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等李仲虔的腳步聲聽不見了,曇摩羅伽道。
瑤英眉心緊皺:“法師,你的傷……”
“有公主相陪,這些天我的傷勢好很多了�!睍夷α_伽語氣平穩(wěn),“蒙達提婆和天竺醫(yī)官會留下照看我,公主陪了我這么久,該回去了�!�
瑤英心里噗通亂跳,伸手拽住他的胳膊。
曇摩羅伽低頭,嘴角輕輕扯起,對著她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目光一直凝定在她臉上。
“王庭最近有些異動,我要處理政務(wù),無暇顧及公主。最近城中有人煽動平民仇視漢人,使團不能在王庭久留,衛(wèi)國公必須趕回去,公主和商隊也不宜久留,先隨他一起離開更安全,我會給公主寫信�!�
“公主不需要一直陪著我�!�
聽他語氣和平時一樣,并沒有和自己訣別的意思,瑤英舒口氣,想了想,道:“我離開幾天,解決了加茲國的事就回來�!�
“好�!�
他道,聲音里難得的帶了一絲淺淺的笑意,清淡灑脫。
瑤英沒有收拾行李,既然不久后就能回來,沒必要收拾,她召集親兵,叮囑一番,留下幾個心腹,讓人請來畢娑。
“我要回一趟高昌,過些時候回來。”
畢娑嗯一聲,聲音流露出幾分驚訝。
瑤英看著眼前的黑影,說:“如果法師這邊有什么事,一定要及時給我報信,我會每隔一天讓金將軍回來一趟。”
畢娑應(yīng)下,道:“公主放心去高昌吧,托公主的福,蒙達提婆法師才會一直幫王搜尋藥方,這些天我看王好多了。如果有事,我一定會知會公主�!�
瑤英還是不放心,又把緣覺叫過來叮囑了一通。
驛館一場大火,使團成員心有余悸,很快準備好啟程。李仲虔帶領(lǐng)使團先出城,瑤英隨后跟上,兩撥人分開走。
走之前,瑤英拉住曇摩羅伽,囑咐他按時吃藥,別累著了,敷藥的時候如果難受一定要叫人。
“千萬別運功……遇到急事,讓畢娑和巴米爾去處理,法師,你要好好養(yǎng)傷。”
她說著說著,心中不舍,笑了笑。
“你要好好的,別讓我擔(dān)心�!�
曇摩羅伽一一應(yīng)了,為瑤英戴上聯(lián)珠帷帽,扶她上馬,自己隨后上了一匹馬,罩了面巾在臉上,遙遙綴在她后面,送她出城。
陰云低垂,車隊駛出長街,北風(fēng)呼嘯而過,吹在臉上,涼意入骨。
有人在道旁為友人送行,琵琶聲高亢悲戚,蕭瑟沉郁,被獵獵長風(fēng)吹散,穿過層云,在半空徘徊繚繞,直如杜鵑啼血,說不盡的悲涼凄冷。
瑤英扯緊韁繩停下,明明什么都看不見,還是抬頭遙望圣城方向。
風(fēng)吹起帷帽飄帶,臉龐忽然一涼。
她抬起手,掌心凝聚起點點冰涼,有什么東西融化在指間。
親兵在一旁道:“公主,落雪了。”
瑤英出了一會兒神,叫來送行的緣覺,小聲吩咐:“我不放心……法師若有事,你一定要給我報信。還有,蒙達提婆他們每天說了什么,法師換了什么藥,你也要一五一十寫信告訴我�!�
緣覺點頭如搗蒜:“知道了,公主,我一定會給您報信!”
雪落紛紛,天色愈發(fā)暗沉,親兵怕天黑之前趕不到驛舍,過來催促,緣覺也提醒瑤英別耽擱了行程,她裹緊披風(fēng),輕輕夾一下馬腹,在親兵的簇擁中撥馬轉(zhuǎn)身。
狂風(fēng)肆虐,層層陰云怒吼著翻卷涌動,荒原一望無際,漫天雪花飄灑,在曠野中蜿蜒的長道一直綿延至天際處,車隊行走其間,漸漸被風(fēng)雪吞沒。
曇摩羅伽勒馬立在高處,目送車隊消失在茫茫風(fēng)雪中。
雪花落滿他的肩頭。
天色暗沉下來。
他一動沒動,成了一座雪人。
……
“王。”
許久后,畢娑騎馬找了過來。
曇摩羅伽收回視線,撥馬,身上積雪撲撲簌簌落下來,“派人跟上去,護送她回高昌�!�
“是。”
曇摩羅伽提起韁繩,徑直回王寺,脫了大氅,走進石窟。
石窟里點了數(shù)百支蠟燭,燈火熊熊燃燒,光線熾熱,似乎能嚇退世間一切邪魔外道。搖曳的燭火映在壁龕里一座座端莊威嚴的佛像上,眾佛默默佇立,無言俯視腳下的他,橫眉冷目,莊嚴沉靜。
維那提多老法師應(yīng)召而來,拄著法杖,走進石窟。
“王為何而來?”
