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十四大口喝完了那湯,匆忙換了衣裳追上梁九功:“梁公公,我隨你去向皇阿瑪請安。”
小太監(jiān)打起簾子,兩人進了書房,卻見康熙俯身趴在書桌上睡著了,地上折子散落一地。
“哎喲,該死的玩意兒,也不知給萬歲爺添件衣裳。”梁九功急急忙忙地去開柜子拿毯子,小心地蓋在康熙身上。
十四見皇阿瑪睡著,本來轉(zhuǎn)身欲走�?刹恢獮槭裁�,康熙疲憊的身影一再浮現(xiàn)在他腦海里。平日里,皇阿瑪指點江山、躍馬揚鞭的背影就像神話里的擎天之柱一般堅韌不拔。原來這頂天立地的不周山也會累得倒在書桌上睡著。
十四想著突然停步,回頭跪在臺階上,一本一本去拾那散落的折子。他人小個矮,梁九功一時也沒注意到。
平日里,十四向來是東西用過就滿屋亂扔,幾曾做過這樣的事?沒一會他就覺得膝蓋生疼,胳膊發(fā)沉,懷里一本厚厚的奏折滑落,剛巧砸在康熙腳面上。
“混賬!怎么做事的?”
康熙從沉睡中驚醒,他本來就心情不佳,抬腳就向那個毛手毛腳的奴才踹去,卻聽到小兒子的痛呼聲。他定睛一看頓時愣住了,又是責(zé)罵梁九功,又是請?zhí)t(yī)地折騰,最后以十四被皇阿瑪抱在膝蓋上揉揉肚子告終。
“那是奴才們做的事,下回別去管了。”康熙輕聲呵斥著,但細看可以發(fā)現(xiàn)他眼睛里流露出欣慰的光。平日里任性刁蠻的小兒子也會體貼父親了,他不禁老懷大慰。
十四遂抬頭小心地看他:“皇阿瑪,兒子想求您件事�!�
“嗯?”
十四從他膝蓋上滑下去,跪在身前:“兒子還小,不想娶什么側(cè)福晉,求您收回成命吧!”
康熙斜眼瞥他,一語道破:“朕看你是不想娶曹寅的女兒才對吧?聽說昨兒中午你十三哥屋里少了張床啊�!�
“皇阿瑪英明,什么都瞞不過您!”十四討好地笑著,大拍龍屁。
康熙問:“理由呢?”
十四挺直了腰板兒跪在地上,正色道:“兒子覺得大丈夫頂天立地,憑本事掙前程。曹寅拿著女人討好上官,不是君子所為�!�
康熙不以為意:“他本來就不是什么君子,而是咱們家的奴才。奴才孝敬主子天經(jīng)地義。”
“可孝敬之物從何而來呢?”十四從衣襟里取出一串上好的珍珠鏈子,高高舉過頭頂。那串鏈子的珍珠都是渾圓的東珠,個個有龍眼那么大,光華璀璨。
“皇阿瑪請看。這是今天姐姐生辰曹家送的禮物。這樣好的東珠就是在宮里都不多見,少說也得值一二萬兩銀子吧。他江寧織造的俸祿可有這么多?如果不是俸祿所得,那他就是拿著皇阿瑪?shù)你y子往您身上貼,又算什么孝敬呢?”
康熙心里大為震動,不禁又想起今天看到的折子來。
朝廷年年派人到各省視察河務(wù),那么多精通河工的能臣干吏年年查月月查,都查不出毛病來;最后竟然是烏雅晉安一介武官,陪媳婦看病的空檔隨便在街面上溜達一圈,一本折子參到御前,這才捅破了虛假的表象。
查來查去,最后竟然查到了內(nèi)務(wù)府總管凌普頭上。正在這個當(dāng)口,京城裕親王又有密折稱,曹、李兩家去年年底秘密往京中送了二十萬兩銀子,最后又進了太子的腰包。
康熙原本一直以為太子嬌養(yǎng)宮中不識稼墻才會被底下奴才蒙蔽,可年僅十歲的胤禎都知道織造一職的俸祿絕對沒有那么高。太子二十多歲的人了,就沒想過這些錢都是怎么來的嗎?
康熙一時心涼如水。十四跪得膝蓋都麻了,才聽見他輕聲說:“起來吧。今天這話,再別跟旁人提起。”
第144章
“十四爺當(dāng)真這樣說?”李熙看著舅兄曹寅臉色陰沉地將傳話的紙條置于火上焚燒,
難以置信地一拳砸在桌上:“什么毛病?我那侄女兒,平日里誰見了不是說王妃都做得的?”
“混賬!人家那是客氣話,
你敢在主子跟前兒說嗎?”曹寅看著那紙條慢慢化作灰燼,
神色晦暗,
半晌才說,“十四爺年僅十歲,
那樣一番有理有節(jié)的話只怕是旁人教的�!�
“你是說德妃?是了,檢舉的密折是裕親王手里發(fā)出來的,
誰不知道永和宮跟裕王府的關(guān)系?”李熙不由撓頭,“可是不應(yīng)該��!今日老夫人借賀壽之名去給德妃娘娘請安,回來的時候還說娘娘甚是滿意呢!”
“宮里的主子誰不會演兩出戲?我只知道,你送去的壽禮轉(zhuǎn)頭就成了自個兒的賊贓了!”曹寅不由臉色陰沉。女兒的婚事是小,
全家人的身家性命是大。曹家內(nèi)務(wù)府包衣出身,
全靠皇帝的寵信才走到了今天,十四爺那番話,是要把他們兩家逼上絕路��!
可他們身為外臣,
又是奴才,能拿正得寵的德妃母子怎樣呢?曹寅揉揉額頭,開始在心里盤算要如何往京里使銀子,是往德妃娘家送?還是上兩位阿哥府上碰碰運氣?又該找何人引薦?
李熙則是背著手,
在屋里焦躁地轉(zhuǎn)悠,突然福至心靈:“對了,
還有王貴人!宮里也不是她永和宮一家獨大!”
