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喜歡,你送的,娘怎能不喜歡?”韓氏平日里最愛交游宴飲,將自己美美地打扮一番�?吹竭@些東西,歡喜得滿面紅光。
母女倆熱絡(luò)地聊了一會兒,四姑娘夏初嬋揉著眼睛進(jìn)了堂屋:“娘,是不是姐姐回來了……”她昨日跟年齡相近的兄弟姐妹們瘋玩,這會兒還困得很。
“嬋兒,快過來�!毕某鯚蓪⒚妹媒械窖矍�,忍不住夸到,“咱們嬋兒長得真好看,將來一定能找戶好人家�!�
夏初嬋臉紅扭捏到:“姐姐說的哪里話……”
夏初熒寵溺地捏了捏她的臉:“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都十四歲了,早晚要嫁人的。正好叫娘好好幫你相看相看。”
“說到這件事我就來氣。給她說了幾戶,她都不滿意。想來得讓姑爺幫忙在都內(nèi)找了�!表n氏瞪了小女兒一眼,口氣卻是極寵愛的。夏初嬋打小被韓氏嬌養(yǎng),心比天高,尋常人家自然是看不上的。
隨后李大夫到松華院確診了夏初熒的喜脈,連帶開了幾副安胎藥。韓氏謝過李大夫,又將夏初熒的陪嫁嬤嬤和侍女們通通打賞了一遍。
眼看新媳婦要到老夫人那里去敬茶了,韓氏催著夏初嬋去換衣服。
夏初熒拉著母親到旁邊,悄聲問道:“娘可還記得我捎回來的那封信?”
“自然記得,怎么了?”
夏初熒的聲音更�。骸拔掖蚵犨^了,那件事是真的。原先英國公府那邊還遮著掩著,后來莫秀庭一氣之下回了娘家,莫老也是雷霆震怒。咱們得早作打算�!�
韓氏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立刻會意。
夏初嵐跟陸彥遠(yuǎn)的那一段往事,雖然老夫人和長房守口如瓶,但韓氏自然有能耐打聽得一清二楚。英國公府對于他們這種商戶小民來說,簡直就跟天上的云一樣,高攀不起。夏初嵐跟陸彥遠(yuǎn)沒有結(jié)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倘若陸彥遠(yuǎn)真跟莫秀庭和離了,回來找夏初嵐呢?到時那死丫頭可謂是飛上枝頭做鳳凰,老夫人的心還不知怎么偏到長房去呢。二房別說拿回當(dāng)家的權(quán)力,只怕在長房面前永遠(yuǎn)抬不起頭來了。
再怎么說,長房也有個嫡子呢,還挺出息的,只是跟老夫人不親而已。
韓氏不信自己斗不過幾個孤兒寡母,心生一計(jì)。
……
夏老夫人住在家中的北院,院子坐北朝南,日光充足,有一片蓊蓊郁郁的林子,都是松柏之類的常青物,院子的規(guī)制也是夏家最高的。
她膝下原有一女三子,長女許多年前嫁到蜀中去了,與家中鮮少來往。長子夏柏盛,次子夏柏茂都是商人,唯有庶出的老三夏柏青早些年考下功名,在泉州市舶司當(dāng)了個從九品的小官。但夏柏盛出事之后,他的官也做不下去,賦閑在家。
三房跟老夫人的關(guān)系很疏遠(yuǎn),住在單獨(dú)的一處偏院,除了平日里向老夫人請安以外,很少過來主院。
今日是蕭音進(jìn)門的第一日,老夫人特意也叫了三房的人過來認(rèn)親,北院才如此熱鬧。
夏初嵐一邊與杜氏說話,一邊往三房那邊看了一眼。她的三嬸柳氏穿著對襟素底的長袖褙子,湖綠長裙,頭上只簡單地插著兩支銀釵,垂目坐著。三房的獨(dú)女夏靜月也是謹(jǐn)小慎微地站在母親旁邊,獨(dú)不見三叔夏柏青的蹤影。
夏初嵐正覺得奇怪,老夫人扶著侍女進(jìn)來,所有人都站起來行禮。
杜氏身子不好,起得慢了些。
老夫人素來不喜歡她病怏怏的樣子,微微皺眉,轉(zhuǎn)向長孫那邊。夏謙疏朗挺拔,一表人才。站在他身旁的蕭音穿著朱色繡纏枝蓮的短衣薄褙子,淺色長裙,面色有些發(fā)白。
老夫人落座,壓了壓手,眾人也都跟著坐了下來。寒暄過后,新媳婦按禮奉茶。
蕭音的兩條腿直打顫,咬咬牙,扶著陪嫁嬤嬤硬是跪下了。她眼睛底下有兩團(tuán)青影,襯得本就不出眾的容貌有些憔悴。昨夜是她的第一次,夏謙卻半點(diǎn)都沒有憐惜,一直折騰到天快亮的時候,方才罷休。
她從來不知道男人在床幃之間如此兇猛,好像要把她撕扯成好幾塊一樣。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淤痕,早上沐浴時,陪嫁嬤嬤問起,她也只能強(qiáng)笑著搪塞過去。
老夫人沉默地接過茶喝了,心中對這個長孫媳也不見得多滿意,隨便打發(fā)侍女賞了點(diǎn)東西,便讓身旁的常嬤嬤帶著蕭音認(rèn)人。
各房長輩都給了見面禮,等到了柳氏面前,柳氏輕聲說道:“真是抱歉,你三叔他有急事,一大早就出門了。行禮便免了吧,這是我們的一點(diǎn)心意�!闭f著,便讓身后的侍女把一個精致的匣子遞了過去。
三房素來節(jié)儉,柳氏和夏靜月都穿得很樸素。這個匣子看起來卻價(jià)格不菲。
蕭音謝過,韓氏在旁邊插嘴道:“弟妹這話可不對,你是長輩,阿音還是應(yīng)該給你磕個頭的。既然三弟不在,便讓她磕兩個,你代三弟受了。”言談間,口氣已是不好。
既然婆母發(fā)了話,蕭音便乖乖地跪下去磕了兩個頭�?耐觐^,柳氏連忙伸手,扶她站起來。柳氏也是過來人,看到新嫁娘氣色如此不好,便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
韓氏還要再說兩句,卻被旁邊的夏柏茂扯住了袖子。可韓氏咽不下這口氣,夏柏青究竟有什么要緊事,非在新媳婦敬茶的時候去辦?分明是仗著做過官,沒把他們二房看在眼里!
夏柏茂跟韓氏拉扯了一陣,好說歹說,總算沒讓妻子講出更難聽的話來。夏老夫人靜觀其變,對夏謙說道:“你成了親,也別荒廢了學(xué)業(yè)。今年的秋闈可得好好準(zhǔn)備,全家就盼著你高中呢。”
言談中含著幾分告誡的意思,讓他別耽于女色。
夏謙嘴上應(yīng)是,心中卻訕訕的。他明明已經(jīng)很努力,但上一屆的科舉連個禮部試都沒中,對他多少是個打擊。
他下意識地看了眼坐在對面的夏初嵐。她的頭發(fā)梳成一個同心髻,珍珠串的發(fā)圈繞在髻上,尾端露出兩條淺桃色的綁帶,輕盈靈動。耳朵上戴著珍珠耳珰,那珍珠兩大兩小,拼成蝴蝶的形狀,還用紅寶石點(diǎn)綴出兩只眼睛,異常精巧。
她慣常愛穿素色的衣裳,無論是褙子還是襦裙,上頭都有刺繡的花紋,淡雅精致,加上瓊姿玉貌,怎么打扮都好看。
蕭音退回夏謙身邊,原以為丈夫會關(guān)心地問一句,怎奈夏謙根本就沒看她。順著夏謙的目光,她看到坐在對面的夏初嵐,正抬手隨意地?fù)芰讼露�,儀態(tài)萬方。
蕭音不由得心生羨慕。
夏家的三姑娘,早在泉州的時候就美名遠(yuǎn)播。那時,上夏家求親的人,每日都要在門外排隊(duì)。后來夏初嵐壞了名聲,坊間什么難聽話都傳了出來,嚇退了不少求親者。但依舊有人,癡心不改。
女人果然只要長得好看,便是天大的福氣了。
第六章
韓氏笑著說:“娘,今兒個家里還有好事呢。阿熒有喜了!”
