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十四掛在樹枝上嗤笑:“不玩這個。大家都是皇阿瑪額娘生的,你是小狗,那爺成什么了?”
瑚圖玲阿仰頭冷笑,準確地一刀插中十四軟肋:“誰要跟你比了,豆芽兒?我跟老十三講話呢�!�
“你!”十四勃然大怒,激動之下就想撩袖子給姐姐展示一下自己鍛煉的成果,結(jié)果胳膊一伸,撞翻了樹枝上的瓶子。那玻璃瓶掉在凸起的樹根上,摔了個粉碎。
幾只綠瑩瑩的蛾子沒了束縛,打著璇兒到處亂飛。
這玩意兒放在玻璃瓶里,遠遠地瞧著好看�?梢沁@黏糊糊、臟兮兮的玩意兒碰他們一下,該多惡心啊!
樹下頓時一陣慌亂。九兒尖叫了一聲,胤祥下意識拉著她后退,瑚圖玲阿忙不急地往小太監(jiān)身后躲。
唯有十四一個人站在矮樹上,手上冰燈光芒四散。那蟲子見了光豈有不撲的?兩只飛蟲啪地一下撞在冰燈外壁上,趴著不動了;還有一只眼神不好的瞎蛾子,挨了一下十四的手背。
他頓時手一縮,丟了燈,閉著眼睛往樹下跳。
“別跳!”胤祥急得大喊,那樹說高不高,說矮也有半人高,十四短胳膊短腿兒的,萬一崴了腳豈不是不值?
好在這時樹下掠過一個人影,雙手半舉,一把接了小阿哥在懷里,連連后退兩步才站穩(wěn)了身形。才一立穩(wěn),他就放下十四,退后兩步補了個禮:“叩見十三爺、十四爺。九格格、十二格格吉祥�!�
作者有話要說:
眾人一看服色,原來是院子里巡邏的藍翎侍衛(wèi)。
清制,宮廷侍衛(wèi)之職按等級分,先是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次之一等侍衛(wèi),隨后還有二等三等,最后才是正六品的藍翎侍衛(wèi)。按職位分,當屬離皇帝最近的御前侍衛(wèi)、乾清門侍衛(wèi)最為尊貴,康熙出征在外,此人明顯不屬于這二者之一。
眾人一窩蜂地上去看十四,瑚圖玲阿和胤祥一左一右地把弟弟夾在中間,一邊搖胳膊捏腿地檢查,一邊問:“有哪里疼嗎?崴腳了嗎,膝蓋呢?”
十四踢踢腿一個勁兒地搖頭:“沒事,別驚動額娘�!�
瑚圖玲阿點了他的額頭罵:“你傻呀?那么高的樹你不怕,倒怕幾個蟲子?”
十四紅了臉,心虛地嘀咕:“明明姐姐你也……”
眾人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樣子,朱五空抱著十四的腿哭求:“爺,咱回去吧,下次再玩�!�
十四頓覺掃興,一臉悶悶不樂。九兒想了想說:“還是回亭子里,傳太醫(yī)來瞧瞧吧�!�
眾人恍然大悟,紛紛附和,傳太醫(yī)的、掃雪開路的、打燈籠的、捧著衣裳茶壺的,一大群人簇擁著十四往亭子那邊去。
九兒扶著宮女的手走出去十來步遠,突然止步回身,向那仍跪在地上的人說:“你起來吧�!�
那人愣了一下,傻傻地抬頭一望,卻見九兒沖他略福了福身道:“多謝大人救了我十四弟。”
他慌忙低了頭:“奴才不敢當。這都是奴才份內(nèi)之事。”
只這一個對視,九兒發(fā)現(xiàn)他長了一雙漂亮得過分的眼睛,輪廓精致且富有神采,五官柔和不像尋常滿人;又見他起身的時候步履踉蹌了一下,想來是跪久了的緣故,遂喚了十四的小太監(jiān)過來:“朱五空,你送這位大人回侍衛(wèi)值班營房。”
“喳。”
待她走遠了,朱五空才站起身:“請吧,大人�!�
“哦,多謝公公�!蹦侨嘶腥惑@覺,趕緊收回目光,跟在他后頭走了。
另一邊,繡瑜先拆了太子妃發(fā)來的簡略戰(zhàn)報,聽說丟了個兒子,頓時心里怦怦亂跳。有老六在,這場戰(zhàn)爭就已經(jīng)改變了,萬一改出點BE的結(jié)局怎么辦?
而后她又拆了敏珠的家書,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幾乎以為自己不識字了:“什么?六……六福晉?竹月,你瞧瞧。我看錯了吧?這……寫的是四福晉吧?”
竹月識字很少,可這“六”字還是認得的。更何況這是四福晉的家書,她如果提到自己必定是自稱兒媳的。
繡瑜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頓時撂了信紙,扶額長嘆:“哎喲,這個混賬小子!好好兒地干嘛去接什么糧?這……大婚第五日他就隨軍出去了呀!”
關(guān)鍵是,胤祚自己還是個孩子呢!看他歡歡喜喜跟皇阿瑪四哥出征的模樣,就差蹦蹦跳跳了,哪有半點當?shù)淖杂X。
竹月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只笑道:“所以這是洞房喜呢。您可要給萬歲爺去信,好生說道說道�!�
繡瑜按捺住內(nèi)心瘋狂刷屏的各種吐槽,先提筆給敏珠寫了封信。無非是讓她和汀蘭相互照應,別為胤祚的事過多擔心,盡管向太子妃請牌子叫她娘家母親進來看看,若有急事使人找裕王福晉幫忙。
隨后再給康熙寫信告知此事,她想了想又夾帶了點私貨:“太后咳疾已愈。阿哥們?nèi)耘f念書習武,格格們讀書針黹,除十阿哥跟九格格之前略感風寒,現(xiàn)已痊愈,余者均安。又有今日晨起,臣妾見院子里一株雪松……”
寫完停筆,繡瑜不禁有些意興闌珊。康熙喜歡松樹,曾經(jīng)在西山、清東陵和暢春園后山遍植蒼松。十幾年熏陶下來,搞得她也開始欣賞這種看似單調(diào)沒趣的植物了。
承德行宮里的這棵雪松極好,樹形挺拔,枝葉茂密而均勻,掛了霜之后映著曉風殘月,更有幾分冷冽動人。
只是何夜無月,何處無松柏?只是少閑人,更少知心人罷了。
第127章
“給皇阿瑪遞折子請罪,
就說糧草已經(jīng)全部被土匪焚燒。把阿布凱的尸體帶到大阿哥營下,務必讓他的親兵‘不經(jīng)意中’發(fā)現(xiàn)�!�
商定了糧草一事的后續(xù)對策,
正紅旗前鋒營的眾位親兵驚訝地發(fā)現(xiàn),
僅僅一夕之間,
兩位主子之間仿佛隱隱有了隔閡。雖然遇事仍是有商有量,但兄弟倆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除了公事再沒多的交流,把以往那些親密笑鬧的小動作都收了。
這可叫眾人摸不著頭腦了,
以往這兩兄弟關(guān)系有多好,單看四阿哥的嫡親大舅子星禪卻在六爺身邊效力便知了,如今這太陽竟打西邊出來了?
