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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噓

    秦一隅半蹲下,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看蛋糕穩(wěn)住,他從口袋里拿出一樣?xùn)|西,是他一大早找音樂老師借的卡林巴琴箱式、21音、桃花芯木白天寫歌的時候還用過。

    南乙就這樣愣愣地望著他,看他捧著那一方小小的琴,拇指在山脈般排列的銀色琴鍵上移動、撥弄,清脆而空靈的音符流淌開來。

    是生日快樂歌。

    他這才猛然想起,原來今天是10月24日。

    靜謐的臥室忽然間化作一只封閉的八音盒,搖曳的燭火是中心,旋轉(zhuǎn)的不再是踮起腳的芭蕾女孩兒,而是南乙的思緒。

    他想起排練時,秦一隅說的話。

    [這個樂器發(fā)出的聲音,就像是夢里才會出現(xiàn)的音樂。]

    他說得沒錯。

    叮叮咚咚的卡林巴琴,靈動的火舌,奶油香甜的氣息,秦一隅的面孔,原來這些就夠造一個夢。

    直到手指靜止下來,這首歌結(jié)束,魔法的效力消失,那只短暫開啟的八音盒才又緩緩關(guān)閉。

    琴被擱在床邊,他抬頭望著南乙,黑沉沉的瞳孔中映著兩簇靈動的火苗,帶著笑,還有一點得意。

    南乙眼神中有光點晃動,他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看見秦一隅指了指還在燃燒的蠟燭,又雙手合十,示意讓他對著蠟燭許愿。

    許愿。

    自從外婆離世,過去的每一年,南乙都只許同一個生日愿望。

    他要報仇,要讓所有傷害過他的人變本加厲地感到痛苦,即使是要付出慘痛的代價,也要將他們咬得血肉模糊。

    但這一刻,這些陰暗的、殘忍的期許,卻并未掠過腦海。

    他無法閉上眼,只能出神般盯著眼前這個人,望著他英俊面孔的每一處細(xì)節(jié),他的笑容,他嘴唇上微微凹陷的小孔。

    直到眼睛發(fā)酸、發(fā)澀,好像要被燭火熏出淚來。

    不可以。

    于是南乙趕在那一刻到來前,吹滅了蠟燭。

    房間重新被黑暗所湮沒。

    “為什么還要遵守規(guī)則?這里只有我們兩個�!�

    南乙垂著眼,試圖打破方才的氣氛,那讓他覺得陌生,沒有安全感。

    “你明明不是怕犯規(guī)的人�!�

    唯一能說得通的理由,就是秦一隅認(rèn)為這樣很好玩。

    是不是現(xiàn)在他的反應(yīng)也很有趣?所以才給他過生日,才一直仰著臉盯著。這個人并不知道他就是那只小幽靈,假如他知道了,又會怎么樣?

    正想著,手背被拍了拍,南乙再次抬頭,卻看見秦一隅伸出兩只手,左手五指并攏,橫在胸前,手背朝外,右手比了一個六的動作,放在左手掌內(nèi)側(cè),自上往下滑走。

    他的動作很生疏,做得有些慢,皺眉想了想,又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捏成一個空心的圈,從右肩開始,到頭頂,再向左下滑,在空中劃過半圈。

    緊接著,他露出笑容,兩只手在胸前扇了扇,掌心朝上。

    做完全部的手語,秦一隅沖南乙挑了挑眉。

    [生日快樂。]

    原本就漲得過滿的心臟,在這一刻被一根針狠狠扎中,細(xì)小的孔隙里冒出汩汩的、酸澀的汁液,難以止住。

    記憶不受控制地回到了那個幼小又痛苦的失聲期,那一年的生日,父母、舅舅、大伯嬸嬸和堂姐,所有人都圍著小小的他,對他打了同樣的手語。

    在失去至親的同時,他也被愛包圍,像一簇過早成熟的芽苞,被命運硬生生地剝?nèi)ヒ粚樱衷诩胰说暮亲o(hù)下,勉強長大了一歲。

    而今天是他成年的日子。

    指尖微微發(fā)麻,南乙的掌心開始發(fā)汗。無論自己多么精于計劃,多么成算在心,都不曾設(shè)想過,在今天這個日子,陪伴他、讓他往事重現(xiàn)的人,會是秦一隅。

