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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小兵站在牛棚前吆喝了幾聲,讓士卒拉出幾個漢人出來審問,士卒隨手點了幾個人,瑤英上前,攔住士卒,眼神示意親兵。

    親兵俯視眾人,朗聲問:“你們?yōu)槭裁垂艨瞬�?為什么替北戎人打仗?�?br />
    他一口純正流利的漢話說出,漢人俘虜們呆若木雞,一時間鴉雀無聲。

    瑤英站在一邊觀察他們的反應,注意到漢人俘虜們震驚過后下意識看向角落的方向,指指角落里的幾個男人:“把他們帶上來。”

    小兵挑出三個俘虜,按著他們的肩膀,迫使他們跪下。

    瑤英搖搖手,讓小兵放人,“你們祖籍是哪里人?怎么會為北戎人打仗?”

    三個俘虜掃一眼左右,見她身后一群人高馬大的親兵侍立,親兵既有漢人也有胡人,應當在王庭軍中頗有地位,交換了一個眼神。

    啪啪幾聲,小兵等得不耐煩,幾鞭子抽了過去,厲聲喝道:“還不回話!”

    瑤英眉頭輕蹙,不過沒有阻止,道:“只要你們?nèi)鐚嵔淮�,不再為北戎人賣命,我可以向將軍求情,留下你們所有人的性命�!�

    俘虜中年紀最大的男人冷笑一聲:“你怎么保證?我們是漢人,在北戎是最低賤的賤民,到了王庭和北戎沒什么兩樣�!�

    瑤英淡淡地道:“不一樣。王庭君主是佛子,你們戰(zhàn)敗,成為他的俘虜,他從不濫殺俘虜,會饒恕赦免你們,沒有人敢質疑他的決定。在王庭,不論哪個部族的人都是佛子的子民,佛子一視同仁�!�

    她溫和平靜的目光在每個人臉上停留了一會兒。

    “如果你們拒不歸順,那就是王庭的戰(zhàn)利品,會被當成奴隸獎賞給貴族和立功的將領,一輩子無法贖身。”

    男人和其他兩人對視一眼,露出懷疑神色:“只要我們歸順,佛子真的會饒恕我們?”

    瑤英道:“你們沒聽說過烏吉里部?他們的部落曾以劫掠王庭商隊為生,后來他們歸順佛子,部落得以保全�!�

    “我是漢人,我敢立下保證,便有十足的把握�!�

    她停頓了一下,語氣微沉。

    “前提是你們肯歸順�!�

    瑤英道:“但說無妨�!�

    男人緊緊盯著她:“我們請求佛子把我們這些人賜給文昭公主!王庭貴族和北戎貴族都一樣,只有文昭公主會善待我們�!�

    瑤英:……

    一旁的緣覺漸漸能聽懂一些簡單的漢文了,聽到佛子和文昭公主幾個字眼,立刻兩眼放光,朝她投來疑問的眼神。

    瑤英小聲和他解釋。

    緣覺想了想,道:“公主可以答應下來,王慈悲為懷,嚴禁軍中殺俘,只要公主按照慣例為這些人頭繳納贖金,王一定會把這些人賜給公主。朝中大臣和軍中將領絕無二話�!�

    瑤英的商隊所到之處會盡力解救當?shù)販S落為奴的中原王朝遺民,救下的人越來越多后,為避免引來本地王庭人的仇視,她拿舉世罕見的奇珍從兩個小城邦的城主手中買下兩座綠洲小城,把所有人遷移出王庭,讓那些人跟著最早獲救的老齊他們學耕種、經(jīng)營生意,還讓他們一步步組建武裝,不論男女,只要能扛刀的都得訓練。

    這一切她做得大大方方,沒有隱瞞,她的商隊和胡商來往密切,常常以一些稀奇古怪的新鮮玩意籠絡達官貴人,繳納的贖金喂飽了各國貴族,救下的人丁又都陸陸續(xù)續(xù)送出了王庭,王庭貴族樂見其成,巴不得她多救些遺民。

    瑤英笑了笑,“難怪畢娑會讓我來交接這些漢人俘虜,他早就知道這些漢人的要求是什么�!�

    “緣覺,你去副將那里知會一聲�!�

    緣覺認為沒這個必要,不過看瑤英堅持,只得應是,找到副將說明狀況,取出自己的印信。他是曇摩羅伽的近衛(wèi),副將不敢有異議,滿口答應。

    得到副將的允諾,瑤英這才告訴漢人男子:“只要你們歸順,文昭公主會盡力想辦法為你們贖身。”

    男子一喜,目光變得敏銳:“你是不是認識文昭公主?”

