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最后我終于站在那棟古老破敗的筒子樓前。
李遲舒的家在五樓,我們沿著樓梯一折又一折地走,樓梯外露的鐵扶手銹跡斑斑,指尖敲打上去能聽見鐵皮內(nèi)沉悶的回聲。
“三樓住的是一個撿垃圾的奶奶,還有她的孫女,很乖�!崩钸t舒爬得很快,眼中神采奕奕,一邊走一邊喘著氣給我介紹,“四樓以前住的是一個哥哥,小時候還給我他的自行車,后來他們一家搬走了,現(xiàn)在沒人住……我家到了�!�
他從包里找鑰匙的當兒又偷偷看我,話里終究存了些藏不住的局促:“我家……有點亂,你——”
“沒事兒,”我跟他說,“再亂都不會有我房間亂。我房間連下腳的地兒都沒有�!�
護敵一百,自損八千。但這話顯然讓李遲舒輕松了一點。
不管他信沒信,總之是笑了,用鑰匙插進鎖孔,咔噠一聲,打開了老舊的紅漆木門。
家里幾個月不住人,陽臺的瓷磚上落了層樹葉和厚厚的白灰,但門口的洗衣機、板凳還有幾個盆桶,甚至連衣架都擺放得相當整齊,連水桶的提手和衣架掛鉤的方向都很一致地朝向一邊。
李遲舒曾經(jīng)告訴我他在學生時代很喜歡做家務,尤其是洗衣服、掃地、拖地。這是讓他在大腦必須休息時讓自己避免無所事事的絕佳方式,做家務能讓放下正事的他不會產(chǎn)生浪費時間的焦慮感。
這樣逃避焦慮的方法一直被他延續(xù)到往后很多年——即便他本就不該為此焦慮。
家里的沙發(fā)由一層破了幾個小洞的床單蓋著,李遲舒扯開床單,讓我在沙發(fā)上坐:“你,你等我一會兒。”
他轉身走近房里,我像個跟屁蟲一樣攆在他后頭,在他進入房間時禮貌性地止住腳步,靠在門框上等他出來。
李遲舒的房間也很簡單,一張床,一個衣柜,兩個床頭柜和一張書桌。窗戶是最老式的五顏六色的花窗,底部有個窗栓和鉤子,窗栓插掉皮的紅木窗框里。窗子下的書桌上有個塑料臺燈,桌下一張板凳。床頭的墻上掛著一張結婚照,我想那就是他的爸爸媽媽。
我凝目瞧著照片里拿著塑料捧花笑看鏡頭的人,在心里默問:這次我來早一點,你們能不能保佑保佑他?
在我等待回答的這兩分鐘里,李遲舒已經(jīng)走到原木色的床頭前蹲下,打開抽屜,從最里端掏出什么倒在掌心,很快就起身走了出來。
“拿了什么?”我問。
李遲舒緊緊攥著手心,回到茶幾邊拿起我給他開的豆奶,轉過來對我發(fā)出邀請:“樓上有個天臺可以曬太陽……你要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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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后,我和他坐在了天臺的矮墻邊上。
矮墻再外是一圈鐵圍欄,我抓著鐵圍欄遠眺這座城市邊際處的落日,問:“李遲舒,你到底要給我什么?”
他喝了一口豆奶,緩緩攤開掌心,把手伸到我面前:“給你�!�
我垂首一看,心頭震了震,才被夕陽照得暖融融的身體涼下去一半,在這一瞬停滯了呼吸。
是一枚硬幣。
“什么意思?”我控制住語氣,但仍不免生硬地問。
好在李遲舒并未發(fā)現(xiàn)我的異常,只是把手放了下去,自顧捏著這枚硬幣對我說:“爸爸出事以后,那個工程的負責方賠了我和媽媽十四萬。媽媽一分不留全給了我和外婆。我存了四萬在外婆的存折里,剩下十萬,每次有迫不得已的情況才取出來用。”
“可是我不太爭氣,”他不好意思地低頭笑笑,“讀了十幾年書,馬上就十八歲了,每年都在生病。一生病就要花很多錢,總是有很多次迫不得已要取錢的時候。取著取著,錢就見底了。最后一次,我實在是太冷了,上街給自己買了一件新棉衣和一個熱水袋,回來再掏存錢罐,不管怎么倒,都只倒出來這一個硬幣——媽媽留給我的錢只剩一個硬幣了。后來無論遇到什么情況,我都舍不得花這枚硬幣,熬著熬著,許多事也還是熬過來了。這枚硬幣就一直留到今天。留著它,就覺得世界上總還有什么東西是屬于我自己的。”
“現(xiàn)在……送給你好啦�!�
李遲舒再次對我伸出那枚硬幣,笑著抬頭看我,忽地一怔:“沈抱山……你怎么了?”
