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這是他對衛(wèi)青隱瞞的唯一一件事,因為生怕衛(wèi)青知道之后會擔憂,也生怕將這件事告知衛(wèi)青之后,會把神女的視線引到衛(wèi)青身上。
之前他一直確認自己瞞得很好,確認衛(wèi)青沒有生出疑心。
可神女的注視搞砸了一切。
衛(wèi)青一定會問他,為什么滿座衣冠,神女的視線卻獨獨落在他身上。
而他該怎樣回答呢。
他只隱瞞過這一件事,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盤問,更不知道該如何在面對衛(wèi)青的時候說假話。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衛(wèi)青一句都沒有問,一直到宴席散盡,一天之后,兩天之后。
衛(wèi)青再也沒有過問這件事。
霍去病也沒有對此解釋什么。他想他已經完全懂得了此前衛(wèi)青的那番話。
舅舅當時其實也是在向他告別吧。
從前他年紀很小,站在舅舅身后就足夠了,所以舅舅總是詢問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每一件事。
可如今他是從戰(zhàn)場上走下來的人,他已經長大了,不能再站在舅舅身后也不必要再向舅舅交代任何一件事。
宴會后半程,氣氛變得極其詭異。
因為神女一直沒有離席的意思,所有人都只能站著,也沒有人敢說話,席間出奇地沉默和冷峻。
也因為陛下的臉色忽然就變了,從滿面紅光,變得鐵青,而且神色陰沉得就像是要滴出水來。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觸怒此時的陛下。
他現在的模樣,看起來隨時都會舉劍沖進人群里,怒吼著砍下來幾個人頭。
【作者有話說】
64章所說的不朽,其實就是讓他的名字和甘蔗一起萬世流芳這樣。
當然啦,竇嬰和董仲舒可能有其他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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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黑鐵時代01
◎未央宮的鐵杯�!�
劉徹何止想殺人,
劉徹簡直想弒神!
倘若不是一絲理智尚存,他現在就要沖到神女身邊,血濺五步,
天下縞素!
怒火滔天,但他還不得不忍耐。
因為心里清楚,倘若真的憑怒意而拔劍,
那五步濺開的只會是他的血,裝裹天下的素縞也只會籠罩在他的靈柩上。
劉徹艱難地收斂了難看的臉色。
臉色冷靜下來之后他心里也立刻冷靜下來,
宴會上的氛圍也跟著緩和了許多。
他意識到他失態(tài)了,
其實沒有必要,
神女只是出現在宴會上而已。
此前他從來沒有想過要限制神女的行動范圍,因為心里知道自己做不到,更知道這件事沒有意義。
他見識過神女那觀天視地的恐怖視野,
在她張開眼睛的時候,
可以看到她想看到的所有人和所有事。
所以她在哪里都一樣,
劉徹也從來不怎么在意她在哪里。
他在與神女相關的事情上,姿態(tài)一直鎮(zhèn)定從容。
劉徹沒有對此表現出自傲,
但心里多多少少也自視甚高,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從前他父皇教導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說帝王之心,在于鎮(zhèn)定自若。而如今他青出于藍,在神女面前也鎮(zhèn)定自若,
他的帝王之心已經功德圓滿了吧。
但直到此時此刻,劉徹才意識到其實他也不過是個凡夫俗子而已,所謂的帝王之心,
說穿了也不過是凡人之心。
此前他在神女身邊鎮(zhèn)定自若,
只是因為他一無所有而已。
是啊他坐擁天下,
但在神女面前他仍然兩手空空,抓不住天地間最細微的一縷風。
而現在他稍微抓住了一點東西,在見到神女時立刻驚慌失措,因為擔心會失去,會重新一無所有。
他回想起自己此前的興奮,此時那種姿態(tài)顯得如此難堪,簡直是一只躲在屋子里的貓,因為僥幸得到了一只死老鼠而沾沾自喜。
甚至還擔心忽然闖入的猛虎會奪走他的死老鼠。
對比起他所追尋的和神女擁有的,這值得普天同慶的一場大勝,與腐臭的死老鼠一樣不值得一提!