王貴人是李家的親戚,由曹老夫人親自調(diào)1教了送進宮去,
又經(jīng)宜妃栽培,已經(jīng)連生了兩個阿哥,正是得寵的時候。眼下十五阿哥、十六阿哥都還小,王貴人仍需兩家照應(yīng)她老家父母,倒不怕她不從。
曹寅一愣,還是搖頭道:“王貴人位份低微,哪敢開這個口?九爺在皇上跟前說不上話,求了也沒用。宜主子又遠在京城,等皇上回京黃花菜都涼了�!�
李熙神秘一笑:“非也非要。我不是說讓王貴人幫忙說話。而是讓她想辦法給永和宮找點麻煩,比如回京路上德妃‘恰好’病了,十四爺要侍奉母親,不能跟著皇上。就算不能助我之威風(fēng),至少也可殺敵之氣焰。”
曹寅心里砰砰打鼓,原本揮袖喝道:“不可!”但是聽李熙湊上來在耳邊說了他的計劃,曹寅不禁猶豫,雙手在袖子里捏得緊緊的。一番糾結(jié)之后,還是不甘心占了上風(fēng)。
那頭太子逼著自己從鹽稅、茶稅里頭撈銀子,指不定這里頭還有四爺一份。吃干抹盡之后,這頭十四爺又在皇上跟前告狀。一個是儲君,一個是愛子;一個得了銀子,一個得了賢名;貪污行賄的鍋全讓他們兩家背了,憑什么呀?
曹寅咬牙思考許久,還是低聲吩咐:“告訴王貴人,千萬小心行事。哪怕不成也不能漏了馬腳�!�
另外一邊。八阿哥接了德妃送過來的哈宜爾,只淡淡說了句“打二十板子”,默默吃了這個教訓(xùn),叫過九阿哥囑咐道:“你們這段時間玩過火了,收著點吧。要是鬧到皇阿瑪跟前,可不是玩的�!�
九阿哥皺著眉頭搖頭道:“八哥,我就想不明白了。老十四是個實心眼兒的傻子,他這額娘可是個精的。怎么都把老十三這個白眼兒狼當(dāng)寶貝?十四弟可是被他壓了十年,才重得皇阿瑪青眼的�!�
八阿哥的眼神驟然陰沉。是啊,憑什么呢?他自問待老九問心無愧,還不得不承受宜妃的冷眼;他從小對大哥畢恭畢敬,還是換不來惠妃些許溫情。德妃不止一次夸過老十三聰明討喜,然而在這處處陰謀算計的紫禁城里,真的會有人因為別人的兒子聰明討喜就寵他疼他、將自己兒子的前程拱手相讓嗎?
世上最絕望的事不是沒有光,而是眼睜睜地瞧著光照在彼岸,而你這兒永遠是黑的。
九阿哥見他沉默不語,又托腮問道:“對了八哥。曹李兩家給太子送銀子的事,你為什么要捅給皇伯父知道啊?多好的立功機會啊!弟弟說句實話你別惱,皇伯父雖然也喜歡你,可到底及不上六哥。你處處想著皇伯父,小心吃虧�!�
胤禩足足愣了半天,又好氣又好笑,笑到最后眼睛里竟然一陣潮濕。在外人看來,他是寵愛爵位職務(wù)什么都有了,胤禟出身高貴卻仍是光頭阿哥一個。論本事心計,胤禟更是遜于他千百倍。到頭來,小九竟然還在擔(dān)心他。
原來此間也不是沒有光的。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老天爺公平得很。
“放心吧。你當(dāng)八哥傻呀?”胤禩低頭掩去眼中水光,順手拿筆桿敲了敲他的腦袋,“連你都知道皇伯父跟永和宮過往甚密,太子會不知道?”
九阿哥捂著腦袋沉思半晌,突然跳起來大喊道:“你是想讓太子和四哥……”
“噓!噤聲!”胤禩捂了弟弟的嘴,打開窗子四顧無人,才放松下來改捂嘴為捏臉,“小九兒,你閑了還是多跟十四玩玩�!�
“還找十四?”胤禟不禁苦了臉,“可他總向著十三說話,爺憑什么要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啊?八哥,你為什么這么喜歡老十四?”
胤禩抬頭一笑,意味深長地上下打量他:“因為他傻起來的時候,跟你挺像的�!�
比如同樣一門心思地對十三好,實際上老十三也是個心大的。
再比如人人都知道曹家有錢,皇阿瑪指婚是疼他,有心叫他人財兩得。這個傻子偏偏要去嫌棄人家的錢來路不正當(dāng),到處送人的姿態(tài)不好看,還把不滿寫在臉上。卻不知曹李兩家雄踞江南,名為奴才,實際上勢力早已滲透到方方面面。如果被曹寅察覺,十四只怕要吃個大虧。
讓胤禟纏著十四,曹家不敢一次得罪兩位妃子,興許能給十四擋一劫也說不定。
哈宜爾挨了板子。八阿哥親自帶著九阿哥、十阿哥來看望胤祥。名為賠罪,實際上送禮物、致歉意、表關(guān)心的事兒都由八阿哥一人做了。胤禟胤俄在一旁端著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哼哼唧唧含含糊糊,拿比蚊子扇翅膀還小的聲音賠了個不是。算是把這件事情圓過去了。
稍微有些出乎八阿哥意料的,曹家好像對十四的不滿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瑚圖玲阿的生日三天過后,康熙率眾人登上了回宮的大船。十四阿哥依然跟在皇帝身邊,備受榮寵。
上船后,敏嬪足足隔了兩天才知道哈宜爾挨了打,又花了整整一個時辰逼問他為什么挨打,終于鬧明白了事情的前后始末,這才急急忙忙帶了宮女過來瞧兒子。
彼時胤祥胳膊上的傷早在宮廷秘藥的作用下好得差不多了�?擅魦暹是拿指尖輕拂著他胳膊上新長出來的嫩紅皮肉,眼淚掉個不停:“你如今大了,這樣大的事連我也瞞著�!�
胤祥逞了一回英雄,結(jié)果接連被養(yǎng)母生母埋冤,早已后悔不迭,只訕笑道:“額娘,我都好了。九哥十哥也給我賠罪了�!�
敏嬪仍是拿帕子捂嘴哭個不停:“你長這么大,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不如把我身邊的泰嬤嬤留給你,她跟了我許多年,老成持重。只有她跟著你,我才能放心�!�
十三正值青春期,正是渴望自己當(dāng)家作主拿主意的時候。實際上他也早就收服了身邊的奴才,把他們牢牢掌控在手里,才會有這回受傷兩位額娘均不知情的情況發(fā)生。
好容易自己立起來了,胤祥如何肯再要一個板著棺材臉的“監(jiān)察御史”在房里?他推辭不過,只得強辯道:“額娘,四哥從九歲開始就學(xué)著管自己屋里的事,如今我都十二歲了!”
