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趙平縱馬沖了上去！

    然后他發(fā)現(xiàn)他竟然沖在了后面，那些被他擔心臨陣叛變的匈奴人，每一個似乎都比他更興奮，比他沖得更快！

    月亮升到中天的時候，霍去病帶著軍隊深入到了雪山的深處。

    一路深入，沒有人知道要往哪里去，也沒有人敢問。

    他們帶足了食物，也有人帶路，走上幾天幾夜也不怕。

    身上的血腥氣將要被一路上的雪埋干凈了，但君侯的威望反而更加熾烈。

    他們在狼居胥山下打了一場巨大的勝仗，以少對多，但那些匈奴人完全沒有預料到他們會出現(xiàn)，看待他們的眼神就像是看待神兵天將一般。

    兩軍交戰(zhàn)之始完全是一場屠殺，后來匈奴人緩過來之后，他們短暫地陷入了苦戰(zhàn)。

    但距離拉得太近，匈奴人弓馬的優(yōu)勢難以發(fā)揮，最后終究是大勢已去，回天無力。

    就這么簡單地贏了。

    當然不可能，然而以趙平那點微末的文采，也只能這樣干巴巴地描述這場精彩絕倫的戰(zhàn)爭了。

    他們殺了很多人，俘虜了很多人，還有很多牛羊，馬俘虜?shù)蒙僖稽c，因為殺得太多了，但其實也已經(jīng)很多了。

    打完休息了一會兒，然后殺了很多牛羊，吃了一頓飽飯，再然后君侯下令睡覺，睡了一個白天之后，爬起來吃飯，吃完押著牛羊進山。

    進山之后也這樣，白天睡覺，晚上行軍。

    狼居胥是一座雪山，山里很冷，晚上尤其冷，趙平搓了搓手，感到肚子里吃下去的羊肉在暖烘烘地發(fā)出熱氣。

    他同樣不知道君侯要做什么，但看了看君侯腰間的劍，心里有點猜測。

    那是七尺的長劍，極長。

    據(jù)說大將軍衛(wèi)青劍術(shù)高超，步戰(zhàn)很厲害。君侯身為大將軍的外甥，應當?shù)玫絼πg(shù)的真?zhèn)鳌?br />
    但趙平?jīng)]見過君侯用劍，上一次出征時，君侯佩的還是三尺的劍，可以用作實戰(zhàn)，但這次七尺的長劍，就僅僅只是禮器了，真正到了要殺人的時候，拔劍的時間已經(jīng)足夠被殺死三次了。

