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寶扇伸手挽起襦裙,蹲在他身側。
“小侯爺,我沒有水囊。”
她自然而然地向牧南星求助,仿佛她遇到一切問題都不用擔心,因為有牧小侯爺可以依靠。
牧南星知道寶扇與馮回相熟,除了軍營里的將領士兵,還從未見過馮回這樣關懷過一個人。
即使是十幾年互相陪伴的兄弟,馮回也是粗枝大葉,義氣更重,細心不多。
但遇到了寶扇,馮回就好似憑空長出來一竅,凡是關系到寶扇的,都會多思量思量。
只是遇到了什么難事,寶扇很少去找馮回,第一念頭便是來尋牧南星。
牧南星微微晃神,寶扇這般,倒是會讓人生出一種錯覺,似乎他是她最依賴信任之人。
牧南星嘴角輕扯,心道自己多想。到如今,寶扇尋找他幫忙,他倒是熟稔多了,也不覺得不自在,自然而然便想為她解決麻煩。
牧南星輕呼一聲。
“華騮!”
正埋頭吃草的華騮一甩馬尾,朝著牧南星奔來,乖覺地在牧南星身邊停下。
牧南星伸出手掌,華騮自以為主人要像往常一般,為它打理鬃毛,忙把馬頭低下。
但牧南星只是伸手取下了馬背上掛著的水囊,遞給了寶扇。
寶扇還未接到水囊,牧南星就又將它去了回去,將水囊的木塞取下,這才重新遞給寶扇。
這樣弱小的力氣,定然是打不開水囊上面的木塞的。
寶扇雙手捧著水囊,嘴里發(fā)出又輕又細的道謝聲。
“謝謝小侯爺�!�
水囊里灌的是上游的溪水,同樣有些發(fā)涼。
溪水剛一入口,寶扇便捂住雙唇,輕輕哈氣。
溪水順著她的指縫流出,越發(fā)襯得她玉指纖纖,手掌晶瑩。
寶扇雙手揉搓著水囊,這水囊大概是某種動物的皮子做成的,觸手僵硬,中央又有些發(fā)軟。
牧南星見她這副孩童模樣,眉眼不禁松開。
寶扇揉搓了一會兒,感覺到將水囊中的溪水暖熱了,便再次仰頭喝水。
“如何,可熱了?”
牧南星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寶扇點頭,又喝了兩口,將水囊遞回給牧南星。
水囊中的溪水熱不熱,牧南星倒是不知。
只是用來制作水囊的皮革,此時已經(jīng)是帶上了暖意。
馬兒騎的久了,雙腿內(nèi)側難免被磨損的疼痛。
雖然在華騮馬蹄下,坎坷崎嶇如履平地。但抵不過晝夜勞頓,日夜行走,寶扇只覺得兩條腿沒有知覺,好像它們都不是自己的了。
夜空繁星微微閃動,一輪彎月懸掛在黑夜中。
本來昏暗荒涼的路上閃爍著點點星火,像是螢火,離得近些,才能辨認出是篝火。
士兵們二十幾人圍做一團,各自分工去撿了柴火,拾了野果子,拿出提前準備好的干糧,就著野果清水,草草吃上一頓,待腹內(nèi)飽了,便躺在行李上,將其充當軟枕,閉上眼睛休息。
篝火中赤藍色的火焰吞吐著,木頭燃燒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零星的幾點火星子,飛濺到地面上,給荒涼的山野帶了一絲人的氣息。
寶扇尋了一處僻靜處,將內(nèi)里穿的長褲向上拉去。
但見雪似的肌膚上,一片青色淤痕,如同白玉石上被潑了污水,煞是駭人。
寶扇抬腳去尋牧南星,吞吞吐吐地將此事告訴他。
牧南星聽她輕聲細語,見寶扇細細描述雙腿之上的青色痕跡。
她雖然羞臊,但想到腿上的痕跡,話一出口便描述的仔細。
牧南星腦海中難免閃過一絲雪白滑膩,他靜下心來,沖著士兵堆里喊道:“誰有酒?”