曇摩羅伽抬頭,看著密密麻麻的壁龕里那一座座肅穆的佛像,道:“我動了欲念�!�
他清冷的嗓音在寂靜的石窟里回蕩,燭火閃動,光影變幻,眾佛似在怒目瞪著他,譴責(zé)他的邪念。
提多法師雙手合十,道:“眾生皆為凡人,為欲念所迷惑,執(zhí)迷不悟,無法求得解脫。王也是凡人,欲念天生,王自幼修習(xí)佛法,只需以修習(xí)磨煉,欲念終究不過是過眼云煙。破開云霧,便能證得菩提�!�
曇摩羅伽淡淡地道:“我只要看到她,就無法抑制欲念,看不到她時,眼前依舊會浮現(xiàn)出她的模樣,誦經(jīng)念佛也無法遏制,我想要將她困在身邊,時時刻刻都能看到她。”
“您破了色戒?”
“未曾�!睍夷α_伽抬眸,“但我心念已動�!�
提多法師渾身一震,蒼老的臉微微抖動,驚駭欲絕。
王并未和那個讓他動欲的女子結(jié)合,便已經(jīng)動搖心志了。
愣了半晌后,他找回自己的思緒,語重心長地道:“一時為色相所惑,也屬平常,阿難陀也曾差點為摩登伽女迷惑。等王參透其中道理,欲念便會如冰雪消融,斷離愛欲,才能回歸正道。正如佛偈所說: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燭火幢幢,曇摩羅伽深邃的碧眸倒映出點點亮光,面色蒼白,神情淡然:“我斷不了……也不想斷�!�
回想和她相處的點滴,他能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愉悅,他不想忘掉那些回憶。
提多法師長長地嘆口氣:“王,即使您斷不了,您依舊是王庭佛子。”
這是他的責(zé)任。
曇摩羅伽眼睫輕輕顫動,眸底無盡苦澀蒼涼,目光堅定:“我明白。”
這是他的困局。
他不能向臣民公開對她的欲念。
在什么都不能給她之前,他不能把她拉下來,讓她陪他沉淪,但他應(yīng)該在佛前坦白,自陳一切罪過。
“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情愛之事,譬如朝露電光。王天資聰穎,自幼修行,悟道多年,也有此劫,望王靜心修禪,或許能不再執(zhí)著�!�
曇摩羅伽搖搖頭。
從動心的那一刻起,他就看到自己的結(jié)局了,他放不下。
“行刑吧�!�
提多法師長嘆一聲:“因緣際會,不知從何而起。諸行無常,是生滅法�!�
法杖落下。
曇摩羅伽雙手合十,碧眸微垂,燭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映在墻壁的佛龕上,法杖一下接一下落下來,眾佛冷眼瞪視,神態(tài)淡漠。
……
畢娑等在石窟外,聽著里面一聲聲杖打聲,手指深深陷進掌心。
終于,吱嘎一聲,門被拉開,一道身影慢慢走了出來,腳步踉蹌。
畢娑迎上前,扶住他,語氣沉痛:“王……即使您真的破戒了,也沒有人會怪您。”
他一直以為羅伽和公主成了好事,沒想到羅伽居然能忍著不和公主云雨。
曇摩羅伽抬起臉,“真破了戒……她走不了�!�
他已經(jīng)快克制不住,王庭內(nèi)部又隱隱生亂,山雨欲來,必須及早送她離開,免得她被牽扯進來。
“公主是灑脫之人,不需要名分……”
“她是灑脫之人,所以我就能心安理得地任意索取?”