    再開口時,他的聲音都有些啞,一度又變回那個說不出話的小孩。

    “誰教你打的……”

    秦一隅笑了,搖了搖手機(jī),隨后抓起他的一只手,幫他合攏其他四指,唯獨豎起拇指,半強迫地讓它彎屈了兩下,就好像逼著一個倔脾氣的小孩鞠躬。

    最后討來一句[謝謝]。

    南乙被他逗笑了。

    “反了。”

    他將拇指對準(zhǔn)秦一隅的方向,重新屈了兩下。

    “謝謝你�!�

    秦一隅似乎還沒玩夠禁言的游戲,手指戳了戳南乙,比了一個十八。

    這個數(shù)字令他恍惚。

    南乙緩慢地眨了眼,盯著秦一隅手指上的玉蘭,聲音輕而恍惚:“原來我今天才成年啊�!�

    手機(jī)震動了一下。

    [秦一隅:是不是因為年齡填錯,過著過著,自己都分不清了?]

    或許吧。

    黑暗中,秦一隅的眼神中有一簇光,亮得像一把閃著寒光的薄刃,輕而易舉地把南乙的內(nèi)心劃開了,埋藏在深處的東西開始往外淌,不受他掌控。

    他的人生就像是填錯的出生年份,提早了一年,每一年都在追著更年長一歲的自己,被打趴下,也要爬起來,顫巍巍地向前走著、跑著,提前被套進(jìn)成年人的殼子,過早地失去了幼稚和魯莽,過早地成熟。

    “有時候……”大約是因為此時此刻的秦一隅不開口,反倒讓他有了想要傾訴的欲望,這很罕有。南乙的嘴唇動了動,很多話濃縮成意味不明的句子,他不覺得秦一隅能聽懂,所以說出來也無所謂了。

    “我感覺自己很割裂,明明拼命地在往前跑,又被過去拉著�!�

    秦一隅的視線,從南乙垂著的眉眼,轉(zhuǎn)到他的嘴唇。

    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嘗試打開自己,像一枚封閉得極緊的蚌,被撬開的時候,秦一隅都替他覺得痛,而他難得說出口的話也很珍貴,是蚌里藏著的珍珠。

    于是他低頭,發(fā)送了新的消息。

    [秦一隅:你的身體里好像有兩個人,一個活在過去,一個活在當(dāng)下。]

    看到這句話的瞬間,南乙很意外,他的思緒甚至?xí)和A艘幻搿?br />
    這是個奇妙的夜晚,自己輕而易舉地被秦一隅打開,被他看透了。

    “嗯。”南乙閉了閉眼,聲音很輕,“大部分時候‘他們’很規(guī)律,互不打擾,平行地走在兩條路上,但偶爾也會互換。”

    有時候他會突然短路。晃神的一瞬間,過去那個弱小無力的自己突然被塞到現(xiàn)在,很懵懂,而當(dāng)下這個冷漠無情的自己,回到那次車禍,回到被霸凌的每個瞬間,暴怒,卻無力挽回。

    “那是我最崩潰的時候,邏輯和方向都沒有了,只剩直覺,很混亂,什么都不受我控制了,就好像……”

    [秦一隅:像什么?]

    南乙頓了頓,想到了在夢里會回到過去的他,于是看向了他。

    “像夢游�!�

    作者有話說:

    Crazy

    Band小劇場:

    [排練室那一層的洗手間]燈壞了,一閃一閃的,有點嚇人。

    碎蛇三人組里面有兩個膽小的,于是三人一起結(jié)伴上廁所,剛走進(jìn)去就聽見一聲長長的嘆息。

    三人面面相覷,互相使了個眼色給對方底氣沒事的沒事的,可能是有人在隔間而已。

    打開水龍頭洗手的時候,他們都沒敢看鏡子,水嘩嘩流淌著,誰知下一秒,隔間里傳來八音盒的聲音,叮叮咚咚,在忽明忽暗、慘白的燈光襯托下,顯得格外詭異。

    洗手間怎么會有八音盒��??

    三人逃一樣跑了。

    回去時還在路上撞到了南乙。

    “怎么了?”南乙扶住其中一個。

    “洗手間有鬼!”