    帶這樣的劍，是為了封禪吧。

    趙平猜得沒錯，君侯的確是要封禪。

    他帶著殺敵最多的軍卒往山上走，其中有匈奴人也有漢人，趙平也在其中。

    余下的人都留在山腳下，看守牛羊和俘虜。

    他每往上走一步，身后就留下兩個人，一左一右地站在簡陋的山路兩端。

    匈奴人費盡千辛萬苦鋪出來的通往圣山山頂?shù)睦�，此時站滿了漢人的軍隊，就如同漢室皇帝祭祖時，站著內(nèi)侍的太廟下的那條路。

    最后趙平也留下來站著，還有人在跟著君侯往上走。

    最后兩個人也留下來，兩個匈奴人，手持漢軍的茅和劍，在這一場封禪中，站在離君侯最近的位置。

    他們也是這場戰(zhàn)爭中殺敵最多的軍卒。

    君侯獨自一個人走上山頂，那里用雪和石頭堆了一個簡易的祭臺，君侯默默在祭臺上擺上那柄七尺的長劍。

    所有人在這一瞬間肅穆莊嚴了起來，趙平也跟著挺直了腰桿，余光看見匈奴的大祭司站在君侯身后。

    這個大祭司不大老實，趙平私底下聽到他對身邊一個小匈奴人說，我不死是為了將我腦子里的東西傳下去，你難道以為你的老師是沒有氣節(jié)的人嗎。

    他不知道趙平懂得匈奴話，因此沒有太避諱趙平。

    趙平覺得這個人確實有點氣節(jié)，封狼居胥對于匈奴人來說，絕對是莫大的恥辱，但這個老匈奴竟然面無表情，腰背挺直地站在君侯身后。

    這是已經(jīng)不在意人間的事情，更不在意生死的境界。

    但他還沒有刺殺君侯的膽氣，趙平很放心。

    月亮升得更高，今天的月亮似乎亮得有點出奇，四周的雪山，被映照得像是鎏銀的水精，那種輝煌燦爛的景象。

    趙平出神地想，他此生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明亮的月亮呢。

    天上地下，一片沉寂，只聽得見君侯祝頌天地的聲音，空曠而遼遠，仿佛回蕩在整個天地之間。

    封禪之后，君侯把劍收回來，繼續(xù)往上走。

    往上走。

    趙平忽然意識到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君侯原本就在山頂，還能怎么往上走？上面還能有什么東西？

    他想跳起來，但竟然莫名地不敢，只好以余光悄悄地看。

    月光更亮了，四周的山都像是在發(fā)光，那光竟然不刺眼，而是柔和的，就像是月光一樣。

    置身此地，容易叫人生出幻覺，如同置身在月宮之中。

    在這樣的光芒籠罩下，山頂上似乎盛開了一朵重瓣的花，又像是女人重重的裙裾。

    趙平忽然想起君侯此前所說，山就像是一個雪白的女人。

    君侯就踩著這些裙裾一般的月光，登上比山頂更高的地方。

    莫非是另一場封禪？趙平疑惑地想。

    那個置身世外的大祭司忽然渾身顫抖地跪了下去，竟然是五體投地的大禮！

    趙平像是被雷劈了一樣，猛然震悚！

    他知道了，這并不是封禪，封禪是祭祀天地，但姿態(tài)是高高在上的，譬如君侯封狼居胥，實在是在昭告上天，此后狼居胥山將成為我大漢的疆土，這是祭祀之人立下的功績。

    但現(xiàn)在君侯跪了下去。

    他是要祭祀，真正的祭祀。

    更多的光從天上灑下來，流光的裙裾，飄散著。

    現(xiàn)在那個封禪的山頂已經(jīng)變成半山腰了，月光硬生生地把整座山長高了一截，飄散的裙裾遮住了新的山頂。

    趙平跪了下去，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神女，只有神女，只能是神女。她來了。君侯要向她獻上祭祀。

    趙平大腦一片空白，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直面神跡，倒是曾經(jīng)聽說過神女青睞君侯的傳聞。

    君侯開始向神女祝頌，聲音清亮，所有人都聽得見。

    趙平不大確定這算不算祝頌，因為他在唱一首歌。

    浴蘭湯兮沐芳

    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

    兮昭昭兮未央

    楚辭，九歌之中，云中君的篇章。

    此時趙平并不知道，這場祭祀其實并不是君侯的意愿，他也算是臨危受命。

    他也想不到，唱這樣的歌用以祭祀神女，是否有些敷衍。

    天上地下，水晶與銀交織在一起，歌聲回蕩在雪山寂靜的深處，嗓音是年輕的，聲調(diào)似乎也說不上蒼涼，然而趙平不知何時已經(jīng)淚流滿面。

    聽見這歌聲的所有人都淚流滿面。

    不知道為什么流淚，似乎是欣喜，身為凡人，塵壽百載，卻竟然有幸得以見到神女的天顏。

    趙平終究是凡人，他看不見更多的東西，也聽不見更多的東西，只是模糊的淚眼，依稀看見，月光覆蓋之下，神女的裙裾上，似乎逐漸生長出一些奇異的花紋。

    系統(tǒng)也看見那些花紋，生長，勾連，如同藤蔓。

    不過此時他也和所有人一樣茫然，既不知道林久為什么過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過來的。