胤禛是一直是十三心里的楷模。四阿哥九歲學(xué)著管屋里的事,當(dāng)然只有跟德妃學(xué),她卻沒什么可教兒子的。縱有,也沒那資格。敏嬪頓時無話可說,轉(zhuǎn)頭出來,恰好撞見胤祥的乳母孫氏抱著他指定的一摞書進來。
孫氏見了她忙屈膝行禮,袖擺晃動間露出手腕上戴著的赤金絞絲鐲子來。那鐲子上的纏枝蓮花紋編得惟妙惟肖,其間鑲嵌細碎的紅寶,精致非常,絕非奴婢所能擁有。
敏嬪頓時覺得心中堵了一口氣似的,走到艦首要過舢板時吹了點江風(fēng),回到妃嬪們所居的三層金船上時,竟然又咳嗽不止。
這時有人從身后上來扶了她一把,笑問:“姐姐這是怎么了?”卻是與她同住一層的王貴人。
王貴人巧笑嫣然,似乎一點也不嫌棄她這多病之軀不吉利,熱心地替她捶背順氣,又問:“姐姐可是去瞧過十三阿哥回來?聽說阿哥的哈哈珠子不謹慎,叫十三阿哥被熱茶燙了手。傷勢可嚴(yán)重?也不知痊愈了沒?”
敏嬪本不欲與她多交談往來,聞得這話卻情不自禁停住腳步:“你也知道這事?”
王貴人奇道:“連我都聽說了,是德主子請八阿哥處置了哈宜爾,難道竟然沒人告訴姐姐一聲嗎?”
不是胤祥叫打的人,竟然是德妃做主?那豈不是說德妃先于她知道了胤祥受傷的事?是了,說什么讓胤祥自己掌管身邊的人,最后還不是暗中收買的收買,拉攏的拉攏,全替換成她的人?孫氏手上的金鐲子就是明證。
見她面色有所松動,王貴人趁機笑道:“妹妹剛得了些好茶葉,姐姐可肯賞臉去我屋里坐坐?”
第145章
五月二十七,
上駐蹕開濟南行宮。
“納蘭兄!”
中午當(dāng)值的間隙,舜安顏突然神神秘秘地把永壽拖到鳳船的角落,
壓低了聲音說:“我聽皇太后喚她‘九兒’……”
永壽愣了許久,
方才一肘子懟在他胸口,
壓低聲音喝問:“你的禮義廉恥都學(xué)到狗肚子里去了?”
舜安顏臉上滾燙,低聲嘀咕:“九者,
數(shù)之極也,看似大俗,
可正合了公主尊貴的身份,真是個好名字�!�
永壽繼續(xù)用胳膊肘招呼嘴上沒遮攔的好友,腦海里卻不由自由浮現(xiàn)另一段對話。
“……我行九,又生在九月,
額娘說九通‘久’,
長長久久,和和滿滿�!�
“‘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
這是極好的字,奴才佩服�!�
“這個字的出處多了,《九歌》這句雖好卻不是我最喜歡的。來,我們各寫三句,
瞧瞧能不能對上�!�
那是他們在五臺山的最后一天晚上。永壽當(dāng)時略覺詫異,因為古往今來,
含九字的詩詞實在是太多了。意思從深到淺都有,有什么可寫呢?
原來這就是她的名字。閨中少女向外男吐露乳名,
這意味著什么?永壽一整天當(dāng)差都魂不守舍。傍晚回去摘了衣襟里貼身佩戴的香包,在手中把玩查看。
一個普普通通的素錦香包,并無半點繡紋流蘇,想來是為了避嫌,只在面上用鵝黃針線繡著當(dāng)日他們對上那句詞:九轉(zhuǎn)不須塵外,三峰只在壺中。
佛家講究超脫塵世,方能九轉(zhuǎn)成佛。她生于富貴天家,卻喜歡“九轉(zhuǎn)不須塵外”的明志之語。
雖身在高門廣廈,卻常有山澤魚鳥之思。上哪兒再去找第三個這樣的傻子?
永壽一夜不曾好睡。第二天清晨,十三爺卻拿著本散軼詞來了,站在蓮花池子邊搖頭晃腦地讀著,突然合了扇子一指:“來呀。給爺摘幾個蓮蓬下來�!�
有侍衛(wèi)勸道:“爺,這季節(jié)的蓮蓬還青澀著,熬粥苦得很,吃不了�!�
十三把眼睛一瞪:“爺就愛吃苦的!還不快去?”轉(zhuǎn)而又對永壽說:“這蓮子的心最苦,可要是剝了不吃又少了幾分味道。你們納蘭家的人最懂風(fēng)雅,永壽你來幫爺決定好了,剝不剝由你。路上好好考慮,回京之前送到爺屋里就是�!�
說著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舉起書本搖頭晃腦,狀似無意地念了一句:“浮云聚散各緣由,你若無心我便休�!�
永壽不由神色一凝。
“怎么樣,怎么樣?”瑚圖玲阿躲在月亮門后頭,揪著胤祥的胳膊問,“他聽懂了嗎?”
“當(dāng)然,魂兒都要丟了�!笔е觳惨苫蟮溃熬沤愀陕镔M這功夫?這事成與不成還在皇阿瑪。永壽怎樣想都無所謂。反正到時候圣旨一下,他還敢抗旨不成?”