    瑤英點點頭,一字字道:“不錯,我的保證就是文昭公主的保證�!�

    三個男人望著她,神情震動,臉上都閃過喜色。

    “我們相信文昭公主!”

    為首的男人回頭看一眼牛棚里的族人,下定決心,抱拳回答瑤英剛才問的問題:“我們這些人祖籍河西,出生于伊州。我們的父輩都是被擄到伊州的,我們和當?shù)厝送ɑ�,給北戎人當牛做馬,還得繳納重稅,牛羊、布匹、獸皮,女人,他們要什么,我們就得給什么。不久前北戎內(nèi)亂,我們的部落被征兵,族中青壯男子都被迫上了戰(zhàn)場。我們原本為北戎人押運糧草,這個月,指揮使突然要求我們分散開來,跟著幾支騎兵攻打所有小部落,不聽從指令的話就會被殺�!�

    瑤英蹙眉。

    北戎人果然在逼迫他們的附庸小部落攻打歸順王庭的部落。

    瑤英瞳孔一縮,一瞬間,腦子里轉過無數(shù)猜想。

    “什么援兵?”

    她冷靜地問。

    漢人男子搖搖頭,說:“沒人知道援兵是誰,我們剛好為海都阿陵王子押運過糧草,王子帶著親衛(wèi)繞路去了一趟北方,他的親衛(wèi)醉后吹噓說王子會為北戎帶來幾萬人的援兵,到時候天降神兵,就算佛子有神佛保佑也贏不了這場仗,不過這話沒人信。”

    瑤英半晌不語,慢慢平復下心情,留下一個親兵處理剩下的事,叮囑小兵善待漢人俘虜,轉身離開。

    王庭原本就兵力不足,所以必須集中兵力和北戎對戰(zhàn),假如北戎真的請來了一支強大的援軍,那王庭就得面臨一支兵數(shù)是他們幾倍的聯(lián)軍。

    她怕漢人男子是北戎故意派來攪亂王庭軍心的細作,心中雖然緊張,臉上卻不動聲色,一邊走,一邊在腦中回想看過的沙盤,如果男子所說不假,海都阿陵會去哪里找援兵?

    剛走出幾步,漢人男子想起一件事,揚聲叫住她:“這位公子,如果你能見到文昭公主,求你給文昭公主帶句話!”

    瑤英停下腳步。

    漢人男子走上前,看一眼左右,小聲道:“請你轉告文昭公主,有中原來的漢人在打聽她的消息。”

    瑤英還在想援兵的事,有些心不在焉,半天沒反應,等意識到男子說了什么之后,腦子里轟的一聲,渾身僵住,心口砰砰砰砰猛地亂跳起來。

    她嘴唇動了動,想問話,卻半天沒法說出一個完整的字音,渾身血液仿佛倒流,她甚至能聽見它們嘩啦啦淌過血管的聲音。

    在這個戰(zhàn)火紛飛的亂世,能不懼風險,萬里迢迢來到域外之地打聽她消息的人……

    只可能是李仲虔。

    阿兄來了。

    他來接她回家。

    她的預感沒錯,瓦罕可汗派兵追捕的漢人很可能就是李仲虔。

    他怎么去了北戎?

    他現(xiàn)在有沒有擺脫危險?

    他急著救她,暴躁起來亂了分寸,要是被北戎人抓到了……

    涼風裹挾著濁氣撲面而來,瑤英眼眶濕熱,鼻尖發(fā)酸,終于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那個漢人是誰?”

    漢人男子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是誰……只聽說是漢人,從中原來的,他們在北戎打聽文昭公主。”

    瑤英閉了閉眼睛。

    一定是李仲虔。

    回營地的路上,瑤英沉默不語,心里七上八下的,既歡喜,又憂心忡忡。

    她想起前晚的夢境,牧民打扮的李仲虔騎著馬朝她奔來,被一柄長刀捅穿了身體。

    瑤英打了個冷戰(zhàn)。

    ……

    回到營地,瑤英把從漢人男子那里得到的情報整理出來,送到畢娑的大帳里。

    畢娑看完,皺眉問:“公主,那些漢人可信嗎?”