立即有士兵掏出偷藏的酒,他將酒水灌在了水囊之中,此時水囊遞到了牧南星手中。
牧南星對準水囊口,鼻尖輕輕一嗅,便知道這是打來的烈酒。雖然質(zhì)地不佳,但活血化瘀足夠了。
牧南星將水囊扔到寶扇懷里,出聲提醒道。
“你將這酒,涂在雙腿之上,仔細揉搓,直至生了熱氣再停下�!�
寶扇面帶云霞,聲如蚊哼:“是�!�
說罷,兩人都神情微愣,有尷尬神色閃過。
討論此事,未免太過親近,只是若是要寶扇為了一時臉面,忍著疼痛不說,那也是不能的。
烈酒涂抹后,雙腿之上的青色痕跡漸漸散去,只是這消息不知被誰傳了去。
或許是見到寶扇走路緩慢,時不時揉捏雙腿,士兵們多有騎馬傷腿的經(jīng)歷,不禁猜測到了她或許是雙腿疼痛。
馮回得知此事,連忙來問寶扇,寶扇面色緋紅,支支吾吾地承認了。
此事馮回有經(jīng)驗,行軍途中難免奔波勞碌。
若是一般士兵,忍忍就習慣了,但寶扇細皮嫩肉,受不得這樣大的罪。
若不想路途傷腿,除了涂抹烈酒,還需要在馬上墊上厚厚的氈子,這樣減輕了磨損,效果比涂烈酒好上許多。
寶扇翻了翻包袱,她隨身攜帶的女子衣裳,都太過單薄綿軟。即使披在馬上,也起不了多少效果。
厚氈子一時間是難以找到了,不過厚衣服倒是有一件,牧南星的行李里,有一件兔毛斗篷,柔軟無比。
寶扇舍不下面子,馮回沒有她那般臉皮薄,大喇喇去尋牧南星,回來時手臂上掛著一條烏金色斗篷。
馮回將斗篷展開,系在了華騮身上,華騮一開始還有些掙扎,馬蹄不停甩動。
但像是聞到了斗篷上牧南星的氣息,瞬間平靜下來,悶哼了一聲,任由馮回他們動作。
有了斗篷坐在身下,寶扇的雙腿瞬間被拯救出來,這斗篷是用兔子皮縫制的,通體黑色,隱約可見其中的金絲銀線浮動。
寶扇坐在上面,就如同坐在了軟轎上,與之前的騎馬可謂是千差萬別。
斗篷足夠大,因此鋪在華騮的馬背上,足夠?qū)毶群湍聊闲莾扇顺俗?br />
它堂堂一匹千里馬,怎么混成了一匹母馬,變成了女子手中的玩意兒,任由其打扮。
但牧南星重新坐在馬背上,不得不承認,確實比之前舒服。
牧南星出發(fā)去涪陵城前,主動領命去賑災一事,已經(jīng)是京城的佳話。
此時聽聞牧南星置辦好一切事宜,趕回京城,百姓們不免蠢蠢欲動起來,想看看這牧小侯爺?shù)臉幼印?br />
侯府上下,上到長輩親屬,侯爺侯夫人,下到小廝奴婢,都期待著牧南星的返京。
因此一得到牧南星的行程消息,就早早地在侯府外等候了。
李清羽聽著府外的動靜,只覺得今日街上異常熱鬧,不禁出聲詢問。
“外頭出了何事?”
