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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皇太子病了。皇帝心疼兒子,不惜千里迢迢叫索額圖過來侍疾。禁宮無詔騎馬雖然是殺頭的罪過,

    可架不住人家是太子的嫡親叔祖父。他們報上去,

    康熙也多半不會懲處,豈不是平白得罪人?要真殺了索額圖,日后太子登基,

    他們更是小命休矣。還不如把事情按下去,當沒發(fā)生過算了。

    守門士兵的想法大同小異,最后竟然叫索額圖打馬行至太子寢宮門前。

    胤祥一大早來給太子請安,愣愣看著這從天而降的索大人,

    下巴差點砸腳背上。

    “中堂,您這不是陷太子于不義嗎?”

    索額圖從京城一路狂奔而來,

    滿腦子都是太子是他自己、赫舍里一族乃至整個鑲黃旗老姓的希望。如今被十三阿哥一聲斷喝驚醒,才恍然意識到,

    哪有個做奴才的到主子門前還不下馬的道理?康熙知道了,又會怎么看太子?

    索額圖趕緊翻身下馬,拱手道:“多謝十三阿哥,奴才感激不盡�!�

    胤祥看著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抓抓腦袋,總覺得不對勁。太子偶感風寒發(fā)熱,病得重,卻不急�;拾敿敝舷�,竟然改命四哥祭山;索額圖千里南下侍疾,怎么都一副如臨大敵、活像太子好不了了的模樣?

    他果斷轉(zhuǎn)頭:“走,去四哥那兒�!�

    胤禛屋里同樣一副山雨欲來的氣息。胤祥從后院進去,抬頭就見廚房屋門緊閉,煙霧彌漫,隱隱可見火光。

    他只當是失火了,踹門進去,卻見煤爐子敞開著,里頭燒的不是碳,竟是幾個太監(jiān)撕了奏折手札,將字紙一摞一摞地往爐子里扔。

    那未來得及燒的封皮上蒙著杏黃緞子,分明是毓慶宮常用的公文手札。到底是出什么事了,四哥竟要燒掉跟太子往來的信件?

    他一言不發(fā)地快步往正院來,行至?xí)块T口,不等人通報,直接打起簾子進來。剛好見胤禛將自己常用的一方“圓明居士”的私印遞給蘇培盛:“找個榔頭,砸了。碎片收起來,將來可以做證據(jù)。”

    胤祥跟蘇培盛兩人一進一出,剛好撞上。蘇培盛手里盒子掉落,滾出一地的私印公章。胤祥不由厲聲喝問:“到底怎么了,砸掉這些印章,你還怎么下文上書?”

    胤禛略一猶豫,就被他快步上前,一把抽走桌上的信紙。

    那紙上字跡潦草輕浮,完全不似胤禛平日所書。胤祥一眼就看到了末尾用大了一號的字體書寫的十六個字:“照應(yīng)額娘,扶植十四。珍重自身,勿以為念�!�

    收信的人是胤祚,下方鏨著鮮紅的‘圓明居士’之印。這完全是一副絕筆的口吻��!

    胤祥放下信紙,兩道劍眉一擰,心下已然有了猜想:“可是跟祭山一事有關(guān)?太子在裝�。俊�

    胤禛苦笑不已,萬沒想到一趟“公務(wù)旅行”搞成這樣。他一面為迫近眉頭的危急憂慮,一面想著自己把胤祚拖下了水,后悔莫及。

    還有十四,以往他總覺得十四少不更事,可以慢慢調(diào)教。很多事情藏著掖著沒講明白。萬一他要是敗了,連個翻盤重來、保全母妃兄弟的機會都沒有。

    胤祥拿著信紙的手微抖,突然啪地一下把信紙拍在桌上,困獸一般背著手在屋子里轉(zhuǎn)悠,半晌才在窗前站定,說:“我替你去祭山。你跟著皇阿瑪南下�!�

    胤禛驀地抬眼看他:“胡說,沒你想的那么簡單。”說著勉強笑道:“毛都沒長齊的小子,皇阿瑪給你看好了馬爾漢家的女兒,這回回去完了婚,好生過日子�!�

    自己這樣表白,他竟然不肯將實情道出!胤祥心里猛地竄上一股火,啞著嗓子喝問:“我害過十四弟,也確實跟二哥走得近。你這樣藏著掖著,半天不肯說一句實話,是疑心我故意套你的話嗎?”

    他說著一拳打在面前的窗戶上,將那玻璃擊得粉碎,轉(zhuǎn)頭就走:“我這就去跟皇阿瑪請旨,圣旨下來,你總該信了吧?”

    “站住!你敢邁出這個門以后就不要來見我!”胤禛背對著他嘆道,“不是什么好事,你聽了可別后悔�!�

    “三個月前,明珠拿著高士奇的把柄來找額娘。高士奇做過索額圖的家奴,知道他不少惡心事兒。我和老六,跟索額圖有不共戴天之仇,就替高士奇還了二十萬欠款。也不知這狗東西給皇阿瑪告了什么狀�;拾敱砻嫔喜宦暡豁懀瑢嶋H上打骨子里往外懷疑太子,連出門都不敢把他放在京城�!�

    “你當太子是真的受寒生病嗎?”胤禛苦笑不已,“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竟然是倒春寒的天氣里,自個兒往自個兒身上澆涼水才病了的。”

    “你細想想,他費了這么大功夫,就為了單獨留在泰安,又把索額圖叫到身邊,能打什么好主意?”

    胤祥腦子飛快轉(zhuǎn)動:“高士奇很可能掌握了一件要命的把柄,太子急了。他千方百計想支開皇阿瑪,難道是要反?”

    造反!這兩個字出口,空氣瞬間安靜。好像風也承擔不起這兩個字的重量,停止了流動,早春的天氣里屋子里竟然悶熱異常,兩人皆是汗?jié)窳艘律选?br />
    胤祥一步上前,抓住哥哥的肩膀,急道:“那你更不能留下了!這種事沾上一點,一輩子都脫不掉。再嚴重一點,額娘也得跟著你倒霉!不行,我現(xiàn)在就去請旨!��!”

