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guī)退烟鹤雍蜁米撸骸斑M去坐,待會兒我把床鋪好再睡�!�
他拿掌底揉著眼睛:“我來鋪吧�!�
“先不慌。”我讓他出來,“把飯吃了再收拾�!�
蔣馳上了個廁所出來,手里邊轉(zhuǎn)著鑰匙扣:“我上車走了啊。”
我說:“再玩會兒啊�!�
他扭頭:“玩什么?”
我笑了兩聲:“那行。你路上注意安全,到了打個電話。”
他比出“OK”的手勢,關(guān)上車門又從窗子里探頭出來:“對了,那兒有個摩托,你們有急事兒啥的就開那摩托就行,給我打電話也行。不過摩托記得給人還回去啊。”
“知道啦�!�
“走了啊�!�
我送走蔣馳,回頭看,李遲舒還抱著他的書包坐在堂屋里,望著墻角一盒打開的漿糊似的玩意兒發(fā)呆,應(yīng)該是屋主留的。
我說:“不上樓去看看?這幾天可都要住這兒,條件不好的�!�
他問:“這是誰的家?”
“我的啊。”我伸手把他從長凳上扶起來,“家里老一輩的房子,我小時候就在這兒長大的。爸媽讓每年都要過來住幾天。讓你陪我,挺不安逸吧?”
——沈抱山,說起謊話越來越熟練了。
“沒有�!崩钸t舒這才開始環(huán)顧四方,說,“你也住過這樣的房子啊。”
“這房子其實挺好的。”我?guī)е蠘�,“就怕你不�?xí)慣�!�
“不會的�!彼麚u頭,頓了頓,又抿了抿嘴,像笑又不像笑,說,“我家條件……其實跟這兒差不多,嗯……比我家要好一點。”
看來蔣馳找這房子還是不夠破。
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了聲:“是么。”
李遲舒哪里知道,這才是我的目的。
過去那么多年,他無數(shù)次把自己青春那些黯淡無光的痕跡藏在與我談笑時的字里行間,卻從不肯全須全尾告訴我所有。我似乎知道他曾經(jīng)的貧窮、困苦與孤獨,那樣的他總是在我的腦海中呈現(xiàn)出一種片面式的想象。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其實對他知之甚少。他掩藏在平和笑容下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愿意面對和回憶的窮苦,就像他住了二十年的那個老房子一樣,從不肯向外透露半分。
每每他談及他的學(xué)生時代為了省錢而捉襟見肘的拮據(jù)日子,我一想深挖幾分,多問一點,他就搖搖頭,用他最典型的那副笑容把人擋回去:“你不知道的�!�
“真的很窮。”他那樣的笑最溫和不過,最疏離不過,“你無法想象的。”
一生至此,我陪他走過這許多年,他都不肯帶我回那個地方看上一眼。
他把那個全須全尾都在痛苦著的自己,連同自七歲起,十幾年來真正會讓他想起就猶如撕扯傷疤一樣觸碰到他的自尊與自卑的過去,都鎖在那個房子里。
連我也成了和蔣馳那樣觸及不到他的貧苦的局外之人。
可是被他關(guān)起來的那個李遲舒,越鎖就越孤獨,越不可觸碰就越難以磨滅,最后和那一屋的黑暗融為一體,吞噬了他自己。
所以你看啊,李遲舒,你和沈抱山一起站在本還可以再破爛一點的房子里,這個人也不是多遙不可及的,你與他之間沒有那么大的天溝地塹。他也可以吃你吃的苦,走你走的路。
別把沈抱山關(guān)在門外了,李遲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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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李遲舒鋪好床,他站在我對面欲言又止:“我的那間……”
“就一間,咱倆一起睡�!蔽覜]有給他拒絕的余地,“晚上想吃什么?”
“呃……都可以。”
“吃餃子吧。”
他怔了怔:“……餃子?”依一靈叁期久陸八二一騰訓(xùn)群
“餃子�!蔽覜_他偏頭,“你不想吃?”
“不是�!彼钡蒙踔翑[了擺手,“餃子……就吃餃子�!�
李遲舒抬腳就要走:“我下去跟你一起做�!�
我攔著他:“你別去了,要現(xiàn)燒柴,到時候熏你一臉�!�
我看他還想爭取,又說:“我一個人做能快點�!�
李遲舒這才打�。骸啊冒��!�
“你——”我指指窗臺下的書桌,“是要看書還是下去玩兒?”
大概是因為放假第一天,李遲舒稍微放松一點,在樓上做了快一個小時作業(yè),天暗時就下來了,那時我已經(jīng)剁好肉餡,往灶里點了火加了柴,正一邊煮水一邊包餃子。
李遲舒扒在廚房的小木門那磨磨蹭蹭地探頭。
“馬上就下鍋煮了,”我抬頭瞧他一眼,“餓了?”
他還是搖頭,試探道:“我能進來看看嗎?”