隊伍又行進了兩日,眼見離康熙駐軍的土拉不足百里了,
夜里扎營,
星禪終于忍不住扣了胤禛的營門:“四爺,那邊六爺好像喝了些酒,您可要去瞧瞧?”
胤禛忽的起身,
復又坐下,只說:“你去瞧瞧,回來報予我知道�!�
星禪頓時為難。身后胤祚聽了他這絕情的話,仗著酒勁直接掀簾子沖了進去:“莫非從此以后四哥要和我不相往來嗎?”
胤禛到底還是未及冠的少年,
雖然自有打算,但是聽到這話還是忍不住喉間酸澀,
只對周圍伺候的人說:“你們都下去�!�
胤祚素來信他服他,積蓄了幾天的不滿化作的勇氣都在剛才那一問中燃燒殆盡,
沉默地在他身側(cè)坐了。
就在前天,兩人還在興致勃勃地商量著要把王府建在一起,如何把花園打通方便往來,如何跟皇阿瑪裕親王要銀子東西,如何收拾屋子。
才兩日的功夫,卻成了這個模樣,胤禛后悔莫及——胤祚性格單純通透,最是個容易樂天開朗容易滿足的人。他豈能因為一己私欲,拉著弟弟一塊兒做這掉腦袋的事情?既然不能,又何苦說出來叫他為難掛心呢?
兩人相對沉默半晌,瞧著哥哥倔強消瘦的側(cè)臉,胤祚終究忍不住開口勸道:“四哥,我知道你有大志。你別嫌我這話冒犯,今天我不勸你,日后就再沒人敢勸了�!�
“皇阿瑪做的,真的是天底下頭一號的苦差事。你若要走這條路,則比皇阿瑪更苦上十倍。他老人家活著一天,你就要提心吊膽;若是將來有一天,皇阿瑪不在了,往好處想這天下的擔子就都壓在你身上了,往壞處想就是身敗名裂、累及子孫�!�
他說著拿袖子擦了一把臉,在胤禛面前跪下來,顫聲道:“四哥,收手吧!”
胤禛一時心亂如麻,差點把太子拿當年算命之事威脅他的事情和盤托出。他們不爭,不代表旁人不逼他們。太子和大阿哥針鋒相對,漸成水火之勢。皇阿瑪已經(jīng)黔驢技窮,君父的威嚴再只能壓制卻消除不了這兩人的隔閡,才有了這次太子索額圖串聯(lián)土匪之禍。
一旦兩位長兄的矛盾爆發(fā),沒有哪個皇子能夠置身事外,更別提他們永和宮兄弟四人同氣連枝,更是絕無幸免之理。
胤禛有心跟他解釋,可話到了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好半晌才開口道:“‘寧我負人,毋人負我’,與其等著將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如奮力一搏。至少,我必不負天下人�!�
昔日曹孟德說“寧叫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謀奪漢室江山之心昭然若揭。
如今四哥卻說“我必不負天下人”,不忠卻未必不義不仁。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古今有志向的人,大抵是大同小異吧。只是無論是誰負誰,要與這天下蒼生相提并論,將會耗費怎樣的心血啊!
胤祚還想張口說點什么,卻被他拍了拍肩膀:“老六,陪四哥喝場酒吧�!�
伙房上了酒菜,兩人有心大醉一場,可惜這時他們帶兵在外,只能小酌而已。等到晚上熄了燈,兄弟倆和衣而臥,卻各有心事,輾轉(zhuǎn)反側(cè)。胤祚突然聽得他在耳邊沉聲叮囑:“將來若是有事,你要把額娘奉養(yǎng)在府中,讓她安享榮華�!�
胤祚聞言一愣,抽了抽鼻子,冷笑道:“你別說這沒良心的話,只要不危及皇阿瑪,我必助你。要說將來……橫豎還有老十四呢�!�
“‘危及皇阿瑪’?你喝多了吧?”胤禛唯有苦笑,“孫猴子尚且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敢危及皇阿瑪?shù)娜艘此懒�,要么還沒生出來呢�!�
另一邊,承德與前線距離相對較近,繡瑜的家信不過兩日功夫就送到了康熙手里。
他拆了信,先是跟繡瑜如出一轍地大罵“老六這個混小子”,而后頓生一陣欣慰。阿哥們一個個兒地都到了成婚的年齡,可宮里的皇孫卻不多,截至本次出征之前也只有太子的側(cè)福晉李佳氏生得兩個皇孫,另有老大的嫡福晉伊爾根覺羅氏并老五的格格劉氏懷著胎罷了。
皇家子嗣不盛,已經(jīng)叫他煩惱好長時間了。沒想到老六倒是個爭氣的,有乃父之風啊�?滴跤腿簧鹨还稍幃惖淖院栏�,恰好這時又連續(xù)有兩波傳令兵進來報告。兩個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頭一個是西路費揚古將軍以數(shù)百人為伏兵,引誘噶爾丹至莫昭多決戰(zhàn),一舉破之,殲敵二萬有余,噶爾丹與其妻子倉皇而逃,輜重盡失。西路軍正趁勢追擊。
第二個當然是胤禛的折子。雖然馬匪膽大包天燒了糧草,但是好歹兩個兒子安仁無恙。況且西路大勝,戰(zhàn)爭勝利近在眼前,糧草的重要性就大大減少了。
康熙頓覺心神大暢,由衷地贊嘆道:“這孩子倒是個有福氣的�!闭f著下令道:“傳朕旨意,全軍開拔,全速追擊準噶爾殘部�!�
中路大軍即刻起行,往西南方向疾行一整日。及至晚間安營扎寨,康熙才有空繼續(xù)繡瑜的信件,聽她說起行宮里的雪松,和皇子格格們的趣事�?滴蹼x家已經(jīng)三月有余,不禁被勾起一點兒女情長的思緒,興之所至,突然收了那信,提筆在紙上寫下一行字。
勁松染霜更添三分翠,寒梅點雪暗來一脈香。
康熙筆走龍蛇,一氣呵成,罷了獨自站在案前搖頭暗笑了一番。
八阿哥跟隨康熙在中軍大帳,恰好進來送一份要緊的軍務文書,卻見梁九功守在御帳外頭,唯有康熙一人獨自立在案前。他只得緩步上前,雙手捧著那折子奉到了康熙面前,順便一瞥案上的文字。
他原以為皇阿瑪遣退左右,必定在處理緊急機密的軍務,誰知卻寫了這么一句毫不相干的話。這兩個句子,五言不像五言,七言不像七言;詩不詩,詞不詞;既無韻律,又無平仄;除了對仗工整些,再無甚稀奇,簡直像初學對對子的黃口小兒之作,到底有何好處呢?
