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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但這又好像是他第一次面見劉徹,第一次走上宣室殿。

    年輕的皇帝就坐在上首的漆案之后,

    如此觸手可及的距離,濃重的陰影籠罩著他的面孔,東方朔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只看見他捧著一卷竹簡,微微低著頭,仿佛正讀得入神。

    東方朔深吸一口氣,

    深深一拜,

    而后他向劉徹說,

    “臣日前于夢中見神女,得授一夜起樓臺之術(shù)�!�

    在東方朔觀察劉徹的同時,劉徹也在觀察他。

    他對這個名字乃至這個人都并不陌生,在那群待詔學士中,他召見東方朔的次數(shù)算得上頻繁。

    對于劉徹來說,他生下來就是景帝的皇子,生下來就習慣以俯瞰的視角去注視那些跪在宣室殿上的朝臣,誰有才華,誰不堪大用,這都是他一眼掃過去,就能得出結(jié)論的事情。

    東方朔在那群待詔學士中,算得上是有大才的人,他開口時,話里行間那種耀眼的才華簡直要滿溢出來。

    可是,那又如何?劉徹身為皇帝,身邊難道還缺這么一兩個有大才的人嗎?東方朔也還沒才華橫溢到不可代替!

    所以他召見東方朔的理由并非是看重才華,比這個理由還要再簡單一點。

    簡單到僅僅只是因為

    東方朔很好笑。

    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xiàn)在劉徹的視野中,是因為東方朔給他寫了一封自薦書,寫滿了三千片的竹簡。

    劉徹用了兩個月讀完那一封自薦書,或者換個形容詞,他用了兩個月才笑完那一份自薦書。

    東方朔這樣的人,劉徹見得多了,他從讀那份自薦書的第一個字開始,就明白東方朔想從他這里得到什么東西了。

    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東方朔想把自己的才華賣給他,此時千千萬萬的人都想把自己的才華賣給他。

    可在東方朔之前還從未有人干過如此驚世駭俗的事情,他一封自薦書就寫滿了三千片的竹簡啊。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東方朔成功了,因為他給劉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東方朔從這時起就一敗涂地了,因為他給劉徹留下的并不是他以為的那種印象。

    從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開始,劉徹對東方朔的印象就固定成了兩個字,笑話。

    此后東方朔的表現(xiàn)也并未超出這個印象范疇。

    和其他待詔學士比起來,劉徹對他的關(guān)注度非常高:他關(guān)注著東方朔每一次的語不驚人死不休,關(guān)注著他每一次絞盡腦汁地想以言語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從而得到升遷。

    可是他總也得不到升遷,于是下一次他又會準備上加倍的“語不驚人死不休”,對于劉徹來說,也就意味著他將得到加倍好笑的笑話。

    東方朔講的笑話很好笑,東方朔這個笑話也很好笑。這就是劉徹全部的想法。

    作為漢室的皇帝,偌大帝國的主人,劉徹平日里要處理許多重大或者瑣碎的事務。朝綱獨斷,只手撐天,威風是真的威風,疲憊也是真的疲憊。

    都這么疲憊了,給自己找點樂子怎么了?

    東方朔就是這個劉徹找給自己的樂子,他在論政諷諫上的才華可以被一千一萬個人代替,可他在制造笑話上的才華卻獨步天下。倘若不出意外,劉徹原本是準備將他在“笑話”的位置上擺放個幾十年的。

    他東方朔,有大才的東方朔,將在劉徹的朝堂上,以“笑話”的身份,活到老,活到死。

    倘若不出意外

    可偏偏出了意外。

    溫室殿中,回響著年輕人響亮的話語,打碎了經(jīng)年籠罩于此的肅穆。

    劉徹看著東方朔,不,此時不能再說劉徹看著東方朔了,而是應該說,劉徹瞪著東方朔!

    濃重的陰影籠罩住了皇帝的面孔,因此沒有人能看見,劉徹此時的神情有多么地猙獰。

    他說什么?他剛才說什么?這個弄臣,這個笑話,這個東方朔,他竟然說

    “臣日前于夢中見神女,得授一夜起樓臺之術(shù)�!�

    他怎么敢!怎么敢提到神女,怎么敢在夢中見神女,怎么敢得到神女傳授的“一夜起樓臺”之術(shù)!