老夫人臉上的褶子深了幾許,看向?qū)O女,欣慰道:“好,好啊�?偹闶前堰@個孩子盼來了。老二媳婦,好好給阿熒補(bǔ)補(bǔ)身子,頭胎要格外注意。”
“哎!”韓氏高高興興地應(yīng)了。
堂屋里的眾人紛紛向夏初熒道喜,夏初嵐也跟著母親杜氏說了兩句話。
夏初熒趁勢說道:“三妹,你的年紀(jì)也不小了,應(yīng)該好好考慮下自己的婚事。若有需要二姐幫忙的地方,千萬別客氣。”
杜氏知道二姑爺裴永昭身邊不乏一些家世良好的同僚,若對方真心肯幫女兒牽線,倒也不失為一樁好事。她剛要張口,夏初嵐卻按住她的手背,先一步說道:“謝謝二姐的好意。只是如今家中諸務(wù)繁忙,我抽不開身。”
韓氏輕蔑地撇了撇嘴。什么諸務(wù)繁忙,不過是不肯放權(quán)罷了。
眾人又坐著閑聊了一會兒,便各自回去。韓氏特意留下來,在老夫人的跟前說道:“娘,三弟是不是對我們有意見?大郎媳婦第一天進(jìn)門,他也不來。”
老夫人知道她心直口快,笑道:“興許真是有要緊事出去了。他那人你知道的,不至于如此�!�
韓氏暫時壓下心中的不快,又說道:“其實(shí)媳婦兒正盤算著一件事,又拿不定主意,想同娘商量商量。”
老夫人微笑道:“你說來聽聽。”
韓氏湊過去,在老夫人的耳邊悄聲說了一番,老夫人擰眉道:“你想給三丫頭說媒?”
韓氏點(diǎn)了點(diǎn)頭,扶著老夫人的手臂道:“眼看三丫頭都十七了,雖說現(xiàn)在夏家離不得她,可總得嫁人吧?她不嫁,對底下的幾個妹妹婚事也有影響。正好我那本家內(nèi)侄今年二十了,早年忙著家業(yè)顧不上親事。我心想兩個孩子剛好湊成一對,兩家親上加親,豈不正好?只不過,這事本不該我拿主意,就先跟娘提一提。娘覺得怎么樣?”
老夫人沒言語,扶著榻上的羅漢圍屏緩緩坐下。
長房的兩個孩子雖然都跟她不親,但夏柏盛也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親兒,對長房并不是毫無感情。她明白二兒媳想要三丫頭手中的權(quán)力,這才著急。韓氏的內(nèi)侄她也見過,相貌嘛,還算過得去。韓家做酒水生意,薄有家產(chǎn)。
若是從前,她肯定不應(yīng)的。但現(xiàn)在三丫頭壞了名聲,能找到像韓家這樣的也算不錯了。
“事是好事,但你得跟老大媳婦說說,也問問三丫頭的意思�!崩戏蛉伺牧伺捻n氏的手背,和顏悅色地說道。
韓氏面上笑盈盈地應(yīng)了,心中卻不痛快。等回了松華院,拿夏柏茂出氣:“你那侄女不過是雙別人不要的破鞋!就你娘那口氣,好像我們韓家還高攀了她似的!”
“你可小點(diǎn)聲!”夏柏茂站在妻子身邊,好言好語地勸道,“嵐兒如今主意大,婚事豈是你能張羅的?娘都沒法做主的事,你就別瞎操心了。”
韓氏扯著嗓子道:“在松華院我有什么好怕的!難道夏家的家業(yè)是靠大哥一個人掙下來的嗎?當(dāng)初若沒有我娘家拿錢,沒有你跟著跑東跑西,夏家能有今天�。克购�,成天擺臉色給我們看!”
夏柏茂拍著她的背道:“是是是,你說的都對。可嵐兒的確比我強(qiáng),短短幾年就讓夏家變成了紹興的首富。你別忘了,大哥從小就帶她出海見識,又請最好的先生教她,是當(dāng)個男孩來養(yǎng)的。再說了,都是一家人,你非得爭長短干什么?娘還在呢�!�
韓氏狠狠瞪了丈夫一眼,用力拍開他的手臂。想當(dāng)初,大哥大嫂成親數(shù)年都沒個孩子,四處求醫(yī)問藥,好不容易才有這么個女兒,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吃穿用度半點(diǎn)都不曾馬虎,王公貴女也不過如此。她還腹誹過一個丫頭何必花那么大的代價(jià)養(yǎng)。眼下看來,還是有點(diǎn)用處的。
可韓氏不甘心,萬一那英國公世子真的找上門呢?長房一干人等還不跟著雞犬升天。
……
從北院出來,夏衍背上書囊,鞠躬道:“娘,姐姐,我去學(xué)堂了�!�
杜氏上前整了整他的衣領(lǐng),看他整日里抱著一本《論語集注》,如同癡兒,笑道:“路上小心些。六郎,讀書也別太辛苦了。”
夏衍乖巧地點(diǎn)頭:“孩兒明白。娘,孩兒下學(xué)了就去看您�!�
“嗯,快去吧�!倍攀蠐]了揮手,目送兒子離開。他又長高了不少,背影漸漸有點(diǎn)像他父親了。杜氏眼眶微紅,夏初嵐扶著她道:“娘,外面風(fēng)大,回去吧�!�
杜氏應(yīng)好。一行人回到杜氏的住處,夏初嵐看屋里的光線暗,便叫思安去將窗邊的竹幕卷起來。陽光照進(jìn)屋里,頓時亮堂了許多。
杜氏的侍女思香拿著幾支新摘的月季進(jìn)來,燒掉柄,置膽瓶中,然后倒入水。接著從案上的青釉刻花三重香合里挑出一粒沉香丸,放進(jìn)蓮花香爐里的銀片上,蓋上爐蓋。頂端的蓮心小孔里裊裊升起煙來,如山穴之云,香氣頓時在屋子里彌漫。
思香和思安隨即躬身退下。石麟院這邊除了泉州帶過來的舊人,其它的侍女仆婦都是到了紹興府之后新買的。夏初嵐親自調(diào)教過,一個個都很懂規(guī)矩。
杜氏倚在床頭,眉眼秀美,如平湖秋月,只是面色蒼白。
夏初嵐吹了吹勺里的湯藥,一點(diǎn)點(diǎn)喂給她喝。
杜氏望著女兒嬌美的容顏,想著她小小年紀(jì),就要里里外外地操持,不禁搭著她的手腕說道:“都怪為娘的沒有用,讓你這般辛苦。嵐兒,聽娘一句勸,還是尋個好人家嫁了,別擔(dān)心我跟你弟弟……咳咳咳。”
夏初嵐輕拍著杜氏的背說道:“娘,嫁人的事不急�!�
“怎么不急?你二姐在你這個年紀(jì)都出嫁了,初嬋也在相看人家了。莫非……你還沒將那人放下?”杜氏試探地問道。
夏初嵐低頭來回翻舀著碗里的湯藥,輕輕吹氣,沒有應(yīng)聲。
“嵐兒……”杜氏拿帕子掩著嘴,語重心長地說道,“那英國公世子的確是人中龍鳳,常人難比�?伤粽鎸⒛惝�(dāng)回事,怎么能讓府里的婆子那般羞辱你?去高門里頭做妾,還不如找戶尋常人家做正妻。并非娘阻止你跟他在一起,可是一想到你那苦命的姨娘……”她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
早年杜老爺做過縣里的推吏,養(yǎng)出的一雙女兒知書達(dá)理,相貌也好,十里八鄉(xiāng)的男子都爭著來求娶。只不過杜氏的姐姐跟一位衙內(nèi)好上了,硬是去給人當(dāng)小妾。杜老爺攔不住,只能隨著她去了。
可惜風(fēng)光日子沒過多久,人就香消玉殞了。
妾就是個半奴,在高門里頭毫無地位可言。若是親王府那些出身好的貴妾也就罷了,像他們這樣小戶人家出身的,如同螻蟻,還不是任人宰割?