畢娑無言以對。
萬籟俱寂,大雪無聲,點點燈火在佛寺的各個角落里閃爍搖曳。
曇摩羅伽臉色慘白,俯瞰欄桿前靜靜矗立在雪中的佛寺,“足夠了,她陪我這些天,足夠了�!�
畢娑眼圈微微發(fā)紅。
“畢娑,答應(yīng)我一件事�!�
“您吩咐。”
曇摩羅伽迎風(fēng)而立,風(fēng)吹衣袍獵獵,碧眸凝望高昌的方向:“等我死了,不要將我供在佛寺,把我送去她身邊�!�
生前,他不能成全自己的私心。
至少死后,讓他自私一回。
畢娑鼻尖發(fā)酸,眼淚掉了下來,單膝跪下,左手握拳置于胸前。
“是�!�
他哽咽著應(yīng)喏。
……
是夜,瑤英一行人順利抵達驛舍,和先一步趕到的李仲虔匯合。
大雪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曠野已經(jīng)成了一片冰雪琉璃世界,天際處群山連綿起伏,目之所及之處,白雪皚皚,此起彼伏的山棱折射著璀璨的晨輝。
雪后初晴,隊伍繼續(xù)進發(fā),瑤英剛剛放出金將軍,一只巨大的蒼鷹從他們頭頂飛掠而過,最后停在她肩頭,狠狠地啄一下她的胳膊。
瑤英驚喜地叫來鷹奴,讓他取下迦樓羅帶來的信,遞給親兵。
親兵照著念了,信上問她到了哪里,叮囑她雪天行路要小心掩藏在積雪下的深壑。
瑤英收好信,摸索著翻出肉干,笑瞇瞇地喂迦樓羅吃,路上不好寫信,隨手取下頭上的發(fā)帶纏在迦樓羅腳上,迦樓羅飽餐一頓,展翅飛回圣城。
李仲虔緊跟在她身邊,見狀,濃眉緊鎖。
幾天后,一隊人馬自東邊而來,領(lǐng)隊的將領(lǐng)身材高大,一身甲衣,面無表情,朝瑤英抱拳,道:“公主,末將來接您了�!�
瑤英驚喜地喊出聲:“阿青!”
謝青驅(qū)馬上前,朝李仲虔頷首致意,幾人寒暄畢,繼續(xù)朝東行。
……
迦樓羅翻過高山,飛過雪云,飛回圣城,停在鷹架上,叫了幾聲。
氈簾晃動,緣覺走出來,搓了搓手,看到迦樓羅腳爪上的發(fā)帶,愣了一下,取下來,送進內(nèi)殿。
殿中一盆炭火燒得明艷,曇摩羅伽靠坐在榻前,執(zhí)筆書寫,案頭堆滿文書。
發(fā)帶送到案前,他眼簾抬起,停筆,接過發(fā)帶,纏繞在指間,輕輕摩挲。
畢娑入殿,“王,蒙達提婆和天竺醫(yī)官已經(jīng)離開,他們答應(yīng)會繼續(xù)為您隱瞞文昭公主。”
曇摩羅伽嗯一聲,掃一眼緣覺,目光冰涼如雪。
緣覺連忙跪地,道:“王,我給公主寫的信都是按您的吩咐寫的�!�
曇摩羅伽點點頭。
廊前腳步踏響,巴米爾匆匆入殿,滿身寒氣,跪地道:“王……康家四郎、薛家八郎、安家十郎死了。”
畢娑皺眉:“怎么死的?”
“橫死,和這些天不斷橫死的人一樣,都是一擊斃命。”巴米爾小聲道,“據(jù)說,他們都得罪過攝政王……”
畢娑冷汗淋漓,看向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面色如常。
第170章
兩地
漫天飛雪,紛紛揚揚。
短短一個月內(nèi),不斷有人橫死,死狀都很凄慘,圣城內(nèi)謠言四起,各種猜測甚囂塵上。
所有證據(jù)都指向攝政王蘇丹古。
畢娑和莫毗多明察暗訪,始終找不到真兇,每次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順著查過去,總是在中途斷了線索,兩人都心焦如火。
城中人心惶惶,百姓一到天黑就不敢出門,風(fēng)聲鶴唳,弓杯蛇影。
這一日,寺中僧人驚惶地沖進正殿:“王,寺主寂滅了!”