“姐姐說納蘭大人身世坎坷,最是個瞻前顧后謹慎小心的性子,不愿沾惹朝堂皇家的是是非非。如果他敢回應(yīng),主動惹事上身,便足以表明真心。否則我們也沒得倒貼�!�
瑚圖玲阿說著又嘖嘖嘆道:“‘你若無心我便休’,如今就看這傻蓮蓬會不會剝掉蓮心了�!�
胤祥苦笑不已,握拳輕咳一聲:“他有沒有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日后四哥追究起來,我們只怕逃不了一頓竹板炒肉。十二姐,到時候你可要和弟弟共進退才是�!�
瑚圖玲阿頓時一縮脖子。
第二日,康熙帶了幾個大點的阿哥并山東省文武百官去祭孔廟。繡瑜則帶著小兒女們陪同皇太后到千佛山上興國禪寺拜佛。
興國禪寺乃前朝寶剎,晨鐘暮鼓,松柏籠罩,其莊嚴(yán)清幽自然不必多提。繡瑜這幾日頗有些心神不寧,傳了太醫(yī)來瞧,又不知緣由。今日晨起,派去惠民縣探望晉安夫婦的太監(jiān)又回稟道:“福晉于七日前產(chǎn)下一個小格格,如今仍在臥床修養(yǎng)�!�
繡瑜嘆息不已。倒不為重男輕女,而是難得他們二人夫婦相得,可董鄂氏這身體想必是不能再經(jīng)歷一回生育之苦了。這胎是個女孩兒,就難免涉及到娶側(cè)納小的煩心事。
她心情郁結(jié)之下,卻見大殿佛祖金相俯視眾生,笑容飄渺悲憫,冥冥之中仿佛有種神秘的吸引力。繡瑜難得誠心誠意地在蒲團上跪了,握著簽筒搖出支簽來。那簽頭上畫著一莖之上數(shù)朵小花,參差不齊,錯落有致。
簽云:“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竹月拾了那簽,喜道:“恭喜娘娘,是支上簽?zāi)�。�?br />
繡瑜難得迷信一回,聞言也略微開懷,撫著那簽頭之花問:“作何解釋呢?這花一枝數(shù)朵,倒也奇特�!�
竹月經(jīng)常與小宮女斗草,聞言笑道:“一箭一花為蘭,一箭數(shù)花為蕙。這支上下結(jié)花,名為‘兄弟蕙’。想來娘娘求簽時,心中想的必定是幾個阿哥�!�
竟真叫這丫頭說中了。繡瑜瞥她一眼,略微詫異,目含期許地向那白發(fā)僧人望去。
“阿彌陀佛�!蹦巧讼群傲艘宦暦鹛�,然后閉目嘆道,“這簽解做: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繡瑜在心中默念著這兩句話,若有所得。
傍晚,龍船之上。
“這妝名為‘凝脂妝’。濟南多溫泉,福晉格格們得空就往山上莊子里泡溫泉。這妝容取自‘溫泉水滑洗凝脂’之意�!鄙砗蟠f青袍子的宮女笑著解釋道。
敏嬪攔鏡自照,左右瞧瞧,果然覺得氣色紅潤許多,把咳疾復(fù)發(fā)造成的些許蒼白之色都掩蓋過去了。她放下鏡子笑道:“山東不愧是圣人故鄉(xiāng),果然人杰地靈。連你們這些山東巡撫進上來的丫頭都格外心靈手巧些。”
“謝娘娘厚愛。”那宮女忙低了頭福身道謝,又說,“奴婢不過是山野丫頭,哪里比得上您宮里的各位姐姐,日后還要多跟嬤嬤們學(xué)習(xí)才是�!�
敏嬪更是覺得她知禮懂事,笑著從妝匣里撿了支金簪賞給她,又問:“日后就跟在本宮身邊伺候吧。對了,還沒問你叫什么名兒來著?”
那宮女喜滋滋地磕了個頭,正要回答,門外突然有人來報:“那邊船上十三阿哥回來了�!�
敏嬪忙起身到甲板上眺望,果然見岸邊停著皇太后的鑾駕,東邊阿哥們所居的小船上。十三十四打打鬧鬧。十四手上舉著個竹簽子,不知是為何物。胤祥追著他跑了一陣,最后捉住弟弟按在船舷的圍欄上,伸著脖子去咬他手上的糖。
敏嬪臉上的笑容一滯。泰嬤嬤跺腳嘆道:“這……這是什么規(guī)矩?堂堂皇子阿哥,這也太不成體統(tǒng)了!這樣下去可怎么了得?”
然而德妃不管,權(quán)當(dāng)兩只小貓小狗打打鬧鬧,反而看著開心得很。胤祥小的時候還聽她的話,現(xiàn)在也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了。
敏嬪黯然回身往艙房中來,卻見那山東來的宮女還跪在地上,便笑道:“本宮忘了叫起。你這孩子,也太實心眼兒了。對了,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那宮女喜滋滋地磕頭道:“奴婢賤名魚兒�!�
敏嬪臉上笑容一僵,冷了聲音說:“下去吧�!�
魚兒茫然無措,不知自己為何得罪了娘娘。泰嬤嬤忙令人趕了她出去,勸道:“娘娘別氣。榮主子賞了這些宮女明天上岸與父母拜別。只要過了明天,您怎么罰她都行。”
六月,夏至。天氣開始漸漸悶熱,四九城像被一個大火爐子扣在里面,才摘下來水靈靈的小白菜送進城的功夫就被曬焉了。
胤禛素來畏暑。正值夏豐收的季節(jié),衙門里本來就事多�?滴跤址愿浪拓缝磔o佐太子監(jiān)國,更是忙上加忙。上回旬日休沐,他被人叫出去了一回,回來之后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廚房精心烹調(diào)的清淡菜品送到外書房,往往是原封不動地退回來。
四福晉多方打探,卻只知與佟佳氏的人約莫有些關(guān)聯(lián)。無可奈何之下,她只得趁胤禛午睡的時候,叫來心腹嬤嬤吩咐道:“去隔壁請六爺過來瞧瞧�!�
蘇培盛服侍了胤禛在水閣歇晌。放下竹簾紗帳之后,臨水的屋子里清幽涼爽。香爐里燃著他慣用的檀香,香氣悠遠綿長,仿佛十幾年的光陰凝結(jié)其中。
胤禛發(fā)覺自己好像回到了短胳膊短腿的幼兒模樣,記憶里溫馨雅致的永和宮凝結(jié)著沉重的氣息,出入的宮人面色悲痛,雖然沒有明著穿白縞素,卻也摘了渾身的配飾,去了顏色衣裳。
胤禛聽到配殿里有女人的哭聲,那是他從來沒有聽過的沉痛悲傷,以至于他一時沒有辨認出那是誰。直到進了似曾相識又處處不同的東配殿,看到那個熟悉的背影抱著懷中稚童,他才駭然發(fā)現(xiàn),那人竟然像極了繡瑜二十多歲時候的模樣。