    瑤英搖搖頭,道:“我不能確定,這些情報只是他們的一面之詞,也許海都阿陵特意安排他們來迷惑我,以干擾攝政王用兵。”

    畢娑沉吟了片刻:“有這個可能,不過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的,我們得盡快調整布局,瓦罕可汗掩藏蹤跡,說不定就是在等援軍�!�

    曇摩羅伽還沒回營地,他寫了幾封信讓心腹傳令兵即刻騎快馬送出去。

    瑤英回了自己的營帳。

    親兵們圍攏過來,小聲問:“公主,是郎君來了嗎?”

    瑤英輕聲道:“興許是……”

    親兵們對望一眼,又驚又喜。

    除了瑤英后來招攬的幾個胡人,大多數(shù)護送她和親的親兵是當初李仲虔親自為她選拔的護衛(wèi),聽說李仲虔找了過來,他們自然激動不已。

    瑤英袖中的雙手還在發(fā)顫,喝了碗冷掉的馬奶,強迫自己鎮(zhèn)靜下來,伏案提筆寫信。

    信還沒寫完,親兵送來一張羊皮卷:“公主,金將軍剛才送來的。”

    瑤英展開羊皮卷,吁了口氣,面露笑容,趕到畢娑的大帳。

    “海都阿陵的援兵不知道是真是假,我為王庭請來的援兵到了。”

    畢娑記得這事,眉毛揚了揚:“他們真來了?”

    離開圣城前,瑤英請示曇摩羅伽,她的人馬雖然少,但愿意為王庭出一份力,如果尉遲達摩那邊事情順利,也可以派兵從旁襄助策應。這種好事,畢娑他們當然不會拒絕。

    瑤英頷首:“來的是阿勒部,已經(jīng)到白泉了�!�

    畢娑合掌輕笑,想到一事,皺了皺眉頭。

    瑤英笑了笑,“將軍不必為難,王庭軍隊的排兵事涉機密,阿勒部畢竟是外人,他們不知道大軍所在,會駐扎在白泉。”

    畢娑松了口氣:“如此最好,多謝公主體諒。我可以派出一支隊伍為他們指引道路�!�

    瑤英嗯一聲,道:“阿勒為人多疑,必須由我親自出面,他才會放下戒心,將軍的隊伍什么時候出發(fā)?”

    畢娑查看沙盤,從白泉到營地之間都有王庭的斥候驛站,這一帶分布著大片平坦寬闊的平原和低矮山丘,沒有深林壑谷,北戎主力大軍絕不會藏在這里。

    “半個時辰后就可以出發(fā),我讓莫毗多護送公主�!�

    半個時辰后,莫毗多帶領一支隊伍,護送瑤英去白泉。

    唰啦幾聲,狂風拍打旗幟,親兵舉起旗桿,跟在隊伍兩側。

    莫毗多回頭看一眼晴空下獵獵飛揚的旗幟。

    這不是王庭的軍旗。

    它屬于文昭公主。

    他看向李瑤英。

    瑤英一身窄袖袍,伏在馬背上,姿勢越來越熟練了。

    莫毗多一笑,回頭專心驅馬。

    ……

    白泉這個名字由一座荒漠中的泉池得來,阿勒送出信后,率領他的部族在泉池旁就地扎營,剛規(guī)劃好營地,北邊塵土飛揚,數(shù)十騎飛奔而至。

    營地斥候早已示警,阿勒騎馬馳上山丘,瞇眼眺望了一會兒,認出那面在風中飄揚的旗幟,道:“是文昭公主�!�

    騎兵仍然沒有放松警惕,彎弓搭箭,隨時可以萬箭齊發(fā)。

    瑤英馳到營盤近前,停了下來。

    不一會兒,阿勒騎馬奔出營地,朝她抱拳:“公主,我來了�!�

    瑤英笑著回了一禮,朝身后親兵示意。

    親兵翻身下馬,抬著幾口大箱子上前,揭開箱蓋,頓時一片金輝浮動。

    阿勒兩眼放光,讓自己的人馬抬走箱子,哈哈大笑:“公主果然爽快。”

    寒暄畢,他從懷里摸出一封信。

    “楊遷給公主的信,他怕信鷹被北戎人截殺,托我送過來�!�

    瑤英謝過他,接了信,策馬馳到一旁,低頭看信。

    第129章

    血糊了一臉

    瑤英看信的時候,莫毗多環(huán)顧一圈,心里默默估算阿勒部的人數(shù)。

    阿勒掃莫毗多一眼,嘴角勾起,“小子,我認得你,你別看我的人不如你的多,我的兄弟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一個可以當五個人用。烏吉里的老酋長也在我手里吃過虧,你是他兒子,就叫我一聲叔父吧�!�

    莫毗多不卑不亢地道:“久仰阿勒酋長大名�!�

    阿勒捋須大笑,牙齒顆顆尖利,可以輕易咬破人的喉嚨:“你不想為你父親奪回榮耀嗎?我們比試比試?”