所以那時英國公府派人來接夏初嵐去做妾,老夫人都松口了,夏柏盛和杜氏卻怎么都不肯。前車之鑒擺在那里,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捧在手心里養(yǎng)大的女兒去跳火坑?
夏初嵐也知道,陸彥遠(yuǎn)要真的對原主有感情,何至于這些年,不聞不問?想來他只是貪圖美色,過后早就把那些山盟海誓給忘了。夏初嵐犯不著惦記這么一個渣男,更別提對方于她而言,只不過是個毫無關(guān)系的陌生人罷了。
正要回杜氏,思安在外頭喊道:“姑娘,六平有急事稟報(bào)!”
思安這丫頭雖然性子活潑直爽,但也懂得分輕重。這樣火燒火燎的,必定是有大事。夏初嵐站起來,喚了杜氏的陪嫁楊嬤嬤進(jìn)來,叮囑道:“嬤嬤,看著娘把這碗藥喝下。”
“哎!”楊嬤嬤立刻應(yīng)了,目送夏初嵐出去。
床上的杜氏又咳了兩聲,長長地嘆口氣。若不是她的身子如此不中用,家里的頂梁柱又不在了,女兒的婚事何必拖到現(xiàn)在。
楊嬤嬤在床邊坐下來,剛才母女倆在屋中的對話,她都聽見了。
“三姑娘如今掌家也是好事。夫人想想,老爺不在了,六公子年歲尚小,若上面沒有這個姐姐撐著,指不定二房那邊怎么欺負(fù)咱們呢�!�
杜氏看了她一眼:“嵐兒也是我的心頭肉。不能因?yàn)槲覀冃枰偷⒄`她的終身大事。你幫著留意些,若有差不多的人家不介意當(dāng)年的事,就告訴我�!�
楊嬤嬤也覺得自己有些自私,吹了湯藥喂杜氏:“您慢點(diǎn)喝,燙著呢。三姑娘的事,老身一直記著的�?赡仓滥怯鞘裁慈思�,姑娘跟英國公世子好過,旁人稍稍打聽,都不敢蹚這渾水。差一點(diǎn)的人家,又怕委屈了咱們姑娘�!�
杜氏何嘗不知此事難辦?否則她也不用發(fā)愁了。
楊嬤嬤正細(xì)心地喂著湯藥,思香進(jìn)來稟報(bào):“夫人,松華院那邊派人過來,說要咱們準(zhǔn)備一下,二夫人一會兒過來�!�
楊嬤嬤沒好氣地說:“豈有此理!過來便過來,還要我們準(zhǔn)備什么?難不成要我們夫人出去迎接她?夫人,老身得出去好好教訓(xùn)一下松華院的人�!�
杜氏按著楊嬤嬤的手,淺笑道:“不過是個下人,你又何必生氣?二弟妹向來是這樣,性子爭強(qiáng)好勝些罷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們幫我梳頭換衣服吧�!�
楊嬤嬤無奈,扶她起來。自家夫人是個知書達(dá)理的,性子溫順,素來不愛與人爭。可到底是長房長媳,身份擺在那里,不能因?yàn)槔蠣敍]了,就由著旁人騎到頭上來。
反正姑娘說過,二房的人客氣倒也罷了。若是不客氣,還以顏色也未嘗不可。
第七章
夏初嵐跟著思安走出石麟院,六平帶著三房的夏靜月來到她面前。夏靜月跟夏初嬋同歲,只略小幾個月,也是極好的相貌,清麗可人。
她一見夏初嵐,便急聲道:“三姐姐,爹爹可能出事了!”
夏初嵐鎮(zhèn)定地問道:“出了何事,你慢慢說�!�
“上午的時候,有個人把爹爹叫走了。爹爹臨走時說馬上便能回來,還能趕得及喝大嫂敬的茶,要我和娘別驚動你們。可是剛才我們回去,爹爹還未歸,有個小廝把這封信送了過來。”夏靜月說完,急忙把一封信遞給夏初嵐。
信封上沒有具名。
夏初嵐把信抽出來,抖開看了看。很普通的字體,看不出什么端倪。信上說,要夏家當(dāng)家之人單獨(dú)到泰和樓去談事,若午時不到,夏柏青也就回不來了。
泰和樓是紹興最大的酒樓,食客如云,生意興隆。
“三姐姐,娘看了信就暈過去了,我真的不知該怎么辦……求你一定要幫幫我們�!毕撵o月掩面哭泣。她年紀(jì)尚小,三房又只有她一個孩子,遇事沒有人可以倚靠。
夏初嵐受不了女孩兒哭,看了思安一眼,思安連忙上前柔聲安慰五姑娘。
夏初嵐知道,如果說夏家尚有明事理的人,便是她這位三叔了。三叔跟爹志趣相投,性情相近,雖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感情卻勝過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三叔當(dāng)年就是為了追查爹出事的真相,才被吳志遠(yuǎn)整治而辭官的。
她想了想,對夏靜月說道:“你先回去,告訴三嬸不要擔(dān)心,我會想辦法的。另外,此事先不要告訴旁人�!�
夏靜月聽到這番話,心里一塊大石總算落地了,忙不迭地點(diǎn)頭,擦干眼淚。她知道三姐的本事,夏家能在短短的時間之內(nèi)打敗眾多對手,成為紹興的首富,這位姐姐居功至偉。
對于她們這些整日里只知道悶在內(nèi)宅做女工待嫁的姑娘們來說,三姐的見識和氣魄都太出色了。自己遇到事情只會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哭著求人幫忙。可三姐片刻之間就拿出了主意。
夏靜月心里,其實(shí)十分佩服她。
回到玉茗居后,夏初嵐坐著把事情想了一遍。三叔幫著打理生意場上的事,但沒聽說得罪過什么人。那便是沖著夏家來了?可對方想要什么呢?信上沒提錢財(cái),沒列要求,只要夏家主事的人單獨(dú)過去……泰和樓開門做生意,大庭廣眾要行惡事也不太可能。
她一個商戶小民,還真想不到什么人物要這樣費(fèi)盡心思地見自己。無論如何,三叔在他們手里,不得不去一趟。
她叫思安進(jìn)來幫忙換了身衣裳,出門在外,穿男裝行事方便,也能省去不少麻煩。思安幫她盤好發(fā)髻,仔細(xì)撫平袍上的褶皺,小聲道:“姑娘,您真的要去嗎?萬一……”
“別擔(dān)心,我有分寸�!毕某鯈鼓闷鹱郎系恼凵龋p敲了下思安的頭,走出去了。
端午過后白日漸長,空氣燥熱,院子里的花草都被曬得沒有精神。夏初嵐在廊下走著,獨(dú)自想著心事,沒注意到夏初熒帶著一幫人從另一條廊下走過。
夏初熒遠(yuǎn)遠(yuǎn)便看見了夏初嵐,一身男裝,儼然是個風(fēng)度翩翩的佳公子。
她不禁停下腳步,身后的人問道:“姑娘,怎么了?”