    他話音未落,突然被胤禛猛地提膝撞在腹部,紅著眼睛揪住衣裳,沉聲道:“十三弟,敏妃的事,是你欠十四的;十幾年的養(yǎng)育之恩,是欠額娘的。你不欠我,回去倒頭睡一覺,把這事忘了,好生過你的日子�!�

    “站��!”他說完起身欲走,卻被胤祥錯身擋住,按住肩膀硬留了下來。

    胤祥眼中像有兩團火熊熊燃燒。他整整衣裳,目光仿若寒芒,咄咄逼人:“如今國家看似太平盛世,實則內(nèi)憂外患。朝廷里頭貪腐成風,沒了欠款還有虧空。外頭噶爾丹死了才幾年,又出來個策旺阿拉布坦!北邊有羅剎國,西南有苗人土司;新疆有回部,西藏有喇嘛教。就是我們民間,還有無數(shù)反清復(fù)明的香會、數(shù)不清的‘朱三太子’�!�

    “這么多敵人,可我們自己呢?二哥自己找死。大哥魯莽少智,性情暴虐。三哥眼光短淺,還自以為是。八哥寬仁無度,優(yōu)柔寡斷。六哥無心大業(yè),我和十四弟生錯了時候。除了你,誰能坐這天下?”

    感覺到胤禛劇烈波動的情緒,胤祥這才松開他的肩膀,扭頭說:“我是不欠你。我只是姓愛新覺羅。”他說著一把奪過那封寫給胤祚的信,拿火石點了,拍拍袍子上的灰,灑然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想看女主戲份的讀者抱歉了。接下來的一廢太子期間,會是女主戲份最少的時候。

    大綱是這樣的。在孩子們小的時候,女主作為母親和保護者,作用是非常顯著的。后期隨著十四的異軍突起,皇位的爭奪明顯確定是在四和十四之間展開之后,她的地位和作用又會有一次巨大飛漲。

    但是在一廢太子期間,皇帝不信任任何女人,兒子尚未脫穎而出。局勢是不在她掌控范圍之內(nèi)的。

    第167章

    八阿哥親自帶路引了二人出來,

    及至門廳,卻不令備馬壓轎,

    而是命侍從遠遠跟在后頭,

    閑庭信步往山上來。

    十四這才想起,

    康熙賜給阿哥們的莊子相差不遠。半月之前,府內(nèi)得力的奴才提議讓他在左家莊宴請晉安。十四明白自己上當,

    卻只得斂去眸中怒火,忍氣吞聲跟在八阿哥身后。

    “……去年我隨駕經(jīng)過固北口,

    卻見那里紀律松散、武備廢弛。戰(zhàn)馬的數(shù)量對不上,兵器也多有朽爛的�;拾斎蚀龋皇敲鼡Q了一批馬匹兵器,又補上缺額的兵丁�?墒俏仪浦嘤胁蛔�。”

    八阿哥負手而行,

    嘴角噙著微笑看向晉安:“打仗,

    戰(zhàn)馬、器械固然重要,但是更要緊的是紀律,是‘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氣勢,

    是不怕苦不怕死的狠勁兒。昭莫多之戰(zhàn)才過去短短三年,固北口已然是一副兵嬉將游、紀律松弛的模樣,若是三十年又該當如何?”

    晉安心頭一震,驀地抬眼打量這位年輕的貝勒爺。卻聽他緩緩地說:“欲為兵事,

    先治人心�?晌乙仓滥銈兊碾y處——糧餉不足,士兵空著肚子怎能盡忠盡職呢?其實戶部哪里就真缺錢了?不過有人以為噶爾丹死了,

    西北從此太平無事,所以生了鳥盡弓藏之心罷了。哎,

    糊涂�。 �

    他前半句話說的是真知灼見,后半句話卻把克扣糧餉的鍋,扣到胤禛掌管的戶部頭上。十四不由暗自磨牙,面上仍是笑盈盈的。晉安淡淡笑道:“多謝八爺體恤�?删┕僖埠�,我們邊將也罷,都是為皇上盡忠。朝廷這幾年花銀子整修水利、漕運工程,為的也是我們的將士在戰(zhàn)時能有糧可吃,有衣可穿�!�

    “將軍微言大義,小王佩服�!卑税⒏鐕@道,“若是人人能有這份見識,朝堂上也不會有這么多相互攻訐之事�!边@樣的人卻難以為我所用,他不由拿眼睛一掃十四,卻見小阿哥一臉與有榮焉的模樣,緊緊地傍在晉安身邊。

    八阿哥曬然一笑。眼見別院的飛檐院墻已然遙遙在望,四周突然朔風陣陣,草浪翻滾。天空中鉛灰色的云堅定而又緩慢地逼過來。十四帶出來的隨從忙給兩個主子遞上雨具。八阿哥卻笑道:“何必多此一舉?今年這場春雨遲了許久,終究是要來了�!币虼酥粧簧砟偨疬叺呐L穿了,快步往別院而來。

    別院正門大開,寬闊地廳堂前,張明德一身灰色道袍,頭戴雷陽巾,臂彎里挽著浮塵,鶴發(fā)童顏,長眉低垂,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他靜立在法壇之前,眉心微蹙,一副凝神靜思的模樣。

    四周游廊上設(shè)席,圍滿了王公勛貴、忠臣貴戚。貴人們拿著金核桃懷表,暗自交頭接耳:“說好的一刻鐘呢?這得有兩刻了,別是拿這假把式哄咱們吧?”

    正說著,忽見天上烏云滾滾,頃刻間便覆壓過頭頂四方的天,密密地掩去了天光。眾人不由駭然變色:“真要下雨了!”

    恰逢八阿哥大步進來,抬眼便見張明德施法,皺眉喝道:“是誰的主意?”

    眾人皆滿臉堆笑地攔上去,堵在門口。九阿哥勸道:“八哥,道長在施法求雨,真要成了!”

    八阿哥揮袖喝道:“糊涂!子不語怪力亂神,還不快拿了這妖道!”

    然而他話音剛落,半邊粉紅的天空突然一亮,緊接著便是一道驚雷劈下,直直地打在別院門口他剛剛步經(jīng)的一棵老樹之上。只聽“轟”的一聲,煙霧騰起,樹身頃刻間一分為二,在火光中向后傾斜,最終轟然倒地。

    “這這這……”一眾王公目瞪口呆。大雨傾盆而下,順承郡王吞了口唾沫,道出眾人心聲:“您要稍走慢一點兒,豈非……”

    “王爺此言差矣�!睆埫鞯乱凰Ωm,緩步下壇。一眾宗親貴戚竟然不由自主倒退一步,摩西分紅海一般,給他讓出條道來。

    張明德嘴角勾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這雷雨本該在一刻鐘以前便至,推遲至此,原是八爺不在。天命所歸,豈能以天雷妨之?”

    眾人神情一凝,或是點頭不語,或是暗自打量八阿哥,或是竊竊私語,只是目光中都多了幾分慎重。

    眼見眾人團團把張明德圍住,問子嗣的,問前程的,問壽數(shù)的,亂哄哄鬧麻麻比鄉(xiāng)里廟會還熱鬧。

    晉安撿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終于忍不住低聲問:“八阿哥人中龍鳳,竟然也會相信這樣的把戲?”