    他只看見一束月光落在未央宮中，再然后就到了這里，聽霍去病唱歌。

    云中君這一節(jié)，并不長，很快就唱完了。

    霍去病站起來，提著劍。他身上有一種冷肅的氣質(zhì)，就像是降臨人間的戰(zhàn)神，神擋殺神。

    系統(tǒng)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他，生怕他下一秒鐘就拔劍殺人。

    但他沒有要拔劍的意思，甚至沒有看林久一眼，他只是抬頭看著天，視線近乎貪婪。

    他說，“原來走到山頂之后，還能繼續(xù)再往上走�！�

    又說，“我還從來沒有離天這樣近過�！�

    他說話時，有什么東西從他唇齒間露出來一點點痕跡。

    系統(tǒng)瞪大了眼睛，他認出來那是一塊糖，霍去病口中竟然含著一塊糖，就算不提為神女祝頌，可他在封禪時竟然含著一塊糖！

    盡管他只有十七歲，但系統(tǒng)還是難以想象，他含著糖塊，說出莊嚴的祝詞，祭告天地，封狼居胥。

    但又想到他輾轉(zhuǎn)千里，一路殺人時大概也這樣吃糖，聞著血腥味，舔著舌尖上的甜味。

    他靠近了一點，幾乎要抓住林久的頭發(fā)。

    所有人都低著頭，并不敢多看，是以只有系統(tǒng)看到他這樣堪稱放肆的行為。

    但他沒有伸出手，他只是問，“如果一直往前走，能不能一直走到天上？”

    沒有人回答他。

    但他繼續(xù)說，“往后我能不能舉劍冊封神女，就像今天封狼居胥一樣�！�

    封禪并非只是祭告天地而已，同時也會給山中河中的神以冊封，最出名的典例就是泰山神，曾經(jīng)被秦始皇下詔書冊封。

    但風流云散，曾經(jīng)那個封號，也失散在項羽在咸陽宮中放的那一把火里了。

    而即便猖狂如秦皇，他封禪時，面對的終究不是真正的神明，因此敢以人身，壓神一頭，視天神為自己的臣屬。

    霍去病忽然笑了，糖吃完了，他說，“如果有那一天，我封神女千秋萬歲，長樂無極。”

    他拜了三下，又一步一步倒退著回到山頂，如果不聽他說的話，這就像是最正常不過的禮節(jié)而已。

    未央宮中，所有宮人都小心翼翼，恨不得踮起腳尖走路，生怕發(fā)出一點最細微的聲音。

    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在宣室殿中發(fā)了大脾氣，幾乎砸碎了能砸的一切東西。

    85

    黑鐵時代03

    ◎胡蘿卜與驢◎

    宣室殿中。

    沉重的桌案被推翻在地，

    帷幕也被生生扯下來，價值千金的緙絲就這樣隨意丟棄在地上。

    枝蔓形狀的青銅燭臺上，所有的蠟燭都被熄滅了，

    就算是在白日，深深宮室之中，光線也昏暗得叫人難以忍受。

    一眾服色各異的怪人被內(nèi)侍領(lǐng)著，

    走上宣室殿，人群中籠罩著一種奇異的靜默。

    這些怪人，

    或者更應該將他們稱之為“奇人異士”，

    是劉徹這些年暗地里在民間搜羅來的成果。

    其中有楚地的巫師，

    也有從深山里請來的方士，還有長著六個手指和三條腿的異人。

    這些人被匯聚到長安城中，平日里享用著堪稱優(yōu)越的供奉，

    如今終于得到天子的召見。

    所有人都明白，

    是到了他們要為天子效命的時刻了。

    可是他們并沒有見到天子，

    只是見到了一片狼藉的宣室殿。

    不免有人露出了驚疑的神色。

    內(nèi)侍在宣室殿中站定，冷眼看著這些人各不相同的姿態(tài)。

    片刻之后，

    似乎是得到了命令，內(nèi)侍開口道，

    “陛下有疑，愿向諸位求教�！�

    人群里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實在地說，如今這位天子并不敬重他們，

    將他們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趕豬一樣趕過來，使得他們中每一個都擺不開原有的排場。

    可是“求教”這兩個字，

    似乎又有些放低姿態(tài)的意味。

    沒有人輕易開口，

    都在等待下文，

    想要知道天子對什么有疑惑，又想要求教什么。

    有人瞪大眼睛看向內(nèi)侍，可是內(nèi)侍的嘴唇只是抿著，久久不再張開。

    已經(jīng)沒有下文了。

    這就是陛下給他們出的第一個題目，這十個字，就是這個題目的全部。

    所有人都愣住了，片刻之后，有個渾身長滿了奇怪毛發(fā)的人離開人群，獨自在角落里燒起古怪的煙霧，又念念有詞地在宣室殿中走來走去。

    內(nèi)侍沒有阻攔他，只是冷眼看著。

    于是更多的人四散開，做起種種奇異的舉動，宣室殿中一時群魔亂舞。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之后，還是那個渾身長滿奇怪毛發(fā)的人，率先走到內(nèi)侍身邊，向他耳語了幾句。