夏初熒搖了搖頭,自嘲地笑笑。每當(dāng)夏初嵐出現(xiàn)在眼前,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在意。
她的這個三妹不僅貌美如花,而且琴棋書畫無論什么都是一學(xué)就會。長大以后,上門求親的人更是只提夏三姑娘,禮物拜帖成堆地往長房送。那時候的夏三姑娘,當(dāng)真無限風(fēng)光。
直到遇見了陸彥遠(yuǎn),她一帆風(fēng)順的人生才算栽了個大跟頭。
夏初熒心里難免生出幾分幸災(zāi)樂禍來,原以為三妹從此一蹶不振了�?蓻]想到,她如同破繭而出的蝴蝶,美得越發(fā)驚人。
難怪娘擔(dān)心陸彥遠(yuǎn)回來找她。自己見過臨安那么多的世家貴女,又有哪一個能比得過她?
……
夏初嵐走出家門,碰見了同樣要出門的夏謙。
夏謙主動走過來,問道:“三妹要去哪里?若有為兄能幫忙的地方,不妨說出來。你是姑娘家,還是少出門為宜。”
在旁邊裝作整理轎子的六平直咋舌。大公子平日里最不耐煩幾個妹妹糾纏他,偏偏只對三姑娘脾氣好得出奇。若說是因?yàn)楣媚锸掷镎萍业臋?quán)力,可他是老夫人最疼愛的孫子,又是讀書人,吃穿用度全撿家里最好的來,根本不用巴結(jié)姑娘。
“我出門辦些事,不勞煩大哥�!毕某鯈沟卣f道,眸光中含著三分冷意,徑自下了臺階。她最不喜歡別人因她是個女子,就覺得她是該囿于內(nèi)宅之中的。
夏謙看著她上了轎子,兩手在袖中握緊。好端端的姑娘家整日里拋頭露面,成何體統(tǒng)?那些富賈鄉(xiāng)紳各個都是色胚子,明著占便宜,背地里又說了許多難聽的話。她不在意,他卻很惱火。
恨不得將她鎖起來,關(guān)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只有他能看見才好。
夏謙的隨從六福配好馬鞍,過來躬身道:“公子,可以走了。”
夏謙眼見那邊夏初嵐的轎子離開,在六福耳邊吩咐了一聲:“你派個人跟著三姑娘,看看她到底去了哪里。”
六福雖然不明白主子的用意,但還是喚了個人,悄悄跟在夏初嵐的后面。
轎子往泰和樓的方向走,六平跟在轎子旁,小聲問道:“姑娘,咱們要再多帶些人嗎?”
夏初嵐心里其實(shí)也沒把握,只怕對方來頭不小,真有什么事,也怕自己帶的人不是對手。她想了想,湊到轎上的小窗邊,吩咐六平:“你去州府衙門,把事情偷偷稟告宋大人。就說夏家若有麻煩,這旬的賦稅恐怕就交不上了。”
六平猶豫:“可小的走了,姑娘怎么辦?不如叫別的人去……”
“對方既然約在泰和樓,又是光天化日,應(yīng)該不會輕易動手。宋大人知道你是我的人,換個人,他未必會給面子。你聽我的便是。”
六平應(yīng)好,匆匆忙忙地掉頭走了。
……
泰和樓前豎著巨大的彩樓歡門,二樓有幾名濃妝艷抹,頭戴時令花朵的妓子在憑欄叫客。門口立著個穿短衣的小倌,一看到夏初嵐下轎子,立刻殷勤地跑過來:“是夏姑娘吧?小的恭候多時,請您跟小的來�!彼娺^畫像,只能說真人更美。
夏初嵐一怔,看來對方是有備而來。她回頭吩咐了兩句,才淡淡地說道:“前面帶路吧。”
一樓大堂坐著多是散客,此刻臨近中午,座無虛席。跑堂往來穿梭于各個席位之間,手舉托盤,里頭放著亮得發(fā)光的銀質(zhì)酒器。還有歌女彈阮唱曲,仔細(xì)聽,詞是柳三變的《少年游·長安古道馬遲遲》。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棲。夕陽島外,秋風(fēng)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那唱腔婉轉(zhuǎn)低吟,帶了幾分悲切,與滿堂的熱鬧格格不入。長安在北方,如今是金人的領(lǐng)土,改稱京兆府。二十年前很多人背井離鄉(xiāng),追隨皇室到了南方,一部分人偏安一隅,卻還有一部分人心心念念著故土和少年時。
小倌見夏初嵐駐足不前,催了一聲,夏初嵐才上樓。她也不知道為何忽然想起那個渣男,勒馬望著北方,壯志滿懷,器宇軒昂的樣子,的確是很耀眼。
二樓相對比較安靜,各個雅間的門都關(guān)著。有的門口站著強(qiáng)壯的護(hù)院,有的是清秀的隨從。小倌走到一間有著四扇門的雅間前,先敲了敲門。得到里面的回應(yīng)之后,才推門讓夏初嵐進(jìn)去。
正對門擺著一座比人還高的單扇屏風(fēng),旁邊年長的茶博士正坐在風(fēng)爐前煎茶。風(fēng)爐是銅所鑄,三足,如同鼎。上面的銚子是銀制的,其中的水翻滾如蟹眼。
茶博士聞聲抬起頭,只覺眼前一亮。他閱人無數(shù),一下就看出這是個頂好看的小姑娘。真是明眸皓齒,顧盼生輝。
夏初嵐點(diǎn)頭致意,徑自繞過畫屏。
原來屋里的人還不少。四名侍女和仆婦低頭規(guī)矩地站著,仿佛四座石雕。另一名看著等級高些的侍女,見她進(jìn)來,立刻走到桌子旁邊。那里還坐著位衣飾華麗的女子,正在飲茶,手中似還捏著一卷小像在賞看。
她的指甲紅如胭脂,頭上插著的一支步搖十分惹眼:環(huán)繞著折枝牡丹的一對蝴蝶、兩只鴻雁以薄金片一一鏨鑿成形,再用細(xì)金絲連為一體。繁花似錦,巧奪天工。擁有這樣手藝的金匠如今已經(jīng)不多了,而且大都在臨安。
再看相貌,算不上國色天香,但妝容精致,稍稍彌補(bǔ)了五官上的不足,儀態(tài)舉止更是處處透著股大家閨秀的端莊和……高高在上。
那名侍女出聲提醒:“夫人,來了�!�
女子這才緩緩抬起頭,與夏初嵐四目相接,捏著小像的手指驀然收緊,面露微笑:“夏姑娘,久仰大名。”
第八章
屋里燃著特制的合和香,是從西洋運(yùn)來的。還有一股大食國薔薇水的味道。大食薔薇香氣馨烈,數(shù)十步尤可聞到。仰賴于繁盛的海上貿(mào)易,如今買到這些番貨并非難事。但不是任何人都能買得起。
夏初嵐站在原地,行禮道:“我與夫人素不相識,不知夫人為何要扣下我夏家的人?”