    十四勾唇一笑,不緊不慢地拿蓋子撥弄著杯中茶葉,譏諷道:“陳勝和吳廣起義之前,還知道要拿紙條寫個‘大楚興,陳勝王’,塞到魚肚子里去騙人說是‘天命’呢!八哥此人,有謀略格局,卻用來排除異己;有手段智謀,卻用來收攏人心。有治國安邦之心,可惜一味貪戀權(quán)勢,把自己當那觀音菩薩似的,什么臟的臭的人只要念一句八爺保佑,他都樂意護著�!�

    晉安不由皺眉:“那您還……”

    十四笑容微斂,呷了一口茶,只說:“八哥為人也非一無是處。青蠅之飛,不過數(shù)丈;附之驥尾,可至千里。四哥不也跟了太子十年?我這才到哪兒呢?”

    晉安皺眉看他,仿佛看到了一棵被壓彎了主干,卻仍舊倔強生長的小樹。

    他們有心躲清凈,卻架不住親朋故舊實在太多。

    鵬春的五兒子齊武喝多了酒,聽說晉安回來,興興頭上來攬著他的肩膀,唾沫橫飛地說:“這道長神了!他去年說順承郡王爺氣運不佳,恐妨害子嗣。王爺沒當回事,結(jié)果他娘的,三個月里沒了兩個嫡子,悔之莫及啊。聽說我那小侄女兒身子骨兒也不算好?你也該求他看看子嗣!”

    他喝醉了酒的人,嗓門兒大得很。這個年頭無子可不是什么好名聲,周遭的人都投以好奇的目光。十四心下不耐,不過礙于晉安一向善待妻族,不好發(fā)作。

    旁人卻沒有了這樣的顧及。當即就聽有人放肆大笑:“三十好幾的爺們,房里連個格格都沒有。道長可不治這個,依我看他該去秦樹兒胡同里頭看看大夫才是!哈哈哈!”

    秦樹兒胡同是京城近年來有名的煙花巷,煙花巷里的大夫是治什么的自然不言而喻。

    眾人皆是忍笑私語。晉安站起身來,冷冷地掃視西面一席上喝得酩酊大醉的佟佳氏鄂倫岱。八爺府的管事尷尬地躬身上前:“佟爺,您喝多了,歇歇吧�!�

    “哈哈,怎么?被我說出實話了?”鄂倫岱掙開他的手,一手扶著柱子,一手單手叉腰,瞇著一雙三角眼打量晉安,“嘖嘖,聽說彭春嫁出去的姑奶奶個個兒女繞膝,好像只有二格格命短福薄。嗝,哈哈,這怪得了誰呢?”

    此話一出,十四頓時暗叫不好。果然,晉安提拳上去,踹開兩個阻攔的人,揪住他的肩膀就往那杯盞菜肴中按。鄂倫岱喝多了酒的人,哪里是他的對手,不多時便滾得滿頭滿身的醬汁,哭爹喊娘,狼狽不堪。

    上至親王宗室,下至鄂倫岱的狐朋狗友都是富貴溫柔鄉(xiāng)里長大的白面公子,都被他這樣一副欲啖其肉的模樣駭住,連句話都不敢多說。

    最后晉安把軟得像個破麻袋的鄂倫岱往地上一扔,追虹出鞘,眾人大驚:“手下留情!”結(jié)果寒芒一閃,衣帛破碎的聲音傳來,鄂倫岱下意識一滾,卻露出了雪白的屁股蛋。

    眾人哄堂大笑,又有人拍手叫道:“好劍法!”

    晉安一甩辮子,執(zhí)劍揚長而去。他騎在馬上,頭也不回地沖十四說:“上馬�!�

    八阿哥知道后追出來挽留:“將軍,得罪了,留下來吃杯水酒吧�!庇挚聪蚺赃叺氖模谅暫暗溃骸笆牡��!�

    僅僅一個稱呼,沒有任何其他的指令,卻有一股不容拒絕的意味。

    九阿哥也跟著喊:“老十四,你總得留下給八哥捧個場吧?”

    十四一愣,動作頓時遲緩。晉安瞥了他一眼,沖八阿哥一拱手:“多謝款待�!北愦蝰R而去。

    身后八阿哥的目光猶如芒刺在背,十四一咬牙,仍是爬上馬背,跟了出去。

    他先前頗為自己的騎術(shù)沾沾自喜了一番,如今晉安帶著他一路冒雨疾馳,渾身被雨打濕,衣服冷得像冰塊一樣貼在身上,腿間磨破了皮,每一次顛簸都像受刑一樣。如此疾行數(shù)個時辰,他早已雙股戰(zhàn)戰(zhàn),胳膊酸痛,差點抓不住韁繩。晉安仍是速度絲毫不減,十四咬牙跟著,最后停下的時候,幾乎勒不住馬。

    晉安回頭抱了他下馬,抬頭望去,木欄、箭樓、鐵鎖門,披甲士兵層層巡邏,門楹上黑漆金匾寫著“西山大營”四字。卻不入營門,而是往軍官及其家眷居住的營區(qū)而去。

    十四多次跟著康熙來西山牧場射獵,卻從沒進到軍營里頭,不由新鮮又困惑。

    西山提督岳升龍回到自家院子里,聽說有客來訪,滿腹狐疑地迎至中堂,一看就樂了,雙方大笑著拱手見禮。

    岳升龍一拳擂在他胸口,笑問:“你來還我的桌子了?”

    那年岳升龍在山東任職,遇到康熙微服出巡,晉安闖營求救,一急之下竟然劈了他的桌子。兩人不打不相識,又勾出當年同征準噶爾之誼,最后竟然幾成莫逆。

    晉安饒有興趣地問:“聽說十四爺舉薦你到關(guān)外練兵,那你可見過十四爺?”

    岳升龍爽朗笑道:“我又不上朝,哪有那么容易見到貴人們?這位爺才十五,毛都沒長齊的小孩,我見他做什么?”

    十四表情猙獰了一瞬,暗自磨牙。晉安撫膝大笑,拉過他介紹:“這是我母家的侄兒,我們回京路過這里,叨擾你一晚上。桌子沒有,倒要敲詐你一桌子酒菜,要上好的玉泉釀,沒有二十年我不喝!”

    十四詫異了一路晉安帶他來軍營做什么,滿以為會得到答案,沒想到他真的只是和岳升龍喝了一晚上的酒,吹牛談天勾肩搭背又笑又鬧。

    十四騎了大半天馬,又被灌了幾杯酒,迷迷糊糊就要睡過去,突然感到腳背一熱,卻是朱五空打了熱水過來給他揉腳:“爺,凍了大半日。這藥包里加了生姜,揉揉腳渾身暖和�!�

    十四點點頭,閉目養(yǎng)神,半晌突然問:“舅舅那邊送了嗎?”