    神女分明,分明是劉徹的,是劉徹一個人的!

    端坐上首的皇帝久久不發(fā)一言。

    東方朔變得茫然起來,他開始遲疑,皇帝方才是不是讀書入神了,因此沒有聽到他說出的話?他要再說一遍嗎?他在夢中見到了神女,得到了神女傳授的一夜起樓臺之術(shù)。

    或者再表述得更直白些,他已經(jīng)學會了神女傳授的一夜起樓臺之術(shù),請求皇帝帶他去見神女,好讓他當面向神女展示,自己從夢中學會的那“一夜起樓臺之術(shù)”。

    遲疑再遲疑,猶豫再猶豫,東方朔又叫了一聲,“陛下”

    他的話沒有說完,他聽見“砰”的一聲。

    宣室殿中,所有束手謹立的侍臣忽然在此刻同時下跪,他們彎曲膝蓋,低下頭,漆黑的衣擺落在地面上,如同游曳的蛇尾。

    東方朔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

    光線昏暗,他看不見跪在地上的那些人后頸和臉頰沁出的冷汗,他也不能理解怎么所有人突然都跪下了?

    他所看見的只是皇帝忽然將捧在手中的竹簡擲到了桌案上,甚至并沒有用上多大的力氣啊,發(fā)出的聲音也很輕,遠遠稱不上響亮。

    從這一刻的反應就能看出來,東方朔他是個笨蛋。

    劉徹高高在上地看著東方朔,嘴邊不知不覺已經(jīng)勾起了一絲冷笑。

    東方朔擅射覆,劉徹無聊時會將他召過來解悶,他每次都能精準地說出被劉徹覆蓋起來的是什么東西,每一次,從無例外。

    到了這種地步,已經(jīng)不止是擅射覆了,而是在射覆的技藝上獨步天下。

    像他這樣的人,理應已經(jīng)觸摸到了命理的大門,冥冥之中也能感知到自身的命途走向。

    東方朔當然也不例外,劉徹在觀察他時能看得出來,他其實已經(jīng)意識到了他此時注定不能得到他妄想中的權(quán)勢和地位。

    可他還是千方百計地走到了劉徹的面前。

    這一年是建元六年,東方朔二十六歲,給劉徹寫自薦書時,他二十一歲。

    如此的年輕,擅長射覆是真的,年少輕狂也不是假的!縱然意識到了慘淡的命運,卻終不能甘心,而是自恃才華,還要再掙扎。

    可是他掙扎錯了啊,他在劉徹面前千方百計絞盡腦汁地展示自己的才華,可從頭到尾他從未看清楚劉徹的心意。

    從前他看不出劉徹拿他當笑話,如今他也看不出劉徹因他而暴怒。

    他只是站在宣室殿上,茫然地左看右看,膝蓋微微地彎曲了一點,又直起來,然后再彎曲下去他不明白為什么所有人忽然就都跪倒了,他在猶豫自己要不要也跟著跪一跪。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愚蠢的人!劉徹不喜歡聰明人,但劉徹更厭惡愚蠢的人,東方朔曾經(jīng)提供過的所有笑話加在一起都無法抵消掉他此刻表現(xiàn)出來的愚蠢。

    劉徹眼神中的刻毒簡直已經(jīng)無法掩飾了,惡劣的情緒在他內(nèi)心翻涌,簡直要翻涌出一片黑色的沼澤。

    他從來都不是好脾氣的君主,恰恰相反,他殘暴、恣肆、刻薄、寡恩,且在不該忍耐的時刻絕不忍耐。

    他對自己的性格心知肚明,可他同時對自己的身份心知肚明。他是皇帝,他理所當然殘暴、恣肆、刻薄、寡恩,且在不該忍耐的時刻絕不忍耐。

    他端坐在宣室殿上操縱他臣子們的命運,猶如居高臨下的神。

    東方朔這個人,在他面前算什么?他輕易就能碾死他,像碾死一只微不足道的螻蟻,車裂、腰斬、俱五刑,他想對東方朔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甚至不需要一個理由。

    可此時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甚至還要站起來,走下去,走到東方朔面前,對東方朔露出笑容。