畢娑大驚,親自去寺主的屋子查看。
屋中沒有打斗的痕跡,寺主的尸首倒在佛像前,面容平靜,身上沒有外傷。
緣覺上前查看,小聲說:“是被內(nèi)力震了心脈肺腑而死……”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心頭沉重,回大殿復(fù)命。
親衛(wèi)掀起氈簾,曇摩羅伽面色蒼白,靠坐在榻前,聽完兩人的稟報,掩唇咳嗽。
從他問醫(yī)者還有多久的時候起,就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瑤英在的時候,他盡力掩飾,配合地吃藥、敷藥,壓抑痛苦。她眼睛受傷的那段日子,他迅速地消瘦下來,憔悴不堪,好在她看不見,不知道蒙達提婆的那些話是哄她的。
之前強撐著不想倒下,她走后,他仿佛是被抽走了一根筋骨,很快臥病不起,這些天一應(yīng)政務(wù)都交給大臣處理。
他累了。
“身邊的人都查了嗎?”
他皺眉問,氣息微弱。
畢娑心里暗暗嘆息,道:“正在審問,小沙彌說最近寺主經(jīng)常外出,和外邊的人往來密切,很可能是招來了外面的仇家�!�
曇摩羅伽搖搖頭。
這些都是沖著蘇丹古來的。商隊的死,世家子弟的死,和蘇丹古有過節(jié)的人都暴斃,這也罷了,寺主是出家人,為什么也會遭到毒手?
“唯有攝政王現(xiàn)身,他們才會停手�!�
他平靜地道。
畢娑抬起頭:“王,讓我去吧!”
曇摩羅伽已經(jīng)病成這樣,再經(jīng)不起一點折騰了,而且他不能暴露。
“你不行,他們會拖住你……讓巴米爾去�!�
當(dāng)天下午,巴米爾穿上攝政王的衣裳,代替曇摩羅伽現(xiàn)身王宮。
由于王寺也出了人命,而且不斷有人跳出來言之鑿鑿地說他們親眼看到蘇丹古行兇,其中包括幾個德高望重的僧人,被審問時,他們神情堅定,再三保證自己沒有撒謊,朝中大臣要求蘇丹古接受訊問,他執(zhí)法嚴明,現(xiàn)在既然成了疑犯,理當(dāng)避嫌,由其他人審理這些大案。
巴米爾被軟禁了起來。
莫毗多想到一個辦法:“我們也偽造幾個案子,攝政王是不是就能洗清嫌疑了?”
畢娑想了想,搖搖頭:“他們故意刁難,即使我們偽造得再像,他們也不會放了巴米爾,而且一時之間我們?nèi)ツ睦镎沂w,總不能濫殺無辜……只有盡快找到確鑿的證據(jù)才行。”
找到證據(jù),也就知道是誰在背后搗鬼了。
兩人商量了一會兒,分頭行事。
王寺里,緣覺陪在曇摩羅伽身邊,展開一封從高昌送來的信,念給他聽,信是前天送回來的,他已經(jīng)看過了。
瑤英在信上說,天氣越來越冷,他身體不好,要記得添衣。還告訴他,她生辰那天,李仲虔親手給她煮了壽面。
曇摩羅伽半靠著,聽他念完,接過信,手指摩挲信紙。
窗外風(fēng)聲呼呼吹著,忽地,一陣急促腳步聲如鼓點般密集響起,親兵穿過長廊,跪在門外,道:“王,中軍近衛(wèi)有異動!”
曇摩羅伽抬眸。
他讓親兵注意軍營動靜,是為了提防原屬于世家的幾支軍隊。
中軍近衛(wèi)忠于王室,他的親衛(wèi)幾乎都出自中軍近衛(wèi),他們是他最信任的部下。
緣覺站了起來,滿臉驚駭,渾身發(fā)抖:中軍近衛(wèi)怎么會背叛王?!
圣城外。
莫毗多帶著隨從策馬疾奔,追趕幾個形跡可疑的人,他懷疑這些人好幾天了,守株待兔,終于逮到機會,這一次一定要把他們一網(wǎng)打盡,問出幕后主使!
馬蹄如雷,雪泥飛濺,兩撥人穿過峽谷時,山道兩側(cè)遽然躍出一隊人馬,馬上騎士藍衫白袍,都是中軍近衛(wèi)打扮。
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攔住被莫毗多追趕的人,將人綁了手腳,提溜到他面前。
“王子,我們在這埋伏一天了,你也在查這幾個人?”