    南乙:“?”

    秦一隅的《南乙暗戀觀察日記》:

    10月23日晴

    [今天南乙把他的衛(wèi)衣外套給我穿了,還偷偷給我比了表白的手語,我都不用搜就知道這小子什么意思,太好猜了。不過要不是因為這個,我都差點忘了他會手語這茬,趕緊去網(wǎng)上搜了生日快樂怎么打,手語真難,躲廁所學(xué)了半天才記住,還順道偷偷練了一下卡林巴琴版的生日快樂歌。

    話說回來,幸好昨晚提前預(yù)訂了柿子蛋糕,去的時候才知道這個口味以后都不做了,成限量版了。不知道他愛不愛吃,不過要是他真的像周淮說的那么喜歡我,不愛吃肯定也會吃完的。

    寫到這里怎么感覺有點奇怪,明明是他喜歡我,為什么我做這么多?

    算了,想太多晚上會做噩夢。我要睡個好覺,明天繼續(xù)觀察……]

    第28章

    最初一吻

    2023年的秋天,下高三晚自習(xí)的南乙,在父母的陪伴下慶祝了“18歲生日”,提前了整整一年。

    沒有蛋糕,媽媽做了一桌子他愛吃的菜,爸爸煮了長壽面,他們拍了很多照片,南乙對著外婆的照片許下愿望。

    那時候的媽媽說:“雖然明年才是真正的成年生日,但咱們先過一次,就當(dāng)是彩排啦。”

    剛說完,她又哭了,擦眼淚道:“明年你讀大學(xué),生日肯定不能在家里過了。”

    南乙當(dāng)時想,其實沒什么要緊,他過生日,只是想父母開心。

    對他來說,年歲的增長并沒有多大感覺。對于沒有父母在身邊的18歲生日,他從未抱過期待,也沒有精力去想象,完全一片空白。

    所以當(dāng)這一刻到來,才顯得那么意外,那么難以言喻。

    原來他是和秦一隅一起度過的。

    假如他可以給過去的自己寫信,17歲的南乙在拆開這一封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一定非常有趣。

    凌晨3點。

    他忽然找回了一些理智,關(guān)閉了內(nèi)心的閘口,不再說奇怪的話,而是和秦一隅一起吃完了那個小小的蛋糕。

    期間南乙有很多疑惑,比如秦一隅是怎么知道他生日的,又比如,他是怎么想到要去買蛋糕的,今天凌晨的出逃也是早有準(zhǔn)備嗎?

    他是怎么做到在摩托車后座,還能把這塊脆弱的蛋糕護(hù)得好好的,像剛做好時一樣完美的?

    為什么要陪他過生日呢?

    對其他人,是不是也會一樣?就像他躲在云南的山區(qū),陪那里的小孩玩耍、過節(jié)日。

    這些問題,他一個也沒問出來,仿佛也被施加了禁言的魔法。

    秦一隅只學(xué)會了“生日快樂”的手語,其他的話,他都用消息發(fā)了出來。

    [秦一隅:怎么樣?好吃嗎?]

    [秦一隅: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樣的蛋糕,但是這一家的柿子蛋糕很好吃,想讓你嘗嘗。]

    [秦一隅:其實應(yīng)該讓嚴(yán)霽和遲之陽一起的,但他們估計睡了,而且蛋糕太小,不夠分。]

    [秦一隅:你愛吃嗎?]

    事實上,南乙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吃過蛋糕了。所有的甜點,他都很討厭,最開始的時候,父母還是會買,南乙勉強吃進(jìn)去,總感覺有腥味。

    后來他主動坦白了,之后的生日再也沒有吃過蛋糕。

    看著秦一隅期待的眼神,他點了頭。

    “很好吃�!�

    這不是說謊,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

    這塊蛋糕很甜,有濃郁的柿子味兒,很秋天。沒有血的氣味,不會讓他作嘔,反而讓他想到小時候。

    外婆還在的時候。

    關(guān)于秦一隅的事總是很難用現(xiàn)有的經(jīng)驗去解釋,對此他早已習(xí)慣。

    吃完最后一口,南乙垂眼,看到了秦一隅發(fā)來的新消息。

    [秦一隅:太好了。]