    對這么愚蠢的一個人露出笑容,然后對他說

    關(guān)于跪與不跪,東方朔尚且沒猶豫出個結(jié)果,便看見端坐上首的皇帝站了起來。

    年輕的皇帝個子很高,當他站在宣室殿的高位上時,看起來比實際的身高還要更高。

    東方朔情不自禁地仰望他,看見搖晃的燭影隨著他起身的動作而變動形狀,在宣室殿的后墻上留下扭曲的巨大陰影。

    這一瞬間的威嚴,便如同行走在人間的天神。

    天神從高位上走下來,向他微笑,以春風一般的語氣向他說,“如此,東方卿便與我同去見神女�!�

    東方朔在一瞬間激動得說不出話。

    他未曾想過如此輕易就能見到神女,實際上他今天來求見劉徹,是懷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態(tài)。

    他已經(jīng)理解了水泥的用處,可他卻沒辦法見到神女,見不到神女,他就沒辦法制作水泥,而僅憑借著神女留下的那些水泥,是做不成什么事情的。

    來此之前他設(shè)想過自己會被刁難,畢竟夢中得授神術(shù),此事過于荒誕,而那么點水泥也不足夠他拿出什么強有力的證明。

    只是沒想到,如此輕易的,他就能去見神女。

    陛下是信任著我這個微末之人的啊!

    跟隨在劉徹身后,東方朔悄悄擦掉了眼角激動的淚水。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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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

    在漢武朝做神女

    ◎工程師套裝11◎

    東方朔是如此想的,

    便也如此說了出來,以感激涕零的語氣,“臣微末之身,

    茍活在這天地之間,便如螻蟻草芥一般,能得到陛下和神女的眷顧,

    實在是萬死也難以報償?shù)臉s幸�!�

    他本意是在討好劉徹,向劉徹剖白自己的心意:就算是得到了神女于夢中傳授的神奇術(shù)法,

    也并未有一刻忘記自己的身份,

    更是牢記劉徹曾給過他的恩德。

    按照君臣之間相處的慣例,

    劉徹此時應當對他的話表現(xiàn)出感動,并向他說兩句安撫的話,如此才算是君臣相得。

    事實上劉徹也是這么做的,

    他帶著無可挑剔的笑容,

    說出了無可挑剔的言辭,

    甚至微微側(cè)過臉,紆尊降貴地看了東方朔一眼。

    如此的禮遇,

    東方朔不能不感激涕零,他走在劉徹身后,

    以袖掩面,哽咽著說不出話。

    臣下如此激動,身為君主理應動容。

    劉徹也確實動容了,

    他的臉色有微微的變動,甚至微微收緊了遮蓋在大袖之下的手。但他沒有再安撫東方朔

    從始至終他根本就不想安撫東方朔,他現(xiàn)在只想一把掐死東方朔!

    他幾乎要以為東方朔是故意的了,

    一遍一遍強調(diào)自己的微賤,

    是什么意思�。�

    你微賤如螻蟻草芥,

    可神女偏偏越過了尊貴的帝王,向你這螻蟻草芥投注出了視線,神女去你的夢中見你,神女還傳授你一夜起樓閣的術(shù)法,什么意思啊這是?示威嗎?向劉徹這個皇帝示威嗎?!

    東方朔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連同他此時壓抑的哽咽聲,都像是一條又一條活蛇一般,鉆進了劉徹的心臟,以毒牙撕吃劉徹的心頭肉,一口一口,痛徹心扉。

    然而劉徹不能哭,他甚至不能露出半分不悅的神色,他要笑,要笑得如沐春風。

    他此生還從未有過如此憋屈的時刻,哪怕是當年在竇太皇太后面前也沒有過。因為在竇太皇太后面前,他畢竟還是一個皇帝,而在神女面前,他就只是個凡夫俗子。

    劉徹徐徐地吐出一口氣,清涼殿已然在望,他明白他在做什么,他此時正要去見住在清涼殿中的神女。

    清涼殿與溫室殿齊名,同是天子寢宮。

    這是今天之前,東方朔對清涼殿全部的認知。他一介下臣,雖說是名義上的天子近臣,但也難以窺伺禁中,所知便也僅限于此。

    能走進清涼殿,走進天子寢宮的人,前有竇嬰,后有田蚡,無一不是重臣中的重臣,公侯中的公侯。

    這些人里從前沒有東方朔,往后也應當沒有東方朔,然而

    清涼殿建立在水中央,宮殿和岸邊以細長的廊道相連接,廊道兩側(cè)站著身穿曲裾的侍女,東方朔注意到這里只有侍女而沒有侍臣,在劉徹走過時她們躬身行禮,每一個人的姿態(tài)都端莊得像是皇后。

