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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她從會管賬開始就幫他管著謝家賬務,當初為了救他,她拿出一半打點朝中大臣,剩下的那些不為人知的產(chǎn)業(yè),也足夠他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瑤英打發(fā)走容光煥發(fā)的老齊,朝李仲虔苦笑,小聲說:“阿兄,百姓自發(fā)送錢送糧是真的,豪門和粟特商人最是精明,他們獻財是為了以后打算,這些人情以后都要還�!�

    世家和粟特商人盼著商路暢通后他們能控制商道,從中攫取利益,那才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北戎強大時,他們依附北戎,北戎失勢,他們立刻朝西軍獻媚,這些人要拉攏,但也要防著以后被他們架空。

    李仲虔看著滿頭是汗的瑤英,臉上神情復雜,道:“無利不起早,這是人之常情。你分得清這點很好,別和楊遷那樣,滿腦子只有大義�!�

    楊遷就是個愣頭青,固然膽氣十足,但少了圓滑謹慎,以為靠著一把劍就能伸張正義、一展壯志,要不是因為瑤英、尉遲國主這樣的人在背后斡旋,他早就被其他世家豪門出賣了。

    瑤英輕笑:“楊遷渾身是膽,我看他很好�!�

    李仲虔眉頭一揚,若有所思:“楊遷還未娶妻,他年紀只比你大幾歲,倒也合適,長相也不差,相貌堂堂……他是河西世家之后,身份配得上……”

    瑤英忍俊不禁:“阿兄,你覺得現(xiàn)在的我需要趕著嫁人嗎?”

    李仲虔不語。

    瑤英揚鞭催馬,和他并轡而行:“阿兄,以前你擔心李德為了拉攏其他勢力胡亂把我嫁出去,現(xiàn)在他不能逼我嫁人了,我的婚事可以自己做主。阿兄,你不用再像以前那樣總想著幫我找一門好親事。我和楊遷只是朋友�!�

    李仲虔抬眸看她,眼神深邃:“你嫁了人,我放心點�!�

    瑤英輕哼一聲,皺了皺鼻尖:“你就這么想讓我嫁人?嫁人了就一定能萬事無憂?萬一郎君跟我不和,對我不好呢?”

    李仲虔臉色沉了下來。

    “那我就挖了他的心肝,給你下酒。”

    瑤英失笑:“那還不如不嫁呢!我現(xiàn)在不想嫁人。”

    她板起臉,瞪李仲虔一眼,道:“阿兄,你一直沒娶妻,我可是從來都沒嘮叨過你�!�

    李仲虔十五歲開始,謝家老仆就勸他早日成家,還幫他物色了幾個門當戶對的世家女,他斷然否決。

    “我這樣的身份,隨時會大禍臨頭,做我的妻子,過不了幾天好日子,何必害人?”

    老仆勸過幾次,他不為所動,寧愿眠花臥柳,放浪形骸,和那些只認錢帛不認人的花娘來往,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他府中的姬妾大多是賤籍,知他無意娶妻,求他收入府中,他道:“我活著,你們想走就走,我出事了,你們都自尋出路去�!�

    所以他一出事,瑤英就給他的姬妾每人一筆銀錢傍身,讓她們自行離去,以免被牽連,她們走得也干脆。

    “長幼有序,阿兄還沒娶妻,我不急著嫁人。”

    瑤英一字一字道,語帶威脅之意。

    李仲虔瞥瑤英一眼,嘴角翹起,“好了,今天不說這個了。”

    西軍的世家兒郎那么多,總能找到幾個她看得順眼的。

    他們接著趕路。

    穿過寸草不生,綿延起伏,一座接著一座的沙山,前方出現(xiàn)一片聳立的危巖峭壁,隊伍翻山越嶺,走了一天一夜,呼嘯的風聲慢慢隱去,眼前霍然開朗,大片沃野映入眾人眼簾。