婢子能彼此對視一眼,最后一個最為大膽的走上前去,給李清羽回話。
“是牧小侯爺回京了,大家伙兒都去看呢�!�
李清羽神情怔然,輕輕點頭。
原是牧南星回來了,也是,仔細算算,他已經(jīng)去了這許多時間,定然是該回來了。
見李清羽毫無反應,剛才回話的婢子連忙出著主意。
“姑娘不如也去接接牧小侯爺,小侯爺見到了姑娘一定會開心的�!�
他們府上誰不知道,牧小侯爺領命賑災是為了他們家姑娘。
只是李清羽當日冷了牧南星的心,牧南星走了這許多時間,一封信也沒來過。
往常收到信時,不見李清羽有什么欣喜。
如今沒了來信,李清羽又開始神思不屬起來。
照他們這些婢子看來,是不懂主子的心思的,牧小侯爺那般炙熱的心思,若換成他們,早早就受不住了。
偏偏李清羽一直阻攔著牧南星挑明此事。
若是說李清羽對牧南星一點情意都沒有,那自然是不能的。
只是她總是將牧南星對她的心思,都硬生生地當作姐弟之間的情誼。
李清羽心下微沉,牧南星此次回來,她是一點消息都不知道的。
從前牧南星遠行,定會給她送信告知行程,言辭委婉地請她去接。
如今她卻是從旁人耳中聽到這番消息。
李清羽心中郁郁,只當作是兩人這許多年的姐弟情意,一時間遭遇冷落,難以接受罷了。
聽到婢子的提議,李清羽輕輕點頭。
她便去見牧南星一次,牧南星……他定然是希望她去的。
衣裳都已換上,妝容也裝點完畢,李清羽看著銅鏡中的面容,心里卻猶豫不定。萬一……萬一牧南星再提起圣上許諾之事該如何是好。
李清羽轉(zhuǎn)念一想,若是她和牧南星待在一處,她可有不甘心。
并沒有的,牧南星對她那樣好,李清羽是記在心上的。
即使牧南星因為年紀小,做過幾次少年意氣的事,但追根溯源,也是為了她。
這樣一想,李清羽竟然覺得,腦海中的云霧被撥開散去,漸漸清朗了起來。
接受牧南星的心思,或許說,是接受她心底隱藏的心思,也沒什么不好。
若是牧南星這次再提起那事,她便不再阻攔,仔細聽聽他的心意。
見李清羽神色猶豫,眾婢子心中一驚,唯恐自家姑娘又臨時生了變故,不再去了。
他們心中莫名覺得,若是今日李清羽再不去,日后便會和牧小侯爺疏遠了。
不過還好,李清羽只是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去了。
牧南星他們走的是官道,平日里也沒這么多的人,怎么如今左右兩邊都擠滿了人,還伸著頭向前張望著,好似在等什么人。
“馮回,你領兵回去�!�
牧南星讓馮回走官道,自己則是帶著寶扇,走了小道回府。
李清羽這邊,因為圍觀的人群過多,他們不便爭搶,便在侯府等待,索性牧南星回來,一定要回侯府的。
遠處駿馬的身影浮現(xiàn),李清羽聲音中帶著喜悅。
“是華騮!”
華騮踏著馬蹄,越過小橋,往侯府走來。
待華騮身上的人影漸漸清晰,李清羽眉眼中的喜色被一絲慌亂取代。圍繞在她身邊的婢子也齊齊噤聲。
他們心中驚奇:小侯爺?shù)鸟R上,怎么還帶了一個美貌女子?
只見馬蹄在侯府門前緩緩停下,牧南星輕扯韁繩,翻身下馬。
馬夫正欲接過韁繩,就看牧南星伸手,將馬背上的寶扇抱下。
寶扇下馬時身子踉蹌,險些崴了腳,還好牧南星用手撐住了她肩膀。
寶扇對著牧南星,露出了柔柔的笑容,牧南星雖未回應,但表情明顯輕松了許多。
牧南星先是拜見祖父祖母,家中的父親母親。
侯府的親眷好好關懷了牧南星一番,這才將好奇的目光放在寶扇的身上。
另一旁的李清羽已經(jīng)臉白如紙,牧南星未先和她打招呼,也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不對勁。
婢子輕呼一聲:“姑娘這是怎么了?”