“沒什么�!蔽绎w快拿走他指尖的硬幣,別開臉吸了口氣,轉過來對著他笑,“只是沒想到,原來硬幣是這個意思。”
那么李遲舒,當年把它給我的時候,你又在想什么呢?
是像今天一樣決定讓我和它一起成為你的底氣,還是覺得連它也無法支撐你走下去了。
孤注一擲的夙念,讓我錯會了那么多年。
我從包里拿出早早為他準備好的mp4,插上耳機,分了一個聽筒戴在他耳朵里。
李遲舒伸直脖子打探我手里的動作,好奇心又上來:“什么啊?”
我調(diào)出自己提前錄好存進播放器的歌:“沒來得及唱的歌,給我們家小寶的承諾。”
我按下播放鍵,音樂響起那一刻,李遲舒安靜了下來。
遠處夕陽落幕,我雙手撐在兩側,心猿意馬地跟著耳機里哼歌,時不時看兩眼李遲舒。
“——李遲舒?”
“嗯?”
“我要親你咯。”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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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4日,晴
周天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在教室給熱水袋充電不用排隊。
今天把另一雙鞋子洗了,只能穿帆布鞋,晚上洗完澡腳還是涼的。
11月24日,晴
沈抱山好像真的有什么超能力,竟然會跟媽媽一樣叫我小寶,世界上是不是沒有他做不好的事?
他的嘴唇很軟,但是親人的時候總是忘記時間,要好久才會放開。
《晴天》很好聽,沈抱山是薄荷味的。
生病了,暫時停更幾天
22
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當然,我給我媽打電話解釋的時候還是免不了一頓熊。
李遲舒比起之前進步了很多,尤其是在走廊上偶爾遇到我時終于學會抬手打招呼了。上晚自習他也會聽我的話,不再一整晚坐在教室里,偶爾會冒著寒風出來透透氣。有一次周六他吃飯問起來:“沈抱山?”群一一令{三起,9溜吧2,1看后續(xù)
“嗯?”
李遲舒緩慢地組織語言:“為什么每次晚自習,我出去都看見你在陽臺上?”
“因為我在等你啊。”我一邊剝蝦一邊說,“你不允許世界上有人專門做一件事就是為了等你嗎?”
李遲舒沒有接話。
后來每天晚自習課間的五分鐘他都會出來透氣。我和他就站在各自班門前的陽臺上望著遠處的操場吹風。
快放假的一個課間,我打完籃球洗手回來跟他擦肩而過時沒忍住,又轉回去把手搭在他肩上:“李遲舒,你的頭發(fā)是不是有點長了?”
他摸摸自己頭頂,扭頭問我:“嗯……有嗎?”
“有啊�!蔽页脵C拂亂他的頭發(fā),又看著李遲舒慢慢理順,問他,“要不要我給你剪?”
“你會剪頭發(fā)?”
“當然會啊�!�
李遲陷入沉思:“可是去哪剪?”
我低頭湊到他眼前,笑著問:“你都不先驗驗貨的嗎?”