    東方朔跟著劉徹身邊,一邊覺得有些窘迫,田舍郎一朝登臨天子堂的窘迫,一邊又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侍奉神女的侍女就應該是這樣的,別說是皇后一般的姿態(tài),哪怕是皇后親自前來,那也并不未過。

    起先,這只是個朦朧的念頭,影影綽綽地浮在心里,摸不分明。但是在見到神女的那一刻,這個念頭忽然就清晰了起來,如同一只振翅的蝴蝶,從東方朔的心口起飛。

    在它穿行過胸腔時,東方朔幾乎能感知到蝴蝶翅膀擦過心臟時的觸感。

    如何去形容他看見神女的那一眼呢就像是一片擦過心臟的蝴蝶翅膀。

    東方朔怔怔地立在原地,只差一步,他就能走進清涼殿,沒人阻攔他,四周甚至都沒有人,可他就是邁不開腳步。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皇帝一步一步走上前,看著皇帝向神女見禮。在宣室殿上時,他高踞首座,威嚴如天神,但在清涼殿中,他也彎下腰,向神女見禮。

    天子彎腰,何等的石破天驚,值得天底下所有人都為之大驚失色!

    可在東方朔眼前,天子平平淡淡地彎腰,而神女就平平淡淡地受禮,她跪坐在漆案之后,坐得并不規(guī)整,黑紅兩色的裙裾在她身側(cè)散漫的疊落,她的眼神純稚,或者說是空茫。

    東方朔在這一瞬間想到莊周,這位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于今世稱圣的先賢,他曾夢見一只蝴蝶。

    神女看起來,就像是那只在夢里才能見到的蝴蝶。

    “東方卿�!�

    皇帝在叫他,聲音縹緲得像是從九天之外傳來。

    東方朔一個激靈,如夢方醒一般急趨上前,伏地行了跪拜的大禮,“平原郡人士東方朔,拜見神女!”

    久久地,沒有傳來應答。

    東方朔抬起頭,他對上神女的視線,神女看著他,臉上沒有表情,眼睛里也沒有表情。

    “咕�!币宦�,東方朔咽了一口口水。

    他此前見過神女兩次,一次在宣室殿上,神女與高皇帝一同上殿聽政。彼時滿堂公卿都在神女的威嚴下瑟瑟發(fā)抖,他當時湊在末席充數(shù),只覺得那真是從天上降臨到地上的威嚴。

    第二次見到神女,就是在他家的小院子里,在他自己的夢境中。

    神女非現(xiàn)世之人,而夢境也并非現(xiàn)世之境,或許便因為如此,夢境柔化了神女身上的非人感。

    一定是這樣,東方朔想,否則當日他面對神女,是怎么有勇氣說話的?甚至他不但有勇氣說話,他竟然還問神女,“我懷絕世之鋒,何以解抵天之柱?”

    面對這樣的神女,是怎么說得出話的啊。東方朔呆呆地想。

    好在暫時并不需要他開口,坐在神女身邊的皇帝正一句一句向神女說明為什么帶東方朔來見她,說到最后,他輕飄飄地看了東方朔一眼。

    東方朔一個激靈,霎時反應過來,連忙伏地,再次高呼道,“臣微末之身,茍活在這天地之間,便如螻蟻草芥一般,能得到陛下和神女的眷顧,實在是萬死也難以報償?shù)臉s幸�!�

    然后他聽見劉徹的聲音,平靜的,和往常沒有兩樣的聲音,在說,“東方卿何必妄自菲薄,神女選中你”

    劉徹停頓了一下,他唇邊露出一縷意味深長的笑意,輕飄飄地說完下面的話,“想必是因為,你有殊異之處。”

    殊異之處,是嗎?

    是因為你東方朔有殊異之處嗎?如果是,那這殊異之處表現(xiàn)在哪里呢?