    蒼茫天穹下,幾條河流蜿蜒流淌,波光粼粼。河邊綠樹成蔭,牛羊成群,河谷綠意盎然,鋪青疊翠,大小房屋村莊坐落其中,炊煙裊裊。

    撲面的風變得涼爽起來。

    漫山遍野種滿棉、桑、麥,山坡上的果樹碩果累累,葡萄莊園里,一串串葡萄掛滿枝頭,果香滿溢。

    李仲虔暗暗道,難怪王庭富庶,這里荒漠縱橫,也有大片連綿的肥沃綠洲,和波斯、天竺、拂林諸國貿(mào)易頻繁,商貿(mào)發(fā)達。

    商隊要留在河谷的市坊和本地商人交易,李瑤英、李仲虔急著趕路,和商隊分開。

    幾日后,兩人和親兵抵達圣城。

    天氣炎熱,瓜果成熟,小販推著小車在街巷里叫賣酸梅、胡瓜、杏、梨,貨架上琳瑯滿目。

    瑤英一行人風塵仆仆,又熱又渴,看到小車貨架,眼中紛紛閃過兩道亮光。

    眾人下了馬,將小販團團圍住。

    瑤英拿了些瓜果給李仲虔嘗:“這里的瓜果甘甜多汁,阿兄吃些解渴�!�

    說著話,她看到小車上一藤籃狀如琥珀、晶瑩剔透的金黃色果子,拿出銀幣買了下來。

    親兵吃飽了瓜果,長舒一口氣,一抹嘴,抱拳道:“公主,小的這就去王寺報信?”

    李仲虔搖搖頭:“先找個地方換身衣裳�!�

    他第一次覲見王庭君主,要代瑤英向佛子致謝,還要解決摩登伽女的事,不能這么灰塵滿面地入宮。

    “王寺的院子肯定早就清理干凈了,去市坊的綢緞鋪,那里有我們的人�!�

    眾人牽著馬去市坊,市坊格外冷清,綢緞鋪的胡商掌柜在二樓打瞌睡,殷勤地下樓迎接。

    李仲虔仔細地梳洗了一番,換上聯(lián)珠狩獵紋錦袍,幞頭裹發(fā),腳踏錦靴,鬢若刀裁,俊朗英挺,一身鮮衣,腰佩長劍,革帶上別了把鑲滿寶石的短匕首。

    他聽親兵說了,在王庭,身上的珠寶玉石堆得越多,越氣派。

    瑤英也去換了身衣裳,李仲虔看到她,眉頭輕皺:“怎么穿得這么素凈?”

    她穿了件灰色長裙,長發(fā)束起,以玉簪固定,從頭到腳干干凈凈,別無其他裝飾。

    瑤英說:“要去王寺,我還是素凈點的好�!�

    見到李仲虔后,她如釋重負,心情舒暢,打扮得鮮亮,現(xiàn)在回到圣城,她肯定不能和平時那樣穿著。

    李仲虔皺眉:“你以后不是佛子的摩登伽女了,不用忌諱,去換身衣裳�!�

    她還不到十八歲,就該像在中原時那樣,每天裝扮得漂漂亮亮、珠圍翠繞的,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眼光。

    瑤英想了想,還是搖頭:“今天就算了,等我正式了結摩登伽女的事以后再說。”

    李仲虔只得隨她。

    出了市坊,去王寺報信的親兵折返,回稟說:“佛子不在寺中,今天法會大典,佛子出行�!�

    瑤英眉頭輕蹙:“難怪今天市坊這么冷清……”