    內(nèi)侍愣了一下，隨后他看了這個怪人一眼。

    宣室殿緊閉的大門打開了。

    怪人臉上露出一種得意的神情。

    人群最后，主父偃咬緊了牙齒。

    他看出來內(nèi)侍那一眼里帶著一種奇異的憐憫。

    鐵器相碰撞的聲音響起，一隊穿著甲胄的侍衛(wèi)從門外沖進來，把那個渾身毛發(fā)的怪人壓倒在地上。

    內(nèi)侍退開了兩步。

    一個侍衛(wèi)高高舉起劍，然后再落下去。

    血噴出來，人頭在地面上滾了很遠，嘴角得意的笑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瞪大的眼睛里殘留著茫然。

    當?shù)顥n首！

    主父偃眨了眨眼睛，深深低下了頭。

    他額頭上有冷汗悄悄地冒出來。

    和這群出身鄉(xiāng)野的奇人異士不同，主父偃是讀書人，他學過縱橫之術(shù)，學過易經(jīng)，學過春秋，學過百家之言。

    但沒用，得不到皇帝的召見，他學過的這些東西就只是一堆廢紙而已。

    因此主父偃毅然鋌而走險了，他并不懂得神鬼之事，但他可以編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腹中的學識，自信并不輸給前朝和賈誼和本朝的董仲舒。

    主父偃堅信，只要給他一個面見陛下的機會，他立刻就能青云直上，飛黃騰達。

    但現(xiàn)在宣室殿上見了血。

    主父偃意識到自己的判斷似乎失誤了，陛下的暴怒出乎他意料之外，陛下召見這些人并非是心血來潮，甚至不是要求這些人真的能拿出什么有用的建議。

    陛下只是想要殺人而已。

    主父偃的腦子飛快地轉(zhuǎn)動著，他其實是個先天不足的人，天生不懂得如何與人相處，游學時到哪里都被當?shù)氐淖x書人排擠，到了長安城之后也被排擠。

    之所以能活到現(xiàn)在，是因為他有異于常人的敏銳和洞察力。

    譬如現(xiàn)在，所有人都還在皺眉思索陛下到底是被什么問題困住了，又想要得到什么樣的答案。

    而主父偃已經(jīng)看透了問題的本質(zhì)：

    那個人之所以死，不是因為他對內(nèi)侍說的話引動了陛下的怒火，須知陛下根本沒有聽見他說的究竟是什么啊。

    陛下只是想要殺人而已誰在宣室殿中展露神鬼的異術(shù)，誰就死得越快！

    而關(guān)于神鬼的異術(shù)，陛下的怒火和殺意分明直指

    豆大的汗珠不停從主父偃額頭上滑落，他意識到他觸碰到了一些禁忌的東西，他不敢再仔細地想下去了。

    在他思索的時間里，又有人被侍衛(wèi)按在地上砍掉了腦袋，宣室殿里的血腥味濃得幾乎要凝固住。

    人群漸漸地安靜下來，已經(jīng)不再有人敢于主動上前向內(nèi)侍說出自己的結(jié)論。

    但內(nèi)侍等待片刻之后，開始主動點人上前。

    又一顆頭顱落地，血從腔子里流出來，蜿蜒了好大一片。

    主父偃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他此次前來，是冒險，而并不是送死。因為他手中其實掌握著一張底牌他的視力很好，據(jù)說冠軍侯霍去病有鷹的視線，主父偃自認為自己的視線之銳利，即便比不上冠軍侯，應當也相差不遠。