發(fā)熱的大腦逐漸冷靜了下來,劉徹笑了起來。
他重新找回了那種無所畏懼狀態(tài)下所催生出來的孤勇,招手引來樂姬舞女,又令人撤掉殘羹冷炙,端上重新烹制的菜肴。
盡管因為神女在場,眾人都有所收斂,但這浩大的宴席,轉瞬之間,就又重新熱烈了起來。
所有人都極力配合這場宴會,使勁渾身解數,掩飾站著吃飯飲酒的不適。
后來很多年后,這些人回想起這一天,都還記得站著吃飯的窘迫。
今夜能夠列席漢宮的都是高官和王公,炊金饌玉都只是尋常,而比炊金饌玉最要緊的是鐘鳴鼎食。
吃什么只是口腹之欲而已,然而怎么吃卻象征著權力和地位。
坐到這樣的高位,權力和地位不說比命更重,但也相差不遠了。
站著吃這頓飯是折磨是羞辱,是在否定他們的權力和地位。
可劉徹不坐他們也都不敢坐,天子固然不可輕易折辱群臣,然而劉徹攜兵威之勢,其光其熾,正如中天大日。
他們不敢有異議,甚至不敢稍微露出一點難看的臉色。不僅僅是天子的高位值得敬畏,時至今日,劉徹這個人本身,也已經值得敬畏。
而更極少有人意識到為何劉徹始終堅持不坐。
他們固然從出生時就沒有吃過這樣不合禮節(jié)的一頓飯,然而劉徹萬金之軀,怎么也甘心忍受這樣的恥辱。
固然神女在上,然而往日陛下與神女并肩而坐的場面,也并不是沒有見過啊。
有些心思活絡的已經在偷偷地去看霍去病。
沒有人忘記神女之前一直看著他,看了很久。
還從未聽聞過神女的視線在誰身上停留這樣長久的時間,莫非是陛下也為此心生不安,因此刻意不坐,以向神女昭顯自己的恭順?
劉徹的確是在向神女昭顯自己的恭順。
可倘若要真的恭順到底,他就該走下去坐次一席的位置。
說來說去,還是不甘心。
神女居中正坐,就算他此時要人來再設一席,也已經沒辦法再與神女并肩,或多或少,總會有一些偏差。
既然如此,那不如不坐。
人都說虛位以待,那今天他就要站著等待他真正應該坐的位置。
這樣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建元年間,同樣是深夜,他在上林苑,用石子在石欄桿上刻字,涼風臺上遠望靈沼,尖銳的石子磨痛了他的手指。
到如今的深夜,威服天下,滿堂衣冠,已經再也沒有人敢于忤逆他的一舉一動。曾經竇太皇太后和田蚡的舊事,再也不會重演。
人壽有時盡,但終究還有時間。
來日方長,他等得起。
至于霍去病,劉徹沒有過多地去思考。
他想不出神女的視線落在這個小孩身上的深意,神女只是看了他一會兒,而后就收回了視線,沒有流露出絲毫意味。
劉徹的心思,也并沒有過多地放在這件事上。
他猜不透神女的心思,所以也就不再過多地消耗精力。
如今他已經走上了正確的道路,那么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沿著這條路一直一直走下去。
其他的事情,相比較起來,都變成小事了。
歌舞正酣,劉徹的腦子里已經開始飛快地規(guī)劃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各項技術的革新毋庸置疑要放在首位,還有之前得到的那些成果,既然已經被應用在軍隊中,那接下來也該往更多地方布局和鋪展。
新的冶鐵技術可以用來打制兵器,那更進一步,當然也可以用來打制農具。
曾經借助神女觀天視地的視野所看到的萬里疆土在劉徹腦子里緩慢地鋪展開來,一道道政令飛快地在他腦子里擬定。
他微微地低斂下視線。
沒有人注意到在他平湖般鎮(zhèn)定的面孔上,他的眼神正在發(fā)熱,而且越來越熱。
貪婪的野獸不知休止地啃食著他的心臟,他覺得痛苦,覺得煎熬,他開始數自己手上的東西,一遍一遍地數,就象最窮苦的老農一粒一粒地盤算著地里的收成。