他下意識上前喊了額娘。那人回頭,熟悉的面孔上卻結(jié)著濃濃的怨毒。她忽的起身,重重地推了胤禛一把。胤禛跌坐在地上,難以置信地抬頭看她,目光卻不由自主被她身后的孩子吸引。他驟然瞪圓了眼睛,手指緊扣地毯,那躺在床上面孔蒼白的,分明就是——
“蘇培盛,你小子是不是想滾去馬房當(dāng)差了?大熱天的,這盆里的冰化得差不多了,就不知道換換嗎?這檀香,煙熏火燎的不熱嗎,你就不知道換上香餅子?還有這簾子……”
胤祚背著手在水閣里轉(zhuǎn)悠一圈,逮著蘇培盛一通埋冤,一個腦瓜崩敲在他頭上,卻聽那邊胤禛急促地低聲喊他:“小六,小六……”
嗯?自打開始上朝聽政之后,得有五六年沒聽四哥這樣喊他了。胤祚疑惑地上前挑起紗帳,卻見哥哥閉著眼睛表情痛苦,顯然是夢魘著了。
“四哥!四哥!”胤祚趕緊上前搖醒他,卻摸到他身上冷汗涔涔,濕透了寢衣。
胤禛猛地睜眼坐起身來,好半天才平復(fù)心跳,低聲喃語:“我要殺了索額圖。我要殺了索額圖。”
”是是是,他該死�!必缝衤榱锏囟堕_折扇給他扇風(fēng),復(fù)又嘆道,“但是你也別太把這事放在心上了。我現(xiàn)在能吃能跳的,你為陳年往事氣壞了身子不值得�!�
“能吃能跳?”胤禛斜他一眼,喉結(jié)滾動半晌才說,“你小時候最喜歡吃肉,櫻桃肉、東坡肘子、四喜丸子。那事之后再也沒碰過,口味全變了�!�
胤祚打扇的手一頓,臉上笑容僵住,片刻才強自狡辯:“那又怎樣?沒了豬肉還不活了?爺吃魚吃羊吃螃蟹,照樣活得好好的。這都是隆科多的計策,你可別傻傻地去對付太子�!�
憑什么不呢?索額圖盼著皇太子登基好振興他們正黃旗,振興赫舍里氏,我豈能容他得逞?胤禛在心里想著,嘴上卻只說:“皇伯父才告了他一狀,太子不對付我就不錯了�!�
“這兩年八弟在朝堂上越發(fā)成了勢,大哥高興得整日在朝中上躥下跳地找二哥麻煩。太子斷不會公然跟咱們撕破臉,最多不過是拉攏旁的兄弟,分你的權(quán)罷了。”
胤祚摸著下巴道:“問題是,他會選誰呢?三哥,五哥?還是七弟?”
胤禛按滅了青銅博山爐里燃燒的檀香,望著那猩紅的一點火光漸漸湮滅,突然回頭一笑:“你覺得老十三怎么樣?”
“哈?”胤祚不由傻掉了。老十三打小在額娘膝下長大,跟他們嫡親的兄弟沒什么差別,太子瘋了才會選他來分四哥的權(quán)吧?
他正要開口細問,蘇培盛卻急急忙忙進來,遞上一封書信。胤禛拆了,只一眼便臉色大變:“濟南府爆發(fā)天花疫情。算算日子,皇阿瑪?shù)氖ヱ{才剛離開濟南……”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兄弟蕙的梗借自紅樓夢,謝謝曹大大。
2.你若無心我便休。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不喜歡我就算了。一說來自張若虛,待考。
3.魚兒,音同瑜兒
第146章
“賤人!”敏嬪掙扎著從床上站起身來掃落一地瓷器。一眾宮人忙上來攙了她,
皆對門外跪著啜泣不已的山東宮女魚兒怒目而視。
與魚兒同屋而居的宮女言兒在一旁揭發(fā)道:“……奴婢發(fā)現(xiàn)這賤人每回檢查身體之前,偷偷握了主子屋里消暑的冰塊兒在額上降溫,
因此嬤嬤們皆未發(fā)覺她在發(fā)熱�!�
魚兒猶自磕頭哭道:“不是的。我沒有得天花!我只是前幾日偶感風(fēng)熱。巡撫衙門的嬤嬤說,
染病之人不能伺候主子,
只能遣返回家。我家中早已沒了父母,要是被趕回家就是死路一條……”
“還敢狡辯?”泰嬤嬤上前一巴掌把她撂倒在地,
撕開胸口衣襟,只見她鎖骨間的大片皮膚上,
果然起著點點猩紅的水泡。
敏嬪想到自己自離開山東之后,便咳疾復(fù)發(fā),斷續(xù)低燒兩三日,頓覺天旋地轉(zhuǎn)。她趕忙吩咐把魚兒關(guān)到單獨的小屋子里去,
傳了太醫(yī)來問診。
太醫(yī)院藏龍臥虎內(nèi)幕重重,
許多太醫(yī)背后都是有主子的。她不敢直言自己可能感染天花,只說是咳疾復(fù)發(fā),稍有發(fā)熱。然而那發(fā)須皆白的老太醫(yī)拿了脈卻只道她是感染風(fēng)寒,
開了方子叫吃藥休息便好。
敏嬪頓時起了疑心。是真的無礙,還是有人故意想拖延她的病情呢?想那內(nèi)務(wù)府對新進宮女子的檢查何等嚴(yán)格,怎么就叫身染疫癥的宮女輕易地混到了她身邊呢?敏嬪沉吟片刻,還是說:“先把那魚兒關(guān)起來,
嚴(yán)加看管,別往上報。”
這時又有宮女進來稟報:“娘娘,
十三阿哥下學(xué)回來了�!�
敏嬪便令宮女開窗眺望,卻見胤祥一身青衫走在前頭,
身后跟的卻不是幾個熟悉的哈哈珠子,而是一個陌生的侍衛(wèi)服色的人。胤祥時不時回頭跟他說上一兩句話,顯得既不熟稔也不生疏。
敏嬪又道:“那人是誰?打聽一下。”
“嘿!老十四,來嘗嘗這個�!�
即使在路途中,康熙也沒有放松對皇子們讀書的要求。只要車馬不行,阿哥們就要照常上課。這日剛棄船上岸,進了直隸行館,午間下學(xué)十四打九阿哥窗前過,就被他探出身子大聲招呼住了。
十四本來不欲跟他說話,可是他手上舉著那個黃澄澄、毛刺刺的東西實在古怪。十四忍不住駐足問:“這是什么玩意兒,刺猬似的,這也能吃?”
九阿哥素來喜歡洋人那些稀奇玩意兒,手下商隊又跟南洋紅毛有往來,屋里的新鮮玩意兒層出不窮。果然,他得意洋洋地說:“不懂了吧?這叫波羅露兜子,又叫鳳梨�?爝M來吧,滿京城除了你九哥我這兒,保管你找不到第二家�!�
十四好奇地湊過去,九阿哥從青瓷小缸里撈了一碗黃色的鳳梨塊兒,拿銀簽子叉著投喂弟弟。
十四吃了一口,頓時眼前一亮:“九哥,你這玩意兒有多少,拿七八個來,咱們孝敬皇阿瑪去�!�
“呵,人不大口氣不��!還七八個?”九阿哥守財奴似的抱著懷里的菠蘿不放,“統(tǒng)共還剩一個,我要留給八哥。滾滾滾!”