牧南星轉(zhuǎn)身看去,只見李清羽身子顫抖,他下意識地想要伸出手去,腦海中浮現(xiàn)李清羽的拒絕話語。
是了,她不愿意他靠近,不愿意別人傳出他們兩個關系太過親近的謠言。
手掌被硬生生停下,牧南星神色淡淡,只囑咐侯府的人去請大夫。
李清羽強撐著向前,嘴中喊著「南星」,眼神卻下意識地看向?qū)毶取?br />
“南星此次賑災,定然是辛苦了,回到府上好好修整一番。這位是……”
寶扇跟在牧南星的身后,從一開始就未曾說過一個字。
見李清羽喚她,寶扇便抬起頭,露出一張芙蓉面來。
李清羽眉眼微顫,但寶扇并未開口為她解答疑惑。
反而看向牧南星,如水雙眸中,滿是不安。
牧南星話語微頓,思緒轉(zhuǎn)了轉(zhuǎn),接著開口道。
“在賑災途中跟在了我身邊�!�
牧南星未提及寶扇的流民身份,更未說出她如今成了孤女。無論何地,人總會被分成三六九等。若是寶扇的商人女的身份被他人知道,又得知她是無處可去留在他身邊做婢女,難免會心生輕視,怠慢于她。
倒不如三言兩語,草草解釋一番。
只是這話落在眾人耳中,便成了牧南星有意維護寶扇。
牧小侯爺是什么人,年少輕狂,張揚肆意,何曾這樣給人留過顏面。
對于女子的接近,牧小侯爺從來都是敬謝不敏。
除了一個李清羽,能讓他有幾分動容,他何曾讓女子留在他身邊。
如此看來,這位寶扇姑娘,和牧小侯爺定然是關系匪淺。
況且牧南星剛才親自抱她下馬,兩人之間,定然關系親昵。
頂著眾人暗暗打量的目光和心里的百般揣測,寶扇在侯府里住下了,府上按照客人的標準安排了一間院子,位置選的倒是奇妙,按照正常路徑來走,距離牧南星寢殿遠。
但若是抄了小道,順著偏僻的小路走,便不過一盞茶的時辰,就能到牧南星面前。
侯府里的人雖然對寶扇好奇居多,但行為規(guī)矩,加之顧忌著牧南星,很少有人來打擾她。
進了侯府,便不能時常見到馮回和許多士兵,一切行事都要更規(guī)矩些,寶扇心中不安,仍舊惦記著要做些事情,便每日都早早起了。
等走到牧南星的寢殿時,繡鞋上還帶著晨間的露水。
寶扇熟稔地為牧南星換好衣服,將他衣袍上的褶皺一一撫平。
而后寶扇跟在牧南星身后,亦步亦趨地離開了。
一眾小廝在他們兩人走后,才剛抬起頭,交頭接耳起來。
“莫不是看錯了吧,小侯爺竟然讓旁人近身了?還讓她親手寬衣解帶……”
“沒看錯。不過這倒是正常,往常那些近身的女子,都是什么庸脂俗粉,哪比得上寶扇姑娘腰肢軟軟,身似蒲柳……”
“當心禍從口出,若是這話被小侯爺聽到了,你那不安分的一雙招子,就保不住了!”