胤禩不由微微一愣。
康熙接過那折子細讀,余光見他往桌上望去,便隨口笑問:“你看這句子可好?”
出巡多倫的時候,在比試射箭和禿鷲傷人等事件中,八阿哥無不表現(xiàn)得勇猛果斷且低調(diào)踏實,頓時刷新了康熙對他的認識。這回出巡,康熙考慮了許久才把年僅十五歲的老八帶在身邊,原只是想著他母家低微,跟著混一份軍功,免得將來封爵跟兄弟們差太遠,叫這孩子難堪。
誰曾想,八阿哥處事竟然很是有幾分章法,待人接物談吐有致,處理事務進退得宜,侍奉他這個父皇也盡心盡力�?滴鯊囊婚_始的漫不經(jīng)心,到最后竟然有幾分離不開他了;心里對他的評價也從最初的“有些才干”變成了“必成大器”。
三個月朝夕相處下來,原本一年到頭見不上幾面的父子二人也熟稔親密起來,康熙甚至還單獨寫了一首詩給八阿哥,稱贊他“戎行親蒞制機宜,沐浴風霜總不辭”�?梢妼λ粌H是重視,更是生出幾分父子間的親密情感來了。
唯一的遺憾就是,這孩子出身低微,行事謹慎溫和全無半點皇子氣概,待他這個父親恭敬有余親近不足。故而康熙見他好奇地打量書桌上的字,褪去了老成外表,流露出稚子之態(tài),不僅不責怪,反而欣喜地出言逗弄,想聽他少年人沖動的批判之詞,然后再把實情告訴他,父子倆一同玩笑一回。
康熙本是一片慈父的拳拳之心。可胤禩深知此行隨駕乃是畢生難得的良機,故而時時小心,步步在意,聞言斟酌半日才開口道:“此句既是皇阿瑪喜歡的,必定有它的過人之處,只是兒子愚鈍,暫且不能理解其中深意。”
康熙一愣,皺眉不樂,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好。
此時梁九功卻在營外高聲稟報:“皇上,六阿哥求見。”
康熙嚯得站起身,復又坐下,高聲喊:“叫他滾進來�!�
胤禩見狀忙躬身退后,裝作背景板。
胤祚夾起尾巴進去,重重給康熙磕了三個頭,一聲不吭地跪在地上。康熙沖下御座,揚手欲打,可離得近了他才看到兒子瘦了很多的臉龐,一身風塵仆仆全無平日里機靈任性的模樣。老六平日里嬌生慣養(yǎng),何曾吃過這樣的苦?當年雪團子一樣的六阿哥耶能帶兵,快做阿瑪了。
康熙胸膛起伏,胳膊在空中支了半天,到底又軟綿綿地落回去了。
倒是胤祚捅了大簍子,驚心動魄幾個晝夜,又許了四哥那樣的話,如今再見皇阿瑪,竟有幾分恍若隔世之感。他本就心虛,如今又見康熙怒極也不肯傷他,更覺自己不孝,突然上去抱了皇阿瑪?shù)耐龋耦^嗚咽。
胤禩被他這個舉動驚得呆若木雞。
康熙竟然也沒有掙開他,而是保持著這個愚蠢的姿勢,跟個斗雞似的單腳站著,感受到腿上的濕意,更是心中怒氣全消,聲音也不由自主軟下來:“還不滾起來?毛毛躁躁不成體統(tǒng),老七老八都比你穩(wěn)重可靠!帶兵的人竟然會中途迷路?說說吧,朕該怎么罰你�!�
胤祚抽抽鼻子,直起身來:“兒子聽憑皇阿瑪處置,只是此行好歹有驚無險,跟著兒子的侍衛(wèi)們無甚大錯,求皇阿瑪從寬處置�!�
“喝,你倒還給旁人求起情來了?”康熙冷笑,“原想免了你的差事,可軍中不養(yǎng)閑人。恰好梁九功染了小佯,你就先頂了他的差事,在帳中伺候。滾吧,回去洗把臉睡一覺就來當差。”
“喳。”胤祚拍拍袍子站起來,抬頭就見了那幅字,詫異道,“這不是我額娘……哦——”大家在打仗,您卻在回想風花雪月的往事,嘖嘖嘖……胤祚看向皇阿瑪?shù)哪抗庵须[隱多了幾分調(diào)侃,迅速低頭忍笑。
那個意味深長的哦落在康熙耳里,他不怒反笑,上下打量著兒子的小身板,露出挪揄的目光:“瞧著六阿哥平日里不聲不響,沒想到還挺有本事的�!�
“兒子謝皇阿瑪夸獎!”胤祚先毫無羞色地順桿兒爬上去了,而后才問,“不過,是哪方面的本事呢?”
康熙頓時大笑不已,尚來不及開口解釋,帳外突然有人來報:“稟告皇上,十五里外發(fā)現(xiàn)大量準噶爾騎兵,中間隱隱可見王旗,應該是噶爾丹及其妻小所在之地�!�
康熙頓時振奮,整整衣冠,吩咐道:“牽馬,拿長弓火銃來,朕要親自追擊�!�
康熙三十四年三月十七日,清軍右路與中路大軍合擊準噶爾殘部于克魯倫河附近。康熙皇帝親自帶兵出擊,激戰(zhàn)一晝夜。噶爾丹帶著兒子渡河而逃,身邊僅余親衛(wèi)數(shù)十人。
及至第二天中午,戰(zhàn)斗終于基本結(jié)束。河邊只余下零星的準噶爾軍隊仍在負隅頑抗�?滴踹@才把藏在后方的兒子們放了出來,增加一下他們的戰(zhàn)爭體驗。
胤祚吃了個大教訓,原本只是跟在四哥身邊,隨意挑了個敵人多的方向,在弓箭的射程范圍外遠遠地用千里眼觀戰(zhàn)罷了。
豈料從千里眼中看到中間那個驍勇無匹、揮舞長槍、幾近癲狂的身影之后,胤祚猛地一愣,丟了千里眼就去拉胤禛的衣裳:“四哥,是阿奴!”