    “這……”

    “馬上送去。不,我親自去�!笔暮鷣y擦了腳,蹬上鞋子,就往旁邊的客房來,卻見書房里燈火通明。

    兩個人都醉得七七八八,岳升龍粗豪的聲音帶了幾分無奈:“……以往克扣糧晌也就罷了,如今一個大爺,一個八爺,手里捧著大把的銀子想跟我們說話,反倒愁得我覺都睡不著。唉,帶這天子腳下的幾萬人,難�。∥疫盼著兄弟你,給我指條明路呢�!�

    康熙朝轄制武將,將其麾下副將、參領(lǐng)等二級軍官頻繁互調(diào),以防尾大不掉。晉安人在黑龍江,其實以往的部將下屬多有在京城周圍任職的。十四悚然一驚,終于明白為何八阿哥千方百計要拖舅舅過去坐坐。他下意識就想湊過去聽,卻在墻角處被一個人影撲上來,猛地捂住了嘴:“噓!你是誰?”

    兩個半大小子面面相覷,十四見那人不過十二三歲模樣,虎頭虎腦憨態(tài)可掬,穿著白綢褂子、散著褲腿、頭發(fā)亂糟糟的,一副家常打扮。那人似乎也發(fā)現(xiàn)他年紀不大,不可能是刺客什么的,松了手笑道:“這是我家,你是烏雅大人帶來的?”

    十四尚來不及回答,又聽里頭晉安說:“……八旗子弟人才濟濟,要不是長姐入宮為妃,也輪不到我開衙建府、為宰一方。準噶爾我也打過,毛子我也殺過,二十年位極人臣,一展所長,就算最后真是大爺八爺坐了金鑾殿,我也沒什么遺憾的。唯獨董鄂氏給我留下一個女兒,如今年方五歲。明人不說暗話,大哥,我想以長女作配你家鐘琪。”

    十四猛地瞪大了眼睛,整個八旗上層人家莫不以姑奶奶入宮為榮。萬沒想到,他們兄弟竟拖累得舅舅早早為女兒覓婿。

    岳升龍亦是惶恐不已:“可是……我們家原是漢人啊,況且這歲數(shù)也差得遠著呢�!�

    晉安笑道:“英雄莫問出身。況且你是岳飛二十世孫,你家先祖抗金救國的時候,我們的祖先還在黑山白水之間打獵為生呢!至于年紀嘛,丑話放在前頭,要是我那會兒不在了也就罷了,只要我活著一日,他就必須等著我家蓁蓁。敢納妾?哼哼。”

    十四眼眶一熱,揉揉鼻子,忍下喉間酸澀的感覺,突然見對面頂著一頭亂毛傻小子也一臉呆愣。十四瞇起眼睛,抄著手打量他:“你不會就是那個勞什子鐘琪吧?”

    岳鐘琪吸吸鼻子,愣愣地說:“我,我是啊�!�

    十四看他的眼神瞬間透著嫌棄,笑容逐漸猙獰。

    晉安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起來叩響十四的房門,半天沒有響動,他只當小孩子睡懶覺,沉了臉色正要踹門,卻見小阿哥精神奕奕地背著手信步回來,活像一只昂首闊步的斗雞。

    他上前整整十四歪掉的發(fā)辮:“哪兒去了?”

    十四背起手,淡然一笑:“遇到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渾小子,爺教訓(xùn)教訓(xùn)他�!�

    晉安見他沒有吃虧,便也一笑了之。

    岳宅建在半山腰上,從外書房的窗口望下去,鐵青色的大地蒼茫無垠,寂靜的山林像沉眠的巨獸靜靜起伏。遠望去不過兩個巴掌大的營區(qū)里,早起的士兵像工蟻一般密密麻麻地從營帳里鉆出來,匯聚成一股灰色的潮流涌向武場。戰(zhàn)馬的嘶吼在山谷里瀠洄曲折,仿佛悠遠飄渺的樂聲。

    十四被這場面震住,饒有興致地看了好一會,突然雙手攏成喇叭狀,沖著山谷里喊了兩嗓子。高山深谷綿延千里,紅日薄發(fā)光耀萬方,晨風蕩盡胸中積郁。

    晉安繞著屋子轉(zhuǎn)了幾圈,突發(fā)奇想,拉下主屋墻上蒙著的白布。十四回頭,猛地愣住,那竟然是一整幅描繪細致的疆域圖,縱橫三丈,西起蔥嶺,東至庫頁島,北臨柏海爾湖(今貝加爾湖),南接琉球群島,山川河流宛然在目。

    東升的旭日越過窗口,給這疆域圖蒙上一層微微的紅光,既顯出這萬里江山之多嬌,又生出些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感慨。

    十四一時看得如癡如醉,突然聽晉安說:“柏海爾湖名為大清領(lǐng)土,實則早已被俄羅斯國所侵占,從烏里雅蘇臺到尼布楚再到庫頁島,快馬要跑九天九夜的土地上,沙皇的勢力深入骨髓。八阿哥是人杰,卻不是雄主,光靠政治手段和陰謀權(quán)術(shù),是打不退俄羅斯人的�!�

    十四一時默然無聲。

    晉安又說:“我知道您跟他走得近,是有自己的考量。可是久居鮑魚之肆,難免會沾染上一些不好的習(xí)氣。這也是娘娘的意思,她希望您能走陽光道,別走那些陰僻小徑�!�

    “存大志,而舍小怨�!�

    第168章

    龍涎香靜靜燃燒,

    康熙仰面躺在野外小驛簡陋的炕床上,梳頭劉太監(jiān)跪在腳踏上,

    蘸了薄荷腦油輕輕地替皇帝按壓太陽穴。

    胤禛拿著簡折進來,

    靜靜地侍立在屋角。康熙驀地坐起身來:“有消息了?”

    “回皇阿瑪,

    泰安行宮確實已經(jīng)戒嚴三天,但是目前山東本省的綠營駐兵尚且沒有收到任何調(diào)令,

    旗兵接到的命令是原地待命�!�

    康熙揮退伺候的宮人,赤腳下炕一把奪過信紙,

    雙手顫抖:“這個逆子!他到底要做什么?”

    圣駕剛離開山東不久,就接到小道消息說太子遇刺,隨即以抓捕刺客為名,宣布行宮戒嚴�?滴趿⒖绦岢霾粚Γ�

    太子若果真受害,

    理應(yīng)第一時間通過官方渠道,向他這個皇父上書,道明實情,

    這樣不聲不響地把行宮封了,是要做什么?