十四纏著他不放:“皇阿瑪一路上都在為政務(wù)煩心,又不許地方官進貢果蔬。九哥,你為人臣子,該為皇阿瑪分憂才是�!�
“少給爺擺大道理�!本虐⒏鐢[出一副二皮臉,眼珠子一轉(zhuǎn)計上心來,“想拿我的東西孝敬皇阿瑪,那爺一路上刷馬的差事就歸你了!”滿族人視馬匹為親密的朋友,皇子們的御馬都是從小馬駒的時候起就自己照料。只是小十四一向心高氣傲,胤禟原以為這樣一說鐵定能叫他自個兒偃旗息鼓。
誰料,十四站在原地磨牙半晌,居然一跺腳:“刷馬就刷馬,拿來!”
十四奪了那菠蘿,回去麻溜地拿小刀削皮切塊,盛在白瓷碗里,交到梁九功手上。
梁九功不由為難地看著他:“皇上正在批一份要緊的折子,要不您在偏殿歇歇腳等一會兒?”
十四不由皺眉:“無礙,公公替我進上�;拾敵粤司统伞!币豢诔缘亩眩專門候在這里等著邀功嗎?梁九功總是以小人之心揣測旁人的父子之情。十四悻悻地轉(zhuǎn)身走了。
誰料剛拐出正院,就在月亮門處遇上一臉焦急的九阿哥:“我的薩滿!你還真進給皇阿瑪了?那玩意兒要先用鹽水泡兩刻鐘,否則吃了會鬧肚子的!”
十四大驚失色,轉(zhuǎn)頭向內(nèi)院飛奔。
“……鞏華城奉安殿年久失修,竟至天雨漏水,驚擾母后在天之靈。兒臣自幼不能承歡膝下,已是不孝。恰逢五月初三日母后祭日,兒臣特地從毓慶宮內(nèi)庫撥用十萬兩白銀,修繕奉安圣殿,聊表思念先慈之心……”
康熙合上折子,臉上的表情終于松動些許。原來太子管曹家要銀子,并非因為本人驕奢淫逸,而是大半用作為仁孝皇后做法事祈福外加修繕鞏華城。
雖然仍是糜費了些,但心卻是不壞的。康熙心里郁結(jié)多日的寒冰,終于消融。恰好梁九功進了那鳳梨上來。他更是心情大暢,遂合了折子,叉了塊菠蘿在手上左右端詳,笑問:“梁九功,你知道朕在想什么嗎?”
“喲。奴才不敢揣測圣意,”梁九功打量他的表情,斟酌著說,“但十四爺獻這菠蘿,卻讓奴才想起太子爺小時候,每年親往豐澤園摘桑葚為孝莊太后和皇上泡酒的事情了。”
康熙一言不發(fā),眼中卻流露出懷念的光。梁九功見了又繼續(xù)說:“太子爺五歲的時候出入南書房,見您累得趴在炕桌上睡著了,那么小一個人兒就知道幫您扇扇子、整理奏折�!�
“呵呵�!笨滴鮼G了手上的銀簽,突然起身輕笑,“‘二十三,糖瓜兒黏,灶王老爺要上天。’朕還記得,那是康熙十七年過年的時候,保成拉著朕的衣角問:‘吃了麥芽糖真的會黏住嘴,叫灶王不能說壞話嗎?’朕就帶他微服出宮,去前門大街上尋賣糖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我們找了半日,才尋到一個貨郎……”
吃個菠蘿險些整出大烏龍。九阿哥急得在康熙的院子跟前團團亂轉(zhuǎn),腳步險些把門前的草踏平了,終于等到十四失魂落魄地出來。
九阿哥見他臉色慘白,嘴唇抿得緊緊的,渾身緊繃好似一只受驚過度的貓,全然沒了平日里那副自信滿滿的氣勢。胤禟嚇了一跳,忙去拉他:“皇阿瑪罵你了?”
“沒有,我還沒進去回稟菠蘿的事。九哥,你去幫我回了吧�!笔恼f到最后聲音突然顫抖得厲害,說完拔腿就跑。
“喂喂喂!”九阿哥叫他不住,只得撩開不管,往院子里求見康熙。
十四發(fā)了瘋一樣地往前跑,全然不顧身后朱五空上氣不接下氣的喊聲。洶涌的風(fēng)灌得肺葉子生疼,雙腿像灌了鉛似的抬不起來,眼前的景色漸漸荒涼頹敗。
枯井老樹,草藤昏鴉,破窗頹殿。
十四恍然發(fā)現(xiàn),這座為接駕打扮一新的行宮也有這樣殘破的一角。就像一路上他自以為的父慈子孝,也有如此荒謬的本相。
皇阿瑪寵愛二哥,人盡皆知,他原沒有什么爭寵比較的心思�?墒嵌缛腔拾斏鷼�,皇阿瑪就把他帶在身邊,借以重溫往日他和二哥之間父子情深的場面。十四想到一路上他撒嬌想喝鰣魚湯的時候,寫那一筆極像太子的柳字的時候,甚至是揮著鞭子教訓(xùn)人的時候,皇阿瑪驟然變得溫柔寵溺的目光,頓時覺得入墜冰窖。
他以為他是憑多年修文習(xí)武學(xué)來的本事,終于獲得皇父青眼。原來只是因為他足夠像太子。
十四慢慢扶著井口蹲下來,望著水面上倒影,一時看住了。
“十四弟!胤禎!老十四!”不知過了多久,九阿哥的聲音遠遠傳來。十四下意識回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滿臉冰涼,嘴唇咬破了嘴里全是血的味道。他趕緊胡亂抹了一把臉就想爬起來,卻忘了這里是廢棄的荒地,井臺上長著厚厚的青苔。他蹲麻了腿,又是六神無主之下,險些滑倒掉進井里。
“你在做什么?”
胤禟一把拽過他,驚魂未定地掃視那口井,差點揚手給了他一巴掌:“混賬!我要是你額娘,今兒就給你一頓嘴巴!”
九阿哥暴躁地四下轉(zhuǎn)悠,手舞足蹈唾沫橫飛地對著弟弟破口大罵。
十四罕見地沒有反駁他,全程低著頭不言不語。反而把九阿哥嚇了一跳,揮退一眾宮人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會是中邪了吧?”