    莫毗多板起面孔,右手緊握刀柄,淺褐色眸子里毫無笑意,道:“我是父親的兒子,也是部落未來的酋長,大戰(zhàn)將至,身為統(tǒng)帥,我不能應下酋長的挑戰(zhàn)。等打完了仗,我再向酋長請教。”

    阿勒挑挑眉,斜睨他一眼,唇邊一抹諷笑:“比你父親強。”

    莫毗多面無表情,臉頰邊的刀疤愈顯猙獰。

    兩人交鋒間,瑤英看完了信,問阿勒:“酋長帶了多少人?”

    阿勒斜著眼睛看莫毗多。

    莫毗多驅馬走遠。

    阿勒撥馬靠近瑤英,他并不強壯,身材矮小,很瘦,瘦得像一把尖刀,但是當他在馬背上拔刀砍殺時,誰也不敢小看他。

    “公主讓我?guī)Ф嗌偃�,我就帶了多少人,我阿勒做事雖然不分好壞,只認錢,但是只要立下承諾、收了定金,就絕不會毀約�!�

    瑤英衷心地道:“辛苦酋長了�!�

    阿勒拿起匕首剔了剔牙:“拿錢辦事,當不起辛苦二字。不過我先把丑話說在前頭,我只為公主賣命,王庭的人別想命令我,他們和北戎之間的戰(zhàn)事也和我無關。不管哪方獲勝,公主都得給我?guī)紫浣鹱雍湍愕纳剃犢u的那種辣酒�!�

    瑤英頷首:“理當如此。不論王庭輸贏,酋長都可以得到我承諾的所有東西。”

    阿勒嘴角一勾:“假如我死了呢?”

    瑤英意味深長地道:“假如酋長不幸亡故,金子會被送到酋長的族人手中�!�

    阿勒撇撇嘴,鼻子里哼出一聲。

    如果說北戎人是狼,他和部下就是一群無情的禿鷲,他們四處流浪,只要有人雇傭,他們手中的彎刀可以斬向任何一個人,哪怕對方是毫無反抗之力的老弱婦孺。

    這些年,他們欠下許多血仇,很多部族恨不能扒了他們的皮,吃光他們的肉,喝干他們的血,但是阿勒部人人都是勇士,來去如風,沒有弱點,小部落不敢得罪他們,大部落不想大動干戈,他們逍遙自在,為金子和銀幣拋棄自己的靈魂。

    直到有一天,文昭公主送來一封信和一口箱子。

    箱子里則是滿滿當當一大箱銀幣。

    一面是威脅,一面是利誘,阿勒部別無選擇,收下了那箱銀幣。

    阿勒曾經(jīng)認真地和部下討論要不要一不做二不休,殺了手握他們把柄的文昭公主,代價是暴露阿勒部的弱點。從此,阿勒部會一直被仇人追殺,直到被徹底剿滅的那天。

    部下堅決反對,他們寧愿在執(zhí)行任務時死去也不想牽連家人。

    阿勒投鼠忌器,一時猶豫不定,見過文昭公主本人、得知她受到佛子庇護后,他打消了念頭。

    與其玉石俱焚,不如從文昭公主手里多賺點錢。

    ……

    瑤英深知阿勒部可以成為她手中的一柄刀,也能成為其他人的武器,不能完全信任,和他探討了一會兒,定下傳達急訊和接應自己的法子,期間口風嚴密,沒有透露王庭的部署計劃。

    莫毗多在一邊旁聽,嘴角不禁勾起,她和阿勒交談的樣子就像個精明無情的商人。

    定下計劃,兩人離開白泉,瑤英的兩個親兵撕下身上的衣衫,留了下來。

    莫毗多問:“他們怎么不回營地?”