牧南星從宮里出來,帶來了一名工匠,工匠腰間掛著雕花紅檀木的小巧匣子,四四方方的一個,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
工匠進了牧南星的書房,片刻后,從書房里面?zhèn)鱽矶_俗黜懙穆曇簦瑯O其悅耳,如同泉水碰撞鵝卵石般清靈,又猜不出是什么樂器。
夕陽落下,晚霞布滿了大半的天空,天色還沒黑沉,寶扇便要了熱水,用了皂角,細細洗了頭發(fā)。
棉制的帕子摸起來軟和,又能吸走水分。
寶扇便用這棉帕子絞干頭發(fā),橙橘色的燭光下,寶扇的臉龐顯得如皎月一般柔和溫婉。
來喚她的婢子在門外叫了兩聲,聽寶扇說了「進來」,推開兩扇門,看到的便是美人挽發(fā)的美景。
婢子聲音都不自覺地放柔了些:“寶扇姑娘,小侯爺有事找你�!�
寶扇收起帕子,整個人似乎籠罩上了一層水霧,朦朧模糊。
“小侯爺可說了是什么事�!�
“沒說�!�
寶扇垂下眼眸,沒繼續(xù)將青絲絞干再走,拿起梳妝臺上的木梳,簡單地梳了一個發(fā)髻,大部分的青絲都披在她纖細的肩膀上,順著圓潤的肩頭向下,發(fā)梢末在腰間輕輕撫弄。
寶扇抬腳邁過門檻時,牧南星正凝神望著手中的物件。
直到寶扇喊他,牧南星才收回視線,站起身來。
牧南星手中的物件落入匣子里,發(fā)出「咚咚」的清脆響聲。匣子被推到了寶扇面前,她也終于清楚牧南星方才在把玩什么。
寶扇不知道這是什么品種的玉石料子。但總歸是好的,不由得出聲稱贊道:“好美的耳飾�!�
的確很美,美的讓人忍不住心中澎湃,想捧到手心把玩。
寶扇雖然喜歡這耳墜,但卻沒有伸手去碰,這樣金貴的玉石料子,還是不要隨意觸碰的好。
牧南星看著寶扇烏發(fā)下的白嫩耳垂,上面空空如也,格外礙眼。
“這是活玉。”
寶扇美目微轉(zhuǎn),心中驚訝,這便是那可以變幻顏色的活玉了。
牧南星雙手負后,緩緩踱步至寶扇身側。
“是你的了。”
他說過的,會有機會戴的。
寶扇欲言又止,面色猶豫,但當目光觸及牧南星堅持的神色,原本想要說出口的話,又盡數(shù)收了回去。
她將活玉制成的耳墜放在手心,溫潤微涼。
寶扇撩開耳邊的發(fā)絲,將兩枚耳墜戴在耳下。
只是工匠將這耳飾打造的過于繁復,幾縷青絲又時不時地飄下,不一會兒便和耳飾纏繞在一起。
牧南星見她將嬌美的雙耳弄的微微發(fā)紅,不由得雙眉緊蹙,伸出手將耳飾從寶扇手中取出。
銀扣輕輕一松,被纏繞的發(fā)絲便被解救出來。
牧南星俯身,將那枚滴珠耳墜,戴在寶扇耳尖。
雪似的耳垂在牧南星眼前不斷放大,不安分的幾縷發(fā)絲飛揚到他手腕上,牧南星能感受到上面的濕意,同時覺得手腕生了癢意。
小巧的,他的指甲可以輕松遮蓋的耳垂。
只覺得那柔軟處的主人分外敏感,身子輕顫,耳尖比上好的鴿子血寶石,還要紅上幾分。
寶扇羞紅著臉,不敢抬頭。一盞油燈放在桌上,火焰正燃燒的旺盛,紅色和橘色交織的柔色光芒,鋪撒在一張姣好的容顏上。
松松挽起的發(fā)髻不知何時已經(jīng)散開,烏黑的發(fā)盡數(shù)落下,活玉制成的滴珠耳墜,輕嗅著主人的臉,主人的發(fā)絲。
微微發(fā)紅的耳垂,與花瓣般柔軟的唇交相輝映。
眉似遠山,一雙仿佛浸泡在清水里的眸子,含羞帶怯地轉(zhuǎn)身看去。
燈下看美人,哪能不銷魂?