“我只是想見你�!迸訌澚讼伦旖牵詧�(bào)家門,“我是莫秀庭。你應(yīng)該聽過我的名字吧?”她盡量保持聲線平穩(wěn),實(shí)則心里很亂。因?yàn)槭种挟嬒裆系呐�,遠(yuǎn)沒有真人來得好看�?v然她來之前已經(jīng)做好充分的準(zhǔn)備,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女孩站在這里,自己就已經(jīng)輸了。
竟然是莫秀庭!夏初嵐怎么也想不到,會跟這位見面。
“聽過�?煞蛉撕臀抑g,有何好說呢?”她臉上很淡然。一個是正室,一個是舊情人,見面多數(shù)都跟仇人似的。而且正室的爹是參知政事,也就是副相,位高權(quán)重。反觀她這個舊情人,區(qū)區(qū)商戶女,跟人家真是云泥之別了。
夏初嵐不是原主,跟莫秀庭沒有那么多的愛恨糾葛,倒是覺得渣男跟正室也算是門當(dāng)戶對了,挺相配的。
莫秀庭原以為對方聽到自己的名字,至少該驚訝一下。可眼前的女孩沉著冷靜,不卑不亢,好似渾不在意。她是莫懷琮之女,又是英國公的兒媳婦,尋常人巴結(jié)都來不及,就連宮里的娘娘們見到她,也都親親熱熱的,還沒人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你先坐下吧。”她和氣地說道,“這茶餅是我?guī)淼谋痹坟暡瑁B興應(yīng)該沒有,你嘗嘗看�!�
北苑是皇家茶園,在福建路的建州。方圓三十多里,內(nèi)有四十六座茶園。每年開春,需雇用當(dāng)?shù)厣锨刹韫と送瑫r上山,腳步聲響若驚雷,蔚為壯觀。北苑茶聞名遐邇,精品頻出,更有前人今人專門著書立作。
夏初嵐不為所動:“我人既然已經(jīng)來了,還請夫人先放了我三叔。他與我們之間的事情并無關(guān)系。”
“我倒忘了�!蹦阃バα诵Γ衼硎膛愿缼拙�,那侍女就開門出去了。她繼續(xù)說道:“你放心,他只是在別處喝茶。我擔(dān)心你不肯來見我,才出此下策。不過你這三叔當(dāng)真關(guān)心你,一聽到是英國公府來人,便急急趕來了。你坐下吧。這位茶博士點(diǎn)茶的手藝甚好,能在茶湯之上瞬息變幻出多種圖樣,堪稱一絕。不想看看么?”
這女子看著挺和氣,實(shí)則十分厲害,句句壓著人。就憑她懂得從夏家那么多人里,單拿三叔來要挾,便不能掉以輕心。
夏初嵐索性依言坐了下來。剛才來時,外面站著兩個護(hù)院,屋子里又有這么多人,只怕想走沒那么容易。反正她的人都留在下面,六平也應(yīng)該見到宋云寬了,不愁沒人救場。
既來之則安之,正好聽聽這個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
本朝的州府衙門大都破舊,雖棟施瓦獸,門設(shè)梐枑,區(qū)別于普通的建筑,仍是不太起眼。因?yàn)榈胤缴弦缅X之處實(shí)在太多,像修繕衙門這樣費(fèi)錢費(fèi)力又無關(guān)政績的事,任上的官員都不會去做。一個弄不好,還要被身邊的判官和朝里的臺諫官參一本。久而久之,各地破舊的府衙倒也成了為官清廉的一種標(biāo)志。
六平跑到衙門口,沖官差行禮:“勞官爺進(jìn)去通報(bào)一聲,城南夏家的六平有急事求見宋大人!”
城南夏家不就是紹興的首富么?官差知道宋大人一向重視這些城中的富賈,賦稅可全靠著他們,于是板著臉說道:“你在此處等著�!�
“有勞官爺!多謝官爺!”六平一邊擦汗,一邊鞠躬。
州府衙門一般與官員居住的官舍連在一處,便于辦公。官差走過官舍內(nèi)不大的天井,停在緊閉的堂屋門前,小聲道:“大人,夏家有個叫六平的要見您。”
“等著。”里頭傳來宋云寬的聲音。
官差不知道宋大人的意思是要他等著,還是要夏家的人等著,只能杵在門外。
堂屋內(nèi),顧行簡坐在木椅上,翻看卷宗,聽到夏家時手指微頓了一下,臉上并沒有流露出異常。這卷宗記錄著宋云寬在紹興任上三年所處理的重大案件,還有賦稅,田畝,人丁的增減情況。
宋云寬垂首站在旁邊,時不時地掏出手帕擦額頭上的汗。他后背的朱色官服濕了一大片兒,官帽上的翅頭微微顫動,眼睛直盯著顧行簡修長白皙的手指。
誰能想到堂堂宰相大人竟會親臨紹興府,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
“我如今停官留職,是微服出行。宋大人不用拘禮,坐下便是�!鳖櫺泻喬值馈�
“下官不敢,下官還是站著罷。”宋云寬笑著應(yīng)道。他也是今早才從進(jìn)奏院下傳的邸報(bào)里知道,顧相被皇帝停官了�?深櫹鄼�(quán)傾朝野,勢力盤根錯節(jié),在不在野其實(shí)并無多大區(qū)別。就憑皇上對他的寵幸,想必很快就會復(fù)起。
宋云寬又偷偷打量了眼面前之人。年輕,實(shí)在是太年輕了,玉質(zhì)金相,氣度不凡。就算布衣加身,那股凌厲的壓迫感卻遮掩不住,往那里一坐,他這個正五品的官員,雙腿都有點(diǎn)發(fā)軟。
“我記得宋大人是明法科進(jìn)士出身?”顧行簡隨意地問道。
明法科是專攻律學(xué)的人才,在本朝一度有很高的地位,甚至比明經(jīng)科二甲進(jìn)士及第的出身還要高。尤其是宋云寬那一年的明法科,出了很多的重臣。
宋云寬立刻恭敬地回答:“正是。但小的不才,選官時,沒能考入大理寺,反而去了地方,當(dāng)過縣尉和司理參軍。這些卷宗上都有寫�!�
顧行簡點(diǎn)了點(diǎn)頭,終于合上卷宗,放在手邊的圓桌上,看向宋元寬,含笑道:“我沒事了,宋大人去忙吧�!�
“不忙,不忙。相爺不妨在紹興多留幾日,讓下官盡盡地主之誼。今夜下官想在泰和樓為您接風(fēng)洗塵,請您賞臉,一定要來。”宋云寬拜道。
顧行簡的眸色冷了幾分:“莫說如今我停官在家,不欲驚動紹興府的上下官員。便是我仍在中書之位,也去不得這泰和樓。宋大人難道不知,赴非公使酒食者,杖八十�!�
宋云寬一抖,又言:“那下官還有兩幅字畫想……”
“宋大人�!鳖櫺泻喢C容道,“考官憑的是真才實(shí)學(xué),不必做無用之事。”
宋云寬的手在袖子底下搓了搓:“下官,下官沒有別的意思。聽說不久前臺諫參,參了您一本,說您結(jié)黨營私,任人唯親。您一手提拔的吳大,大人被大理寺鞫讞。他連累您被,被……您一定會沒事的。”他一緊張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吳志遠(yuǎn)在福建路的時候就是個通竅的人,上下官員都與他交好,政績也不錯,市舶司的歲緡成年增長,為三司之首。調(diào)任戶部侍郎之后,在朝中也是過得風(fēng)生水起。但吳志遠(yuǎn)身上的污點(diǎn)其實(shí)不少,只因是顧行簡提拔的,自然歸到顧相那一派,沒人敢動他。