但是還不夠,還不足夠。
劉徹微微閉了閉眼,他稍微地、試圖往更遙遠地未來、想了一剎那的時間。
一種更深刻的痛苦集中了他,更深的不滿足在他心臟里撕開一道填不滿的溝壑。
只有一剎那而已,劉徹立刻睜開眼睛,他第一眼看見青銅的酒杯。
然后他立刻開始慶幸此時他已經放下了酒杯,否則他的手會立刻捏碎那只酒杯,今晚的宴席上他將徹底失態(tài)。
侍女以優(yōu)美的動作為劉徹斟酒,燭火照亮她曼妙的身姿,她穩(wěn)穩(wěn)地持著青銅的酒器,對天子心中所思所想渾然不知。
當她高舉起斟滿的酒杯,奉到劉徹手上時,她也沒有意識到,劉徹正以憎恨的眼神盯著酒杯。
從殷商到如今的漢室,青銅一直都是貴族的象征。
可劉徹忽然覺得這東西竟然如此地丑陋和笨拙,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他接過酒杯,不動聲色。
侍女靜悄悄地退入了陰影里。
劉徹舉起酒杯,遙敬群臣,所有人都忙不迭地回應他這一敬,舉杯與他共飲,他的視線掃過所有人的酒杯。
一千年前,兩千年前,在秦,在戰(zhàn)國,在春秋,在周,在更早的商,那時候的皇帝和群臣,就像他們此時一樣,站在燭火的光影下,舉起青銅的酒杯共飲。
聽說夏朝時用石頭磨制武器,用粗陶和木頭制作酒杯。
而到了殷商,武器和酒杯就都變成了青銅的制作。
殷商至今有多少年,為什么如今他們還在使用青銅的酒杯。
是,祖宗流傳下來的規(guī)矩,是禮制所在。
劉徹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他這一生,皇帝的一生,難道就要使用這樣青銅的酒杯,像他父親,他祖父,從古至今萬萬千千的皇帝一般,終此一生嗎。
不對。
他不是普通的皇帝,他已經摸到了神鬼的衣裾。
太慢了。
不足夠。
大漢不足夠,匈奴也不足夠,青銅的酒杯,更不足夠。
軟弱的青銅!
漢宮夜宴的第二天,劉徹下令少府獻上鐵質的酒器。
再往后不久,漢宮中所有青銅的器具,幾乎都換用了鐵來制作。
朝野上下,靜寂無聲,這堪稱瘋狂的舉措,竟然沒有冒出來一個敢于勸諫的人。
未央宮對于鐵器的追捧,風傳天下。
一種新的趨勢正在出現。
劉徹并不知道,在很多很多年后,后世的小孩子都要學習一種叫做“課本”的書。
有一本稱作“歷史”的課本,濃墨重彩地記述了他所推行的這一次改革。
即使他如今甚至還沒有意識到,他正在推行一場改革。
“未央宮的鐵杯中,傾倒出了席卷天下的黑鐵時代�!焙笫廊缡窃u述。
在那本書中,劉徹的時代被稱為“黑鐵時代”,劉徹本人被稱為“黑鐵的皇帝”。繼風傳天下之后,他對鐵器的癡迷隨著漢武一朝的傳奇一起,流傳千古。
而未來的黑鐵皇帝劉徹本人,此時正在思考一個在后世看來根本算不上問題的問題。
他預備在最快的時間內再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
對他來說這沒什么難度,他的威望和手段可以輕易集中起舉國上下的資源,紅薯和良種保證了源源不絕的糧食,冶鐵技術的革新也使得兵器源源不絕。
他在思考將領的問題。
李廣么,不予考慮。他又迷路了,他實在已經迷路太多次了,起先劉徹可以縱容他毫無意義地消耗糧食,因為庫房里堆積的紅薯根本食之不盡。
但現在。
他看了李廣一眼,很快又漠然地收回了視線。
那些糧食有了更重要的用處,所以從此刻開始,李廣就已經被他放棄了。
至于衛(wèi)青,不需要考慮,衛(wèi)青必然仍然是主帥。
他猶豫的是霍去病。ΜOοN
SòΠgs
這個嶄露頭角的年輕人。
他要不要,再把他放入無法掌控的戰(zhàn)場?