莫毗多點頭應(yīng)是,和領(lǐng)隊的近衛(wèi)校尉打了聲招呼,翻身下馬,走到那幾個人面前。
身后一陣陰風(fēng)掃過。
莫毗多反應(yīng)飛快,立刻反手抽刀格擋,一聲脆響,校尉的長刀架在他的佩刀上,火花迸射。
噗嗤一聲,一柄匕首扎入他的胳膊。
莫毗多手上脫力,佩刀落地,其他近衛(wèi)騎士飛撲過來,袖中滑出繩索,捆住他的手腳,將他狠狠地摁在雪地上。
“王子,對不住了。”
校尉嘆口氣,抬起頭,回望圣城方向。
風(fēng)雪大作。
……
接連幾日大雪,大地銀裝素裹,荒原戈壁一片茫茫無際的銀白,林海雪原連綿至天際,狂風(fēng)怒吼咆哮。
陰沉天穹下,巍峨雪峰依舊靜靜矗立,磅礴雄渾。
瑤英沒有回高昌,而是徑自去了一座離加茲國較近的屯兵邊城。剛?cè)氤牵忝剀娂又な�,挖掘壕溝�?br />
沒幾日,楊遷率兵馬趕到,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等我率兵攻下加茲,看他們還放不放人!”
瑤英攔住他,問:“像加茲這樣的部落還有多少?”
楊遷冷靜下來,回答說:“這樣的小部落、邦國少說有數(shù)十上百個,他們不同于我們,還是分封部落制,既向我們納貢,也依附于其他強大的宗主國,定期向宗主國繳納賦稅,有時候會派兵隨宗主國出征。這些小邦國制度松散,野蠻不化,一旦有強大的外敵入侵,他們往往舉國投降�!�
瑤英沉吟。
大國有大國的活法,小國有小國的生存之道。加茲只是個小部落,無所顧忌,仗著地利之便,偷安一方,把一套無賴手段用得爐火純青。大國不會勞師動眾去攻打他們:兵力多了,糧草不夠,兵力少了,打不下加茲。
這樣的小部落,一面定期納貢,一面陽奉陰違,如果率軍征服,他們會馬上舉國投降,狡辯稱那些劫掠之事和他們無關(guān),但是等大軍離開,他們又會故態(tài)復(fù)萌。而西州兵現(xiàn)在兵力不足,不可能分兵駐守在商道上。
“再給加茲發(fā)幾道詔令,贖買人口的金銀我們可以加倍……”瑤英皺眉,道,“只要他們放人�!�
楊遷怒道:“加茲國國王寵信巫師,欲壑難填,我們之前派出使者向他請求贖買人口,他一口答應(yīng),收下錢帛后又反悔!他們縱容戎人抄掠我們的商隊,強迫依附的部族將所有少女獻給他和巫師,很多部族為了逃離他的魔爪,被迫遷徙,被他抓回去當(dāng)奴隸,加茲國橫征暴斂,國王殘暴,沒有信用可言,我們提高贖金,他只會繼續(xù)獅子大開口!”
瑤英淡淡一笑:“再派使團去一趟加茲,提高贖金�!�
楊遷疑惑不解:“這樣是不是太便宜加茲國了?”
瑤英搖搖頭:“使團出發(fā)后,把這事傳揚出去,廣發(fā)詔令,讓商道上所有部落、邦國全都知道這件事,由商隊里的斥候負責(zé)傳遞信息,最好能傳遍每一個角落。”
楊遷不語。
聽他呼吸急促,顯然在壓抑怒火,瑤英解釋說,“先禮后兵,可以少些傷亡。今天是加茲國,明天可能是其他邦國,我們不可能一個個部落攻打過去,想個辦法一勞永逸才行。”
楊遷牙關(guān)咬得咯咯響,沉聲應(yīng)是。
半個時辰后,數(shù)十個輕騎斥候身負西軍向各個部落請求贖買流亡人口的詔令,策馬沖進茫茫風(fēng)雪,奔向不同方向。
西軍的詔令很快傳遍各個大小邦國,加茲國國王果然像楊遷說的那樣貪婪無厭、鼠目寸光,不僅要求贖金加倍,只將一些老弱病殘歸還,還要求從所有路過商隊抽足足一半的稅。
楊遷怒火萬丈,恨不能立刻帶兵踏平加茲,再次請兵出戰(zhàn)。
瑤英再次勸阻他,命幾支商隊載滿貨物,去加茲以高價和當(dāng)?shù)夭柯浣粨Q皮毛畜肉。
她特意叮囑:“用銀幣交易,加茲國以銀幣收稅,你們盡量用銀幣�!�
商隊奉命前去加茲,不久后傳回消息:從商隊這里換取了銀幣的當(dāng)?shù)夭柯湓獾匠訐尳�,部落牧民悲憤填膺�?br />
李仲虔讀出這封信后,瑤英叫來親兵,吩咐:“以我的名義邀請諸部落酋長,告訴他們,我們要在六河城舉行一場大會,商討商稅之事�!�
六河城是每年各大部落交易貨物的地方。
西軍現(xiàn)在已經(jīng)控制了大半條商道,附近部落不論私底下如何,表面上都不敢得罪崛起的西軍。各個部落或是想來探探口風(fēng),多占點便宜,或是不敢得罪瑤英,或是出于輕視,紛紛帶著兵馬應(yīng)召前來。
到了大會那日,六河城人頭攢動,摩肩接踵,附近二十八個部落酋長、十二個小邦國派出的使者齊聚六河城,他們都帶了各族精銳,態(tài)度頗為驕橫傲慢。
有人小聲問:“加茲國國王沒來嗎?”