宋云寬打聽到,這次是主戰(zhàn)派的大臣想要興師北伐,怕顧行簡阻擾,故意打擊他,才從吳志遠(yuǎn)下手,致使他被連累。
顧行簡意味深長地看著宋云寬。進(jìn)奏院管朝中和地方的文書傳遞,隸屬門下省。各省司的邸報(bào)通過進(jìn)奏院下傳地方,通常只是報(bào)個任免的結(jié)果。此次皇上雖停了他的官職,但臺諫官上的折子都被壓在了御案上。按理說到了宋云寬這里,不應(yīng)該知道得這般清楚,只能說進(jìn)奏院有邸吏泄露了風(fēng)聲。
看來這位宋大人,本事還不小啊。
宋云寬被顧行簡看得心虛,汗如雨下。難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顧行簡端起茶杯,輕呷了一口,閑談般說起:“吳志遠(yuǎn)是我授意嚴(yán)辦的。我能一手提拔他,自然有本事將他拉下來。至于被連累,也在意料之中�!�
宋云寬嚇得“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驚得說不出話來。相爺,相爺為何要同他說這些?堂堂一位朝官的罷黜下獄,被宰相大人說得如此云淡風(fēng)輕,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他忽然有些后悔,非得進(jìn)臨安的市舶司干什么?嫌命太長么。
顧行簡站起身,走到跪著的宋云寬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宋大人不用怕,做好本分就是。告辭。”說完便開門出去了。
宋云寬癱坐在地上,摘下官帽,魂都去了一半。太可怕了,談笑間就決定了一位官員的仕途生死。
過了一會兒,官差進(jìn)來找宋云寬,看到知府大人呆怔的模樣,連忙蹲下身問道:“大人,您怎么了?”
宋云寬這才如夢初醒,嘆了口氣:“扶本官起來。你剛剛說夏家來人了?”
“是啊,一個叫六平的小廝,還在府衙外面等著呢。大人,您沒事吧?臉色看起來很不好�!惫俨顡�(dān)心地說道。他在衙門里頭也干了不少年,自這位宋大人走馬上任,還沒見過他這般模樣。
宋云寬想想剛才在屋里的那個人,還有點(diǎn)后怕,重新戴好官帽,說道:“本官去換身衣服,你把人帶進(jìn)來�!�
六平等了許久,在衙門外焦急地走來走去,總算聽到宋大人傳喚。他一見宋云寬,就把事情一股腦兒地說了。宋云寬摸著胡子琢磨,什么人這么大的膽子,敢在紹興府綁人?吃了熊心豹子膽!
宰相還在這兒呢,萬一聽說他連轄下的良民富賈都保護(hù)不力,他的仕途便堪憂了。更何況他跟夏家的關(guān)系素來不錯,否則也不會去喝夏謙的喜酒。
他果斷地吩咐身邊的官差:“叫幾個人跟六平去泰和樓,本官倒要看看是何人敢在紹興的地界上放肆!”
第九章
莫秀庭叫雅間里的人都退下去,夏初嵐則認(rèn)認(rèn)真真地品起茶來。這茶甘冽清香,半點(diǎn)苦澀也無,茶湯清澈,跟市面上能買到的茶葉大不一樣。果然好東西只會集中在少數(shù)權(quán)貴手里頭,她今日也算跟著沾光了。
她不慌不忙的,靜等著莫秀庭開口。費(fèi)了如此周折將她約來,肯定不是請喝茶的。
莫秀庭見夏初嵐很沉得住氣,不由地看了她好幾眼。女子愛美是天性,臨安那些夫人姑娘們出門前無不悉心裝扮,細(xì)細(xì)描摹,以求妝容精致。這個女孩兒卻素面朝天。但是底子實(shí)在太好了,縱然不施粉黛,也能艷壓群芳。
“聽說你們家原來在泉州生意做得很大,為何搬到紹興來了?”莫秀庭終于緩緩地開口問道。
夏初嵐放下茶碗,說道:“我爹在海上出事,算命先生說那邊的風(fēng)水不好,要我們往北遷,最好在都城附近落腳�!逼鋵�(shí)當(dāng)初說的最好之處是都城臨安,但臨安乃天子腳下,寸土寸金,商賈云集。再加上陸彥遠(yuǎn)的原因,所以他們才退而求其次選了紹興。
莫秀庭思忖,紹興離臨安這么近,若說夏初嵐沒動過什么別的念頭,她才不信。早年去泉州暗查的人回來說,夏初嵐可是死活都要跟陸彥遠(yuǎn)在一起,做妾都不在意的。
“你跟世子爺,這幾年可有通過書信?”莫秀庭又試探地問道。
等了半日,總算是說到正題了。夏初嵐輕笑道:“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怎么還敢高攀世子爺?當(dāng)年的事是我年少無知,早就過去了。如果夫人擔(dān)心我還存有什么非分之想,那大可不必。好馬還知道不吃回頭草。”
莫秀庭被噎了一下,索性直言道:“世子爺來了紹興,或許他會來找你。你就不想見他么?”
陸彥遠(yuǎn)到了紹興?夏初嵐全然不知。她剛占了這具身子那會兒,時常夢見在泉州的事情。雖然不是當(dāng)事人,但那些事仿佛親歷,這具身體應(yīng)該還保留了對陸彥遠(yuǎn)的強(qiáng)烈意識。她也想過如果陸彥遠(yuǎn)回來找原主,她要幫原主說些什么,做些什么。
可是年復(fù)一年,陸彥遠(yuǎn)音訊全無,原有的念頭也都煙消云散了。原來的夏初嵐早已不在人世,那些愛與恨,又有什么意義。
她還沒想好怎么說,雅間的門忽然“砰”地一聲被踢開了。
一個人影從屏風(fēng)那頭走了過來。男人高大英挺,劍眉入鬢,眸若星子,身上穿著窄袖戰(zhàn)袍,護(hù)腰佩劍。這人真是少有的好看,如同陽光般耀眼。難怪三年過去,她還是一眼便認(rèn)了出來。
陸彥遠(yuǎn),這個仿若隔世的人。夏初嵐握著茶碗喝了口茶,不知為何,竟嘗出了些許苦澀的味道。
陸彥遠(yuǎn)沒想到屋中是這般光景,愣了一下,停在那兒。三年不見,雖然偶能聽到她的消息,說她如何浴火重生,執(zhí)掌夏家,成為紹興首富。但印象里,她還是那個撲在他懷里撒嬌,叫他陸郎的小姑娘。直到今日一見,的確是不一樣了。特別是剛才掃過來的那一眼,冷漠得如同陌生人,同時又帶著幾分倨傲。
美人如畫,甚至更好看了。猶如拂曉綻放的花,帶著露水的清靈,又沾染著晨輝和霞光的絢爛。
侍女仆婦們也都跟著涌進(jìn)來,跪在雅間中,齊聲道:“夫人恕罪,我們實(shí)在攔不住世子爺……”
莫秀庭先是錯愕,然后站了起來,端莊地說道:“你們都出去吧�!蹦切┤吮阌拄~貫而出,屋子里瞬間只剩下三個人。
空氣仿佛凝滯般安靜。
“莫秀庭。”陸彥遠(yuǎn)開口喊道,聲音低沉,尤帶著武將的凌厲。他的目光迅速掠過夏初嵐,上前一把執(zhí)著莫秀庭的手腕,將她提到面前:“我到紹興是來辦正事,你來這里做什么?”