【作者有話說】
最近真的超級忙,我盡量保證更新實在不行的話會掛請假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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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黑鐵時代02
◎封狼居胥◎
這些思慮只持續(xù)了一瞬間,
劉徹立刻就鎮(zhèn)定了下來。
他自認不是庸人,不會自亂陣腳,在他還沒弄清楚神女的用意時,
他最應該做的就是按照他自己的心意,做他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何況他也很看重霍去病,這是衛(wèi)青的外甥,
衛(wèi)子夫的外甥。
他小的時候就時常跟在劉徹身邊,后來他逐漸地長大,
到足夠走上戰(zhàn)場的年紀,
就像是劉徹從未央宮放飛到戰(zhàn)場上的鷂鷹。
劉徹也很期待,
當這只鷹飛到更大更輝煌的戰(zhàn)場上時,又將為未央宮帶回來什么樣的獵物。
春天再一次到來的時候,大將軍長平侯衛(wèi)青再度領兵出征。一同出征的將領名單中,
有冠軍侯霍去病,
沒有飛將軍李廣。
這也是長安城中的一件大事,
陛下發(fā)下詔書,免去了李廣的官職。曾經煊赫一時的李將軍,
就這樣消失在長安城的風雨之中了。
有人說他回老家了,走的時候很平靜,
沒有眾人想象中的驚怒,穿著布衣,牽著一匹瘦馬,
據說是要找個水草豐茂的地方去養(yǎng)馬。
更多的人只把這話當做一個笑話,只要稍微知道一點李廣的為人,就不會把這個人和養(yǎng)馬這種事牽扯到一起。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趙平第二次跟隨在那個人身后出征。
從嫖姚校尉,
到驃騎將軍冠軍侯,
趙平還從來沒見過升遷如此之快的將軍,更何況這一年他只有十七歲,年輕得可怕。
他叫霍去病。
趙平在心里想著這個名字,就像從前在心里想著衛(wèi)青的名字一樣。
這一次再見,他覺得君侯長大了一點,或許是因為年齡的增長,也或許是因為權勢的增長,他的面孔變得冷硬,眺望遠方時,流露出深沉的氣度。
趙平心里覺得敬服,但又有些失落。
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老實人,在軍中多年,從來沒有做過出格的事情,按部就班地打仗和升遷,服從上官的每一句話,同時也小心保住自己的性命。
此生最兇險的事情就是跟隨在冠軍侯身后的那一場廝殺,孤軍深入傷亡慘重,取得絕大的榮耀也冒著絕大的風險。
封賞和爵位到手之后,趙平回家了一次。
他出生長大的天水郡安逸如常,每一張面孔都親切,見到他的每一個人都湊上來,熱切地吹捧他如今的地位。
趙平對此只是稍微一笑而已,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天晚上睡著高床軟枕,他卻總是驚醒。
他總是夢見那一天不是封賞得爵的那一天,而是跟在君侯馬后沖進匈奴陣中的那一天。好多人,好多活人,更多死人,被砍斷的頭顱沖天而起,血噴濺出來的聲音震耳欲聾。
那么多袍澤都死在那一天,趙平活著回來,卻并不覺得自己應該回來。
他所學習的騎術和武藝其實都不足以支撐他回來,死里逃生,只是僥幸而已。