    放下叉子,他又一次鄭重地說:“謝謝�!�

    誰知秦一隅卻伸出食指和中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仿佛在示意,讓南乙看著他的眼睛再說一次。

    房間里很黑,他其實看不清楚秦一隅的臉,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只有一些微妙的感覺在縈繞。

    他憑感覺尋找秦一隅的雙眼,像是在夜空中搜尋一顆星星,只對視了一秒,便垂下眼,伸出拇指沖他彎屈了兩下,用手語再一次說了謝謝。

    “我去洗澡�!狈畔录埖鹕頃r南乙發(fā)現(xiàn)了那個被他不小心誤觸的迷你采樣器,剛要拿起來,卻被秦一隅搶先。

    好吧。他獨自走進(jìn)浴室。

    再出來時,秦一隅趴在床上已經(jīng)睡著了,但他的頭發(fā)還沒吹干,濕濕的,比干的時候更卷一些,睡衣是淺藍(lán)色,和夏季校服的上衣很像。

    一秒入睡一直都是他的天分,何況昨晚熬了一夜寫歌,白天也沒合過眼,能堅持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奇跡了。

    路過他的床,南乙把地上的薄毯撿起,蓋回他身上。

    在若隱若現(xiàn)的奶油香氣里,他檢查了一遍郵箱,拿出那個卡包,將夾著的那株水草拿出來,又從上鎖的抽屜里拿出那本筆記本,隨意地翻了翻,書頁停在某一頁。

    這一頁夾著一株干枯脆弱的水草,根莖的部分已經(jīng)失去鮮活的綠色,但花朵卻依舊剔透如蟬翼。

    他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知曉水草會開花,或許很多很多,這沒什么特別的。

    那秦一隅呢?他兩次跳入同一片湖泊,兩次拾起同樣的水草,兩次送給同一個人。

    這算是特別的嗎?

    南乙意識到自己又開始陷入無意義的思考之中了,這太浪費時間,太莫名其妙,再次遇到秦一隅之后,他的大腦總是不受控制,不聽使喚,好像突然意識到這么多年共生的這副身體并非它的主人。

    他試圖叫停,回到現(xiàn)實。

    推了推眼鏡,他將這株開花的水草修剪了一下,捋平每一片花瓣,壓在過去那一株的旁邊。

    鮮活與干枯并列、交疊,就像這玄妙的一天,他親眼目睹歷史重演,親身體會到“時間是幻覺”這句論斷。

    過去和現(xiàn)在同時進(jìn)行于同個空間,過去的水草與現(xiàn)在的水草,被困在同一片湖泊,被同一個人采擷。

    想到這里,他的腦中閃過什么。為了抓住這片刻的念頭,他隨手撕下一張紙,寫下了掠過腦海的片段,每一句都代替了秦一隅旋律小樣的哼鳴,被具象化。

    這不就是他想要的“線索”嗎?

    短短幾分鐘,他用自己的詞串起了秦一隅碎片化的歌詞創(chuàng)作,完成了這首歌的創(chuàng)作。放下筆,南乙扭頭,見秦一隅還躺在床上,睡得很安穩(wěn)。這是他這么多天以來第一次睡得這么平和,一動不動。

    明天再給他看吧。

    壓抑住創(chuàng)作完的興奮,像前幾天一樣,南乙收拾好一切,將手機(jī)支在桌上,調(diào)整好錄制的角度。

    錄完最后一條夢游實錄,他就拿給秦一隅看。

    最好是能建議他去看醫(yī)生,好好治療一下,否則自己以后的睡眠會很成問題。

    躺在床上,閉上眼,南乙試圖放空,卻又想起秦一隅說起丟了校服的樣子。

    困意像一床厚棉被,逐漸包裹了他,意識下沉的那一秒,他被拽進(jìn)初三的夏天,綠樹成蔭,蟬鳴喧擾。在秦一隅為他慶祝成年的夜晚,他夢見了秦一隅高三成人禮的那天。

    盡管背負(fù)著斗毆的大過,性格也古怪,但成績優(yōu)異,又是從北京的名校轉(zhuǎn)過去可以沖省前50的種子選手,他多少還是受到了一些優(yōu)待。