    說這話時,劉徹看著東方朔,但他真正留意的是神女。

    他問的也不是東方朔,而是神女。

    你選中的這個人,他是不是有殊異之處?

    如果不是,如果東方朔泯然眾人

    那太好了,劉徹能在一個眨眼之間找出一千個一萬個像東方朔這樣的人,他們會替代掉東方朔,然后劉徹就可以殺掉東方朔。

    劉徹此時就是這樣想的,他沒有殺意,對他來說殺東方朔如屠狗,人屠狗的時候會有殺意嗎?

    他甚至不在意東方朔本身,他在意的只是神女的答復。

    劉徹設(shè)想過神女會有的反應,這種設(shè)想對他來說是本能和習慣,在事情發(fā)生之前就在腦海中模擬事情發(fā)生時乃至發(fā)生后的事情,從而針對全部的可能性做出預防,便如此防微杜漸。

    神女會說什么?神女會以什么樣的眼神看他?

    就在這一刻,劉徹內(nèi)心是被自信充盈的,從得知東方朔夢中見神女開始,到往清涼殿來的這一路上,他在腦海中模擬了幾百遍場景和幾百遍可能出現(xiàn)的反應,并自信已對此做好準備。

    當然要做好準備了,他又不是那種只知道發(fā)怒的君主。

    怒火解決得了什么呢?什么都解決不了啊,但此時充滿自信的劉徹能解決一切。

    可是,神女什么都沒有說,神女也沒有看他一眼。

    劉徹做好了準備。

    然后他的準備落在了空處。

    這一瞬間仿佛天地都遠去,劉徹聽見東方朔興奮的聲音,喋喋不休的,在說,“神女教授的技藝,我已經(jīng)懂得了大致,只是還有幾個迷惑的問題,想要當面向神女求教。”

    神女看著東方朔,神女不看他。

    劉徹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頭,任由陰影覆蓋住他的面孔。

    陰影之下,他笑了一下。

    就在此刻他忽然明白他錯了,他模擬了那么多遍,有什么用呢。他用最柔和的語氣問出問題,有什么用呢,再進一步地說,探究東方朔這個人又有什么用呢?

    神女今天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表明了一切。

    東方朔是神女選中的人,不管他的殊異之處在哪里,也不管他有沒有殊異之處,這、都、跟、你、沒、關(guān)、系。

    跟你劉徹這個皇帝沒關(guān)系。

    劉徹又笑了一下。

    失落嗎?當然是失落的。

    可若僅僅止步于失落,那也就不配叫做劉徹了。

    得不到神女的回應,劉徹自然而然地往更深的地方去思考。

    他不去想東方朔如何如何,事實上東方朔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在想神女,神女為什么要這樣做?

    問題的答案自然而然就出現(xiàn)了。

    是為了,劉徹。

    神女不履足凡塵,神女不食人間煙火,神女也不懂得人間的規(guī)則。

    這人間天地山河對神女來說不過是夢幻泡影一場,在這一切的夢幻泡影中,神女唯一看重的,只有劉徹。

    劉徹不曾忘記,神女非人皇血肉不食。

    人皇是誰?人皇就是劉徹啊!

    “人皇”這個身份長在他的心臟和骨頭里,如同附骨之疽,就連神女也沒辦法在他死前將這層身份與他本人分割開來,或者說,他不會給神女分割的機會。

    因為他會是神女最滿意的人皇。

    現(xiàn)在是神女最滿意的人皇,將來是神女最好吃的人皇,而在更往后的將來,會發(fā)生什么

    誰又說得準呢?

    至少在如今,在一口一口吃掉他的骨頭和血肉之前,神女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天地之間,唯獨神女待他至真至純,唯獨神女待他不存私心。

    【作者有話說】

    劉徹:看我表演一個我自己攻略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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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

    在漢武朝做神女

    ◎祝英臺01◎

    在“劉徹”之后,

    無論神女眷顧誰,神女于夢中見誰,又將神術(shù)傳授給誰,

    這都是無所謂的事情。

    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劉徹將視線放回到東方朔身上。

    他已經(jīng)跪坐到了神女的對面,手肘撐在漆案上,

    從袖子里掏出竹簡和刻刀,熱切地問道,

    “帛書中所言的生石灰,

    不知是何物?”