    康熙即刻疑心他要反,當即命令鑾駕儀仗按原來的路線繼續(xù)行進,自己卻帶著幾個心腹秘密折返山東。可是都三天過去了,

    山東的兵馬仍舊沒有絲毫動靜。不動一兵一卒,這造的是哪門子的反?

    康熙百思不解,

    不由又懷疑自己冤枉了太子。萬一胤礽這孩子是真的遇刺,傷勢嚴重,

    以至于不能主事怎么辦?他又懼又悔之下,不顧自己偶然風寒,抱病行進了三日,胤禛好勸歹勸,終于換得他在泰安不遠處的一個小鎮(zhèn)里暫居一日。

    勸了皇帝,胤禛自己卻是心急如焚,他沒有康熙看太子那三尺厚的慈父濾鏡,自然知道太子這回必反無疑。一旦他決定動手,十三留在泰安,要么選擇跟他同流合污,要么就面臨生命危險。

    依現(xiàn)在的局勢看來,不管哪條都是死路��!

    可是皇帝打死不信太子會反,更別說殺弟了。胤禛只得苦苦哀求:“皇阿瑪,行宮內(nèi)局勢不明,您萬萬不能隨意接近,不如讓兒子先行一步為您探路�!�

    如果胤祥被迫一同行事,他先領(lǐng)兵進了行宮,還有個抹掉證據(jù)的機會。

    康熙沉吟半天,飛快地撥弄著手上的念珠,還是斬釘截鐵地說:“不必了,朕就不信,他敢弒父!”

    胤禛見要強一輩子、不信神佛的皇阿瑪,竟然拿著簡報口里暗自念佛,在冰涼的地板上站了半天都沒意識到自己忘了穿鞋。他心里一時又痛又寒。痛的是年逾五旬的老父,被他們這些不孝子孫逼到這個地步;寒的是,太子不管是反了,還是病了,都是占據(jù)了康熙全部注意力的那個人。

    他可曾想過,十三弟什么也沒做錯,現(xiàn)在卻生死未卜?胤禛看著父皇爬上皺紋的面孔,不可抑制地想道。

    “阿嚏!”被念叨的胤祥大大地打了個噴嚏。

    他混不在意地揉揉鼻子。索額圖卻因為站得太近,被噴了一臉的唾沫星子。他抹了一把臉,仍是忍怒道:“十三爺,別再執(zhí)迷不悟了。這么多兄弟里,太子爺對您怎么樣,您可是看在眼里的。金令交出來吧�!�

    康熙御駕剛離開山東,太子立刻宣布自己遇刺,以抓捕刺客為名,宣布行宮戒嚴。胤祥祭山回來,相當于就成了籠中之鳥。

    因為他代天祭山,手里拿了康熙親授的一枚“如朕親臨”的金令。太子想要調(diào)兵,這無疑是最方便的途徑。豈料這枚至關(guān)重要的金令竟然在祭天儀式完成之后就不翼而飛。索額圖這才紆尊降貴,纏了他數(shù)日。

    胤祥仍是裝糊涂:“中堂,金令是我弄丟的,日后皇阿瑪回來,我會親自向他老人家請罪,就不勞您老操心了�!�

    索額圖咄咄逼人:“可是皇上不在,太子主管行營。這么重要的東西,您就不該對太子有所交代嗎?”

    胤祥突然掀翻了手邊茶盅,立在炕上,居高臨下俯視他:“你奉旨了還是奉詔了?誰給你的權(quán)利代表皇太子?”

    索額圖面皮抽搐不已。原本他們的計劃是,留下年長老成的四阿哥。對方從,則多個人分擔風險;不從則殺之,也少個競爭對手。與此同時派出死士暗殺康熙,以金令調(diào)集兵馬,一旦康熙去世,就在靈前擁護太子登基。

    沒想到留下來的是無足輕重的十三阿哥。這下太子作繭自縛,拿不到金令,就控制不了山東的形勢;派出死士,又怕萬一康熙駕崩,叫近在咫尺的四阿哥撿了便宜。

    事情就這樣拖延下來,行宮不明不白地戒嚴了幾天,卻沒了下文。

    索額圖費了不知多少口舌才說服皇太子。原以為賭上全家性命,拼一個富貴前程,成則萬古流芳,敗了也心甘情愿,沒想到最后落得這樣一個進退不得的地步。他幾度想對胤祥動刑,太子猶豫畏縮;想派出死士,先殺了康熙再說,太子又連呼不敢。

    “哈哈哈,”胤祥貼近索額圖耳邊輕聲笑道,“造反,能造成你們這個模樣,縱觀史冊,也是真他媽的聞所未聞!”

    “混賬!”索額圖面皮劇烈抖動,目眥欲裂,氣急之下竟然掄圓了胳膊給了他一巴掌。

    胤祥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跡,揚聲高喊:“胤礽!縱容奴才欺壓兄弟,你到底是愛新覺羅家的太子,還是他索額圖家的太子?你出來!”

    索額圖更是氣得揚言要殺他,周圍侍衛(wèi)拔劍將他們團團圍住,卻無一人敢動手——便是當年的英親王阿濟格奪爵圈禁,也沒人敢殺皇親��!

    秦王破陣圖畫屏背后人影一閃,太子垂了頭慢慢地跺出來。幾日不見,他暴瘦一大圈,杏黃色的袍子穿在身上,竟然有幾分空蕩蕩的,臉龐瘦削慘白,眼底布滿血絲,幾近鬼魅。他神色冷漠到了呆滯的程度,見胤祥腫著半邊臉,仍是恭敬地向他打千兒行禮,眼中方才泛起一絲活色。胤礽揮退眾人,張口就說:“老十三,你幫幫我吧。我要活不成了。”

    胤祥見他一副死不悔改的樣子,頓時氣急敗壞地頂回去:“幫你?幫你弒君殺父嗎?”

    “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實在是高士奇!高士奇那個狗奴才,也不知收了老大他們什么好處。竟然,竟然……”太子近乎神經(jīng)質(zhì)地瘋狂大喊。

    胤祥突然想到四哥也提過這事,心里猛然一跳,抓住他的肩膀問:“他說了什么?或者你做了什么,才會被他拿住把柄?皇阿瑪那么相信你,有什么解不開的結(jié),非要鬧到這步這步田地?”

    太子拉著他的衣袖,頹然閉眼長嘆:“那天我在索額圖家里喝醉了,說了一句‘古今天下,哪有當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啊’�!�

    胤祥難以置信地退后兩步,跌坐在地。

    他嫌自己太子當太久,也就是嫌康熙帝位坐太久了。可是自古以來皇帝都是終身職業(yè),他這話也就等于嫌康熙活太長了,盼著父皇快點死掉。

    這不忠不孝的彌天大罪,已經(jīng)被高士奇捅到了皇阿瑪跟前,可怎么洗?難怪太子毫無準備就要舉兵造反。

    胤祥急中生智:“為今之計,只有你即刻綁了索額圖,立馬南下,向皇阿瑪負荊請罪!”