    瑤英回答說:“假如阿勒有異常舉動,他們可以及時報信。”

    莫毗多這下子真的笑出了聲。

    行了幾里路,風沙漫漫,忽然聽見不遠處有號角聲響起,莫毗多策馬飛奔到隊伍最前面,沉著地做了幾個手勢,輕騎向前,其他人后退,幾名士兵作為斥候前去查看情況。

    一行人爬上山丘,士兵拍馬回來稟報:“前方驛站斥候發(fā)現(xiàn)一隊北戎輕騎,大約五六十人,他們正好朝著我們的方向來了,王子,是甩開他們,還是迎戰(zhàn)?”

    “確定只有五六十人?”

    “只有這么些人,如果是幾百人的隊伍,早就被發(fā)現(xiàn)了!”

    莫毗多看一眼瑤英,神色遲疑。

    瑤英摘下面巾,問:“王子想迎戰(zhàn)?”

    莫毗多點頭:“誰也不知道這支輕騎為什么出現(xiàn)在此處,甩開他們可能會有隱患,不如節(jié)省馬力直接迎戰(zhàn),勝算更大。我的人比他們多幾倍,有幾分把握。攝政王命各處營地組成一道封鎖線,絞殺所有落單的北戎斥候騎兵,西、南、北三個方向都有足夠的兵力,唯有東邊還沒來得及布置兵馬。假如放過這幾十個北戎輕騎,他們很可能逃出包圍圈�!�

    瑤英立即道:“那王子不必顧忌我,迎戰(zhàn)便是。”

    “假如是我輕敵了,公主立刻帶人撤退,不必管我�!蹦喑幱⒁槐�,撥馬轉身,抽出長刀,“兒郎們,準備應戰(zhàn)!”

    士兵們紛紛拔刀呼應,以莫毗多為中心,兩百多個騎兵像一把徐徐展開的折扇一樣向兩邊分開,另有幾匹快馬如離弦的箭一般從兩翼馳出,莫毗多手執(zhí)彎刀,驅馬上前,整個陣型像拉滿力道的彎弓,弓弦緊繃,箭矢蓄勢待發(fā)。

    瑤英在其他親兵的保護下撤到山丘緩坡上,遙望天際。

    他們藏在山丘背后,從西邊過來的人看不見他們,他們卻能將對方看得一清二楚。

    北戎輕騎果然速度很快,號角聲還在空氣中回蕩,遠處黃沙滾滾,塵土揚起幾丈高,幾十騎人馬從塵土中竄出,朝著他們的方向奔來。

    莫毗多示意親兵揮動旗幟:“結陣!”

    士兵反應迅速,悄悄往前推進。

    莫毗多望著越來越近的北戎輕騎,額邊沁出汗珠,但是雙手始終穩(wěn)穩(wěn)地緊握彎刀。

    士兵們等著他下令。

    莫毗多抬起手,士兵正要放箭,他忽然大吼一聲:“等等!”

    “怎么回事?北戎人內(nèi)訌了?”

    莫毗多皺眉。

    “往哪走?!”

    “我們走不了了,和這些北戎狗拼了!大家同歸于盡!”

    “信要送出去!”

    沙丘上的瑤英聽到風聲中傳來的怒吼聲,渾身一震:“王子,是漢人!被追殺的那幾個是漢人!”

    傳令兵把她的話帶到莫毗多跟前,莫毗多眉頭緊皺,再細看那支絞殺在一起的北戎騎兵,所有人穿著一樣的甲衣,他分辨不出誰是漢人誰是北戎人。

    “救下那幾個人,北戎人追殺的人可能對我們有用�!�

    他道。

    眾人應是。

    眼看那幾個人被北戎騎兵包圍,莫毗多不再猶豫,馳出山丘背面,放棄戰(zhàn)陣。

    “隨我殺!”

    士兵大吼著跟上他,兩百人突然殺出,猶如神兵天降,沙丘下的北戎輕騎大驚失色,但是并沒有后退,而是更加瘋狂地斬殺還活著的幾個漢人。他們似乎知道自己沒退路了,不計代價也要殺了漢人。

    長刀斬下,一個接一個漢人倒地。

    親兵簇擁著瑤英撤到高處更安全的地方,她不時回頭張望,突然覺得心跳紊亂。

    大風卷起塵沙,被追殺的漢人方才喊的話分明是魏朝官話。

    瑤英雙手顫抖起來,撥馬轉身。

    “豎旗!去幫忙,告訴他們往這邊跑!”

    親兵中的四人應是,舉著旗幟,馳馬飛奔下去。

    山下,被追殺的漢人看到?jīng)_出的莫毗多,也驚愕不已,其中一人看到山丘上移動的旗幟,臉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狂喜表情。

    “文昭公主!”