    她想起來了,大戰(zhàn)后曇摩羅伽要主持法會,誦經(jīng)超度陣亡的將士,安撫民心。

    他的腿不知道有沒有好點……

    李仲虔示意親兵帶路:“大典在哪里?我們過去看看�!�

    ……

    大典在王宮前的廣場舉行,一行人向王宮方向走去。

    路上行人越來越多,到了長街前,更是人頭攢動,水泄不通,高臺下一片黑壓壓的信眾。

    白袍藍衫的近衛(wèi)軍駐守在長街幾條入口處,瑤英一行人來得太晚,被近衛(wèi)攔在廣場外。

    他們和其他擠不進去的百姓站在一起,遙望廣場。

    風聲獵獵,經(jīng)幡飄揚,氣氛莊重。

    場中臺下的百姓雖然多,但所有人虔誠地排著隊上前,除了僧人誦經(jīng)之外,聽不見半句人聲。

    瑤英站在人群中,仰望高臺。

    十數(shù)個身著華麗法衣的僧人們站在高臺上,當中一人一身絳紅色袈裟,半邊肩膀袒露,率領眾人拈香。

    拈香畢,他徐徐轉(zhuǎn)過身,面向百姓,手握持珠,念出一串經(jīng)文,音調(diào)宛轉(zhuǎn),韻律優(yōu)雅從容。

    一時之間,廣場之上梵音大作,鼓樂繚繞,香霧裊裊,他屹立其中,身姿挺拔高挑,眉眼沉靜淡然,俊美清冷,周身似有佛光籠罩,不像塵世中人。

    莊嚴肅穆的氛圍中,臺下百姓無不深受感動,雙手合十,齊聲念誦佛號,還有人在小聲啜泣,聲音匯成一片涌動的洪流,久久盤旋在廣場上空。

    李仲虔和親兵都不信佛,不過看到眼前此景,也不由得肅然起敬。

    典禮結束,僧人和近衛(wèi)簇擁著曇摩羅伽離去。

    瑤英踮腳張望,他走下高臺的動作沒有一絲異樣,看起來和沒事人一樣。

    信眾開始在近衛(wèi)的指揮下陸續(xù)退出廣場,瑤英和李仲虔轉(zhuǎn)身離開。

    “阿兄,你剛才看到佛子了嗎?”

    李仲虔點點頭:“看到了……果然風采出眾。”

    見過人之后,他知道為什么瑤英這一路對佛子贊不絕口了。

    瑤英眉眼微彎。

    兩人正說著話,遽然一道黑影從半空劃過,直直地朝瑤英砸了過來。

    李仲虔眼疾手快,一把攥著瑤英后退。

    砰的一聲響,一塊胡瓜砸在瑤英剛剛站立的地方,碎裂成幾瓣,瓜肉、汁水迸濺。

    瑤英耳邊嗡嗡直響,還沒回過神,人群里不知道哪個角落傳來一聲大叫:“她就是糾纏佛子的漢女!”

    “她剛才一直在看佛子!”

    熙熙攘攘的人群立刻炸開了鍋,無數(shù)道或厭惡或鄙視的視線朝瑤英看了過來,似萬箭齊發(fā),轉(zhuǎn)眼就能把她扎成刺猬。

    “不知羞恥!”

    “不要臉!”

    很快,罵聲四起,瓜果漫天飛,信眾們揎拳擄袖,隨手抓起路邊小販籃子、貨架上的瓜果,朝瑤英的方向投擲。

    李仲虔勃然變色,展臂把瑤英護在懷中,親兵們反應過來,拔刀圍住他們,舉刀擋開飛來的瓜果菜葉。

    廣場上的信眾太多了,一層層人流涌上來,堵住了路口,叫的罵的大聲發(fā)問的,亂成一團。

    李仲虔渾身肌肉賁張,怒而拔劍。

    瑤英趕緊按住他的手:“阿兄,別把事情鬧大,我們趕緊離開這里�!�

    事情鬧大了,曇摩羅伽一定會為難。她確實糾纏他,敗壞了他的名聲,這些信眾仇視她,實屬正常。

    李仲虔鳳眸冷冷地掃視一圈,面色陰沉如水,攥著瑤英的手,護著她離開人街深處。

    白袍輕甲的近衛(wèi)騎士騎馬在前開道,一輛遍飾七寶珊瑚的馬車慢悠悠地駛過深巷,轱轆轱轆的車輪滾動聲和整齊的蹄聲中,忽然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一名近衛(wèi)飛奔上前,對護衛(wèi)馬車的畢娑道:“將軍!文昭公主被信眾圍住了!”

    畢娑渾身一震,猛地一拉韁繩:“你說什么?誰被圍住了?”

    他話音未落,車簾晃動,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撥開紗簾,兩道清冷目光迸射而出,落在近衛(wèi)身上。

    近衛(wèi)身上滾過一道戰(zhàn)栗,抱拳道:“王,文昭公主剛才出現(xiàn)在廣場上,觀看您主持法會,信眾認出她,把她圍住了……現(xiàn)在廣場那邊亂成一團,伍長請將軍示下,要不要驅(qū)趕百姓?”