    “胡說!他是三朝元老,我額娘的親叔父呀!”太子狀若癲狂,手指甲深深地嵌入胤祥胳膊里,拔高了聲音喊,“你把金令交出來!我不會害皇阿瑪?shù)�,他老人家操勞了一輩子,退居暢春園安度晚年難道不好嗎?我會善待太妃們,追封你親額娘做貴妃……”

    他話說到一半,宮殿的門卻被人大力撞開,全副武裝的士兵分兩隊進來,將他們團團圍在中間。逆光而來的兩個身影逐漸清晰,太子頓時面如死灰,胤祥卻是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喊:“四哥……”

    胤禛一身戎裝,佩劍而來,聽到這聲喊才算活過來,突然又見他臉上腫起的巴掌印,不由勃然大怒,一把扯了他過來,居高臨下地俯視太子,活像在看一個死人,半晌才退后一步道:“張大人,您問話吧,我們告退�!�

    張廷玉微微點頭,側(cè)身擺出送行的姿態(tài)。

    “慢著!”同行的安郡王世子華屺卻突然站出來,摸著鼻子訕笑道,“四貝勒,您看,十三爺是不是該留一下?”

    華屺是安親王岳樂的孫子,八福晉郭絡(luò)羅氏的嫡親堂兄。

    胤祥提心吊膽了好幾天,好容易松懈一會兒,卻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有嫌疑。他不由氣笑了:“四哥,你先走。讓他審我,看他能問出什么來!”

    胤禛冷笑一聲,指著胤祥臉上的掌印反問:“你是瞎了眼嗎?張大人奉旨詢問太子爺,你又是仗了誰的勢,敢審問皇子?”

    華屺碰了一鼻子灰,訕笑著連說不敢,目送著二人走了。

    胤祥跟在他后頭走了兩步,突然落下兩行淚來,紅著眼睛笑嘆:“沒想到索額圖打我一巴掌,反倒幫了大忙了。”

    “別哭!”胤禛回頭塞了張絹子給他,順便深深地看了一眼行宮華源閣黑黝黝的大門,這才牽著弟弟走了。

    太子有造反的主觀意愿,卻因為膽小怕事,連第一步都不敢邁出去,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康熙不知作何感想,總之他連續(xù)好幾天閉門不見人。胤祥在門外給皇父磕了個頭,卻始終沒有見到康熙的面。他經(jīng)此一劫,又想到回京之后必然面臨的狼兄虎弟之爭,不由心下茫然,活像小了幾歲似的,每天亦步亦趨地跟著哥哥。

    以至于胤禛每次回頭,都對上一雙亮閃閃的眼睛,或是見他趴在桌上無聊地擺弄茶杯玩。有時候竟讓胤禛產(chǎn)生一種“我是不是把兒子或者狗帶出來了”的錯覺。

    索額圖被捕下獄,太子卻只是被拘在華源閣不得外出�;实圻沒有決定好到底要怎么處理這個心愛的兒子,他們這些“其他兒子”,也只能陪著裝孫子——不敢外出,也不敢見外人。

    胤禛因而得了好幾天的空,用作安慰弟弟,也僅限于貓在皇帝看不到的角落里吃點好吃的。

    這點虛幻的快樂只持續(xù)了短短七天,康熙寢宮緊閉的大門終于開了,皇子大臣被召集起來議事,準備鑾駕。老皇帝要離開山東這個傷心地,回紫禁城療傷了。

    然而首當其沖的問題就是,太子該怎么帶回去?是如同來時一樣,用風光無限的皇太子鑾駕;還是如索額圖一般,視作階下囚?

    第169章

    蘇杭的官員、富商斥巨資造好了美輪美奐的行宮別院。福建新建的水師整裝待發(fā),

    躍躍欲試等著接受皇帝的檢閱。兩江總督前天還在過問進獻“萬民傘”和各種祥瑞的事辦得怎么樣了。

    豈料圣駕只走到山東,卻突如其來地下道圣旨,

    宣布打道回府。

    官方的原因是皇太子略染小疾,

    皇帝心疼兒子,

    帶他回家養(yǎng)病去了。

    這樣的解釋只能糊弄住一干消息不靈便的微末小吏,卻瞞不過京城里那些心比比干多一竅的人精們——索額圖被抓起來了,

    光這個消息就夠大阿哥、八阿哥一眾人額手稱慶的了。

    八阿哥更是接到安郡王世子華屺的來信:“……奴才與四爺、張廷玉奉旨帶兵包圍行宮,行至皇太子的居處華源閣門外,

    恰好聽太子向十三爺說‘我追封你親額娘做貴妃’。”

    他更是激動得眼中異彩連連,暗自在心中叫好。

    這話雖然是斷章取義,卻剛好卡在了最引人遐思的地方——到底是胤祥沒答應(yīng)跟太子共同起兵,太子百般拉攏;還是他答應(yīng)了,

    太子興奮之下許以報酬?

    這中間可以做手腳的地方多了去了。莫非張明德真是有些神通的?他說自己天命所歸,

    幾天功夫就傳來這樣的好消息,一連扳倒兩方政敵。

    九阿哥興奮地說:“可算逮到老十三的把柄了,八哥,

    我這就聯(lián)絡(luò)御史臺的人,參他個大不敬之罪,最好能把四哥也拖下水�!�

    “慢著。把這事告訴老十四知道�!�

    九阿哥一愣:“八哥?”

    八阿哥負手而立,嘴角噙著自信的笑容:“攘外必先安內(nèi)。十三弟造反都不忘為敏妃謀一份體面,

    這樣的母子情深。我們也該幫他鼓掌喝彩,叫十四知道知道。”

    “姐姐是在跟本宮開玩笑吧?”

    繡瑜看著惠妃身后含羞帶怯的女孩,

    緩緩笑道:“惠姐姐有所不知,我那弟弟是個傻的。他跟前頭福晉伉儷情深,

    董鄂氏故去尚不滿兩年,下回選秀的時候再說吧�!�

    惠妃帶來的大福晉娘家的小姑娘伊爾根覺羅氏,今年已經(jīng)十六了,哪里還有下回選秀?她這話就是相當于婉拒了。

    豈料惠妃卻端坐在炕上,不以為然地笑笑,大刺刺地說:“妹妹說笑了。什么妻去守三年,那是漢人的說法。咱們滿人哪有爺們兒房里沒人的道理?長嫂如母,烏雅太太不在了,這事兒當然該由你做主。成不成,給個準話兒,何苦這樣搪塞姐姐我?”