    從前他游學時，很多大儒厭惡他而不肯為他解釋先賢的書籍，主父偃就站得遠遠的，偷看大儒在書中做下的批注，就這樣倒也學了個七七八八。

    昨夜他為如今的境遇所苦，長吁短嘆難以入睡，爬在墻頭上眺望未央宮的方向，心中正一片酸楚難以言喻時他看到了一些東西。

    就是那些東西，給了主父偃在今天走上宣室殿的勇氣。

    主父偃深吸了一口氣，并沒有往內(nèi)侍身邊走，而是環(huán)顧四周，看得很仔細。

    片刻之后，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標，向那個方向跪了下來。

    “臨淄主父偃，拜見陛下�！�

    他此前環(huán)顧四周正是要找隱藏在宣室殿中的陛下，既然陛下暴怒要殺人，那陛下就一定要看著這些人頭顱落地，是以陛下一定就在宣室殿中。

    而他即將要說出來的話，唯有叫陛下聽見，方才能發(fā)揮出這些話應有的價值。

    誠然他實則已經(jīng)懂了陛下為何發(fā)怒，又為何殺人。

    但他不敢說。

    這是當世最尊貴最殘暴的兩個人之間的沖突，他根本不敢參與，因為一個字的不謹慎，就容易粉身碎骨。

    但，沒有關(guān)系，不解決問題也無所謂，畢竟陛下只是想要殺人泄憤而已。

    而他正有一群該殺的人，要向陛下獻上。

    沒有人回應他的話，主父偃額上的汗珠更多地流出來，但他并不抬手擦拭，聲音聽起來也還是鎮(zhèn)定的，“我曾經(jīng)聽說，燕王和他的女兒有不正當?shù)年P(guān)系。當我路過燕王的封地時，刻意前去打探�！�

    主父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深知，接下來這句話，方才是重中之重，“得知這件事在燕王封地竟然已經(jīng)家喻戶曉。陛下明鑒，這實在是違逆天理人倫的大罪過，陛下身為天子，理當代天施與懲戒！”

    死寂，片刻的死寂之后。

    劉徹從陰影里走出來，笑容滿面，眼睛里布滿血絲。

    所謂的奇人異士都被帶了下去，侍衛(wèi)也退了下去，血和其他的痕跡都清理干凈了，推倒的桌案又重新被扶了起來，撕掉的帷幕也都被從地上收了起來。

    除了一絲淡淡的血腥味之外，宣室殿中又恢復了往常莊嚴肅穆的模樣。

    主父偃小心翼翼地與天子相對跪坐，呼吸都放得很輕。他感到頭暈目眩，生怕此時是在夢中，生怕一陣風吹來，就將他從夢中驚醒。

    他想起賈誼，想起董仲舒，再想起張儀和蘇秦，想起孔仲尼。

    此刻古往今來所有的讀書人都站在他身后，漢室七十年，所有郁郁不得志的絕世大才都以目光注視著他。

    主父偃的眼睛漸漸露出神采，腰背越挺越直，他躊躇滿志，意氣風發(fā)，要于此拔劍出鞘，劍指公卿的高位！

    “又一次見證歷史，主父偃要向劉徹講出自己對于推恩令的設(shè)想了。”系統(tǒng)輕聲說。

    他跟著林久的視線一起關(guān)注宣室殿中的劉徹，看了半天之后得出結(jié)論，劉徹這次被刺激得有點大發(fā)了。

    宣室殿中，君臣對坐，相談甚歡，回顧往昔，展望未來，說著說著嘴巴就干渴起來。

    劉徹下意識做出了一個手勢，立刻就有侍女端著茶水走上前。

    劉徹略有些不滿地皺起眉，這在漢宮中還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在他感到干渴的時候，竟然沒有溫度正好的茶水放在他手邊，而是還要呈遞上來。

    但劉徹也沒有多說什么，他確實是渴了，端起茶杯大喝了一口之后，方才注意到茶杯的手感不對，重量似乎和往常有些差別。

    電光火石之間，劉徹想起來了，漢宮中的酒具，連帶著茶具，等等一應器具，都已經(jīng)陸續(xù)從青銅器和漆器，換成了鐵器。

    這是他自己下的命令，昨天他看著這些亮晶晶的鐵器還覺得心情愉快，未來有無限可能，今天再看著這些鐵器，卻開始煩躁起來。

    他想起來一些事情。

    劉徹緊緊握住拳頭，呼吸又變得急促起來。

    他又想砸東西了。

    他想起昨天晚上，他獨自枯坐在清涼殿中，神女不在他身邊，不知道去了哪里。

    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一整個晚上，劉徹什么都沒做，只是反復在告訴自己，要鎮(zhèn)定，要冷靜，無論神女還回不回來，抑或者是怎么回來，他都不能表露出絲毫驚詫的情緒。