但那樣的僥幸往后應該是不會有了,君侯出身顯貴,如今的身份也顯貴,已經有了立身的軍功,想必不會再像從前任職區(qū)區(qū)一個嫖姚校尉時那樣行險。
這也許就是最好的結果,人總不能依靠著行險度過一生吧。
起先趙平以為自己松了一口氣。
但他每晚還是做那個夢,那一天,喊殺聲和血噴濺出來的聲音,每個夜晚都在他耳朵里他腦子里回放。
趙平越來越多地回憶起那一天。
他意識到他舍不得那一天。
從前他對自己的認知其實是錯的,他根本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老實人,那種人是不會想著在戰(zhàn)場上爭奪軍功的。
而他這么多年棧戀軍中不肯離去,等的是封賞,是得爵,但更是那天的戰(zhàn)場,殺人,揚名,血和金銀爵位一樣令他激動。
趙平讀過的書少,他很難講清楚心里那團火是為什么燃起,更多的東西,他也說不清楚。
但他開始意識到,那些人吹捧他時,他表面上微微一笑,心里其實在傲慢地冷笑。
他想這些人真可憐,只看得見爵位和封賞,卻看不見這些東西上都沾著血。
男人就應該得到這種沾著血的戰(zhàn)利品,而真正的輝煌時刻只在戰(zhàn)場,更是這些人窮盡一生不可得見甚至不可想象的場面。
他說不清為什么那么多年他一直小心地保全自己,此時卻忽然開始渴望起冒險。
但他知道此后再也不會有像那樣冒險的機會了。
應當如此,趙平也贊同君侯在面對匈奴人時執(zhí)行更穩(wěn)妥的對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年輕的將軍,也應當惜身。
但君侯側過臉,他舉起馬鞭,指著遠方,“你看那座雪白的山,像不像一個雪白的女人。”
“女人”這兩個字,在軍中往往有一種曖昧的含義。但說這話時他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語氣也不戲謔,就叫人沒法生出綺麗的念想。
趙平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君侯在向他說話。
他沒有急著回應,而是順著君侯的視線遠望,看見一座浮在天邊的,云一樣縹緲而又雪白的山。
在這個沒有仗可以打的漫長冬天,趙平也說不清楚自己是以什么樣的心態(tài),悄悄地學習了一些匈奴人的語言。
他依稀記得那是匈奴人的圣山,匈奴人認為無論他們走到哪一寸土地,抬頭就能望見這座山,因為山一直望著他們,那是他們的圣山,他們敬奉圣山,圣山也注視著他們。
那座圣山。
趙平回憶著一根蠕動的舌頭,教他匈奴話的那條老邁的舌頭。
匈奴人稱之為爛祭系狼居胥。一個拗口的名字。
此后不久,趙平就明白了,為什么他渴望冒險。
或者說他渴望的其實并不是冒險,而是跟隨在君侯的馬后冒險。
因為更多像他一樣的人來了,趙平完全想不出君侯是怎樣做到的,但君侯麾下開始匯聚起一支特殊的軍隊,每一個人的騎射都極其精湛。
君侯說只要精兵,但漢軍中的精兵是有限的。
沒有辦法,在大將軍長平侯衛(wèi)青出征之前,大漢甚至沒有一個像樣子的馬場。
在弓馬騎射方面天然弱于馬背上長大的匈奴人,大多數時間是依仗著強壯的體格和精良的裝備,強行壓制匈奴人的軍隊。
所以君侯匯聚的這一支軍隊,并不是漢軍,而是漢軍之前虜獲的匈奴人。
趙平驚呆了。
他第一反應是,君侯怎么敢?
第二個反應是,大漢怎么敢?
