

    若只單做出一桌,

    真正是瑣碎,

    為了手心大小一小碟子菜,汆滾焯拌工序一道不少,卻也只能嘗個鮮。

    池小秋把去了臟腑的花鰱往案上一拍:“那些醬瓜什么的,吃多了咸得慪人,總沒新鮮菜,

    人都要餓瘦了!”

    她說著話,瞟了瞟鐘應(yīng)忱,一陣心疼。

    可不是,幾場試,把她好容易養(yǎng)出肉來的鐘應(yīng)忱,刮走了一圈。

    花鰱胖頭胖腦,整個身子大頭占了一半地方,池小秋手上刀一揮,就將這只胖頭魚一分為二。

    一魚兩吃,柔嫩處上鍋蒸,臨了澆上熱油,至于這頭,就拿來做道魚頭湯。

    鍋里的油開始有了動靜,池小秋甩了些水看火候,只等油溫升到既定熱度,腕一翻就將整個魚頭滑了進(jìn)去。油花滋滋啦啦響,魚頭漸漸變成金黃色,表皮慢慢硬挺,延伸出一道道焦酥的紋路,眼看著是熟透了。

    笊籬把魚頭撈起來,左右輕滑,多余的油都控在鍋里,盛在一邊,再同炒香的蔥蒜等料重又放回鍋中,加入提前備好的老湯,蓋上鍋蓋等它燜起來。

    “你先吃,等這魚湯好了,總得要半個時辰�!�

    池小秋干脆一手拎了個小桌給鐘應(yīng)忱,撂在當(dāng)?shù)�,匪寨守山門勒令旅人的架勢:“你若不吃光,別想出這個門!”

    鐘應(yīng)忱順手收拾出兩個碗,挑眉笑道:“有小娘子作陪,便一世不出這個門,便又怎的?”

    池小秋皮糙肉厚,老臉仍沒抵過去,紅了一紅。

    她眼睛移開,裝模作樣查點滿桌子菜,等看了一遍,才“呀”了一聲:“忘了蒸米飯!”

    她正想站起來,鐘應(yīng)忱手快撈住她衣袖:“等這菜盡數(shù)吃了,早該飽了�!�

    “我池小秋做菜,怎么能讓人吃得滿肚冰涼?”池小秋捋袖子抄家伙:“沒飯也得有餅!”

    鐘應(yīng)忱無奈,剛要跟著起身,便聽池小秋回首呵斥:“不許動!吃你的去!”

    犯了這么簡單的錯誤,簡直讓在廚房混得如魚得水的池小秋臉上無光。

    她一邊盯著鐘應(yīng)忱吃飯,一邊揉面掐劑子,抹上油鹽,抻成長圓形,用搟面杖碾薄,在鍋上烙上一會兒,起了焦花最好吃。

    這么一折騰,魚頭湯都已熬得差不多了。

    池小秋轉(zhuǎn)回頭,見鐘應(yīng)忱當(dāng)真聽了她的話,認(rèn)真從邊角處吃,看著動作從容吃得卻不慢,眨眼就能去了好幾碟。

    她看看手里剛出鍋的餅,再看著滿桌光禿禿的盤子。

    “這…怎么吃?”

    菜都沒了。

    她轉(zhuǎn)頭瞅瞅那口大鍋,魚頭湯的香味已經(jīng)出來了,鍋蓋一掀,咸香馥郁的湯汁已經(jīng)煮得微微濃稠,肆無忌憚地勾人的食欲,最上層結(jié)了一層湯皮兒。

    叮得一聲,池小秋想到了好辦法,南邊人常吃湯泡飯,她也可以學(xué)北人拿魚湯泡餅啊。

    這會她開始慶幸,當(dāng)時清蒸的是另一半,不然咸辣味油水不夠,便拿著烙餅泡過了,清淡湯也撐不起來。

    池小秋霍霍把整塊餅切成小份,拿個大碗將魚頭連湯都盛了出來,往下倒時,不由吸了吸鼻子:“好香�!�

    碎片似的烙餅浸到湯汁里面,等它浸透了味道的功夫,便可以先拆魚頭。

    鐘應(yīng)忱無從下手——他于吃食一道不怎么講究,可像魚頭這樣的東西,決計都是別人拆好了送到他碗里的。

    池小秋在吃上鉆研甚深。對于能做得出拆魚頭這樣精細(xì)菜色的人來說,她對這花鰱頭中每一道魚骨都心知肚明。

    魚臉上的肉最嫩,吃起來簡直入口即化,魚腦是半膠質(zhì)的透明,比乳凍還要滑嫩的口感,只需吸上一口便能感覺到鮮美。而與魚頭相接的肉,早就吃透了味道,肉更加緊實耐嚼。

    鐘應(yīng)忱只看上兩回,便已曉得該從哪里夾肉。池小秋將泡得半軟的烙餅也一并叨出來:“這餅子要是泡爛了,反倒不好吃的�!�

    就要趁著半軟半硬的時候吃下去,浸在餅絲里的湯汁濃郁,但餅仍舊做了抵抗,尚未失去自己的韌性,咬下時既能品到魚湯的味道,也要費些力氣去撕咬。

    這本身吃的功夫,就已經(jīng)是有趣了。

    鐘應(yīng)忱吃了一塊,池小秋給他堆上兩塊,他只能勉力又吃一塊。一抬頭,不亦樂乎投食的池小秋,又在他盤里堆出一座餅山。

    “吃!”池小秋請人吃飯,很有北方大漢的豪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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