    心中縱有驚雷，然而只要面如平湖，那就不算輸?shù)锰珣K。

    但他失敗了，

    神女出現(xiàn)的那一刻，劉徹面無表情地抬頭，他自認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無論神女做了什么，又準備做什么，他都要保持一個面如平湖的靜默姿態(tài)。

    他的靜默持續(xù)了約莫三個呼吸的時間，然后劉徹臉色大變，手中更是傳來“嘩啦”一聲，一冊紙簡硬生生被他撕成了兩半。

    其實神女沒做什么，也沒準備做什么，她只是再正常不過地從月光下走來而已。

    非要說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她換衣服了，或者不應當說是換衣服了，她只是在原有的衣服之上，又加了一件衣服。

    這個問題劉徹說不清楚，但是系統(tǒng)可以說得清楚。

    林久現(xiàn)在穿的衣服是【云山神女】套裝，已經(jīng)穿了很久，是一條重重疊疊的雪白長裙，裙裾在月光下，會覆蓋上一種皎潔的流光。

    但之前這條裙子其實是不完整的。

    套裝之所以稱之為套裝，就是因為有很多零部件組成。

    這套【云山神女】，此前林久展示出來的只是一條白裙子，只是整個套裝之中的一個零部件而已。

    但實則這套套裝中還囊括了披帛，發(fā)冠，大帶，以及很多個系統(tǒng)也不太清楚的組成部件。

    而現(xiàn)在林久不過是在白裙子外面加了一條披帛而已。

    倘若說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那條披帛以黑色為底，上面綿延的紋路，像極了焉支山，祁連山，以及狼居胥山。

    白山黑水，那是匈奴世居的蠻荒之地。

    所以難怪劉徹那么失態(tài)，這算什么，這又算什么？

    他絞盡腦汁，小心翼翼，臥薪嘗膽，磨礪自己的心志，暗中做好應該有的準備。

    這么多年啊，終于等到時機成熟，他意氣風發(fā)，揮師北上。

    然后他取得勝利，驗證了自己看到的那條路是可行的。

    所有的努力都值得了，他感到一種巨大的不真實的幸福，他躊躇滿志，要在這條路上走得更快更遠。

    然后神女的衣裙上，多了一條嶄新的披帛。

    那一瞬間就像是被重錘砸中了天靈感，整整有三個呼吸的時間，劉徹什么都沒有想，他完全懵住了。

    因為難以接受，這所有的一切，全部的全部，他為之努力的，為之奮進的，為之欣喜若狂的，只是為了給神女的衣裙加上一條披帛？

    巨大的荒謬感充斥了他的胸腔，劉徹幾乎生出了一種狂笑的沖動。

    但最后他也沒有笑出來，他什么也沒做，什么表情也沒有，只是默默地坐下來，繼續(xù)翻開他面前堆積如山的紙簡和竹簡。

    他意識到他錯了，此前種種，他全部都想錯了。

    神女的地位，從始至終都沒有被他撼動過。他所看到的，只是神女想要他看到的。

    因為神女想要焉支山、祁連山和狼居胥山，神女渴望匈奴的領(lǐng)土。

    劉徹不知道為什么神女的渴望竟然如此急迫，前線的軍報還沒有傳遞回長安城，算算時間，即便以最快的速度，大漢的軍隊也不過將將打下了這些土地而已。

    而神女不惜親自前往，一夜往返萬里之遙，也要立刻確認那些土地的歸屬權(quán)。

    可理由是什么呢？劉徹不明白。

    神女為什么想要那些土地？神女能從那些土地中得到什么？

    這些問題注定得不到答案，但其實有沒有答案也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

    因為無論神女想要從中得到什么，無疑她都已經(jīng)得到了。

    手中的紙簡，久久的，沒有翻過一頁。劉徹還在思索。

    他已經(jīng)迅速冷靜了下來，或者說，他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因為現(xiàn)在不是他可以發(fā)泄情緒的時候。