胤禛一愣,當即大喊:“準噶爾王妃在此,合而圍之,務必生擒活捉!”
阿奴與一眾親衛(wèi)力戰(zhàn)數(shù)個時辰,拼死護送噶爾丹逃亡,早已是強擼之末。待到身邊人一個個倒下,她亦知自己再無僥幸逃脫之理,遂橫刀而立,任由眾多雪亮的槍頭指著自己,只瞇眼打量打馬上來的胤禛兄弟,好半晌才恍然大悟:“你是當年獵熊的那個小子?玄燁的四兒子�!�
康熙二十九年準噶爾兵敗烏蘭布通之后,她隨噶爾丹流亡多年,早已沒了當年作為草原上最強大部落女主人那股紅衣勝血、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氣度;不僅臉上皺紋橫生,頭發(fā)也白了大半,遠遠看去不過是一個粗鄙老嫗罷了。
胤禛不由皺眉:“敗軍之將,還敢口稱我皇阿瑪名諱?”
“哈哈哈!敗?”阿奴突然仰頭大笑,狀似癲狂,朗聲笑問,“四阿哥,我記得你并非大清太子吧?阿奴隨大汗起兵葉爾羌,飲馬喀爾喀河。他有三子,皆為我所出。并肩作戰(zhàn)二十七載,雖九死亦猶未悔。你可敢應我一句,如今德妃安在陣中?”
“他日大汗君臨天下,準噶爾人必定世代奉我為國母。而你,不過是滿清皇帝十幾個庶出的兒子之一罷了。”阿奴說完不給眾人半點反應時間,猛地橫刀往項上一抹,鮮血四濺,尸身重重地墜落河中,眨眼間就為渾濁的浪濤所吞沒。
作者有話要說:
截至康熙三十四年重要皇子公主的年齡(虛歲):
永和系:胤禛18,胤祚16,九兒13,瑚圖玲阿10,胤祥10,胤禎8
其余重要人物:大阿哥胤褆24,太子胤礽22,三阿哥胤祉19,八阿哥胤禩15,九阿哥胤禟13,十阿哥胤俄13.
第128章
阿奴臨死的時候也要惡心一把人,
而且她的確是做到了,而后的引頸自刎更是讓人無處辯駁。
經(jīng)此一戰(zhàn),
準噶爾的精銳損失殆盡,
再無威脅清廷、兵臨京師的可能。美中不足的是,
噶爾丹終究還是逃了。康熙嘆息不已,到底無可奈何,
只得下令回鑾,又命大阿哥斷后犒賞三軍,
給這次寸功未立的長子一點挽回顏面的機會。
四月初,鴻雁高飛的季節(jié)剛過,梅子成熟的季節(jié)之前,紫禁城迎回得勝歸來的主人。胤祚在路上撞見三阿哥的小太監(jiān)偷偷離隊,
往沿途城郭里采買珍珠。西北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
能買到什么好珠子?他不由詫異。
沒多久兄弟們都知道三阿哥偷偷向太醫(yī)打聽“珍珠美白方”的事情了,卻罕見地沒人嘲笑他,誰不想清清爽爽地回去見額娘、免了她們一頓嘮叨傷心呢?于是剛征戰(zhàn)沙場歸來的鐵血之師里突然掀起一股修面、做衣裳的古怪風潮。
然而曬黑的頭臉是可以養(yǎng)回來的,
但是掉下去的肉膘可就沒那么容易長回來了。胤禛原本就瘦,尚且不顯;胤祚卻如同一顆白白嫩嫩的夾心湯圓,出去一趟,成餃子了。繡瑜坐在永和宮正殿的寶座上受了他們的禮,
差點驚掉手里的茶盞。
十三十四早在神武門慶功大典的時候就收了六哥不少賄賂,忙撲上來賣萌打岔。胤祚又拿出早就編好的花言巧語,
總算把這第一關(guān)蒙混過去了。
然而小姜總歸是沒有老姜辣,午膳后竹月領(lǐng)了何太醫(yī)進來請安,
四六兄弟倆頓時在心底暗呼失策。胤禛先前仗著自己年輕抱病帶兵的事情,瞞過了康熙,瞞過了額娘,卻瞞不過太醫(yī)院圣手的兩根指頭。
聽了何太醫(yī)“五臟俱弱,神思過慮”的診斷,繡瑜還是好生了一場悶氣。她記得歷史上老四就不是長壽的,她光顧著鼓勵這孩子建功立業(yè),怎么倒把這個忘了?要是她活過了雍正十三年,可怎么受得了?慌亂之下竟然掉下眼淚來。
這下不僅兩個當事人,連幫著攪渾水的十三十四也嚇呆了,在他們印象里額娘總是一副淡定從容、智珠在握的模樣,別說哭了,一年到頭能叫她皺皺眉頭的事,五個手指頭都能數(shù)得清。
胤禛起身圈了她的肩,不甚熟練地安慰著,好半晌才說:“兒子……”
“又想說‘兒子不孝’嗎?光說有什么用,得記在心里才行!”
胤祚見狀趕著兩個弟弟忙不迭地走了。
繡瑜才收了眼淚,嘆道:“我知道,老六拖累你了……他長到如今還是這個無憂無慮的樣子,都是因為你在前面替他擋了不少災禍。”
“并無此事,您想多了。只是那幾日帶兵去土拉追擊準噶爾殘部多費了些精神,主要是由于這天氣的緣故……”胤禛不動聲色拿了旅途中見聞出來打岔。他轉(zhuǎn)移話題的功力不在胤祚之下,用的不是那種插科打諢耍賴皮的方法,而是貌似認真地跟你討論相關(guān)話題,八分真兩分假,避重就輕,把嚴重的事情輕描淡寫地帶過去了。
“故而有些受寒,幸虧奴才們照料得仔細,喝了兩碗姜湯就沒事了�!�
繡瑜縱然知道他說的不全是實話,到底松了一口氣:“今晚額娘在永和宮設(shè)宴,算是給你們接風,你可想吃些什么?”