    至少可以無理由在考前請到假,獨自坐車回到北京,參加秦一隅的畢業(yè)典禮。

    那天的北京很熱,柏油馬路上蒸騰著的熱汽讓街景都輕微扭曲,每個人都好像被夏天剔去了脊骨,懨懨的,沒精神。南乙抱著袋子,里面是洗干凈疊整齊的校服外套。他沉默注視著窗外,擰著眉頭。

    不知是體質(zhì)原因,還是因為童年創(chuàng)傷,每次坐車他都格外暈車。惡心,嘔吐,都是常有的事。那天他忍耐著不舒服,坐了很久的車才回到學(xué)校。正好是下午上學(xué)的時間,來來往往都是學(xué)生,組成了大一片校服的海洋。

    南乙身在其中,是一枚突兀的、黑色的圖釘。

    怕被攔在外面,他穿上了秦一隅的校服,順利混入其中。

    那天的他格外暈眩和茫然,明明才離開不久,卻覺得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高三的學(xué)生已經(jīng)參加完成人禮儀式,一撮一撮,在校園標(biāo)志性的地方拍照留念。而他穿過教學(xué)樓,穿過鏡湖,站在那片玉蘭樹下發(fā)呆。

    樹影柔柔地覆蓋了他和這件外套,終于給了他一些熟悉感。聽到耳熟的聲音,南乙望過去,那是秦一隅的死黨周淮,他手里拿著相機(jī),四處找人拍照合影。

    腳步不受控制地靠近,但他怎么都找不到想找的人。十幾分鐘后,高三(9)班的人聚集在教學(xué)樓下,排成四排,和幾位老師一起留下影像記錄。

    有人大喊著“秦一隅沒來怎么辦�。 �

    這聲音真是大得刺耳。

    “哎哎哎,給他留個空,把他P上去!”

    “哈哈哈這主意好!”

    “那小子現(xiàn)在正忙著簽約呢,要當(dāng)搖滾明星啦!”

    無疾而終,無功而返。

    什么都沒留下。

    回去的路上,南乙裹著他的校服昏昏沉沉睡了一覺,醒來后回到那座他和父母新定居的海邊城市,回到媽媽新開的面館里,面色晦暗。

    看到他的瞬間,媽媽放下所有東西走過來,擦干凈手撫摸他的臉,問他臉色怎么不好。

    南乙說不知道,但他當(dāng)天就發(fā)了燒,大病了一場。考前那一天忽然又好了,神清氣爽地走進(jìn)了考場。

    一切都玄得像一場夢。現(xiàn)實和夢境的交界處,只懸掛著一件校服,長久地散發(fā)著柑橘的芬芳。

    那香味越來越濃。

    越來越近。

    好像就在眼前。

    敏銳的嗅覺令南乙從夢中醒來,他皺了皺眉,睜開眼的瞬間,發(fā)現(xiàn)秦一隅竟然蹲在他床邊,下巴抵在床沿上,用那雙黑幽幽的眼盯住他的臉。

    更確切地說,是盯著他的眼睛。

    南乙早就察覺,秦一隅喜歡看他的眼睛。那似乎是一種下意識的舉動,如果換做是其他人,他早就無法忍受,但是秦一隅,似乎也沒那么令人不適。

    但此時此刻的他,或許是因為夢游的緣故,眼神不像平日那樣笑盈盈的,吊兒郎當(dāng)?shù)�,是一種專注、直勾勾的凝視,似乎想要從他的眼里得到些什么。

    秦一隅盯一會兒,會突然低下頭。沙沙聲傳來,是筆尖摩擦紙張的聲響。

    南乙皺著眉,手肘撐著身子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秦一隅膝蓋上放著一個本子,是他白天記錄歌詞用的,現(xiàn)在卻被他拿來畫畫了。

    他的畫依舊難看得不像話。南乙坐在床邊,伸手從床頭拿了眼鏡戴上,又彎腰湊近了些。光線昏暗,他勉強辨認(rèn)出大概的形狀。

    是小狗嗎?南乙不確信,又靠近一些,發(fā)頂幾乎要觸碰到秦一隅的鼻尖。

    牙齒好尖,耳朵高高地立著,很兇猛的樣子。

    好像是狼,雖然丑得有點可笑。

    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面對一個人類,畫出一個猛獸的,南乙感到好笑,于是真的笑了出來,還故意伸手,用指尖撥了一下他的筆尾,干擾他的創(chuàng)作。