十四打掉他的手,突然問:“九哥,皇阿瑪一直不喜歡你,你怨他嗎?”
這話問得可謂是大逆不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們都沒有怨恨康熙的資格。
九阿哥卻不屑地哼道:“怨他做甚?爺有額娘有兄弟,還就不稀罕了!我說老十四,你小腦瓜里整天在想些什么呢?皇阿瑪以往不疼你,你不也長了這么大嗎?”
“你出生的時候,他還叫舍子保母呢!你有那給他送鳳梨的閑工夫,還不如多孝敬孝敬自個兒額娘……”
九阿哥原本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卻見地上萎靡地縮成一團的弟弟噌地一下躥了起來,揪住他的衣領(lǐng)大聲喝問:“什么‘舍子保母’?誰叫舍子保母?”
第147章
白羽尾箭離弦飛出,
卻與百步外的草靶擦肩而過。箭矢失去動力之后,重重砸在地上,
濺起一地浮塵的同時也驚掉不少眼球。
這是十四今天下午第三回脫靶了。胤祥放下手上的弓,
把詫異的目光轉(zhuǎn)向身邊的弟弟:“你怎么了?歇個晌的功夫跟丟了魂兒似的?”
十四深吸口氣抖擻精神,
搖頭道:“沒什么,我只是覺得自己以往沒有好好孝敬額娘……”
“��?何出此言呢?”
胤祥看到弟弟神色悲戚,
眼睛里蒙著一層水光,趕緊回頭示意哈哈珠子遞上帕子,
勸道:“別這樣。可額娘不是好好的待在西院嗎?待會下了課,我就陪你去請安�!�
豈料十四斷然搖頭,垂首拿拇指撥弄弓弦,神色間竟然有幾分畏怯扭捏:“不,
我不去!你去幫我瞧瞧她就是�!�
胤祥不由更加詫異,
決心下了課就找朱五空問問。結(jié)果騎射的課程剛剛過半,武場上卻來了一隊不速之客。乃是八阿哥帶著一隊兵丁,并兩位妃主身邊的心腹嬤嬤帶著一隊內(nèi)務(wù)府的小太監(jiān)。三四十號人,
皆是行色匆匆,神情緊繃。
白嬤嬤徑自過來給兩位小主子請了安:“山東發(fā)現(xiàn)了天花疫情,圣駕要在直隸停留三日,隨行的人都要檢查。請兩位阿哥速回居所,
這幾日待在屋里不要出門走動。”
十三十四對視一眼,皆知事關(guān)重大,
自是應(yīng)承不提。十四還說:“后宮事物繁雜,額娘接觸的人多,
你們要好生伺候,千萬當(dāng)心�!�
十三十四從武場出來,路過三進院子左側(cè)小花園的時候,卻遠遠地見瑚圖玲阿的宮女侍立在旁。
今兒原是十四約了瑚圖玲阿在花園蹴鞠。他只當(dāng)姐姐尚不知天花疫情一事,忙過去喚她,視線一轉(zhuǎn),卻發(fā)現(xiàn)矮樹旁邊還站著一個人。因未當(dāng)值只著一身青衣長衫,正是納蘭永壽。
十四看向哥哥:“你們不是告訴我,他躲著九姐嗎?”
“哈哈�!必废閾项^訕笑不已。十四皺眉埋冤道:“你們就瞞著我吧!要是鬧出什么荒唐事,丟的還不是額娘的臉?”他心里本就窩火,說完拔腿就往那邊去。
幾日不見,永壽像是比上回憔悴了許多,臉上奶膘消退顯出硬朗的輪廓來,眼睛紅腫,臉色泛青。他右手無意識地摩擦著劍柄,聲音慌亂顫抖:“聽說五公主病了?”
“哈?”瑚圖玲阿上下打量眼前換了個人似的傻蓮蓬,點頭道,“是呀�!�
但姐姐只是一家人晚上飲酒賞月的吹了點兒風(fēng)受涼而已,能吃能睡還有心情彈琴,看起來比你強多了。瑚圖玲阿歪著腦袋摸摸下巴,不明白他瞎操的哪門子的心。
永壽更是垂了眼睛,顯出深深的懊悔和自責(zé)來,看起來像是恨不得以頭搶地。他取了袖子里的香包攥在掌心,猶豫許久還是雙手奉到瑚圖玲阿面前:“請格格……代為轉(zhuǎn)交�!�
“嘖嘖,傻蓮蓬……啊不,我是說納蘭大人你可終于開竅了。”瑚圖玲阿先笑瞇瞇地接了那素錦香包在掌心把玩,片刻又覺得有些不妥,疑惑道:“這幾日十三弟忙著,姐姐病了的事,是告訴你的?”
永壽一愣:“難道不是……”他話未說完,忽覺背后一陣火辣的刺痛。永壽下意識轉(zhuǎn)身拔刀,卻見十四抖著鞭子怒火沖天。猶如一盆冷水當(dāng)頭潑下,他登時沉默地丟了劍跪地不語。
十四使出全身的力氣狠狠抽了幾鞭子,終于被晚來一步的十三和嚇了一跳的瑚圖玲阿聯(lián)手按住:“住手!你瘋了嗎?”
十四也不反抗,任由他們奪了手上的烏銀馬鞭,轉(zhuǎn)轉(zhuǎn)手腕冷笑道:“打你,是因為你叔叔納蘭揆方跟爺有半師之誼!今兒要換了我四哥在這兒,或是皇阿瑪恰好撞見,保管你身上的骨頭都折了兩根了�!�
他說著又一把從瑚圖玲阿手里奪過那個素錦香包,念出上面的字:“‘九轉(zhuǎn)不須塵外’?可惜了,納蘭大人。我們都是紅塵俗人,生來就受世俗禮法約束。你要明白我姐姐的身份,就不該做出私相授受的事�!�
他說完把那香包往袖子里一塞,負手揚長而去。
“從山東帶回來的所有東西全部扔掉,車架用醋和石灰水反復(fù)清洗,所有宮人輪流讓太醫(yī)診脈,凡是近期有過發(fā)熱的全部單獨隔離起來�!�
連著兩天,繡瑜一直忙于防疫之事,剛分派完內(nèi)務(wù)府的執(zhí)事太監(jiān),一時又有人外間八阿哥的人來支領(lǐng)東西,又有太醫(yī)院和藥材庫的人前來接洽。最后白嬤嬤卻沉著臉孔進來:“如今已經(jīng)查清隨駕宮人中有十一人這幾日發(fā)過燒,已經(jīng)確診的是山東巡撫進上的丫頭里有兩人感染天花,其中一人在敏嬪處伺候,敏嬪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發(fā)熱十余日了……”
繡瑜不由大驚,趕忙往中庭正院來見過康熙,卻見榮妃跪在地上拿手帕子捂著眼睛自責(zé)不已:“都是臣妾失察,竟叫那丫頭拿冰塊敷臉蒙混過去,帶累了敏妹妹……”
康熙不置可否,只問:“敏嬪如今怎樣了?”