牧南星自詡不是好色之徒,此時卻微微晃神,一雙銳利的眸子,緊緊地從如瀑長發(fā),耳垂,唇瓣……
一一掠過,他神情漸漸幽深不見底,逐漸變得肆意起來。
寶扇卻突然出聲,打斷了這過于寂靜的氛圍。
“小侯爺,天色太晚了,可否能借我一盞燈,以便走夜路�!�
牧南星收回視線,沉聲應了。
雖然侯府無人刁難寶扇,但京城里的其他人,可不會隱藏自己的好奇心,沒幾日,就特意請寶扇過去。
來人腰彎的極深,即使不清楚寶扇的來歷,神態(tài)也是無比恭敬,讓人挑不出錯來。
寶扇兩指捏住請?zhí)�,聲音里帶著疑惑�?br />
“小侯爺去嗎?”
來人身子一僵硬,為她解答疑惑。
“這是姑娘家的聚會,小侯爺是不去的�!�
牧南星不僅不會去,他們連請?zhí)嘉催^牧南星的面前。
此人生怕寶扇繼續(xù)追問,又怕寶扇因為牧南星不去,便拒絕了這邀約。
他便做出一副愁苦模樣,說起自己的不容易來。
若是請不到寶扇,他定會受到責罰的。
寶扇果真眼神微動,柔聲細語的答應了。
此人走出侯府大門時,心中雖覺得有些對不住這位心腸軟的寶扇姑娘,這可不是什么簡單的邀約,怕是鴻門宴。
只是他職責在此,即使心中愧疚,也不得不這樣做。
寶扇的首飾不多,除去從涪陵城帶來了那幾樣。
也就是牧南星送她的一對滴珠活玉耳墜了。
她在涪陵城拿來的首飾,定然是比不上京城的,戴上說不定會鬧出笑話。
至于這副耳墜,想起那請?zhí)系姆笱苎赞o,寶扇玉指輕輕撫摸著滴珠耳墜,將它戴上。
至于頭飾,她便隨意摘了一朵開的正盛的玫色月季花,紅瓣藍邊,墜在發(fā)髻上。
亭閣位于水上,還未接近,便聽到一陣鶯鶯燕燕的歡聲笑語。
只是寶扇一接近,她們便停下了。
寶扇并不去討嫌,獨自一人遠離眾人,坐在臨水處,將桌上的糕餅掰成碎屑狀,拋撒到水中,引來一眾魚兒爭搶。
宴會的主人正坐在亭閣中央,一聲錦衣華服,見寶扇如此,心中郁氣更重。
她故意提高聲音,讓歡快聲更大些,借此讓寶扇因為融不進去,被人排斥而自慚形穢。
錦衣女子雖有意排擠寶扇,但一雙眼睛卻緊盯著她。
只見寶扇輕依欄桿,雙耳之上的滴珠耳墜分外耀眼。
她剛想出口諷刺幾句,原以為寶扇不帶首飾,裝作一副美人如蘭花的清幽模樣,不曾想佩戴的竟然是鴿子血這樣奢侈的寶石。
只是話在口中,錦衣女子突然瞪圓了眼睛。不對,不是鴿子血。
錦衣女子氣極之下,忘記了排擠之事,拉著坐在一旁,神情淡淡,不摻和這些喧鬧場景的李清羽的手,出聲埋怨道。
“李姐姐,她戴的怎么是活玉?”