我哭笑不得:“進來啊,我又沒攔你�!�
李遲舒快步走到菜板和一桌子餡料前,眼底是藏不住的期待。
我知道這是因為他沒吃過餃子。
或許吃過,但那是七歲以前的事,他沒記憶了。
李遲舒一生到死,報復(fù)性地補償過自己許多東西:各式各樣的咖啡機,幾十套價格不菲但買來幾乎不穿幾次的睡衣,各種地毯,許多對耳機,不同品牌的水杯和臺燈……但有一些他也從來不去觸碰,比方說餃子,比方說湯圓。
他有一次看著電視里一家人其樂融融吃餃子時同我談起這個話題——
“小時候想吃,外婆不讓。有一年大年三十,她從敬老院回來,說給我做頓飯,我說想吃餃子,她先罵了我一頓,又自己哭了很久。說爹媽都死了,還吃什么餃子。然后第二天,她就回去了�?墒堑诙臁�
李遲舒說到這里不再說了。
第二天是他的生日。
大年初一,最孤獨的人出生在最熱鬧的日子里。
我那時聽完安慰他,說第二天就給他做餃子,他說他不要,他真的不想吃。
他怕我生氣,笑著跟我解釋:“不過是面粉和肉團,分開來做怎么都能吃,合在一起變成餃子,意義就不一樣。而我確實沒有吃它的必要。雖然小時候是外婆不讓吃,但現(xiàn)在我真的不想吃了�!�
我沉默地包著餃子,一抬眼,對上李遲舒躍躍欲試的眼神。
我問他:“你想包?”
他眼睛亮亮的,點點頭:“可是我不會�!�
“不會我教你。”我抽了雙筷子,分給他幾塊面皮,教他比好手勢,“夾些餡兒進去,別太多,筷子再沾點水兒……”
餃子煮好已經(jīng)天黑了,我倆在屋檐下的坎上支了個小桌子,房梁頂上一盞結(jié)著蛛絲的黃燈泡,李遲舒跟我一人一個小板凳,圍著一盤餃子吃起來。
熱氣冒騰到我們頭頂,我別開上半身,特地歪到李遲舒那邊,問:“好吃嗎?”
他顧不上說話,兩手捧碗,嘴里塞滿餃子,望著我直點頭。
“慢點吃,小心燙著�!蔽倚α诵�,“就是可惜,沒帶銀幣。”
他含含糊糊地:“硬幣?”
“餃子里藏硬幣,咬到的人來年都會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突然想到自己胸前還有個金墜子,一連身起來。
“你等我兩分鐘。”
墜子是十二歲本命年那年家里人買的,一個老虎,誰送的我都忘了,后來有一年我取下來送給李遲舒了——不過現(xiàn)在還在我身上帶著。
我把它取下來,揉了香皂洗了洗,跑回桌子面前坐下,遞到李遲舒嘴邊:“咬一下�!�
李遲舒還嚼著餃子,看看墜子,又看回我臉上:“嗯?”
“咬一口。”我說。
“哦�!�
他好不容易把嘴里東西咽下去,喝了口水,微微張嘴,牙齒在老虎身上輕輕碰了一下。
我放下墜子擱桌上:“人家咬硬幣,你咬金子。不止明年,后年,大后年,大大后年,都要平平安安的�!�
他低頭盯著那顆金子好一會兒,才埋頭笑笑,小聲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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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馳找這地方,該破的不破,不該破的破了個全。
就比如說洗澡,還得現(xiàn)燒熱水。
好在我吃飯的時候就已經(jīng)給李遲舒燒了一桶,在他提出要去洗碗時成功被我用洗澡這個命令回絕了。
等他上樓找好換洗的衣服下來我也差不多洗完了碗,看他頭也不回地往廁所走,我一把把人叫回來:“你等會兒。”
李遲舒很聽話地停住腳:“怎么了?”
我把他手里衣裳拿過去抖開看:“短褲?”
“嗯�!彼抗鈳еc不解在我臉上逡巡,“我爸爸的……怎么了嗎?”
李遲舒就帶了兩套換洗的衣服,這是我意料之內(nèi)的,他學(xué)生時代的所有服裝幾乎都來自他已故的父親,春夏秋冬,總能找到幾件不合身但湊活能穿的。
“山里晚上蚊子多得很,穿短褲要被咬。”我轉(zhuǎn)身上樓,“你等我一會兒。”
——我的兩大個行李箱,其中有一半的東西都是為李遲舒準備的。
來之前一個周里我就已經(jīng)讓家里做衣服的阿姨幫我給李遲舒定做了兩套睡衣,畢竟李遲舒渾身上下每一個地方的尺碼,我比他本人都更清楚。
拿著給他做的睡衣下樓時我又回頭看了一眼他那套衣服:很大,比他本人的身架大了不知道多少,縣城市攤上典型的軍綠色,材質(zhì)是最不透氣的滌綸,頂多十五塊,不會超過二十。
我又想起那個買了一柜子奢侈品牌但從始至終只愛穿畢業(yè)時買的第一套純棉睡衣窩在被子里的李遲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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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一日,晴
放假第一天,給老師交了留校申請,學(xué)校沒人,食堂一樓窗口只有一個菜。
做了兩張數(shù)學(xué)卷子,一張英語周報。
要七天之后才能看見沈抱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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