他看不懂。
從高皇帝白登之圍開始,大漢與匈奴便是世仇,七十年來不是沒有人想過以匈奴人壓制匈奴人,但從來沒有人真正做到過。
冠冕堂皇的說法是,匈奴人是蠻夷野人,不服王化。
但實際上的原因是,兩軍交戰(zhàn)之際,漢人難以信任匈奴人,擔心匈奴人臨陣逃脫,甚至叛變。匈奴人也對漢人心有疑慮,憂心漢人故意讓他們去送死。
因此漢人俘虜的匈奴人雖然多,卻不敢盡情把他們派上戰(zhàn)場。
趙平知道君侯曾經任用過匈奴人做向導,從此立下通天的軍功。但那畢竟只是一個匈奴人,一個向導而已,真正的主力還是漢人的軍士。
況且這種事也不是君侯首創(chuàng),如今的大將軍長平侯衛(wèi)青曾經也在軍中任用匈奴人,再往上追溯也不乏更多的事跡。
但無論是衛(wèi)青還是衛(wèi)青之前的那些將軍,都沒能解決過大規(guī)模的漢人和大規(guī)模的匈奴人之間的相處問題。
其實非要說的話,君侯也并沒有試圖解決這個問題,他用另一個辦法規(guī)避了這個問題如今他麾下這只軍隊中多的是匈奴人,漢人反而寥寥無幾。
但這豈不是更危險!一旦這些匈奴人想要叛變,君侯立刻就要授首。
趙平原本還期待君侯有特殊的辦法,能夠馴服匈奴人。
可君侯什么也沒有做,他對待匈奴人也不親熱,甚至也說不上平和,或許是錯覺,但趙平總覺得他在匈奴人面前表現得有些傲慢。
這么說有點奇怪,但趙平總覺得,君侯此時的姿態(tài),才真正符合他的身份,從長安城來到這里的,可以出入未央宮的顯貴。
不過他對待趙平這些曾經一起死里逃生的下屬也并不親熱,細說起來,倒是和對待匈奴人的姿態(tài)差不多。
趙平并不覺得難以忍受,雖然說是同生共死過,但他也并不覺得和君侯很親近,君侯是他的上官而并不是他的袍澤,他敬服君侯,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同生共死過。
這種感覺很難以言語表述,趙平悄悄地觀察過,他從前的袍澤們也都對此安之若素,并沒有不滿的地方。
或許只有和君侯一起征戰(zhàn)過的人,才能懂那種感覺。換句話說,和君侯一起征戰(zhàn)過的人,都能懂那種感覺。
匈奴人對此也沒有表露出任何不滿,但趙平總是憂心忡忡,覺得他們包藏禍心。但又覺得既然君侯不準備行險,那在大軍之中,想必這些匈奴人也有幾分顧慮。
然而不久之后他就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君侯哪里是行事穩(wěn)妥,哪里是要惜身,這一次他所作所為簡直比上一次還要更兇險。
至少之前他只是繞到了匈奴大軍的后方而已,這一次竟然要真正孤軍深入,徹底甩開身后衛(wèi)青所率領的大軍。
他的兵鋒,要直指那座雪白的圣山!
趙平覺得君侯瘋了,他跟著君侯,所以他也瘋了。
盡管君侯看起來很冷靜,每奔襲一段時間,他就下令停下,派遣斥候,扎營修整。
他派出去的斥候全都是匈奴人,趙平有時候會疑惑,匈奴人真的會盡心為漢人做斥候么?