    他專注地看著神女,

    但其實他又不太敢看神女,眼神躲閃著,很雞賊地看著神女的嘴唇,

    而避開神女的眼睛。

    劉徹的手指收緊了,

    心想東方朔這是什么眼神?他往哪兒看呢?

    系統(tǒng)凝重地想,

    劉徹的表情有點難看,要不要提醒林久一下呢?

    神女沒有說話。

    這是理所應當?shù)模?br />
    東方朔想,神女留下了帛書給他,

    倘若還要神女逐字講解,那還要他東方朔干嘛?神女難道是那種收下一條臘肉就可以講一個月經(jīng)義的私塾先生嗎?

    所以沒有得到回答,東方朔絲毫不覺得意外。倘若真的是為了提問而來,

    那他今天根本不敢來見神女。

    按照來之前就在腦海中勾勒過的覲見流程,他將聲音放得更謙卑,“不才有幾個猜測,

    想請神女屈尊一聽�!�

    接下來就水泥的生產(chǎn)與使用這個課題,

    東方朔開始發(fā)表講話。

    他講得,

    怎么說呢,深入淺出,鞭辟入里。

    系統(tǒng)越聽越震驚,“他不是來找你問問題的嗎?假的吧?這才幾天啊,我怎么覺得他已經(jīng)把水泥研究得這么透徹了呢?他整個人已經(jīng)變成水泥工程師的形狀了�。 �

    林久清了清嗓子。

    系統(tǒng)豎起耳朵。

    林久說,“東方朔是聰明人。”

    系統(tǒng)屏息靜氣,等了半天,耳朵里只有東方朔對于水泥的闡述。

    “就這?”系統(tǒng)難以置信道。

    林久有點不耐煩,“不然呢?我為什么選擇東方朔?如果他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我憑什么把水泥白送給他?這可是足以使人名傳千古的契機�!�

    系統(tǒng)呆住了,“也就是說,東方朔是你選中的人,而不是你隨便找的人?”

    林久說,“你對名傳千古一無所知。”

    系統(tǒng)愣了好一會兒,忽然一個激靈,向林久開口道,“不管東方朔怎么樣了,現(xiàn)在事情有些不妙,你注意一下,劉徹的表情不太對勁�!�

    劉徹看著東方朔,陰影籠罩著他的面孔,所以他不必刻意保持柔和的神色,而可以盡情展露陰晴不定的眼神。

    系統(tǒng)的觀察方式區(qū)別于人類肉眼,他可以輕而易舉地看破陰影,將劉徹的神情盡收眼底。

    雖然知道這都是無所謂的事情,可是神女在看著他哎,一直在看著他哎。劉徹在心里想,東方朔,神女看著他,已經(jīng)看了很久了。他看著神女的嘴唇,也已經(jīng)看了很久了。

    “劉徹表情看起來像是要殺人,哦不,看起來像是要吃人了�!毕到y(tǒng)憂心忡忡地說,“你越過劉徹,直接找上他的朝臣,這犯了君王的大忌諱吧?劉徹現(xiàn)在肯定在想,你這個神女太不安分了�!�

    難道是因為東方朔長得好看?劉徹思索著。

    東方朔現(xiàn)年二十六歲,是年輕人的年齡,還沒有蓄起胡須。他的面孔說不上英俊,但眼睛很亮,整個人看起來都很有精神,或許是研習易經(jīng)的緣故,時不時還會流露出幾分深沉的氣度。

    “你之前也說過劉徹權(quán)欲熾烈,朝綱獨斷,他現(xiàn)在肯定又不甘心又憤怒,我覺得你應該想個辦法哄他高興�!毕到y(tǒng)下了最后的定論。

    這個東方朔的長相,好像真的有點容易討女人喜歡?比我又如何呢?待會兒得去找個鏡子。劉徹認真地思索著,他此時已經(jīng)完全陷入了一種雄競的奇妙心態(tài),并不知道自己被系統(tǒng)腦補成了出了什么奇妙的樣子。

    林久則一直在聽東方朔說話,既不看劉徹,也不回應系統(tǒng)。

    系統(tǒng)著急得團團轉(zhuǎn),但也無計可施,一邊緊張地觀察劉徹的表情,一邊瞪著東方朔。

    怎么這么能說啊這個人,已經(jīng)說一個時辰了吧,嘴巴都不會干的嗎?