    “往那邊跑!”

    幾人想沖出包圍圈,可是北戎精銳騎兵寧可放棄逃跑也緊咬著他們不放,莫毗多的士兵無法辨認他們,有些束手束腳。

    他們左奔右突,一次次試著突圍。

    瑤英跟在親兵后面馳下山坡,心跳越來越快,手心出了一層汗。

    親兵舉旗奔在前面,一遍遍用方言大吼,為幾個漢人指引奔逃的方向。

    一陣箭雨,一匹黑馬最先沖出北戎騎兵的包圍,和莫毗多擦肩而過,朝著旗幟的方向疾馳而來。

    瑤英心中大慟,迎上前。

    周圍士兵舉刀廝殺,黑馬朝她狂奔,馬上的男人沒穿戰(zhàn)甲,而是一身尋常牧民的窄袖皮襖,手上一對金光閃耀的雙錘。

    瑤英渾身僵直。

    有那么一刻,她以為自己又在做夢。

    可是身邊的怒吼喊殺聲如此清晰,戰(zhàn)馬嘶鳴,血肉橫飛,刀劍相擊,箭矢如急雨掠過,馬蹄踏過沙丘,黃沙如鋪地翻涌的云霞。

    夢中的場景真的再現(xiàn),巨大的狂喜轉瞬被驚恐取代,她渾身冰涼,策馬朝他狂奔,坐騎四蹄如飛。

    男人仿佛能聽到她的呼喊,那雙狹長鳳眼一眨不眨地凝望著她,仿佛生怕她消失似的,策馬引韁,朝她疾馳,伸出了手。

    馬蹄一聲一聲,似乎在瑤英心頭踏響。

    別這么莽撞,別和夢里的一樣!

    “小心!”

    黑馬迅若激電,眨眼間已經(jīng)馳到近前,忽然,黑馬踩到一處洞穴,一聲凄厲的馬嘶聲后,前蹄絆倒,將馬背上的男人甩了出去。

    男人在地上打了幾個滾,頭盔落地,踉踉蹌蹌地站起身,黑發(fā)披散,臉上濺滿血跡,一雙鳳眼血一樣的紅。

    瑤英勒馬,翻身下了馬背,跌跌撞撞朝他跑過去,淚光朦朧。

    沒有斜地里遽然刺過來的長刀,他沒被捅穿,沒有血流如注,他好端端地站在她跟前,和以前一樣高大……

    瑤英欣喜若狂,這一刻,三年來的分離、恐懼、擔憂、痛苦頃刻間全部化為烏有,她什么都想不起來,張開雙臂,一頭撲進他懷里,緊緊地抱住他。

    “阿兄!”

    男人晃了幾下,低頭看她,狹長的鳳眸一眨不眨地凝視她,嘴唇動了動,聲音淹沒在震天的喊殺聲中。

    她叫的是李仲虔。

    他應該糾正她。

    可是她這么朝他沖了過來,急切,狂喜,依戀地緊緊抱著他,眸光含淚,仿佛他是這世上她最看重的人……

    他閉上眼睛,抬手抱住瑤英。

    阿月,我找到你了。

    第130章

    貪念

    箭矢厲聲破空,倏然而至。

    李玄貞高大的身軀籠住李瑤英,抱著她躲避,幾支長箭緊貼著他的胳膊擦了過去,釘在沙地上,直沒入尾。

    嗖嗖幾聲利響,不知道從哪里射來一支支鐵箭,箭勢灌滿力道,如流星趕月,遠處幾個放箭的北戎騎兵一個接一個應聲摔落馬背。

    李玄貞擁著輕輕顫抖的瑤英,渾然不覺身后的金戈鐵馬聲,身上傷痕累累,像是有一把把尖刀在血肉中翻攪,但是此刻他早已被鋪天蓋地的歡喜淹沒,完全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

    長安離涼州不算遠,只要她哪天害怕了,后悔了,向他求救,他隨時可以去救她。可是她卻被海都阿陵擄到了西域,又流落到更遙遠的、和中原幾乎沒什么往來的王庭。他穿過祁連山,出了玉門關,走過八百里莫賀延磧,從伊州逃出,翻越巍峨的天山山脈,在像是永遠走不到邊的浩瀚荒漠間找了那么久,一路找到陌生的域外之地,終于找到了她。