“沒來,國王驕慢,只打發(fā)了一個寵臣來赴會�!�
眾人議論紛紛。
當(dāng)臉上蒙著布條的瑤英出現(xiàn)在大帳之時,帳中安靜下來。
眾人為瑤英容色所懾,呆了一呆,加茲國使者有意羞辱瑤英,上前幾步,戲謔了一句:“文昭公主天姿國色,比我們國王寵愛的歌伎還要美�!�
謝青拔刀,一刀斬下。
使者捂著鮮血淋漓的臉慘叫著后退。
謝青還刀入鞘,面無表情地道:“再有人對公主言語不敬,我拔了他的舌頭。”
眾人心頭凜然。
加茲國使者惱羞成怒,一張臉漲得發(fā)紫,正待上前,一人撩開大帳,送來一封急報:“公主,加茲國的使者來了。”
眾人面面相覷,加茲國使者也一臉茫然:他就是國王親自任命的使者,還有誰要來?
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幾個身穿加茲國戎裝的青年挑簾入帳,先向瑤英躬身行禮,遞上一份文書,隨后走向一頭霧水的加茲國使者,二話不說,長刀出鞘。
霎時,寒光閃爍,鮮血四濺,加茲國使者倒地而亡。
眾人驚駭不已,紛紛抽出兵器,大叫著圍住青年。
青年抹去臉上血跡,朝眾人抱拳,道:“請諸位見諒,我是加茲國國王的親衛(wèi),這個人是個奸邪小人,不配為加茲國使者,國王命我殺了他,以免他胡言亂語,有損我們加茲國的顏面,國王已經(jīng)委任了新的使者。”
說完,他退了出去,態(tài)度恭敬。
兩個錦衣華服的加茲國官員上前,和眾人見禮。
一人喝問:“你們真的是皮祿國王任命的新使者?”
兩人臉上露出沉痛之色,道:“皮祿國王橫征暴斂,為人狡詐,盡失民心,已經(jīng)暴死王宮之中。大王子繼任為王,與魏朝重修舊好,向魏朝納貢�!�
眾人瞠目結(jié)舌,心念電轉(zhuǎn),無數(shù)道目光匯集到了瑤英身上。
她面色如常,仿佛一點也不驚訝,揮手示意眾人歸座,慢條斯理地環(huán)顧一圈,雖然眼睛蒙著,眾人卻覺得她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掠了過去。
“昔日北道太平之時,商路通暢,諸國諸部朝貢不絕,商賈輻輳。后來幾經(jīng)戰(zhàn)亂,中原與諸部斷絕,如今我魏朝平定亂世,人口繁盛,物阜民豐,推恩四海,自當(dāng)重啟商路,與諸部恢復(fù)通商,與諸部便利,也是與我魏朝便利,望諸部順應(yīng)民心,與我西軍共同守護商道�!�
瑤英一字字說著,語氣突然一沉:“若有無故劫掠商隊、殘殺平民之徒,西軍必興師問罪。”
眾人看著地毯上加茲國使者的尸首,冷汗涔涔,再想到加茲國國王已然身死,更是悚然,哪還有入帳之時的驕橫模樣?一個個悄悄擦汗,慶幸剛才沒有出言調(diào)戲文昭公主,出聲附和她。
“公主所言極是。”
“我部與漢地早有來往,一直盼著和漢地恢復(fù)通商!絕不敢違抗君命!”