立刻有太醫(yī)躬身回道:“已經(jīng)由三位太醫(yī)共同診過脈了,娘娘素來體弱,此次只是因為路途奔波勞碌,染上風(fēng)寒以致發(fā)熱罷了�!�
沒有涉及宮妃,康熙頓時松了口氣,揮揮手叫榮妃起來。
榮妃也是老江湖了,怎么會受騙于區(qū)區(qū)一個丫頭?繡瑜望著榮妃一色老氣橫秋的裝扮和逐漸染霜的鬢角,心中驚疑不定。
天花是大癥,如果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操縱疫病害人,整行人中,她和十四無疑是最有價值的目標(biāo)。
繡瑜決心回頭要把自己和十四身邊好生梳理一番。不待她細想,康熙已經(jīng)吩咐將內(nèi)務(wù)大權(quán)全部移交給榮妃,讓她將功折罪,又囑咐繡瑜:“你這幾日哪兒都別去了,閉門不出別見生人�!�
閉門不出的確能減少感染的可能性�?蓺v史上的瑚圖玲阿就是因為天花去世的,那時的德妃難道就沒有想到閉門不出這一招嗎?
繡瑜總覺得心神不寧,干脆咬牙道:“皇上,不如從直隸方面挑選精壯兵丁伺候,臣妾和小十四還有皇太后輕車簡從,先行回京!”
只有把那些去過山東并且居心叵測,不辨忠奸的人全都隔離開才是真正的安全。
然而康熙卻沒有這樣的緊迫感,他皺眉思考半日還是搖頭道:“不成,要是途中生變,缺醫(yī)少藥又少人伺候豈不是更糟?你放心回去養(yǎng)著,朕親自把老十四帶在身邊�!�
繡瑜苦勸不得,只能暫且按下不提,只說:“太后娘娘年事已高,臣妾總不放心。那民間大夫?qū)O自芳倒有幾分與眾不同的本事,惠民縣據(jù)此不遠,皇上不如派人去傳了他隨駕,以備不時之需�!�
康熙沉吟片刻便點頭同意,自有人去傳信不提。
“娘娘!您只是風(fēng)寒發(fā)熱而已�;噬辖性蹅冮]門靜養(yǎng)即可,不必挪出去了。”宮女燕兒撫著胸口慶幸不已。敏嬪要真的染了惡疾挪出行館,她們勢必要跟去照料,到時候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誰知竟是虛驚一場,滿屋侍女都喜形于色,暗叫菩薩保佑。
敏嬪卻微微愣神,手上力道一松,灑了滿地烏黑的藥汁:“我,我沒得天花?可是那宮女魚兒不是確診了嗎?她在本宮屋里伺候了四五日……”
銷金屏風(fēng)外,顧太醫(yī)躬身答道:“天花雖然險惡,但是傳染也非必然。奴才敢以性命擔(dān)保,娘娘您的確平安無事�!�
送走了太醫(yī),敏嬪整個人僵住了,呆呆地坐回床上,半晌突然大喊:“派人去找王貴人!讓她馬上來見我!快去!”
其實都不用跟王貴人當(dāng)面對峙,死亡帶來的恐懼和憤怒被排除干凈之后,敏嬪自己都能覺出不對來。是王貴人提醒她找人查驗平日里用的方子。果然,那太醫(yī)就貌似無意地指出方子里一味肉桂性燥熱,生瘡長水痘時忌用,而這方子正是德妃身邊的何太醫(yī)開的。又是王貴人頻頻在她耳邊提起五公主心悅永壽一事。
人心里只要有了懷疑,順著這條線摸下去就處處可疑。她又發(fā)覺好幾處蛛絲馬跡,直到最后有人檢舉那得了天花的宮女魚兒曾經(jīng)跟胤祥的乳母孫氏說過好一陣的話。
而孫氏早就背叛她,倒向德妃。她當(dāng)時一時怒火中燒,想著要跟永和宮魚死網(wǎng)破……
果然派出去的宮女燕兒回來稟告說:“王貴人的嬤嬤不讓奴婢進去,說您身染疾病,需得安心靜養(yǎng),她不便打擾�;噬弦才扇藖矸饬嗽蹅兊脑鹤�,不讓隨便出入了�!�
敏嬪呆坐半晌突然猛地起身,掀了鏡臺上的檀木妝匣,把那些金銀簪環(huán)一股腦兒地塞到燕兒懷里:“你拿著這些東西打點看守之人,讓他們想辦法去請十三阿哥來一趟。我只要隔著門跟他說說話就行�!�
“……未知曹仁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劉玄德攜民渡江趙子龍單騎救主》�!必废槟钔暌换亍度龂萘x》,合上書起身喝茶,轉(zhuǎn)頭卻見十四仍維持著兩柱香之前的姿勢,雙手疊放于炕桌上,側(cè)頭枕在胳膊上一動不動,袖子上有可疑的水跡正在蔓延。
胤祥終于忍不住過去扳著他的肩膀搖晃:“十四弟,究竟怎么了?是不是九哥前天欺負你了?”
“不關(guān)他的事,”十四胡亂抹了把眼睛,躺在炕上,拿馬蹄袖蓋住眼睛,半晌才哽咽著問,“十三哥,如果有人差點害死你,你還會喜歡他嗎?”
“啊?”胤祥摸不著頭腦,只得實話實說,“當(dāng)然不會了。爺又不傻!”
十四扁扁嘴,啜泣的聲音陡然大了起來,半晌他又忍住泣聲問:“如果他只是無心之失呢?比如他還很小,或者是陰差陽錯……”
“那得看是誰了�!必废橐娝D難地挺著脖子,遂扯過一個引枕給他枕著頭,盤腿在他身邊坐下,掰著手指頭數(shù)道,“你算一個吧。四哥六哥、皇阿瑪、額娘們和姐姐們……既然是親人,又無心之失,請我喝頓酒,就當(dāng)大風(fēng)一吹把這頁掀過去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