然后來不及更深入地思考了,因為實在是太快了,趙平從來沒想過一支軍隊能夠以如此快的速度在匈奴人的土地上縱橫深入。
其實這也不難理解,為了這樣的速度,他們拋棄了所有輜重和糧草,吃飯就是在馬背上吃干糧,趙平有些不習慣,但那些匈奴人反倒一副熟稔的樣子。
彼竭我盈,故克之。前車之鑒猶在,趙平憂心忡忡。
這么多人在戈壁上奔馳是沒辦法隱蔽的,大將軍率領的大軍引走了匈奴的大軍,但還有小股的匈奴人四散在戈壁的角落里。
而且君侯似乎也在有計劃地清繳這些小股的匈奴人。
趙平心里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大將軍甚至不必擊潰匈奴的主力部隊,只需要一直拖住他們,死拖在戰(zhàn)場上。
那君侯就能輕易清繳掉后方這些小股的匈奴,斷絕匈奴大軍所有的補給。
屆時匈奴人就成了大將軍籠子里的鳥雀,不廢吹灰之力就能贏。
然而趙平想不到君侯要怎樣完成這個目標,首先,他缺人,這茫茫地戈壁上,一旦有人戰(zhàn)死,是很難再補充兵員的,而君侯帶的人也并不多。
君侯解決這個問題的方式,雖然超出了趙平的想象,但也同樣合情合理。
他將新近俘虜的匈奴人繼續(xù)補充進隊伍里。
但這樣下來,匈奴人越來越多,漢人則越來越少,就像是駕著一輛失控的馬車橫沖直撞,一不留神就要落個粉身碎骨。
趙平越發(fā)地憂心忡忡,終于在一次修整時鼓起勇氣走到君侯身邊,他想要提醒君侯關注一下漢軍和匈奴人之間的差異。
但君侯沒有看他,只是眺望那座越來越近的山。
趙平猶豫很久,不知道該怎么樣開口。
這時君侯轉過臉,趙平注意到他在吃什么東西,咀嚼時發(fā)出咬碎琉璃一樣的聲音,還有一股香甜的氣味飄過來,有點像蜂蜜,但又不完全一樣。
“想吃?”君侯問他。
趙平這才意識到他已經在君侯身邊愣了一會兒,頓時漲紅了臉,但卻說不出話,心里暗暗覺得,君侯大約會分給他一點。
這時候的蜂蜜是很珍貴的食物,他也只吃過幾次而已,吃了這么多天的干糧之后,聞到這樣香甜的氣味,他也有點,只是有一點想吃。
君侯從斗篷里摸出一個絲綢縫制的小袋子,從中拿出一小塊紅褐色的東西。
趙平幾乎要伸出手了。
但君侯把那塊東西吃進了自己嘴里。
趙平目瞪口呆,感到一股混亂。
或許是因為匈奴人的威脅太大,戰(zhàn)場上太危險,大漢固然軍紀森嚴,但將軍多是愛民如子。從李廣李將軍的身先士卒,到大將軍衛(wèi)青與士卒吃同樣的食物。
總之不會像君侯這樣!
但君侯向他笑了一下,一直到很多年以后,趙平回想起自己的戎馬生涯,也依然記得這個笑。君侯極少笑。
然后君侯舉起馬鞭,揮鞭向前,大聲說,“這東西叫糖,乃神女親賜,將糖塊化入水中,就是未央宮宴席上的甘霖。想吃很簡單,打下狼居胥山,回到長安城,這樣的糖塊,你們人人有份!”
趙平愣住了。
不知不覺間,很多人已經圍到了他們身邊,君侯說的這些話,所有人都聽得到。
但趙平顧不了這些了,他先想到神女,與神女相關聯,糖塊的珍貴自然不言而喻了。
然而打下狼居胥山?不知不覺間他們竟然已經距離這座山這樣近了,但那可是匈奴人的圣山!
讓匈奴人去打他們自己的圣山?他再一次覺得君侯瘋了。
但真是興奮啊,渾身的血都像是燒起了火,在長安城中喝再多再好的酒,也不能與此時此刻相比擬。
狼居胥,狼居胥。趙平在心里念著這三個字,如果能跟在君侯的馬后,死在那座山腳下,豈不是比老死在天水郡的高床上暢快一萬倍!
英雄莫死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