“您做的兒子都喜歡,比起吃,兒子倒更想借您的炕頭好好睡上一覺�!�
“什么毛病,放著床不睡,倒想睡炕頭�!崩C瑜嗔道,“花言巧語,跟老六學的沒正經(jīng)�!�
弟弟妹妹們都不在,胤禛不用撐著長兄的架子,難得在額娘跟前說了幾句俏皮話來:“術(shù)業(yè)有專攻,這方面兒子跟六弟學學也是應該的�!�
繡瑜忙不迭地令宮女拿枕頭被褥來,放下簾子,往鼎中添了新的梅香餅,才起身出去了。
晚上家宴,當然是其樂融融。胤祚亦步亦趨地跟在富察氏身邊,卻又始終保持半米以上的距離,生怕驚了她,誠惶誠恐仿佛她揣了個祖宗在懷里一般,倒叫兄弟妹妹們看了好一陣笑話。除此之外也并無甚可敘。
相似的場景不止發(fā)生在永和宮,出征的七個阿哥回來都受到了額娘的無限憐惜。內(nèi)務府原本積壓成山、每年都要扔掉不少的各類補品,突然供不應求。各宮娘娘們派去送補藥的人成群結(jié)隊,絡繹不絕,險些把阿哥所的門檻都踩破了。
什么龍須益氣湯、紅參養(yǎng)胃劑、清火蓮子羹,擺滿了阿哥們的膳桌。六福晉有了身子,偶爾還有心急的娘娘往里夾了鹿血強身湯之類隱晦的期盼。
半個月之后,阿哥所的奴才們都一個個地臉色紅潤起來。
最后還是康熙黑著臉到四妃宮里轉(zhuǎn)了一圈,拯救了兒子們。雖然繡瑜覺得他那黑臉不是氣的,而是酸的。帶出去一排白白胖胖的兒子,還回來一堆瘦巴巴的黑煤球,后妃們雖然不敢明著給皇帝臉色看,可茶水湯飯難免就伺候得沒有那么貼心。
康熙不好和一群女人計較,只是在永和宮的時候就陰陽怪氣地問:”朕聽說你叫娘家人進了鱸魚上來?”
胤禛喜歡吃新鮮鱸魚。只是鱸魚出產(chǎn)的季節(jié)短,又不好運輸,往年就算是永和宮也少有大張旗鼓費這個事的。今年卻顧不得了。
其實鮮有人知道康熙也喜歡吃鱸魚,只是因為皇帝喜歡什么東西極易在京城成風,他覺得如果親貴都競相到江南采買鱸魚,太過糜費,所有很少提起罷了。
繡瑜忍笑奉茶,只裝作不知,用一句話就把他那點醋意打回去了:“老六的福晉懷著身子,臣妾聽說多吃鱸魚生下來的孩子聰明�!�
康熙頓時無話可說,他臉皮再厚也不可能搶孫子的口糧吧?
繡瑜調(diào)笑一回,到底沒餓著他,晚膳的時候還是端了那熬得奶白透亮的湯上來:“臣妾想給富察氏煲盅湯,又怕手藝不好,先練練,皇上幫著嘗嘗看好不好?”
康熙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毫不客氣地喝盡了那盅魚湯。
梁九功在一旁張口結(jié)舌:“皇上,食不過……”得,撤就撤吧,反正宮里平日也沒這玩意可吃。
晚膳后,康熙擦了擦手:“朕也不白吃你一盅湯,瞧瞧吧�!闭f著叫人奉上一個黃色小錦囊來,沉甸甸的很是墜手。
“這是?”繡瑜從中倒出一把小石子兒來。那石頭通體赤紅,呈砂石狀,灰撲撲的毫不起眼。
“克魯倫河畔的石子兒。那地方水好,草好,晚霞好,可惜都帶不回來。唯有這石頭常年累月受浪濤侵蝕,漸生紋路,還算奇特,倒還值得一觀�!�
繡瑜不由一愣,抓了兩顆在掌心撥弄著,果然見石頭底部長著一圈白色波紋,突然問:“臣妾聽老四說,您在克魯倫河追擊噶爾丹殘部,擊殺王妃阿奴是嗎?”
康熙驕矜一笑,略一點頭。
繡瑜突然來了興致,用小銀挑子撥了撥燭芯,笑道:“而今共剪西窗燭,正是該再話巴山夜雨的好時候,給臣妾講講您打仗的事情吧�!�
康熙瞧著她興奮地喊宮女去拿瓜子點心,又親自取了松山銀針泡茶,不由詫異:“你倒喜歡聽這些?”
他在兒子面前要顧及父親穩(wěn)重的架子,在群臣面前又要維持不驕不躁的明君形象,都不好夸耀自己的功績。雖然打了打勝仗,親手打臉把老仇人趕出外蒙古,卻無人可以吹噓,難得有后宮妃子不忌諱這些血肉橫飛的殘酷場面,康熙頓時滿意地點頭。
開始的時候他尚能維持穩(wěn)重的模樣,后來說到興起之處竟然有幾分手舞足蹈、唾沫橫飛之狀;內(nèi)容也從一開始的央視軍事直播,變成了,倒叫繡瑜聽得嘴角抽搐,對他刮目相看。
果然古今中外的男人都喜歡吹牛逼,下到乞丐,上到皇帝都不能免俗。
那夜永和宮的紅燭染了很晚很晚。康熙發(fā)泄了積蓄的興奮之情,精神奕奕地上朝去了。繡瑜揉著腫腫的眼睛起身梳妝,恰好遇見兩個上學的小子過來請安。
十三十四唬了一跳,只當她還為四哥的身體擔憂,以至睡不安寢呢。兄弟倆對視一眼,十四就纏上去賣萌:“額娘,四哥不聽話,您別生氣�!�
繡瑜順手摟了他,揉搓著小臉醒瞌睡。
十四眨巴眨巴眼睛,小嘴兒甜得不要不要的:“您放心,將來我長大了一定不出去打仗,就留在京城陪著您。”
“噗——”這話入耳,繡瑜腦中的瞌睡蟲都驚飛大半,她沒好氣地加大力度捏著小兒子的臉,咬牙切齒:“呵,男人呀。”
果然,古今中外,從爹到大兒子再到最小的,男人的話就沒一個能信的!