    這時東方朔已經(jīng)先后闡述完了他對于尋找并開采石灰、黏土、鐵礦、煤,這幾種水泥原材料的構(gòu)想。

    其中尚有許多淺顯和不足之處,然而可以聽出來,對于水泥這樣新奇的事物,東方朔在腦海中已經(jīng)構(gòu)建起了一個基礎(chǔ)的認知框架。

    這甚至比制造和使用水泥本身還要更可貴。

    于是林久點了點頭,給出了從這場談話開始以后她唯一的反應,“善。”她說。

    在這個時代,“善”這個字基本被用來代表贊許和肯定的意思。

    東方朔滔滔不絕地說了將近一個時辰,期間沒有停頓,也沒有喝上一口水,饒是他這樣以口舌成名的人,也覺得口干舌燥,疲憊不堪。

    他所得到的只是神女的一點頭一頷首,和輕飄飄的一個字。

    神女說話時也還是面無表情的,東方朔只看見她嘴唇輕輕張開,很快就又合上,她點頭的動作也很輕,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冷淡。

    東方朔忽然就覺出從后背傳來一股涼意。

    他想,他現(xiàn)在應該謝恩,應該伏地叩首,應該做出感激涕零的姿態(tài),應該說出有趣的惹人發(fā)笑的言語。

    這是來之前已經(jīng)在腦子里預演過一千遍一萬遍的場景,可他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緊繃的心弦于此松懈了下來,整個人好像一下子就變空了,后背傳來的那股涼意,是因為后背已經(jīng)完全被冷汗浸濕了。

    啊,原來是在害怕。東方朔近乎是茫然地想。

    是啊,今天跪坐在這清涼殿上,他其實一直很害怕啊。

    只因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夢,一小堆灰色的怪泥,和一本荒誕得簡直像是瘋病患者留下的帛書,他怎么就會沒日沒夜地鉆研上這么多天,怎么就敢如此兩手空空地去面見皇帝?

    不是沒有懷疑過,是不是想要功名利祿想瘋了,所以才會做那樣一個夢。

    說出去會被當成瘋子吧?別說是出人頭地了,恐怕就連現(xiàn)在金門待詔的位置也保不住了吧,此一生再也不能踏入未央宮,甚至再也不能踏入長安城。

    可真是不甘心啊,金門待詔,玉堂議事,夢里都想著該以什么樣的言辭去和皇帝說話,驚醒之后倒拖著鞋子跑到桌案邊,來不及點上燈燭,就著月光在竹簡上刻下方才想到的有趣言辭。

    只是因為擔心這稍縱即逝的靈感從頭腦中消失,擔心失去在皇帝面前博取笑容的一個機會。

    他來到長安城已經(jīng)五年了,從二十一歲到二十六歲,就這樣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蹉跎過去,白日里同僚們大聲叫,“東方朔”,而后哄堂大笑。

    陪皇帝玩射覆,在皇帝面前妙語連珠,弄臣東方朔,佞臣東方朔,媚上的東方朔,以口舌而成名的東方朔。

    胸腔里的那把火快要燃盡了,只剩下一口不甘心的氣息。我有才華,我讀經(jīng)史,我年少孤身入長安,我欲向天下發(fā)出我自己的聲音,我只要一個機會,我只缺少一個機會

    他不算是老實人,用油嘴滑舌、心思狡猾來形容他還差不多。他前來見神女,其實也并不是要請教什么問題。能有什么問題呢,那冊帛書上將所有的一切都寫明白了。

    他來,只是因為,倘若得到神女的作證,那恐怕就連皇帝也要全力以赴支持他在水泥上的所作所為吧?

    就是這樣雞賊的,試圖扯虎皮當大旗的念頭。

    東方朔不敢看神女的眼睛,但他在此刻回想起夢中見神女的時候,神女坐在屋檐上,低頭看他一眼。

    那是神明在高天之上俯瞰人間的眼神,那一刻仿佛巨大的月輪都化為了神女的瞳孔,天空就是神女的眼睛。凡人的心思在這樣可怕的視線下,該是像琉璃和翡翠一樣清晰可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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