    畢娑遲疑了一瞬,朝車廂看去,道:“王,我親自去處理……”

    “回去�!�

    車廂里的人輕聲道,直接打斷他的話,語調(diào)平靜,仿佛很從容。

    下一刻,他又道:“掉頭。”

    分明是在催促了。

    畢娑應是,下令掉頭,馬車速度加快,不再像剛才那樣慢條斯理。

    等他們匆匆趕回廣場時,騷亂已經(jīng)差不多平息了,近衛(wèi)巴伊快步跑過來報信,道:“文昭公主怕出大事,讓她的親兵分開,把那幾個最激動的信眾引開了,現(xiàn)在人群已經(jīng)散了�!�

    畢娑松口氣,還好沒出事:“公主呢?”

    巴伊指了個角落的方向:“公主在那邊躲著,她說等人都散了再走,免得再生是非……”

    他話還沒說完,嘴巴張大,神情驚詫。

    車簾揚起,絳紅色袈裟掃過車轅,曇摩羅伽直接從車廂里走了出來,雙眉略皺。

    眾人目瞪口呆,慌忙去拿鋪地的金毯等物。

    曇摩羅伽沉默不語,碧色雙眸脧巡一圈。

    長街出口的地方一片狼藉,遍地都是摔爛的瓜果。

    今天的法會有幾千信眾聚集,就在剛才,有幾千人圍住她……

    他手指捏緊佛珠,僧鞋踏過一地臟污,一步一步朝巴伊指的方向走去。

    角落里,幾個親兵守著一個年輕女子,她鬢發(fā)散亂,素凈的灰色長裙上滿是瓜果汁水的污跡,腳上的一只靴子掉了,袖子的一邊劃了一條大口子,露出雪白的肌膚,手肘上有幾道微紅的印子。

    聽到腳步聲,她抬頭望過來,看到一身袈裟的曇摩羅伽,神情錯愕,怔了一會兒,略有些尷尬。

    “對不起�!彼_伽微笑,“我給法師添麻煩了�!�

    曇摩羅伽垂眸凝望她半晌,視線掃過她手上那幾道磕碰出來的紅印。

    疼嗎?

    他想問。

    高臺上還未撤下的經(jīng)幡獵獵飛揚。

    他紛亂的思緒一點一點收斂,淡淡地道:“上馬車,回第145章

    明月奴

    車輪轱轱轆轆,馬車晃了過來。

    瑤英看一眼馬車上象征佛家七寶,瑰麗光耀的琉璃、珊瑚、硨磲、赤珠、瑪瑙,再看一眼滿地摔爛的瓜果,站著沒動,小聲道:“法師,我沒事�!�

    曇摩羅伽手握持珠,也站著沒動。

    兩人之間隔著一地狼藉,微風拂過,車檐前和鑾玎玲。

    一串腳步踏響,近衛(wèi)捧著瑤英掉落的靴子回來,“公主,找著了�!�

    曇摩羅伽撩起眼簾,朝近衛(wèi)抬起手,持珠輕晃。

    近衛(wèi)呆若木雞。

    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李仲虔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拐角處,快步朝瑤英走進,瞥見近衛(wèi)手里的靴子,走了過去,伸出手。

    近衛(wèi)捧著靴子,看一眼面容沉靜的曇摩羅伽,再看一眼神色陰沉的李仲虔,眼睛瞪得溜圓,手腳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氣氛凝滯了一瞬。

    李仲虔雙眉略皺,看向曇摩羅伽,鳳眼微挑,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幾眼,大手張開。

    “拿來�!�

    他沉聲催促近衛(wèi)。

    近衛(wèi)連忙將靴子遞給他。

    李仲虔接了靴子,走到瑤英面前,蹲下,為她穿上靴子。

    “人都散開了,我們先回去,沒受傷吧?”