牧南星有一塊活玉,她是知道的,本以為是留給李清羽的,誰想到竟然被這不知哪里冒出來的女子搶去了。
李清羽眉頭緊鎖,伸手安撫著錦衣女子。
兩人說了一會兒小話,錦衣女子便跺了跺腳,帶著一眾小姐妹離開了。
亭閣里只剩下李清羽,和望著湖面的寶扇。
“寶扇姑娘�!�
寶扇側身回望,李清羽的事情,她從馮回口中聽到了不少。只不過這還是第一次仔細地觀察她。
李清羽面色柔和,心中幾番糾結下,仍舊是問出了那句話。
“你與南星,你們之間……”
她不相信旁人所傳的話,也自認為了解牧南星的為人。
如今做出沖動舉措,大概是求一個心安罷。
滴珠耳墜緩緩晃動著,李清羽眼眸微閃,忽然有幾分動搖。
活玉是牧南星的,即使牧南星未開口許諾過,她也一直以為,這塊玉石是要給她做首飾的,原因無他。
除了她,牧南星身邊哪里還有別的女子。
只是如今這活玉,卻成了另外一個女子的手中物。
李清羽神色恍惚,盯著那白嫩柔軟的耳垂發(fā)愣。
這樣嬌美秀氣的雙耳,果真最適合戴耳飾。
寶扇輕聲答道:“李姑娘應該去問小侯爺,寶扇只是一弱女子,無依無靠,隨水飄零�!�
李清羽面露驚訝,雙腳不由得后退幾步。
她明白自己今日此舉太過失禮,錦衣女子雖想為她出氣,故意邀請寶扇前來。她雖然不贊同,卻并沒有全力阻止。而現(xiàn)在摒棄眾人,來問寶扇,心中難免懷著些隱秘的心思。
無論寶扇如何回答,都是錯的。
若寶扇說兩人無甚關系,李清羽這樣問話,好似提醒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多拖累牧南星。
若寶扇說她與牧南星已到了情意綿綿的地步,她便成了眾人眼中的所圖甚多,想要攀高枝的心機女子。
一旦此話被傳出去,定會被京城的人所詬病,為一眾女子所不齒。
如今寶扇所言,并未回答兩人的關系,而是讓李清羽去詢問牧南星。
是了,若論親疏,李清羽定然是和牧南星更為熟稔,與寶扇只不過一面之緣,連話都沒說過。
若論真假,從牧南星口中說出的話,必定比寶扇所言更加可信。李清羽為何要來質(zhì)問寶扇?不過是將她視為區(qū)區(qū)弱女子,無論如何回答都好拿捏罷了。
想明白了一切,李清羽臉色煞白,似乎是難以接受自己的不堪,連聲告辭都未說過,便匆匆離開了。
第24章
世界一(完)
寶扇前去赴約,像是受了委屈,回府后便閉門不見的消息剛傳到牧南星耳中,便聽小廝說,李清羽來了侯府拜訪。
牧南星神色微頓,略一思索,便讓小廝領路,去見李清羽。
李清羽正站在一處回廊下,目光遙遙望著不遠處的假山怪石,她依稀記得,就是在那處假山旁邊,她初次見到牧南星。牧南星當時手中握著一把木制□□,年紀雖小,但面容肅然,仿佛小大人一般。見李清羽因為風箏斷了線,心愛的紙鳶被掛在了樹上而哭泣不止,牧南星一張小臉上眉毛緊蹙,隨即拉開弓箭,將那風箏射下。殊不知,長箭把風箏刺破了大洞,李清羽見狀更難過了。
想起了從前種種,李清羽的臉上帶上了淺淺的笑容,待看到牧南星朝著這邊走來,笑意更加深了些。
牧南星停下腳步,語氣淡淡。
“何事?”