    首先，他必須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他自以為篡奪到的神權(quán)全部都是假的，或者說，并不全是假的，但那也已經(jīng)無所謂了。

    劉徹敏銳地判斷了真相，篡奪是假的，但神權(quán)是真的，只是這些神權(quán)不是他從神女手中奪過來的，而是神女懷著某種目的，主動分到他手中的。

    燭火細微地跳動了一下。

    劉徹情不自禁捂住腦袋，感到眼前發(fā)黑。

    他眼角的余光看見神女的影子被拉長了投在清涼殿的地板上，蜿蜒如蛇。

    一股寒意也如蛇一般爬進了他的心臟。

    從建元四年到如今，劉徹第一次不敢抬頭看神女一眼。

    他開始覺得神女那張總是沒有表情的臉，或許只是一張面具而已。

    那張面具誘哄著他踏進了陷阱，而且為此沾沾自喜，就像是被獵人以紅薯誘哄進深坑里的野豬一樣無知和愚蠢。

    劉徹更加用力地捂住腦袋，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幾乎沒辦法再繼續(xù)思考下去。

    他開始產(chǎn)生幻覺，幻覺中他抬起頭，看見神女臉上的面具碎裂了，面具之后是一張難以言喻的面孔，直勾勾地盯著他，忽而露出一個夸張的笑臉！

    燭火又跳動了一下，劉徹臉色慘白，繼而又變得鐵青。

    這么多年，在他悄悄窺伺神權(quán)的這么多年里，神女就以這樣的笑容旁觀他的所作所為嗎？在他書寫密詔的桌案底下，在他床榻的陰影邊，神女就隱藏在那些地方，帶著這樣的笑容嗎？

    劉徹沒辦法再堅持下去了，他丟下紙簡，站起來，捂住腦袋，走出了清涼殿，背影簡直帶著倉皇而逃的意味。

    “所以，”系統(tǒng)小心翼翼地問，“這是你故意的嗎？是從一開始，就都在你計劃之中嗎？”

    “是�！绷志贸姓J得很干脆利落。

    系統(tǒng)如同劉徹一樣沉默了。

    此情此景，此時此刻，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可能是因為劉徹的背影太凄涼了，讓他起了一些同病相憐的心思。

    總之忽然想上前拍著劉徹的肩膀說，在女人面前總是丟面子怎么辦，不要急不要慌，丟著丟著你就習慣了

    “至少你確實也給了劉徹一點實實在在的東西�！毕到y(tǒng)喃喃說，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劉徹。

    “是啊。”林久對他的話表示認同。

    “畢竟，沒有胡蘿卜的話，驢也不會這樣夜以繼日、兢兢業(yè)業(yè)地拉磨啊�！�

    系統(tǒng)沉默片刻，顫顫巍巍地插上了久違的呼吸機。

    【作者有話說】

    大起大落，劉徹短暫地倒下了，但他還會再站起來的。

    最近好忙好累，只有碼字的時候是開心的，希望看文的大家也能感到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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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鐵時代04

    ◎推恩令和建立神女的行宮�！�

    毋庸置疑，

    劉徹受到了打擊。

    他其實還沒弄懂神女那條山河為繡的披帛是怎么回事。

    但他一直都是一個敏銳的人，敏銳到足夠意識到，一些事情在真正發(fā)生之前，

    就已經(jīng)顯露出來的苗頭。

    他的失態(tài)，比起惶恐，其實更像是不安。

    并不清楚神女的改變是因為什么，

    因此而不安。

    他眼前原本以為已經(jīng)清晰的那條路，逐漸地又蒙上了迷霧。

    劉徹已經(jīng)很多年，

    不曾像年少未掌權(quán)之際那樣，

    整天整天地把時間消耗在上林苑中。

    但他仍然是個優(yōu)秀的獵人，

    知道倘若誤入山林，而四周迷霧四起，則此時最該做的，

    就是什么都不做。

    少府的官員又向他呈遞上了新的紙簡，

    記述著冶鐵術(shù)最新的突破。

    劉徹看也沒看，

    直接把紙簡壓在了案牘的最底下。

    所以他也就沒有注意到，在紙簡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