    瑤英搖頭,穿好靴子,撫了撫鬢邊散亂的發(fā)絲,迫不及待地拉著李仲虔上前幾步,笑道:“阿兄,先等等,這位就是對我恩重如山的曇摩法師�!�

    說著,轉(zhuǎn)頭看著曇摩羅伽。

    “法師,我找到我兄長了!”

    他曾為她祈福,希望她能早日和兄長團聚,她現(xiàn)在找到阿兄了,即使沒有摩登伽女的事,她也希望能帶李仲虔來見他。

    曇摩羅伽凝眸看著瑤英。

    她衣衫臟污,長發(fā)蓬亂,有些狼狽,眼中卻毫無羞惱之意,面龐皎然生光,眉梢眼角盈滿歡快的笑意,似漫天繁星閃爍,璀璨奪目。

    他很少看到她笑得這么輕松歡暢,也從未見過她和誰這么親昵。

    這般快樂,剛才的那場騷亂對她來說,只是不值一提的齏粉,風吹吹就散了。

    她還不到十八歲,正值青春年少,本該如此。

    江天一色,皎皎明月,瀲滟清波千萬里,肆意張揚明艷。

    那些沉重的壓力,辛酸的過往,都應該離她遠遠的。

    瑤英挽著李仲虔的胳膊,笑意盈盈。

    李仲虔笑了笑,低頭看她,手指拂去她發(fā)絲里的塵土,感覺到曇摩羅伽的目光久久地凝定在瑤英臉上,眸底閃過一絲疑惑,抬頭,對上曇摩羅伽清冷的視線。

    他行了個禮,鄭重地道:“舍妹遭歹人覬覦,流落王庭,幸得法師庇護,才能逃脫,在下感激之至,無以為報�!�

    曇摩羅伽回過神,道:“不及公主對我的恩義,若無公主相救,我亦無法施以援手,因緣際會,是諸法空相�!�

    瑤英一笑。

    李仲虔笑道:“法師果然如舍妹所說,佛法高深,仁心高義。在下初至王庭,一路所見,王庭富庶,太平安寧,法師得萬民敬仰,名聲隆重,為庇佑舍妹,才有謠言紛傳,舍妹心中愧疚不已,在下亦惶恐不安,此來圣城,既是為當面感謝法師大恩,略盡心意,也是為了結摩登伽女一事……”

    他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道,“以免連累法師名聲,也免得再發(fā)生今天這樣的事�!�

    信眾有多虔誠,瘋狂起來時就有多狂熱,一經(jīng)煽動,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李瑤英在王庭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險。

    他們不會允許她真的玷污他們的神。

    來圣城的路上,李仲虔留心觀察,所過市鎮(zhèn)無論繁華還是人煙稀落,幾乎處處佛剎,牧民的帳篷中也會設供奉,百姓越崇敬佛子,就越無法接受給他們帶來安寧的佛子和一個漢女牽扯太深。

    他們當然不會在佛子面前表現(xiàn)出什么,所有憎惡只會落到瑤英身上。

    曇摩羅伽和李仲虔對視,眸如深井,平靜無波。

    “好。”

    他捏著佛珠,輕聲道。

    輕飄飄的一個字,重如萬鈞。

    她離開以后,讓人送回一封信,信里說了,一找到兄長,她會按照約定,宣布不再迷戀他。

    他知道會有這一天。

    瑤英站在一邊,輕輕哆嗦了一下,瓜果汁水浸透衣衫,緊貼在身上,風吹過,涼颼颼的。

    李仲虔立刻發(fā)覺了,“舍妹身體不適,略有不便,在下先帶她回去,稍后至王寺求見法師�!�

    瑤英想了想,沒說話。

    她穿著這一身,確實不好直接去王在旁邊觀望了一陣的畢娑見狀,上前,笑著道:“車馬都備好了,公主和令兄還是一同去王寺吧,今天出了這樣的事,可能還有人躲在巷子里,想找公主的麻煩,公主還是謹慎些為好�!�

    瑤英面露遲疑。

    畢娑道:“公主住過的院子天天都有人打掃,公主和令兄可以去那里暫住,也好讓令兄看看公主這一年住的地方�!�

    瑤英微怔,朝曇摩羅伽看去,他臉色平靜。

    李仲虔沉吟片刻,點頭應下。他想看看瑤英住的地方。

    眾人準備動身,畢娑請瑤英先行,李仲虔推辭道:“法師乃王庭君王,在下和舍妹不敢和法師同行,法師先請�!�

    畢娑瞇了瞇眼睛。

    曇摩羅伽轉(zhuǎn)身,眼神示意近衛(wèi),近衛(wèi)捧著一件干凈的白袍走到瑤英身前。

    他轉(zhuǎn)頭看她:“披上�!�

    別生病了。

    說完,他轉(zhuǎn)身離去,絳紅袈裟落滿日光,清冷光華流轉(zhuǎn)。

    ……

    曇摩羅伽乘坐馬車離開后,瑤英和李仲虔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多等了一會兒,估摸著沒人注意到他們了,這才去王瑤英披著白袍,臉上蒙了面巾,這回沒有近衛(wèi)軍和百姓認出她。

    李仲虔盯著她身上的卷草金紋白袍看了一會兒,“佛子待你很好?”

    瑤英點頭:“法師待我很好�!�

    “他有沒有……”李仲虔欲言又止。

    瑤英:“有沒有什么?”

    李仲虔笑了笑,“沒什么。”

    他看著瑤英長大,她從不會恥笑愛慕她的少年郎,但是也不會親近誰,宴會上少年郎們想方設法接近她,她大大方方一笑,客氣有禮,又有種高不可攀的風清云朗。

    在喜歡的人面前,她才會頑皮戲謔,會婉轉(zhuǎn)撒嬌。

    她長這么大,除了自己這個兄長,李仲虔還沒見過她對哪個男人像對佛子那樣親昵信任,就好像他們認識了很久似的。

    雖然剛才她和佛子沒說什么話,可是他們眼神交流,她舉手投足間對他的那種不自禁的、迥然不同的親密顯露無疑。

    而佛子對她的關注也有些古怪。

    不知道為什么,李仲虔忽然想起李玄貞。

    李玄貞冒著生命危險護送他來王庭和瑤英團聚,絕不單單是因為內(nèi)疚,那個男人陰郁偏執(zhí),反復無常,助西軍收復瓜州后,一定會再回來找瑤英。

    李仲虔心頭微沉。

    佛子是一位得道高僧,瑤英很敬仰他,也許自己關心則亂,想多了。

    近衛(wèi)領著他們避開人群,從夾道繞過王寺,來到瑤英住的小院。

    院中郁郁蔥蔥,葡萄架上密密匝匝,一串串晶瑩剔透的葡萄低垂,院中長廊打掃得一塵不染,土墻上砌有通風的花窗,明亮整潔。

    瑤英在院中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所有陳設物件都是她離開時的模樣,連她沒看完的經(jīng)書都保持原樣,攤開放在書案上,邊角壓了鎮(zhèn)紙。

    侍仆說:“阿史那將軍吩咐我們天天過來打掃。”

    瑤英失笑,畢娑還真細心。

    她拉著李仲虔看自己住的屋子,告訴他自己每天做什么,親兵們住哪里,墻上哪一處印子是親兵比武的時候不小心留下的。

    李仲虔靜靜聽著,末了,揉揉瑤英的發(fā)頂。

    知道她在王寺過得不錯,他很欣慰。

    瑤英道:“阿兄,佛子真的對我很好,曇摩家和漢人仇深似海,他依然庇護我,我敗壞他的名聲,王庭百姓自然會仇視我,今天發(fā)生的事和佛子無關�!�

    “你怕我遷怒到佛子身上?”李仲虔鳳眼微瞇,嘴角勾起,哼了一聲,“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有個人對你這么好,這么照顧你,阿兄高興還來不及,對他只有感激,怎么會遷怒他?”