李清羽還是第一次聽到他這般冷漠,笑容不由得僵在了臉上。往常聽牧南星對其他人這種態(tài)度,李清羽雖不贊成,但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只是牧南星向來是將她和其他人區(qū)分開來的,而如今,她也成了其他人……
這香囊是她不久前繡好的,耗費了許多心血,和之前送給牧南星的那只香囊相比,不知要精細多少,也更為用心。
李清羽知道牧南星是如何愛惜那枚簡陋的香囊的。
如今她總覺得兩人的關系生疏了不少,便想著重新送一只,緩解關系。
看著李清羽手中的香囊,牧南星眼眸微深,手指微動。
但腦海中卻閃過一只白嫩的手,雖已經(jīng)摘掉了絹帛,但手心上還帶著淡粉色的疤痕。
那只被燒掉一角的香囊仿佛在提醒著他,昔日種種,如同當日的大火,不可挽回了。
牧南星視線錯開李清羽手中的香囊,緩緩開口。
“不必了�!�
其實他不喜歡佩戴香囊,也不喜歡什么香氣。
之前將那只香囊看待的如珠似寶,費勁心力去尋找留存香氣的法子,大概是為了一絲執(zhí)念,那執(zhí)念開始于年幼時。
在李清羽拒絕他時,越發(fā)在心底扎根下去。
一時間,牧南星也覺得恍惚,自己留著那香囊,究竟是因為執(zhí)念,還是為了自己一廂情愿的心意,最是舊情難以舍棄。
那場大火燒掉的不只是香囊,還有他的執(zhí)念。
李清羽聞言,握住香囊的手頓時一顫,險些將香囊抖落到地上去。
她抬眼看著牧南星,眼睫輕輕顫著,晦澀開口道。
“為什么?是因為你帶回來的那位姑娘?南星,若是我說,我明白你的心意……我并非不愿意……”
話未盡數(shù)說出,里頭的意思卻是顯而易見的。
她常常以牧南星年紀太小,兩人之間是姐弟情意做說辭�?墒钦嬉姷剿磉呌衅渌优惆�,她便心如刀絞。
到了此時,她再如何一葉障目也不能夠了。
如今她便退一步,若是牧南星也愿退上一步,便是皆大歡喜了。
牧南星何嘗聽不出她話中的意思,若是換作離開京城前,他聽到李清羽親口說出這番話,必定會心中歡喜,覺得自己得償所愿。
只是如今,他心中平靜如水,未曾掀起一絲波瀾。
原來散開執(zhí)念,他竟然是這么一個冷心冷情的人。
即使李清羽身子輕顫,他也絲毫沒有像往常一樣,伸手去攙扶她。
這樣想想,當初李清羽指責他心硬如鐵,倒是真話。
李清羽雙目微紅,口不擇言道:“是不是因為寶扇?你為了她,竟然狠心丟棄我們多年的感情。
南星,即使你一時不能做出回應,好歹、好歹我們還有多年的姐弟之情,你為何如此絕情?”
牧南星目如鷹隼,語氣微沉,他如何行事,全憑自己的心意。
從前心悅李清羽,即使旁人如何議論,他都不曾理會。
如今沒了執(zhí)念,自然不會接受她的心意。這又和寶扇有什么關系?
“我們之間,從未有過姐弟情意,之前沒有,之后也不會有。”
他從不稀罕什么姐弟情意,若是心有所屬,牧南星必定將一顆真心袒露,他從不會做出用姐弟情意遮掩的事情來。
牧南星自認為從未對李清羽不起,如今李清羽卻一副負心人的姿態(tài),讓他心尖發(fā)冷。
今日已經(jīng)失去了閨秀風度,李清羽此時胸中郁郁,直言不諱道:“你定然是被寶扇迷惑了,是她用美色惑你,還是用身子誘你……”
“李姑娘�!�
牧南星沉聲喊道,制止了李清羽口無遮攔的話語。
他聲音冷峻,猶如六月飛霜,李清羽身子一顫,漸漸回過神來,只覺得羞憤難當,她今日既被拒了,又如此言辭孟浪。
李姑娘,他從不會用這種稱呼喚她,如此生硬而疏遠的稱呼。
李清羽這才真切地察覺到,她失去了眼前人,并且絲毫沒有挽回的機會。
為保留最后一份顏面,李清羽將香囊收回,失落地離開了侯府。
牧南星回了書房,沉默許久,從匣子里翻出了那只燒破的香囊,它依舊保留著大火前的模樣,破舊的痕跡沒有增加。
燭臺的亮光微微閃爍,被風吹動,火焰開始變得東倒西歪。
牧南星神色微斂,伸出手將那本該在大火中消失的香囊,丟到赤紅的火焰上。
火焰被絹帛一蓋,險些被滅掉,待香囊整個扔到燭臺上,火焰便慢慢大了起來,很快席卷覆蓋著香囊。
黑色的煙霧漸漸生起,牧南星雙眸之中倒映著火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