第129章
大勝歸來的皇子們齊聚宮內(nèi)與母妃共享天倫之樂,
然而那些隱藏在勝利背后陰云仍舊沒有消除。
太子在胤禛回宮第三日就急急忙忙地召見他,詢問抓土匪追糧一事,
多方探聽他是否打聽到什么消息。
胤禛早非昔日吳下阿蒙,
經(jīng)過連續(xù)兩場戰(zhàn)爭的洗禮,
要說論政他斷不如太子,但說起兵不厭詐的心計,
太子多年養(yǎng)尊處優(yōu)高高在上,僅憑三言兩語不僅沒有套到實話,
反而被胤禛將了一軍。
“臣弟覺得那伙馬匪甚是可疑,他們不過區(qū)區(qū)八百人,雖然無惡不作,但素來只敢欺負手無寸鐵的百姓罷了,
如何敢與我二十萬大軍為敵?只可惜當時戰(zhàn)局吃緊,
皇阿瑪騰不出手來過問此事,只叫殺了便罷。如今頭領(lǐng)雖然伏誅,可底下還有不少人被發(fā)配黑龍江,
依臣弟的意思,不如召回他們,嚴加審問,查個水落石出才好�!�
太子臉色微微一變:“那些亡命之徒做事哪有章法?只怕審了也難有實話,
何苦再為這些宵小費神?”說著不動聲色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胤禛坦言疑惑,叫太子既放心許多又暗自存疑,
為以防萬一,他又把目光對準了看起來好欺負很多的胤祚。但是太子這回又拿捏錯了人,
胤祚別的或許不在行,裝傻充愣的本事那是一流,況且他還有內(nèi)有康熙撐腰,外有老丈人助陣,實在被逼急了,還可以把事情都推到四哥頭上。
事情又回到了原點。
毓慶宮一計不成,再生一計——還有內(nèi)宅婦孺可以旁敲側(cè)擊呢!四福晉瞧著悶不作聲,實際跟老四一樣是個綿里藏針的性子。還是年僅十五歲、才進門小半年的六福晉好欺負。
太子妃最近頻頻被夫君暗示,示意她多多叫六福晉來毓慶宮說話。石氏看著太子跟老四老六的這一系列交鋒,不由心驚膽戰(zhàn)。旁人不知道,她卻清楚這回太子主理京城政務,可是見了不少亂七八糟的人。
要說這回出征,老四兄弟倆跟旁人有什么不一樣,就是追查丟失軍糧一事了。太子突然百般打探他們的話,叫太子妃如何不害怕?石氏小心地勸道:“瓜田李下,殿下該避嫌才是。”
然而這回出征,皇太子雖然成功打壓了大阿哥,令他寸功未建。可老三到老七卻都有了主管一旗大營的經(jīng)歷,按下葫蘆浮起瓢,大哥這樁心頭大患還沒消除,后頭竟然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了!
太子如何能夠放心?老四的忠心,關(guān)系的可是德妃膝下的四個阿哥!太子只好板了臉喝道:“婦人之見,你照做就是了。”
石氏波瀾不興地應了。等晚上他去了李佳氏的屋子,石氏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才捂了嘴露暗自啜泣。她跟敏珠同一期選秀,又同時被指給皇子,如今連這個說說話兒的人也要離心了。
再說六福晉汀蘭,她雖然年紀小,卻生得面如銀盆,色若曉花,笑起來兩個圓圓的酒窩,甚是喜人;一口娃娃音頗有幾分南方女子的嬌俏柔美,可說話語速快、聲氣高,倒像蒙古女人似的爽快利落。
就連原本不算喜歡她的胤禛,被年幼的弟妹一口一口“四哥”喊得干脆,又思及她腹中老六的骨肉,都能擺出笑臉來,其他人就更別提了。繡瑜跟這姑娘相處幾日,忍不住跟康熙開玩笑說:“難怪婚禮當日馬齊的臉黑得像割肉似的�!�
“朕的眼光,還能有錯?”康熙大言不慚,全然忘記當初是繡瑜自個兒瞧上了馬齊的閨女,豪無愧色地說,“你得了好媳婦,該怎么謝朕?”
帝妃二人玩笑一回。再說皇子們遠征歸來,當然迫不及待要投入溫柔鄉(xiāng)中。故而這兩三個月來,宮里喜事連連。四妃年輕的時候比容貌恩寵,后來比兒子爭氣,如今已經(jīng)到了比誰孫子多的時候了。誰家兒媳婦要是懷了身子,自然是全宮矚目。
先是四月中旬,格格劉氏生了五阿哥的長子。宜妃在四妃中年紀最小,最晚生子,沒想到卻頭一個抱了孫子。這又是一個身子健壯、一看就好養(yǎng)活的孩子,洗三當日康熙就賜了名字叫弘升。宜妃自然是喜氣洋腮。
才吃了宜妃長孫的滿月酒沒兩天,三福晉就懷上了。這回又輪到長春宮揚眉吐氣,榮妃養(yǎng)了這么多個兒子,終于等到了這天,難得敲鑼打鼓做了回主人。
及至六月,連生了四個女兒、被人打趣是“添瓦匠”的大福晉終于給力了一回,添了個帶把兒的。大福晉臨盆當日,恰好是繡瑜跟惠妃在一處盤御膳房金銀器皿損失的流水賬�;蒎笆啻�,怕在繡瑜面前丟臉,就強撐著沒有去。結(jié)果弄璋的消息傳來,她愣了半天,腳下一軟,若非宮女們扶得及時,只怕摔得不輕。
康熙喜不自禁,他不信神佛卻信氣運,因此頻頻稱贊馬齊“你這個女兒養(yǎng)得好”,許了富察家的夫人進宮小住看望女兒,又升了親家母的誥封。
這個當口,太子妃縱然叫了弟妹去,又能把她怎么樣?不僅要好言好語,好茶好水地供著,還落一身埋冤。敢欺負人家小兒子媳婦,德妃又豈是好惹的?在壽康宮請安的時候,她不過三言兩語就哄得皇太后賜給毓慶宮一尊白玉送子觀音。
那觀世音慈祥的面容落在太子妃眼里卻只余下一片模糊的苦澀。但是男人跟女人看問題的角度總是存在差異,康熙見了這觀音卻暗自點頭。就連太子也被兄弟們的喜事,尤其是大阿哥的嫡子刺激,跟著太子妃一起求神拜佛喝苦藥,把李佳氏等溫香軟玉冷落幾分。
繡瑜早跟胤禛達成默契,等的就是大福晉嫡子出世,大阿哥原本就不安分的心更加蠢蠢欲動之際,她捧了點心去南書房,言語之間攛掇康熙:“惠姐姐為這個孩子歡喜壞了,她上了年紀的人,大喜大悲容易傷身子�!�
惠妃是康熙四年進宮的老人了,康熙對她就算沒有情愛,也是關(guān)心的,當晚便去了鐘粹宮�;蒎v橫宮廷這么多年,經(jīng)驗值也不是白漲的。只要皇帝來了,她自有辦法增添兩分香火情。
這無異于又給大阿哥釋放了一個積極的信號。胤褆豈是忍氣吞聲的人?雖然軍糧一事,他拿不出證據(jù),可太子的尾巴一抓一大把,有的是毛病給他挑。索額圖跟在軍中,固然坑了大阿哥一把,但明珠留在京城,也不是吃干飯的呀!