“夫君,您弄疼我了。”莫秀庭掙了掙,可是男人的力氣太大,她越掙扎,他抓得越緊。她沒辦法,哀怨地說道:“我離家數(shù)日,甚是思君。聽說您到紹興,我也就跟著來了,卻怎么都找不到您。想起初嵐妹妹也在這兒,便叫她過來喝了杯茶。僅此而已,您又何必緊張呢。”
這女人說話可真是綿里藏針。言下之意就是陸彥遠(yuǎn)故意躲著她,因?yàn)橄某鯈共努F(xiàn)身了。
“我早說過,我跟她不過是逢場作戲,玩玩而已。區(qū)區(qū)商戶女,值得我掛心么?我來紹興,的確是有要事�!标憦┻h(yuǎn)扯著莫秀庭的手臂就往外拉,“跟我走�!�
從始至終,他都當(dāng)夏初嵐不存在一樣。
但莫秀庭太了解陸彥遠(yuǎn)了。他的心思藏得很深,越是裝作不在意,心里越是在意。她原先也被騙了,以為他早就忘了夏初嵐。直到在他的書房里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幅卷起來的小像,就插在皇上賞賜的龍泉窯青釉畫筒里。
他說是當(dāng)年畫的,不小心留在畫筒里。她自然不信,兩人為此大吵一架。
夏初嵐放下茶碗,站起來道:“世子不必麻煩,應(yīng)該是我走�!彼白吡藘刹�,忽然覺得頭暈得厲害,不由伸出手扶著屏風(fēng)的邊沿。怎么回事?難道是茶有問題?
陸彥遠(yuǎn)看出她不對勁,差點(diǎn)過去扶,又強(qiáng)行忍住,掐著莫秀庭的肩膀,斥道:“你到底對她做了什么!你真以為沒有王法嗎!”
莫秀庭也是一愣,她明明什么都沒有做。難道是看到陸彥遠(yuǎn)來了,夏初嵐故意演戲給他看的?但聽到男人這般質(zhì)問,她反而露出笑容,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夫君心疼了?若是我下毒害她,夫君會把我如何?交官府嚴(yán)辦么?”
陸彥遠(yuǎn)懶得跟她胡攪蠻纏,正要過去查看,外面又沖進(jìn)來一群官差,一下子把雅間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你們是何人,這里也是你們能闖的嗎!”莫秀庭蹙眉喝道。官差們面面相覷,頭一次遇到犯事的人還這么理直氣壯的。
六平和顧居敬跟在后面進(jìn)來。顧居敬穿著檀色寬袍,頭戴幞頭,神態(tài)悠閑。他原本在泰和樓跟老友喝酒,聽到官兵上樓的動靜,便走出來看熱鬧。沒想到看見六平,他隱約記得昨日夏家的酒席散后,這個小廝幫著送客人出門,好奇之下便跟了過來。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六平蹲下身,夏初嵐已經(jīng)沒什么意識了。顧居敬立刻執(zhí)了夏初嵐的手腕�?疵}象,好似沒什么異常。他們顧家有祖?zhèn)鞯尼t(yī)術(shù),只不過他學(xué)藝不精,看個尋常的頭疼腦熱還行,這種就看不出端倪來了。他想著還是回去找阿弟吧,那家伙的醫(yī)術(shù)可是能跟翰林醫(yī)官切磋的。
“你們對我家姑娘做了什么!”六平抬頭吼道。他是夏家搬來紹興以后收的人,并不認(rèn)識陸彥遠(yuǎn)。
顧居敬沒想到陸彥遠(yuǎn)會在這里,拱手一禮:“顧某不知世子在此,失敬。你們這是……?”他裝作什么都不知情,實(shí)際已經(jīng)猜到了一些。無非是正室找到了舊愛施壓,怕二人舊情復(fù)熾。但就憑莫秀庭的出身和教養(yǎng),應(yīng)該做不出傷人之舉。
陸彥遠(yuǎn)面無表情地說道:“誤會一場,我剛來,夏姑娘不知為何身體抱恙,暈了過去。這里……我來處理,還請顧二爺找個大夫給她看看。”
“好說,好說�!鳖櫨泳崔D(zhuǎn)身吩咐六平,“我的住處就在旁邊,你們姑娘現(xiàn)在情況不明,不如先到我那兒去。剛好有個現(xiàn)成的大夫在�!�
六平腦子里嗡嗡的,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世子?不會是那位世子吧!他又看了看陸彥遠(yuǎn),相貌談吐都不像是普通人。他心道壞了,八成是了,姑娘怎么就遇到他了?
“這廝,我跟你說話呢�!鳖櫨泳从种貜�(fù)了一遍。
六平方才回過神,心中有些猶豫。雖然顧二爺是大商賈,有身份有地位,不至于欺負(fù)一個小姑娘�?墒琴Q(mào)貿(mào)然將姑娘送到一個男人的住處去,只怕不妥當(dāng)。
“憑我跟你家老爺?shù)慕磺�,還能害她不成。把人弄醒要緊,快些走吧!”顧居敬催到。一會兒圍觀的人多了,不知道又要傳出什么流言蜚語來。這丫頭已經(jīng)夠不容易的了。
六平?jīng)]辦法,實(shí)在擔(dān)心自家姑娘的安危,只能聽顧居敬所言。剛好樓下有給錢就能差使的婆子,六平連忙叫來一個,要她背上夏初嵐,跟在顧居敬后面走了。
等他們走后,陸彥遠(yuǎn)同那些官差交涉。
莫秀庭站在旁邊,她方才看到顧居敬出現(xiàn),已然是大大地吃了一驚。再看到顧居敬竟然帶走了夏初嵐,更覺得匪夷所思。這可是當(dāng)朝宰相的兄長,臨安的大商賈,聲名赫赫。聽他所說,好像跟夏家有些私交?想不到夏初嵐出身這么低微,竟也能攀上如此人物。
她偷偷地看了陸彥遠(yuǎn)一眼,心里又有幾分竊喜。關(guān)鍵時候夫君還是護(hù)著自己的。
第十章
紹興雖不如臨安繁華,但也是個大城。市坊制度被徹底打破以后,百姓可臨街設(shè)鋪,不用按時啟閉。無論繁華街道或是偏遠(yuǎn)小巷,衣食住行所需之物均能便利地買到。
顧行簡在街角的書坊里買了兩本書,就回到顧居敬買的那座民居。民居不起眼,只是個小四合院,門開在巷子里。
崇明正在院子里練劍,看到顧行簡提著包裹回來,連忙過來接。顧行簡回到屋子里換了身涼衫,便坐在西側(cè)間里看文書。崇明悄悄進(jìn)來添過兩次茶,其余時間就坐在門口的石墩上,托腮看著天空。相爺被臺諫官彈劾停官之后,難得清閑幾日,到紹興來散心�?扇嗽谶@兒吧,心還在朝中。
昨夜那么晚回來,還秉燭看文書。崇明磨墨的時候偷偷瞄了兩眼,大到三省吏人的裁減啊,小到臨安的雨水啊,全都要相爺過目。這哪里像是個停官的人。分明是把政事堂給搬出來了。
“阿弟!阿弟快來幫忙!”顧居敬人未到,聲音已到。
崇明立刻站起來,怯生生地回頭看了一眼。二爺這是怎么了?明知道相爺喜靜,還這么大聲。
顧行簡正在寫字,眉心已經(jīng)皺了起來,仍是提筆蘸墨,裝作沒聽見。
“阿弟,要出人命了!”顧居敬又高喊了一聲。
顧行簡閉了閉眼睛,把毛筆擱在筆架上,額角突突地跳。他就知道清靜不了幾日,兄長便會原形畢露。他起身走出房門,來到廡廊下,看到顧居敬大步進(jìn)來,身后跟著一個婆子和一個小廝。婆子還背著人,他們一同進(jìn)了東邊的耳房。
不知道又撿了什么阿貓阿狗回來。他拍了拍衣袍,準(zhǔn)備退回去。
顧居敬從耳房跑過來:“阿弟,我這有個人……”他話未說完,顧行簡已經(jīng)打斷:“我沒空,讓崇明找個大夫來看�!�
“是夏家那個丫頭!”顧居敬生怕弟弟拒絕,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故意夸張道,“我今日在泰和樓喝酒,遇到陸彥遠(yuǎn)和他的夫人,這丫頭也在。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怪可憐的。你醫(yī)術(shù)那么好,不能見死不救吧?”