李遲舒愣了愣,自己也跟著笑起來,低下眼睛像在自言自語:“沒關系的……剪壞了也沒事,我頭發(fā)長很快。”
“嗯�!蔽遗鞂λ脑挶硎举澩槺惆阉扉L到他眉毛下的碎發(fā)撥到一邊,“確實長很快�!�
別的男生頭發(fā)撐一撐一個月可以剪一次,但李遲舒的頭發(fā)頂多兩個星期,有時甚至一個多周就需要修一修。
他待在家里不愿意出門的那些日子,我兼職了太多身份——廚師,外賣員,醫(yī)生,理發(fā)師……他日常生活所必須的一切領域,我?guī)缀醵忌娅C了。每一次都在拿我自己試錯到不會再失誤的條件下,我才敢上手讓李遲舒試一試。
但他是世界上最聽話的人,我給他的一切不論好壞,他的夸贊永遠不絕于口。在李遲舒眼里,沒有沈抱山做不好的飯菜、挑不好的電影和剪失敗的頭發(fā)。
我記得我第一次給他理發(fā)前已經(jīng)私下偷偷毀了很多頂用來練手的假發(fā),等到和他約好要在家給他剪頭發(fā)那天,我臨時又拿自己練了練,結果一不小心剪出兩個大缺口。蔣馳聽說這事兒笑了我整整半個小時:“你見過哪個理發(fā)師自己給自己剪頭發(fā)的?”
醫(yī)人者不自醫(yī),渡人者不自渡。我對著鏡子生了半天悶氣,最后一口氣把自己推成了板寸。
然后在七月份的夏天戴上了一頂毛線帽。
李遲舒坐在客廳等我動手,目光幾度流連到我的帽子上都欲言又止。
我想他是猜到了那頂帽子下藏了被我親手禍害得亂七八糟的頭發(fā)和那點要面子的自尊心,所以全程沒有要求我摘下,在晚上我提出去次臥睡覺時也沒有拆穿我的想法。
當晚深夜,我聽見房門打開,李遲舒光著腳走進房里,悄悄鉆進被子,從背后抱住我。
我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氣息,隨即從睡夢中睜眼,翻身窩進他懷里。
他稍微起來想去撳亮床頭的燈,我把他抱得很緊,阻止了他。
“不要�!蔽因榭s著,埋頭在他胸前,“別看,不帥了�!�
“好看的�!崩钸t舒像是在笑,縮回撳燈的胳膊抱住我的后腦,“就是有些扎手。”
我也笑了。
這樣的夜晚平淡得很難讓人找出它有什么特別值得記住的地方——如果李遲舒沒有生病的話。
如果他沒生病,我和他該是人世間千千萬萬最普通不過的愛人中的一對。
“李遲舒,”今天李遲舒還是穿的校服,里面東塞一件西塞一件胡亂穿衣服,我給他拉上拉鏈,問他,“放假有什么打算?”
現(xiàn)在高一高二全都走空,高三學業(yè)緊張,教務處一直安排上課上到臘月二十八下午才放假。
“放假?”李遲舒不假思索,“回家吧。學校不允許留校。”
李遲舒說過,他讀書時最討厭的事情就是回家:太冷、沒天然氣、洗澡要現(xiàn)燒熱水倒進澡盆。
“家里沒人?”我問。
他搖搖頭:“我打電話問了敬老院那邊,外婆今年也不回來�!�
我長長“唔”了一聲,轉而問:“今天怎么沒穿羽絨服?”
李遲舒說:“我脫下來洗了一下外面�!�
“那衣服不用經(jīng)常洗的�!蔽壹m正他,“穿到過冬你脫下來我送去干洗就行了�!�
“干洗好貴的�!崩钸t舒說,“要四十幾�!�
我捏捏他耳垂:“不錯嘛。還知道干洗多少錢,你去問過了才自己洗的?”
他沒吱聲。
我又問:“那毛衣呢?不是還給了你一件毛衣?怎么不穿?”
他看了看我,又低頭笑,可能是對自己即將說出的話感到不好意思:“我想……留著新年穿�!�
身體還沒康復,可能后面幾天更新也不定,盡量隔日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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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遲舒在某些儀式感上保持著近乎幼稚的執(zhí)拗,這種執(zhí)拗滋養(yǎng)著他年少時薄弱的精神世界,貫穿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