這不,隔日左都御史的密折就送到了康熙案前,隱晦地參太子在主管京城政務期間聚眾宴飲。
康熙原本不以為意,跟大臣們一起喝喝酒嘛,這也叫事兒?可是一看那赴宴大臣名單,他頓時不淡定了,步軍統(tǒng)領(lǐng)兼九門提督托合齊,豐臺大營提督齊世武;一個相當于后世的京城警備司令,一個相當于后世北京軍區(qū)野戰(zhàn)軍總司令——都是重兵在握的武將��!
那么問題就來了,皇帝讓你代管天下政務,你不去親近六部的文官,倒跟一群武將走這么近是想做點什么呢?
繡瑜第二天一早起來,就聽說南書房的燭火燃了一整夜。雖然太子有錯,可這還是她頭一次出手挑撥康熙和太子的關(guān)系。
繡瑜心里一顫,到底只說:“派個人,告訴四阿哥�!�
可是連著幾夜,康熙都沒有踏足后宮一步,御膳經(jīng)常是送進去又原樣端出來,南書房的燭火每每燃到后半夜,不知在醞釀著何種的風暴。
低階妃嬪們瞧不出這其中玄機;略受寵些的敏嬪王貴人等覺出不對,卻深知自己沒資格操這份閑心;有資格關(guān)心皇帝龍體安危的人,又大都傷透了心,沒有了心。
所以七月十五聚到壽康宮請安的人里,唯有繡瑜和宜妃臉色欠佳,脂粉都遮蓋不住眼下的青痕。
惠妃見了,眉梢眼角都露著冷笑。榮妃看向二人的眼神里則是透著悲憫�;实劭人砸宦暰蛽牡糜X都睡不好,她們年輕的時候何嘗沒有這樣的時光呢?
倒是西魯特氏拽了繡瑜往小竹林子里頭散步,笑著出言點撥:“我前兒吃魚,叫刺卡了喉嚨�?ǖ奈恢锰�,要用七八寸長的銀筷伸到喉嚨里頭去,才能取得出來�?墒茄屎碇氐�,除了自己,誰敢去動呢?我使喚了好些太醫(yī),到底自己忍痛拔了出來,拔了,就不疼了�!�
太子漸漸成了康熙喉嚨里的那根刺,然而咽喉重地、國之根本,拔與不拔都只能皇帝一個人做主。西魯特氏這是提醒她千萬別插手,免得惹禍上身。
現(xiàn)在康熙跟太子的矛盾遠沒有歷史上那么深,他會給予心愛的兒子無限的信任,用親情消除隔閡;還是干脆把他打壓到底,用皇權(quán)消除威脅?
如果他干脆傳位太子,繡瑜母子自然沒了染指權(quán)利的機會,卻多了平安閑適一生的可能。
繡瑜一時心亂如麻,不知自己提前擠破這顆膿包是好是壞。她立在壽康宮的千秋池邊喂魚,看著那些錦鯉競相浮上來爭食,一時竟看住了。
直到金烏西沉,涼風漸起,一眾宮女漸漸目露焦急,可都知她最近心情不佳,不敢上來勸。最后還是孩子們到永和宮給她請安,等了半天不見人影,九兒才引了胤禛往千秋池來尋她。
“給額娘請安�!�
繡瑜恍然回頭,卻被胤禛抖開披風往她肩上圍了,九兒手上拿了個玻璃繡球燈,笑盈盈地上來挽了她的胳膊。一行三人往正殿辭了皇太后,同乘往永和宮去了。
永和宮正殿燈火通明,紫檀圓桌上菜肴冒著騰騰的熱氣,一派洋溢的生活氣息。胤祚跟瑚圖玲阿各拿著把象牙梳子,在給小狗梳毛,敏珠跟汀蘭湊在一起閑聊,十三十四趴在炕桌上抓緊時間趕作業(yè)。
大家見了她呼啦啦一下圍上來請安。繡瑜倒愣了一下:“起來吧,今兒怎么來得這樣齊全?”胤禛和九兒退了下去,換了胤祚和瑚圖玲阿上來扶她,胤祚理所當然地說:“今兒是十五啊。”
對��!繡瑜瞧了一眼窗外金黃的圓月,搖頭笑開了。她今天去給太后請安,孩子們自然也要來給她請安的。
望著這紅紅火火的一大家子人,她被千秋池的夜風吹冷的心又漸漸活絡起來,暗笑自己前幾日的癡狂。她是這永和宮的定海神針,不是只知依附恩寵的菟絲花。
她是希望自己、希望孩子們能有個完整的家,丈夫首先是丈夫,父親首先是父親,而后才是皇帝。可比起在利劍懸頂、皇帝一玩完就可能被清算的憂慮中跟康熙泛舟西湖,不好意思,她選擇要這天下,要這個家。
第130章
永壽宮,
正殿依然是三明兩暗五間的格局,鼎焚香麝,
屏開翎羽,
地鋪華麗的寧夏毯。一派富貴風流的景象,
好像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敏嬪伏在引枕上咳嗽了好一會兒,含了清茶漱口,
飲了枇杷露,好容易才止住咳,
坐起身來。宮女拿了象牙抿子上來,給她抿了散亂的鬢發(fā),章佳氏一個不妨從打開的鏡匣里瞧見自己的樣子,突然伸手扣上了匣子。
她原不是那精致美艷的長相,
全靠先天的一股勃勃生機區(qū)別于后宮其他女人。但是被這咳疾折磨半年,
她臉頰凹陷,身心俱疲,就如同一朵離了枝頭的干花兒,
哪里還有半點往日風光呢?
敏嬪平復心緒,抬頭忽見炕頭上螺鈿小柜上空了一格,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遺忘了什么,便問:“那一套端硯徽墨并白玉獅子鎮(zhèn)紙的文房四寶哪兒去了,
不是說留著十月初一賞給胤祥的嗎?”
宮女塔莫心里突得一跳,愣愣回道:“上書房里十三阿哥換了課讀,
您前兒叫賞給新師父了呀!”
章佳氏略一回想,發(fā)現(xiàn)好像是有這事,
卻又記不甚清,便問:“胤祥換了師傅嗎?是誰?”
敏嬪昨晚還在念叨這事,周圍的人面面相覷,心里都涌上不詳之感,半晌才回:“是侍讀學士、已故一等公佟國剛之子法海�!�
章佳氏瞇起眼睛略一思索:“那不就是……德主子的嫡親妹夫?”