瑤英微微一笑,命人取出盟書,和眾人約定抽取的稅賦。
諸部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給出的條件十分公道,愣了片刻后,心中暗暗稱許。
瑤英并未要求諸部立刻給出答復(fù),兩手一拍,命樂班奏起樂曲,讓屬臣作陪,自己退出大帳。
諸部連忙打聽加茲國到底出了什么事,聽完使者講述,心口發(fā)涼。
……
就在幾天前,加茲國爆發(fā)了一場內(nèi)亂。
依附加茲國的部落深受加茲壓迫,早已有了反心,眼看到了冬天,部落中如果不能存夠糧食,可能熬不到明年,國王還不停加稅,到手的銀幣又被搜刮走,他們不想活活餓死,干脆造反。
西軍平定西域后,加茲國一些大領(lǐng)主預(yù)備將部落中的流亡人口送回高昌,以換取錢帛,被國王從中阻撓,國王勒索的錢財他們只能拿到一成,對國王也有不滿,部落起兵時,他們趁勢起義。
附近部落聽說加茲國向西軍勒索了大批錢財,見加茲國內(nèi)亂,立刻發(fā)兵攻打,趁機漁利。
戰(zhàn)火席卷整個加茲國,加茲國巫師被憤怒的牧民砍了腦袋,國王躲在王宮,王子狼狽逃出城,連發(fā)幾道急信向宗主國和附近邦國求救,宗主國未予理會。
西軍也收到求救信,文昭公主不計前嫌,派出楊遷領(lǐng)兵前去救援。
楊遷帶了幾百精兵直逼加茲國,不到兩天就解了加茲國之困。
叛軍退兵,國王暴死,王子繼任國王,向魏朝獻上國書,派出朝貢隊伍,承諾行商稅率二十取一。
那些起義的部落自知走投無路,聽說西軍在贖買流亡人口,稅賦極低,舉族投降,請求歸附,楊遷將他們帶回妥善安置。
……
短短一個月內(nèi),加茲國天翻地覆。
諸部毛骨悚然。
這一戰(zhàn),西軍幾乎沒有傷亡,加茲國死了一位國王,王宮被劫掠一空,部落牧民大量出逃投奔魏朝,人心盡散,貴族內(nèi)部互相猜忌,即位的國王還得對西軍感恩戴德,自此以后,再不敢陽奉陰違。
而這一切看起來和西軍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一切都是加茲國國王貪得無厭,自取滅亡。
諸部戰(zhàn)戰(zhàn)兢兢。
接下來幾天,瑤英讓商人和精通各族語言的官員領(lǐng)著各部使者、貴族逛集會,各部看到剛剛從中原運來的琳瑯滿目的貨物,眼花繚亂,心旌動搖。
大會最后一日,各部和瑤英簽訂盟書,承諾恢復(fù)通商,定下稅賦,約定互派使者。
自此,北道徹底連通。
……
忙完加茲國的事,瑤英的眼睛也好得差不多了。取下布條的那天正好是個大晴天,雪光映在殿前,一片雪亮。
她在殿中休息,提筆給曇摩羅伽寫信。
前些天寫給他的信都是她口述,謝青幫她寫的,他認得她的筆跡,看到她的親筆,就能知道她眼睛好了。
信剛送出去,謝青捧著一封信進屋:“公主,馬魯國曼達王妃送來的信。”
瑤英接了信看完,收起笑容,臉色緊繃。
“公主,出什么事了?”
瑤英轉(zhuǎn)身,看著遠方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山嶺,道:“海都阿陵可能要來了�!�
李仲虔、楊遷匆匆趕來,“海都阿陵要來?”
瑤英點點頭:“曼達王妃信上說,海都阿陵去了薩末鞬,瓦罕可汗生前曾派人去薩末鞬經(jīng)營,他和那里的北戎人匯合,娶了當(dāng)?shù)匾粋宗主國的公主,借了大批兵馬,誓要帶領(lǐng)殘部東歸復(fù)國�!�
“現(xiàn)在海都阿陵到哪里了?”