顧行簡淡淡地看著兄長。夏家的幾個姑娘,能讓兄長這么熱心的,也只有夏柏盛之女夏初嵐了。他不置可否,就這樣被顧居敬強(qiáng)行拉去了耳房。
崇明愣了愣,相爺幾時變得這么好說話了?他也跟了過去,想瞧個究竟。
耳房里,婆子正坐在床邊給夏初嵐擦臉,不停地對六平說:“我老婆子活到這般年紀(jì),還沒見過這么俊的丫頭。那些人怎么下得去手喲�!�
顧居敬把顧行簡拉到床邊,又親自去搬了張杌子,讓他坐下。他道:“你們倆快讓讓,大夫來了。”
婆子和六平連忙讓開,顧行簡也不說話,伸手搭脈。
六平忍不住打量他,男人臉頰瘦削,皮膚玉白,身上的衣服很樸素,看起來氣質(zhì)溫潤,就像個普通的教書先生,但又有股說不上來的氣勢。六平總覺得他面善,好像在哪里見過。忽然想起來,這不是昨天跟顧二爺一起來的那位留胡子的先生?咦,胡子呢?
顧行簡搭完脈,平靜地收回手。顧居敬忙問:“怎么樣?是被下毒了嗎?”六平也著急地看過來。
顧行簡問六平:“當(dāng)時她在的地方燃香了?”
六平連忙回答:“燃了,小的聞著是股很濃烈的香味,不像是平常用的東西。這位爺,是香有問題嗎?”
顧行簡搖了搖頭,四下看看。顧居敬會意,連忙遞了條干凈的帕子過去。顧行簡邊擦手邊說:“你家姑娘本就氣血兩虧,有暈眩之癥。那香應(yīng)該是番貨,氣味濃烈,尋常人若聞不慣,身體便會不適。取薄荷放置塌旁,再熬點(diǎn)八珍湯給她服下�!�
顧居敬點(diǎn)頭,忙打發(fā)那個婆子跟著崇明去辦了。他們這次微服出行,沒多帶人,身旁連個婢女都沒有,只能將就著使喚臨時雇來的婆子。
顧行簡起身,見六平還盯著床上的人,杵著不動,便淡淡地說:“若不出所料,一個時辰內(nèi)她會醒過來。你先回家去報(bào)個消息,免得家中長輩擔(dān)心。最好再叫個貼身侍女過來,方便照顧。”
六平連忙應(yīng)是:“還是您想的周到,小的這就去辦�!彼贿呁馀�,一邊想,來之前分明還很有戒心,不放心將姑娘帶到陌生男人的住處�?墒且姷竭@位先生以后,又覺得他是個謙謙君子,沒來由地相信他。這位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呢?
夏日的天氣說變就變。剛剛還晴空萬里,這會兒便烏云密布,雷聲轟鳴,將有一場大雨。顧居敬跟在顧行簡后面,一直走到西廂房。顧行簡無奈地停下腳步:“阿兄跟著我作何?”
顧居敬賠著笑容:“我想起還把老友丟在泰和樓里,沒個交代。家里請阿弟代為照看一下,如何?”五大三粗的男人,笑容可掬。若不是見慣他生意場上那些手段,當(dāng)真以為是個大善人。
顧行簡沒說話,徑自坐下繼續(xù)看文書。顧居敬就當(dāng)他答應(yīng)了,興沖沖地走了。
過了一會兒,果真大雨滂沱,天地間升起一層水霧,朦朦朧朧的。夏初嵐被雨打在瓦上的聲音弄醒,支著身子坐起來。陌生的地方,身旁沒有人。她下床走到屋外,雨勢太猛,移動不得。她只能站在廡廊下,四處看了看。
江南普通的兩進(jìn)民居,堂屋闊三間,青瓦覆頂。院中種著一棵高大的梧桐,根部有轉(zhuǎn)砌的六邊形護(hù)壇,旁邊擺放著幾盆不知名的小花,沒有人往來。
她隱約記得暈過去以前,看見了六平和顧居敬,應(yīng)該是他們帶她來的。她覺得有些冷,抱著手臂坐在門邊的石墩上,仰頭看著梧桐的樹冠發(fā)呆。
她來自后世人人平等的社會,今日是第一次強(qiáng)烈地感覺到特權(quán)階級跟庶民階級的不同。好比她是商戶女,莫秀庭是官家女,從出生就決定了各自的命運(yùn)。不論是住的地方,用的東西,還是嫁的男人,以后生的孩子,差別都太大了。
就算莫秀庭要害自己,也有的是辦法,多的是人替她去辦。她犯不著親自動手,那樣太有失身份了。
夏初嵐忽然生出無限唏噓。倘若她沒有來,原主沒有上吊自盡,那個被毀了名聲又失去父親庇護(hù)的少女,恐怕終究逃不過被命運(yùn)的洪荒所吞噬。可縱然她來了,除了改變夏家覆滅的命運(yùn),依舊改變不了她的出身。
因?yàn)檫@樣的出身,讓莫秀庭覺得她癡心妄想,讓陸彥遠(yuǎn)覺得她根本不值一提。
“何為高貴,何為低賤?”她喃喃自問,覺得有些迷茫。
“這么大的雨,坐在外面,不怕淋著么。”旁邊有個清冷的聲音響起來。
夏初嵐回頭看去,身材修長的男人站在雨里,一手執(zhí)著傘,另一手端著白瓷碗。傘是傾著的,他的肩膀還露了些在外面,被雨打濕,藥碗上卻一粒水珠都沒有。
他很瘦,顴骨便顯得突出,修皙清俊,眼睛……她一下子認(rèn)了出來:“您是昨天那位先生?”只是沒有胡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