宮女強打笑容:“正是�?苫噬吓傻牟钍�,自然是先論君臣,再論親戚。”
偏偏這時暖閣里又隱隱傳來十五格格的哭聲。十五格格生在康熙三十年,身子骨算不得好,又因是女孩兒,在這宮里如同隱形人一般。
章佳氏一時頭大如斗,慌亂之中下意識吩咐:“九月十八是本宮生辰,讓十三阿哥給我抄一百卷法華經(jīng)�!�
實際上,法海這差事接得是不情不愿。近年來康熙對阿哥們管教放松,上書房經(jīng)常上演斯文掃地、大鬧天宮的場景�?苫实鄣囊缶褪沁@么無賴——朕沒空管兒子,可是既不能降低教育的質(zhì)量,也不能隨意體罰皇子,否則當心你們的屁股和腦袋。
皇阿瑪?shù)碾p標無疑助長了小阿哥們淘氣的氣焰,九阿哥、十阿哥的課讀都換過兩波了。十一十二只換了一次,還算乖的。饒是顧八代這樣經(jīng)驗豐富的老課讀,也被十三十四兩個混世魔王折騰得沒了脾氣,干脆告病乞休,撂挑子不干了。
康熙也隱約察覺到自己的兒子好像對老師的教學不夠配合,但他可沒有因此責罵兒子的打算——阿哥們都是主子,哪有讓主子們給奴才低頭的道理?可不打不罵,要怎么才管得住這群小兒子呢?
康熙忽然想到十三十四跟著晉安習武的事,大受啟發(fā),突然福至心靈把法海從上書房拎了過來。
瞧,既是朕的表弟,又是德妃的妹婿,看在這雙重親戚的份上,你們總該乖乖配合教學了吧?
然而康熙這個想法實在是圖樣圖森破,十三十四對著晉安一口一個舅舅喊得親熱,那是被人家的真本事折服的。單論親戚,不好意思,爺?shù)木司硕嗔巳チ�,光你們佟家就有幾十個,蒙古科爾沁還有百八十個呢!
才半個月的功夫,法�?墒浅粤诉@兩個小主子不少的排場:故意延長跪聽背書的時間、功課鬼畫桃符、上課老是提些刁鉆古怪的問題。偏偏文無第一,法�?沼羞M士及第的本事,卻拿這兩個小子沒有辦法。
這不,今天一篇《蘇秦以連橫說秦》才講讀了一遍,十三阿哥就迷瞪著眼睛,嘴里還在嘟嘟囔囔地跟著念,沒多久就趴在桌上起不來了。
十四見狀不僅沒有半點引以為恥的念頭,反而從身后哈哈珠子手里接過一頂氈帽,當著法海的面扣在了哥哥頭上,讓他睡得更好些。
法海手里的戒尺頓時蠢蠢欲動�?墒腔首臃稿e,只能由伴讀代為受罰,打了也不痛不癢。他只能忍怒高聲念下一句:“秦王曰:‘寡人聞之:毛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順者不可以煩大臣�!�
十四倒也沒再為難他,豁著門牙跟著大聲誦讀。
最后是偶然回無逸齋尋一本書的胤禛解救了法海。
胤祥睡得正香,卻被身后的十四用力戳了戳后背,一下子驚醒跳起來,然后就見四哥站在旁邊,低頭看向他的課桌,臉黑得猶如烏云罩頂。
胤祥趕緊俯身擦擦桌面上可疑的水漬,結(jié)結(jié)巴巴地喊:“四哥……”
十四站直了利落地撣撣袖子,單膝跪地,難得正經(jīng)地給哥哥行了個禮,尬笑道:“給四哥請安,難得你今兒有空,怎么也不告訴弟弟們一聲……”
“告訴一聲好讓你們抓別的時候睡覺?”胤禛分了一個責怪地眼神給十四,轉(zhuǎn)頭看向胤祥,皺眉道,“老十三,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若來的不是我,而是皇阿瑪,你要怎么交代?”
胤祥漲紅了臉,低頭諾諾不語。
當著法海的面,胤禛好歹給他留著面子,并未出言訓斥,只是說:“你回去把荀子的《勸學》抄上百遍,兩日之內(nèi)抄完交給佟大人檢查。十四不許幫忙!”
“��?”十四夸張地叫了一聲,上去扯著他的袖子,“四哥,你罰點別的,別罰十三哥抄書了�!�
“管好你自個兒,今天是沒讓我撞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平日的淘氣事�!必范G沒好氣地瞥了一眼幼弟,耐著性子勸道,“佟大人脾氣學問都好,你們?nèi)舨粯芬猓灰覔Q老師啊?”
雖然這話不是問他們,但十四背后的伴讀頓時苦了臉,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媽媽咪呀,四阿哥的老師張莊是出了名的老頑固,瘋起來連皇子都敢打,依著十四爺這性子,他們還不脫層皮
十四也頗有自知之明地用力搖頭,心想爺才不要變成個小古板呢,但還是拉著胤禛的袖子哀求:“可是抄書一事……”
胤禛略感詫異,這小子今天膽夠肥啊,非得給十三求情不可嗎?然而十四話未說完,蘇培盛急急忙忙地進來找胤禛:“爺,皇上傳您去乾清宮聽旨�!�
皇阿瑪閉門不出五六日了,這時候宣他?胤禛臉色一沉,忙問:“只有我一個人嗎?”
“不,從大爺?shù)桨藸�,除了太子都被宣了�!?br />
胤禛這才點點頭,起身去了。
十四不由沮喪地跌坐回椅子上,長嘆一聲:“唉,這可怎么辦呀!你連著幾日沒睡個飽覺了,要不我們告訴額娘吧?”
“別!”胤祥趕緊喝止十四。他現(xiàn)在最怕的事無過于生母養(yǎng)母生隙,怎么會上趕著跟德額娘抱怨抄書一事呢?
十三阿哥雖然活潑調(diào)皮,但是還算聰明好學,原來是事出有因。法海聽了倒生出兩分同情,輕咳一聲:“你們年紀小,疲憊的時候一味加練反而容易寫壞了字,日后不好糾正。《勸學》先交個十來篇上來,剩下的慢慢寫吧�!�
這就是要幫他們糊弄四哥了?十四眼前一亮,他一向能屈能伸,此刻也不再拿鼻孔看人了,撲上去扯著法海的袖子賣萌:“佟大人,舅舅,你真是個大好人�;拾斞酃夤徊诲e�!�
十三也笑著上來謝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