“曼達王妃也不清楚,我們得早做準備�!�
李仲虔頷首,下令各處加強警戒,消息很快送了出去,一時之間風(fēng)聲鶴唳,邊城屯所城門緊閉,守衛(wèi)森嚴。
瑤英給曇摩羅伽寫了封信。
柿子撿軟的捏,海都阿陵現(xiàn)在急于復(fù)國,肯定不敢貿(mào)然攻打王庭,不過多做點防備總不是壞事。
第171章
身世(結(jié)尾加一段)
瑤英的這封信隨著信鷹穿過高山峻嶺,在經(jīng)過沙城之時,被人截了下來,付之一炬。
圣城外。
天色暗沉,雪虐風(fēng)饕。
畢娑領(lǐng)著親隨冒雪而行,氈帽上落滿雪花,身后馬蹄聲噠噠,一隊人馬從城內(nèi)奔出,追上他。
他立刻警惕起來,朝親隨示意,緩緩拔出佩刀,看清來人的臉時,愣住了。
來人是赤瑪公主府的長史。
“將軍,大事不好了!”
畢娑眼皮直跳:“王發(fā)病了?”
來人一愣,搖搖頭:“將軍,莫毗多小王子殺了駙馬阿克烈!赤瑪公主傷心欲絕,請您盡快回城!”
畢娑腦子里嗡的一聲,險些摔下馬背。
阿克烈死了?
他猛地一提韁繩,撥馬轉(zhuǎn)身,沖回圣城。
公主府里一片嚎哭之聲,侍從奴仆跪在長廊外,哀聲啼哭,禁衛(wèi)軍的將領(lǐng)們站在廊下,個個一臉憤怒之色,幾個官員站在一邊,和他們討論著什么。
畢娑匆匆進屋,阿克烈的尸首躺在血泊之中,人已經(jīng)氣絕。
赤瑪公主趴在他身前,淚流滿面。
畢娑跪倒在地。
“人是莫毗多殺的�!背喱敼魈痤^,擦去眼角淚珠,神情冰冷,“是羅伽下的令,莫毗多已經(jīng)認罪了�!�
畢娑回過神,冷笑著一口反駁:“不可能!王為什么要殺阿克烈?莫毗多在哪里?我親自問他!”
赤瑪公主雙眼發(fā)紅:“羅伽為什么殺阿克烈?因為羅伽想要殺的人是我!阿克烈為了救我,才會死在莫毗多刀下�!�
畢娑眉頭緊皺:“王怎么會殺你!你別胡言亂語了,我會查明真相,不讓阿克烈冤死�!�
赤瑪公主嘶聲冷笑,聲音就像一條蛇蜿蜒而過,“羅伽為什么要殺我?因為我知道他的身世!他殺了那么多人來掩蓋秘密,還殺了寺主,現(xiàn)在,他要對我下手了!”
畢娑呆呆地看著赤瑪公主,眸中盡是震駭。
剎那間,世家和赤瑪公主的過從甚密,大戰(zhàn)過后,朝堂詭異的平靜,莫毗多處處被人刁難,商隊的橫死,寺中僧人指認蘇丹古,巴米爾的入獄……所有事情齊齊涌上心頭,一道電光呼嘯著閃過腦海,他全都明白了。
羅伽都病成這樣了,他們還要算計羅伽!
畢娑瞪著赤瑪公主,霍然起身,長刀出鞘,快如閃電,不過一息間,刀刃抵在了赤瑪公主喉頭上。
羅伽提醒過他,要他查一查和赤瑪公主來往的人,他告訴羅伽,赤瑪公主成婚以后和那些人斷絕來往了。
是他一次次包庇赤瑪公主,在羅伽面前為公主掩護,他明知赤瑪公主知道一個天大的秘密,仍然天真地以為公主不會做什么出格的事。
畢娑悔不當(dāng)初。
赤瑪公主尖叫:“你竟然要為了羅伽殺我?”
刀刃貼著皮肉,只要微微用力,就能割破赤瑪公主的喉管。
她驚恐地掙扎起來:“畢娑,你瘋了!”
畢娑全身發(fā)抖,看著赤瑪公主的臉,遲疑了一下。
一聲巨響,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了,腳步聲涌進來,年輕將官們沖進屋,刀背砍在他胳膊上。
他手中的長刀被人搶下。
赤瑪公主趁機爬到一邊,劇烈咳嗽,面皮緊繃:“畢娑,別掙扎了,已經(jīng)晚了�!�
畢娑冷冷地看她一眼,自嘲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