    瑤英挑眉,搖搖李仲虔的胳膊:“我不是擔心這個,我是怕你為我不高興。阿兄,那些人的叫罵,我一點都不在意,你也別放在心上。”

    李仲虔神色緩和了些,“你放心,這里是王庭,我不會和那些平民起沖突�!�

    兄妹倆換了衣裳,親兵過來稟報,商隊趕到了,一輛輛載滿絲錦綢緞、佛經(jīng)佛像、精美瓷器和茶葉的大車正朝王寺趕來。

    李仲虔頷首:“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事情了結了�!�

    ……

    一輛接一輛滿載貨物的大車出現(xiàn)在王寺門外,匯成一條長龍,整條長街都是駝鈴聲。

    般若接了老齊送上的厚厚一沓禮單,飛跑進禪室回稟。

    “王,文昭公主的兄長謝郎君送來的謝禮,寺門外全是他們的大車!”

    曇摩羅伽接過禮單。

    長廊外腳步聲響個不停,王寺的寺主、戒律、長老全都趕了過來,齊聚在禪室外,向曇摩羅伽施壓。

    此前,他們看一年之約即將期滿,委婉暗示曇摩羅伽宣布摩登伽女出寺,羅伽未予理會。

    僧人們私底下議論紛紛,泛起嘀咕:民間的那些諸如“王把文昭公主囚禁在王寺,做了他禁臠”的傳說該不會成真了吧?

    不然王為什么拖延呢?

    前幾天,灑掃庭院的小沙彌悄悄透露一個消息:王去了文昭公主住的院子,而且待了兩個多時辰!

    眾僧心中不安,想找到文昭公主,勸她自行離去,別賴著不走,可是小院由近衛(wèi)軍層層把守,他們根本見不到文昭公主,只能暗暗著急。

    今天廣場上發(fā)生騷亂,文昭公主的兄長從天而降,親自來接公主回中原,僧人們大喜,聞風而動。

    佛子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今天必須當眾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禪室里,香煙細細,一爐沉香靜靜氤氳。

    曇摩羅伽放下燙金禮單。

    書案上簡牘堆疊,一邊是公文,一邊是眾僧、朝臣勸他宣布文昭公主出寺的諫言。

    近衛(wèi)稟告:“王,謝郎君和文昭公主在外求見�!�

    曇摩羅伽沉默了一會兒。

    “宣。”

    不一會兒,兄妹倆并肩走進禪室。

    瑤英看到曇摩羅伽身側下首自己常用的那張小案,和他見禮畢,下意識走過去。

    “明月奴�!�

    李仲虔叫她,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

    她收回腿,和李仲虔一起落座,朝正襟危坐、法相莊嚴的曇摩羅伽笑了笑。

    曇摩羅伽神色淡然。

    李仲虔開門見山地道:“佛子慈悲為懷,這一年來舍妹給佛子添了不少麻煩,如今一年之期已滿,我兄妹二人不能再觍顏麻煩佛子了,在下今日來正式接舍妹出寺。佛子的庇護之恩,在下沒齒難忘,難以回報,今日只能聊表心意,以后佛子若有差遣處,在下定不敢辭�!�

    這一番話說出口,瑤英忍不住抬頭看他。

    他什么時候說話這么客氣了?

    李仲虔看著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抬眸,“衛(wèi)國公言重了。”

    他目光落到瑤英身上。

    瑤英也在看他,四目相接,她朝他眨了眨眼睛。

    曇摩羅伽看著她,一字一字道:“公主于我亦有恩德……公主永遠是我的客人�!�

    遠方來客,終究要離開。

    門口一陣腳步聲,般若站在門外,道:“王,儀式準備好了�!�

    曇摩羅伽一言不發(fā)。

    般若以為他沒聽見,又說了一遍:“王,大殿的儀式準備好了,眾僧已經(jīng)齊至大殿,寺主請王示下,是不是可以開始了?”

    李仲虔看了曇摩羅伽一會兒。

    曇摩羅伽垂眸,站起身。

    “開始罷。”

    李仲虔和瑤英跟著起身,一行人沉默著走過幽靜的長廊,穿過佛塔聳立的塔林,走下平緩長階,快到大殿時,般若示意李仲虔跟上他,帶著他從另一個入口去佛殿。

    瑤英朝李仲虔點點頭,示意無事。

    他皺著眉頭走開:“若有事,大聲叫我�!�

    “沒事的,阿兄�!�

    瑤英目送李仲虔離開,抬眸看一眼走在前面的曇摩羅伽,加快腳步跟了上去,道:“法師,我累了,可不可以歇歇?”