    她還活著,長高了,結實了點,小臉貼在他胸前,抱著他腰的手臂柔韌有力。

    李玄貞雙臂收緊,緊緊抱著瑤英,生怕這只是他連日干渴饑餓和痛苦之下的幻覺,他和李仲虔陷入絕境之時,曾被海市蜃樓困擾,發(fā)瘋地沖過去,看到的卻只有漫天黃沙。

    箍在肩上的胳膊鐵鉗一樣越收越緊,瑤英有些透不過氣,抬起頭,一串晶瑩淚珠從腮邊滑落,雙眸卻滿是笑意,淚光掩不住滿溢的歡欣。

    李玄貞臉上糊滿了鮮血和塵沙,辨不出面目,只能看清一雙鳳眼。

    他看著她,低頭,手指按住她的頸子,繼續(xù)和她相擁。

    瑤英聞到濃重的血腥氣,意識逐漸回籠,周遭的廝殺聲和長箭破空聲迫使她從狂喜中平復下來。

    他們還在戰(zhàn)場上,不能麻痹大意,夢中的場景隨時可能再出現(xiàn)!

    “阿兄,我們先撤去安全的地方!”

    瑤英輕輕掙開李玄貞。

    李玄貞嚇了一跳似的,抖了一下,雙臂抱得越緊,不讓她動彈,手指緊緊按著她的脖頸,不許她抬頭看他。

    她現(xiàn)在還沒反應過來,只要再多看他一眼,她就會發(fā)現(xiàn)他不是李仲虔。

    “阿兄?”

    瑤英感覺到他身上遽然爆發(fā)出來的氣勢,低低地喚一聲,手指感覺到一陣黏稠濡濕,他身上都是血。

    “阿兄,你受傷了,聽話……”

    瑤英抬起頭。

    李玄貞對上她修長的雙眸。

    兩人目光相遇,她臉上的笑容突然一滯,眼底掠過一絲疑惑。

    這一絲疑惑讓李玄貞的腦子立刻清醒過來,傷口的痛楚頓時變得無比清晰強烈,他痛得哆嗦了幾下,倒在了沙地上。

    “阿兄!”

    瑤英抱住他,焦急地喚他。

    “阿韋,過來!”

    親兵高聲答應,飛快跑到他們身邊,掏出紗布傷藥,用剪子剪開李玄貞身上破爛不堪的皮襖,檢查傷口,找出大量流血的傷處,包扎止血。

    “阿兄,別睡過去,和我說話,我是明月奴啊,我在這……”

    瑤英雙手輕抖,解下腰上的皮囊,倒出清水打濕巾帕,潤濕李玄貞干裂的嘴唇,巾帕拂過他頸間,擦去血跡。

    她手上的動作一頓,陡然從慌亂中回過神,仔細端詳李玄貞。

    李仲虔線條硬朗,下巴到頸間有一道一指長的刀疤,是他和南楚大將對戰(zhàn)時留下的。

    這個男人的眼神不像阿兄。

    下一刻,瑤英繼續(xù)倒水,動作不復剛才的輕柔憐惜,撥開李玄貞臉上的亂發(fā),巾帕擦過他的臉,抹掉了半邊血。

    他俊秀的五官漸漸顯露出來,劍眉鳳目,眉宇間一股揮之不去的陰郁。

    剎那間,瑤英眼里的歡喜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片空茫。

    大起大落,不過如是。

    她呆呆地握著巾帕,半晌沒吭聲。

    李玄貞知道她認出來了,心中苦笑。

    瑤英冷冷地看著他,她夢中所見的明明是李仲虔,為什么變成了李玄貞?

    幾乎一樣的場景,一樣的裝束,一樣的擂鼓甕金錘……李玄貞怎么會拿著李仲虔從不離身的雙錘?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瑤英臉上血色褪盡,神情驀地變得冰冷,唰的一聲,推開親兵,撲到李玄貞身前,抽出藏在腰間革帶里的匕首,刀尖抵在他喉嚨上。

    “我阿兄的金錘怎么會在你手里?”

    她聲音顫抖,兩道目光落在他臉上,毫無一絲溫情。

    “你對他做了什么?”

    李玄貞迎著瑤英冷淡懷疑的視線,艱難地張了張嘴,卻無法發(fā)出聲音。

    她看李仲虔的眼神盛滿驚喜,嬌柔,孺慕,信賴,親近,歡喜濃烈得幾乎快要溢出來。

    看他的眼神,只有冷淡。

    差別居然如此之大。

    大到有那么一刻,李玄貞胸腔里充溢著嫉妒、不甘和一些他自己也分不清的東西,真希望李仲虔從不存在于這個世上。

    瑤英手上用力,匕首緊抵他的咽喉:“李玄貞,你對我阿兄做什么了?你怎么拿了他的金錘!”