    繡瑜無語地端茶送客,看著惠妃走的時候臉上明晃晃地寫著不識抬舉四個字,暗自納罕:“現(xiàn)在這個局面,她憑什么覺得我會把兵權(quán)分給大阿哥?”

    晚上胤祚進來,知道這事笑道:“額娘不知,還有比這更可笑的呢!太子壞了事,大哥這幾天走路都帶風。今天當著兄弟們的面,拉著我說些什么‘我既往不咎’、‘你良禽擇木’之類的話,活像自個兒已經(jīng)位正東宮了似的!”

    繡瑜聽得一笑。竹月也趁機說:“娘娘這些天為十三阿哥擔心,還不知道惠主子給了榮主子好大沒臉,還想悄悄把仁孝皇后生忌的祭禮從十八桌減到十六桌,只可惜被貴妃駁了回去。”

    榮妃、元后,這都是惠妃忍了多年的老冤家。如今大阿哥眼見得勢,惠妃也跟著抖起來,不準備再忍了。繡瑜不禁搖頭嘆道說:“跟死人計較兩桌祭祀的東西,真真是小人得志,見風使盡舵�!�

    見她惱了,胤祚笑著纏上來拽她的袖子:“寶相花的花樣太俗氣了,前兒的夏裳,兒子想要上回您改良的那個纏枝蓮的。”

    “你說遲了一日。今年你四哥不在,輪到你頭一個做衣裳,已經(jīng)繡上了�!�

    “四哥跟我身量仿佛,那件留著給他吧�!必缝癯脵C挨上來,調(diào)笑說,“他有那么多福晉格格給做衣裳,不像我,就喜歡穿您做的�!�

    “花言巧語,說得像你屋里沒人似的!”繡瑜把兒子打趣一番,整整他滾皺的衣裳,復(fù)摸摸他的頭嘆道,“你十三弟留在泰安那幾天,只怕吃了不少苦……”

    胤祚笑道:“十四弟就是他的一味靈藥,包治百病,還提神醒腦延年益壽。您若心疼他,只管壓著老十四說兩句好話,保管比那太上老君的仙丹還叫他受用�!�

    “哪有那么容易?”繡瑜哭笑不得。

    這就是兒子太多的為難之處了。對她來說,六個兒女個個都是最親的,胤祥這回可以說是救了胤鎮(zhèn)的命。想到歷史上似是而非的十年圈禁之說,她擔憂之余,亦覺得這個孩子可疼,恨不得傾盡所有補償他才好。

    可是這事卻跟十四無關(guān),她壓著小兒子去給大兒子還人情,長此以往,肯定叫他們心中生隙。

    她一錘定音地說:“這是你四哥的事,叫他們自個兒掰扯去!”反正歷史上沒有德妃插手,四十三也好得像一個人似的。

    她話音剛落,卻聽門外宮女喊:“十四阿哥,您……”繡瑜一驚,抬頭朝門口望去,卻見十四小炮仗似的沖進來,跪在她跟前,將頭埋在她腿上。

    “又怎么了?這么大了還哭鼻子��?”繡瑜笑著擺擺手,叫胤祚出去。

    “兒子沒事。”十四深吸一口氣,平復(fù)慌亂的心緒。從九阿哥府上出來,他已經(jīng)漫無目的地在御花園閑逛了一個多時辰,壓抑了數(shù)年的矛盾情緒天雷勾地火一般爆發(fā)出來。

    一面是打不斷的兄弟情分;一面又暗自心寒——連太子都知道敏妃是十三哥最親的人。

    一面明知八阿哥不安好心,一面又不禁懷疑萬一胤祥真是貪這從龍之功,秘密跟隨太子起事怎么辦?四哥這個人一向防外不防內(nèi),會不會也被他騙了?

    一時又想四哥待十三一向比待自己親厚,要是自己說了他卻不信,豈非自討沒趣?一時又想八阿哥權(quán)勢滔天,還不知他要怎么報復(fù)呢。

    種種焦慮憂思,像個繭子將他牢牢包裹其中,直到此刻方才喘了一口氣——至親兄弟之間或許仍有利益沖突,但是母子總歸是最單純的。

    額娘總歸是想一碗水端平,不會輕易偏心哪個兒子。自己做不了決斷的事,干脆交到她手上,總不會吃虧就是了。

    康熙回京那一天,大阿哥、三阿哥帶著一眾弟弟迎到了城門口。大阿哥殷勤地上前,親自給康熙扶攆。然而讓他失望的是,康熙對此沒有任何特別的表示,只把負責監(jiān)國的三阿哥、六阿哥鼓勵幾句就起身回宮,徑直去了奉先殿。

    “古今天下,哪有當了三十多年的皇太子”,這樣悖逆的話從最心愛的兒子口里說出來,他不是不生氣的。可是康熙自認還沒有肚量狹小到因為一句酒后瘋話廢掉儲可是架不住太子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然嚇得聯(lián)合索額圖試圖舉兵謀逆。

    謀逆也就罷了吧,竟然因為一個小小的十三阿哥不從,就不了了之了�?滴跏怯窒胄τ窒肟�。

    笑的是,太子好歹沒一條道走到黑,沒在史書上留下他父子不容的千古笑柄。

    哭的是,他培養(yǎng)了三十年的繼承人啊,竟然是這么個文不成武不就、連謀逆都像笑話的窩囊廢!

    奉先殿里燭光搖曳,從太祖努爾哈赤起的眾多祖先牌位森森羅列。牌位上的金漆映著燭光,黯淡的金光閃爍之間,仿佛某種神秘的注視,又仿佛誅心的質(zhì)問:“愛新覺羅玄燁,你真的要把祖宗江山交付給這樣的人嗎?”