    曇摩羅伽腳步頓住,垂眸看她。

    瑤英眼巴巴地仰望他。

    曇摩羅伽停下來,掃一眼跟在后面的近衛(wèi)。

    近衛(wèi)會意,退后幾步,站著不動了。

    瑤英吐出一口氣,靠坐在欄桿上,給自己扇風,“法師,你也坐下休息一會兒�!�

    曇摩羅伽負手而立,遙望遠處沐浴在一片燦爛金光中的塔林。

    累的人是他。

    她面色如常,完全看不出疲累。

    “我沒事。”

    他輕聲道。

    瑤英看一眼他袈裟下擺,隔著袈裟,看不出他的腿是不是好了點,不過她留意到剛才他下階梯的時候動作略有些遲緩。

    “法師這些天每天都要主持法會,要多休息……”

    她朝他笑了笑。

    “今天讓法師受累了,法師這么忙,還要處理我的事……早點解決我這個麻煩,以后法師能清凈些�!�

    曇摩羅伽凝眸看著佛塔高處尖尖的舍利塔。

    “公主從來不是麻煩。”

    他忽地道。

    瑤英一怔,抬頭看曇摩羅伽。他端立在欄桿前,一雙碧眸深邃又澄澈,眸光燦燦,五官猶如刀削,絳紅色袈裟灌滿了風,袍袖獵獵,袒露在外的半邊肩膀肌理勻稱,在落日金暉的映照下,散發(fā)著油亮的麥色光澤,寬大的袈裟第一次清晰地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

    他是王庭的君主,王寺的佛子。

    小沙彌過來稟報:“王,都準備好了�!�

    曇摩羅伽唔一聲,轉(zhuǎn)身離開。

    瑤英起身跟上他,暗暗嘆口氣,她想讓他休息一會兒,沒想到他一刻也不松弛。

    大殿香煙彌漫,殿前密密麻麻站滿了僧眾,卻是一聲咳嗽不聞,死一般的沉寂,氣氛肅穆莊嚴。

    瑤英低著頭,從正門走進大殿,幾百道銳利的視線頓時如潮水般涌過來。她不慌不忙地走上前,雙手合十,行禮,跪在蒲團上。

    夾道那頭傳來竊竊私語聲,眾僧紛紛讓開道路,曇摩羅伽在近衛(wèi)騎士的簇擁中入殿,坐于高臺上,俯視臺下眾人,面容冷峻。

    寺主搖動銅鈴,僧眾齊齊望向瑤英,怒目圓瞪。

    一人怒喝:

    “癡人,你可斷絕對佛子的癡戀?!”

    瑤英合十下拜,“弟子已斷絕妄念�!�

    “果真?”

    瑤英道:“此前我執(zhí)迷不悟,修習經(jīng)義后,已心開意解,打開心結�!�

    僧人喝問:“你可愿剃發(fā)出家,皈依我佛?”

    瑤英道:“弟子不舍紅塵�!�

    僧人冷笑:“汝修三昧,本出塵勞。淫心不除,塵不可出。你既不愿剃發(fā)出家,從今日起立刻離寺,以后好自為之。”

    瑤英應是,慢慢地舒口氣。

    解決了這個一年之約,曇摩羅伽就不用繼續(xù)背著縱容她的罵名了。

    她心頭重擔除去,正要起身,殿內(nèi)突然響起一片驚詫的議論聲,抽氣聲此起彼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陡然變得更加嚴厲,有如萬斤力道壓下來,讓她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瑤英一頭霧水,抬起頭,愣住了。

    一道陰影罩著了下來,將她整個人籠在其中,曇摩羅伽不知道什么走下高臺,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靜如深潭的碧眸俯視著她。

    瑤英被他看得頭皮發(fā)麻,不禁屏住了呼吸,手指輕輕戰(zhàn)栗。

    眾僧茫然四顧。

    寺主皺了皺眉頭,朝瑤英示意:“文昭公主,現(xiàn)在你可以離去了……”

    瑤英看著曇摩羅伽。

    殿前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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