    李玄貞望著她的眼睛,“他還活著……”

    他猛地咳嗽起來,唇邊溢出血絲,身上直顫,瞳孔放大。

    親兵臉色一白,掏出一瓶強心保命丹藥,塞進李玄貞嘴里:“公主,他身上好幾處大傷口,都能看到骨頭了,這是虛脫、快不行了!得趕快給他止血,送他回營地!”

    瑤英蹙眉,收回匕首,站起身,示意親兵繼續(xù)為李玄貞包扎傷口。

    李玄貞命大,每次都能絕境逢生,沒那么容易死。

    親兵都圍了過來,認出李玄貞,瞠目結舌,不敢相信地擦了擦眼睛,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太子殿下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瑤英把匕首塞回腰間,“他肯定是來找朱綠蕓的。”

    遇到朱綠蕓的時候她就猜到李玄貞會為了朱綠蕓離開中原,他被北戎兵追殺,說不定就是因為和朱綠蕓會面時暴露了身份。

    親兵面面相覷,問:“公主,救還是不救?”

    瑤英點點頭,淡淡地道:“救。”

    留著李玄貞有用,收復河西之地,必須和他結盟,而且他拿著李仲虔的雙錘,說不定知道李仲虔在哪里。

    等弄清楚他是怎么得到李仲虔的雙錘,再和他算賬。

    瑤英整理思路,徹底冷靜下來,臉上難掩失落。

    她真的以為夢中的場景再現(xiàn),騎馬朝她奔過來的人是李仲虔,怕他受傷,情急之下沒看清他的臉就迎了上去。

    李玄貞又不是沒聽到她叫了什么,為什么不出聲?

    他要是出聲了,她馬上就能聽出來。

    旁邊扛旗的親兵撓了撓腦袋,“太子殿下剛才怎么那么關心公主?還抱著公主不放手?”

    亂箭到處飛竄時,李玄貞緊緊抱著瑤英躲避流矢,他們都看在眼里。

    另一個親兵哼了一聲,道:“肯定是逃命的時候看到熟人,太激動了,想求公主救他,怕公主不搭理他,就緊抱著公主不放!”

    眾人深以為然,齊齊點頭。

    討厭歸討厭,他們還是盡全力救治李玄貞,牽來一匹馬,把人抬了上去,撤退到遠離戰(zhàn)場的地方。

    ……

    另一頭,莫毗多結束戰(zhàn)斗,留下一部分人打掃痕跡,帶著救下的漢人后撤。

    幾個漢人從絕境中脫身,整理了一下儀表,綁好散亂的長發(fā),爬上山丘。

    兩個受傷最重的人忽然脫力,倒在了沙地上,其他人扶起他,一行人就這么沉默著,一步一步朝瑤英走來。

    瑤英等在山丘旁,迎上前,目光掃過這幾個身負重傷、身穿北戎騎兵服飾的漢人,忽然覺得他們有些眼熟。

    蒼涼的暮色下,幾個漢人形容狼狽,渾身浴血,目光堅毅,相互攙扶著走到她面前,鄭重地朝她行禮。

    “不到?jīng)鲋�,絕不回頭。公主殿下,幸不辱命!”

    他們抬起臉,含笑望著她,目光熱切,天真明朗。

    記憶里的場景浮現(xiàn)在眼前,瑤英望著眼前滿身是血的青年,心頭涌起一陣激動,心臟怦怦狂跳,嘴巴張了張,眼眶濕潤。

    李玄貞帶來的情緒波動霎時煙消云散。

    瑤英翻身下了馬背,朝漢人們走去,俯身揖禮,一揖到底。

    她曾為眼前的青年們送行,對他們說:他日,你我定有重聚之日!

    今天,他們在沙丘重聚,那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郎死的死,傷的傷,埋骨他鄉(xiāng),默默無聞,活著的只剩下這幾個人了。

    他們含笑看著她,一如離開時的模樣。

    少年強,家國盛。

    漢人中的一個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黃絹包裹的冊書,捧在手中,朝瑤英單膝跪下:“公主,我等奉命穿過重重封鎖,抵達涼州,找到魏朝守將,在鄭景和杜思南的幫助下呈交萬言書和國主的信件,魏朝皇帝回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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