    可側(cè)面的墻上,他的祖母孝莊文皇后和妻子仁孝皇后的畫像,又噙著端莊慈和的微笑,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仿佛在哀求:“別急,再給孩子一次機會。”

    窗外突然雷聲大作,康熙一時淚如雨注。

    守在門口的乾清宮宮人卻很平靜,每回太子不聽話了,皇帝總要在奉先殿里呆上許久。他們對這樣的等候習(xí)以為常,有的半倚著墻,有的悄悄挨著柱子,讓自己的腳稍微放松一點兒。

    誰曾想,才過去不到兩刻鐘的功夫,奉先殿的大門突然從里面打開。皇帝在眾人驚駭?shù)哪抗庵胁匠�,貂皮黃面外褂映著他清瘦了許多的臉龐,一字一句地吐出比雷聲更振聾發(fā)聵的話語:“索額圖犯上不敬,在山東行宮縱馬狂奔至皇太子宮門,實乃本朝第一罪人,即刻著宗人府收押圈禁。”

    索額圖屹立朝廷四十多年,就好比一座堅韌不拔的大山,現(xiàn)在,山塌了。一眾宮人的臉色頓時比閃電劃過的天空更加蒼白。

    永和宮里卻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氣氛。胤祥穿著內(nèi)務(wù)府所制的大紅喜服,整整衣領(lǐng),摸摸袖口,頗為不好意思地咳嗽兩聲。瑚圖玲阿帶著一干有體面的宮人圍著他說笑,直把個素性隨和開朗的阿哥,說得臉跟衣裳一般紅。

    繡瑜亦捧著茶盞,微笑不已。

    直到竹月慘白著一張臉進來:“娘娘,皇上圈了索額圖,傳十三阿哥即刻覲見�!�

    歡樂的氣氛戛然而止。瑚圖玲阿帶了一干不相干的人下去。胤祥強裝鎮(zhèn)定地給繡瑜磕了三個頭,勉強笑道:“額娘,日后兩個妹妹……”

    “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崩C瑜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的話,撫摸著桌上顏色靚麗的纏枝蓮袍子,嘆道,“這衣裳原是給你六哥死皮賴臉求我做的,先拿去穿吧�!�

    “是。”胤祥釋然一笑,重新鼓起些勇氣,換了衣裳,匆匆面圣去了。

    康熙叫胤祥冒雨趕來,卻沒急著見他,而是叫他跪在暖閣外頭等,自己悠悠然小睡了一會兒。可是他睡著睡著,竟然被一陣細微的竊竊私語吵醒了。太子悖逆,康熙心里驚疑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有點響動就聯(lián)想到蕭墻之禍,忙掀了被子出來查看。

    卻是新提拔的太監(jiān)魏珠捧著盆水,在跟胤祥嘀咕說話。他臉色一沉,剛要發(fā)怒,卻見胤祥臉上劃著些花花綠綠的印子,連地毯上都是斑駁的染料痕跡,他不由奇道:”怎么回事?”

    胤祥懊惱道:“兒子失儀。這衣裳它,它褪色。兒子從永和宮過來,淋了些雨,就成這樣了�!�

    康熙過去一瞧,便樂了:“天竺國的貢緞,最是銀樣蠟槍頭。瞧著鮮亮,但是只能在晴天穿穿,沾水就褪色。嗯?纏枝蓮中心用回字形針法,清新自然,這是德妃的針線?”

    胤祥垂頭應(yīng)是,老實地說:“原是額娘給六哥做的,今兒賞了我,倒叫一場雨糟蹋了�!�

    康熙眸中銳利的光芒一緩,是啊,胤祥跟德妃感情更厚些,跟胤禛更是形影不離,若是他跟隨太子舉兵,豈有拋開養(yǎng)母,而單單為生母求誥封道理?太子話中避開德妃,而就敏妃,更是說明四阿哥絕無跟他同流合污之理。

    他想到這里,終于緩和了語氣:“魏珠,給十三爺換身衣裳,點個火盆子烤烤�!�

    胤禛今天在家一直心神不寧,黑著一張臉暗自運氣。弘暉玩萬花筒被他發(fā)現(xiàn)了,險些挨打,四福晉慌忙過來解釋說:“是額娘賞的�!狈讲帕T了。

    蘇培盛帶著人在宮門和王府之間來回跑,險些累斷腿,還是沒有胤祥的消息。胤禛無事可做,干脆把幾個孩子叫到跟前檢查功課,弘昀弘時年紀小,嚇得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話來。

    四福晉瞧著心肝兒抽疼,趕忙派人到隔壁請六叔救人。

    胤祚哭笑不得地過來應(yīng)付一緊張就變話癆的四哥,忍受他的絮絮叨叨,解救幾個侄兒于水火之中,好容易才熬到胤祥回來。

    蘇培盛喜得走路生風,滿臉堆笑地過來報喜:“皇上駁回御史臺的折子,還把祭天時用的那塊九兩九分雕九龍的金令,鑿掉了‘如朕親臨’四個字,賞給了十三爺�!�

    胤祥跟在后頭大步進來,未見人面,先聞笑語:“蘇培盛,你這耳報神當?shù)暮猛�!竟比爺還先到�!�

    胤禛這才放下一顆心,回身還沒來得及落座,突然覺得背后一股大力襲來,背上一沉,瞬間多了一個人的重量。

    胤祥跳到他背上雙手雙腳鎖緊了,笑道:“勞四哥掛心了,只是不該又拿我這些侄兒們出氣�!�

    胤禛張口就想教訓(xùn)他,話到嘴邊,卻又軟了聲調(diào):“誰掛心了?我檢查他們功課呢,還不下來?”

    弘暉三兄弟瞬間石化,集體呆若木雞,腦子里不約而同地刷過“我一定是垃圾堆里撿來,十三叔才是阿瑪親生的”。

    “咳咳!”胤祚不得不站出來維護四哥的光輝形象,示意蘇培盛趕緊把孩子帶走。

    胤禛左右甩不掉背上的牛皮糖,沒好氣地說:“一塊兒金疙瘩而已,有什么可高興?你還敢拿它號令三軍不成?”

    “誰為這個了?”胤祥利索地跳下來,又蹦到胤祚身上,輕聲笑問,“六哥,八哥害我的事情,真的是十四弟告訴額娘的?你親眼目睹,親耳所聞,撒謊是小狗?”

    “嘶,”胤祚抱著胳膊抖做一團,“我說什么來著?老十四包治百病。下回你有個頭疼腦熱,竟不用傳太醫(yī),把他牽到跟前給你叫魂就得了�!�

    胤祥追著他,不依不饒:“他是怎么說的,你再給我學(xué)一遍�?炜炜�。”

    他們兩個追打笑鬧,在游廊跟涼亭之間蹦來蹦去,活像開了鎖的猴兒。胤禛臉上跟著帶出幾分笑來,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悅,將前些日子的疲憊茫然都沖散了,只覺得此時再煮酒烹茗,兄弟對飲,便快活似神仙了。

    作者有話要說:

    負能量一波,卡文卡到看到晉江app就神煩,C羅離開皇馬了,申研的事情細碎繁瑣,親人反對寫文,熬夜弄得心啊胃啊肝兒啊都不咋好。沒有請假,因為沒有理由,就是心煩而已。

    正能量一波,依舊很舍不得這個故事。接下來的劇情點都是這個故事創(chuàng)作的原始動力。

    朝鮮使臣iing的判語“十三王,第三王”

    《雍正王朝》里十四在乾清門怒懟康熙,是我童年最喜歡的歷史劇鏡頭。我想反轉(zhuǎn)這個經(jīng)典,為失敗者做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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