    忽然,他感覺發(fā)頂被什么抵住,暖熱的氣息縈繞開來。

    秦一隅用鼻尖蹭了蹭,然后像真正的動物那樣聞嗅起來。

    好奇怪,南乙不自然地移開些距離。

    今天的秦一隅也很奇怪,以往他夢游的時候,總是會伴隨一些含混的胡話,像念咒語一樣,但今天格外安靜,仿佛還記得那個禁言的懲罰。

    他就這樣仰著臉,靜靜地盯著自己。

    或許是因為知道他在夢游,南乙也變得有些肆無忌憚,不像平時那樣閃躲,而是向這雙黑色的眼投回同樣的視線,毫無顧忌。

    夜色沉靜如水,只有時鐘的秒針滴答滴答,滴入水中,蕩起漣漪,一圈一圈散開。

    秦一隅的睫毛很長很密,和他的頭發(fā)一樣微卷,但經(jīng)常會掉,掉落到他眼里。所以他總在揉眼睛。

    想到這里,他的眼睛竟然真的瞇起,不舒服似的眨了幾下。沒一會兒,他低下頭,下意識用手去揉。

    這一刻南乙感到神奇,仿佛世界在這幾秒被唯心主義操縱,而夢中的秦一隅被他的意識操控。

    眼睛又要揉紅了。

    他握住秦一隅亂揉一氣的手,移開來,另一只手抬起秦一隅的下巴,湊近些。

    還真是睫毛。

    秦一隅就這樣仰著臉,眼神空洞,帶著點夢里才顯現(xiàn)出來的迷茫,任由他靠近,順從到連南乙都覺得有些不適應(yīng)。

    但他剛吹了一下,手就猛地被反握住。

    啪的一聲,筆掉落在地,秦一隅的右手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起身,左手摁在他肩上。力量太大,又很突然,南乙就這樣重重地倒在床上,周圍震起細(xì)小的塵埃,在臺燈的微光下漂浮。

    夢里的秦一隅是沒有分寸可言的,也無法用理智預(yù)料他的下一步。南乙眼睜睜看著他沉下身體,在極近的距離里,盯住自己的雙眼。

    這突如其來的靠近讓他徹底怔住,別說反抗,連呼吸都有一瞬間的停滯。那只攥住他手腕的手忽然松開,向上,很沒有章法地觸碰,鏡框都被弄歪。那帶著繭的指尖,最終觸摸到南乙的眼角。

    很暖,很熱,南乙胸膛的起伏變得急促。因為這一秒,他竟然想到了外婆離去的場景,她也是這樣,輕輕撫摸著他的眼瞼。

    鼻尖酸澀,南乙眼前起了一層茫茫的白霧,附在鏡片上,也浮在他眼中。記憶里的痛就這樣被連根拔起,他本能地開始反抗,試圖推開秦一隅,讓自己得以喘息。

    誰知下一秒,秦一隅竟抵住他的額頭。很燙,皮膚是燙的,眉骨和氣息也是。

    他似乎真的變成一只不通人性的動物,莽撞地用鼻梁頂開那副鏡框,鏡框向上,他也向上,用力地抵抗著南乙的掙扎。在這張黑色的單人床上,進(jìn)行一場無聲的纏斗。

    一個夢游的人會做什么,沒人能預(yù)料。

    下一秒,他吻上了南乙的眼睛。

    這個瞬間仿佛遁入真空,南乙愣在他身下,失去一切反擊的力量,只是皺著眉,迷惘地望著秦一隅的臉。

    凌晨的3點52分,16小時的禁言結(jié)束的時刻。

    一向熱衷犯禁的秦一隅,在夢中卻懵懂地遵守著規(guī)則,直到這一刻,才終于開口。他的嘴唇微微張開,發(fā)出含混的、咒語般的夢囈。

    緊接著,他親昵地用鼻梁拱了拱南乙的鼻尖,吻上他的嘴唇。

    聽覺似乎與其他感官分隔開來,后知后覺地,在一片摻雜著水聲的、茫茫然的空白中,南乙辨認(rèn)出那夢話的內(nèi)容。

    [看著我。

    看我……]他喃喃說。

    作者有話說:

    第二天的南乙

    表面:冷靜

    內(nèi)心:因為第五次夢游實錄被毀而強迫癥大爆發(fā),已黑化()

    第二天的秦一隅:

    神清氣爽(睡得好香呀(°u°)

    第29章

    動物本能

    “夢是通往潛意識的捷徑�!�

    嚴(yán)霽對南乙說。

    南乙皺了一下眉。

    嚴(yán)霽又補充道:“這不是我說的,是弗洛伊德說的。”

    他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一向寡言的南乙竟然會主動和他聊起關(guān)于夢的話題,他姑且認(rèn)為是和他們的新歌有關(guān)系。

    距離live演出只剩一天,秦一隅在現(xiàn)場效果方面一貫要求嚴(yán)格,因為混響效果和調(diào)音師溝通很久,遲之陽被節(jié)目組叫去備采,只剩下南乙和嚴(yán)霽兩人。

    彩排后臺有些吵,別的樂隊正在表演,音響設(shè)備放大了所有器樂,重低音震得南乙胸悶。為了聽清嚴(yán)霽說的話,他站得很近。

    “所以呢?一個人的潛意識在想什么,就有一定概率夢到什么?”

    “可以這么說�!眹�(yán)霽想了想,“在榮格理論里有一種夢叫補償夢,大概就是指日常想做但沒能做到,或者是一直以來都被壓抑著的潛意識,在夢里被強化,表現(xiàn)出來了�!�

    南乙思考了一會兒。

    難不成他是同性戀?

    基于他對秦一隅的了解,或者說這么多年的跟蹤加觀察,他的生活里似乎并沒有戀愛關(guān)系。從學(xué)生時代,到爆紅成為搖滾明星,追求他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但秦一隅從沒真的答應(yīng)過和誰交往,他的生活全是音樂,只有音樂。

    他會愛誰嗎?這件事南乙從沒考慮過,也想象不出來。秦一隅是一陣風(fēng),誰也抓不住,除了自己誰也不愛。

    “不過還有一種夢�!眹�(yán)霽又說,“也是榮格理論的分類之一,叫反復(fù)夢�!�

    “反復(fù)夢?”

    “嗯,這種一般和現(xiàn)實有關(guān),現(xiàn)實生活中反復(fù)出現(xiàn)過某件事,但這個人還不能完全接受,于是就會在夢里反復(fù)實現(xiàn),嘗試去自我融合�!�

    南乙皺了眉:“這跟剛剛那種反過來了�!�

    “也可以這么說吧……”嚴(yán)霽聳聳肩,“我也只是了解一點皮毛。”

    南乙已經(jīng)陷入沉思。

    難不成他恐同?

    據(jù)他所知,周淮就是同性戀,他是秦一隅的死黨,絕對符合“現(xiàn)實中反復(fù)出現(xiàn)”這一條件。

    所以是秦一隅本人始終接受不了同性戀,于是在夢里嘗試,所以才親了他?

    可是為什么是他呢?

    好吧,秦一隅夢游的時候就沒成功打開過門,有一次差點把門把手卸下來,活動范圍就那么大,唯一能親的雄性有機(jī)體也就是他了。

    所以他變成了秦一隅克服恐同的工具嗎?

    看著南乙愁眉不展,嚴(yán)霽笑了,“發(fā)生什么了?我頭一次見你這么發(fā)愁�!�

    南乙看了他一眼,心想自己都還沒來得及告訴秦一隅,就直接透露給嚴(yán)霽,恐怕不太道德。

    “沒什么,昨晚沒睡好�!�

    “早知道出來之前給你做杯咖啡了,明天吧,一人一杯�!�

    嚴(yán)霽上班的時候就靠咖啡續(xù)命,進(jìn)了瘋樂營之后兩天沒喝就受不了,立刻下單了咖啡機(jī),這才恢復(fù)了精神。

    有些熱,南乙將頭發(fā)籠到腦后,扎了個小揪,些許碎發(fā)散落在臉側(cè)。他對嚴(yán)霽說了謝謝,也不知道是因為咖啡還是有關(guān)夢的解惑,但這里太吵,嚴(yán)霽沒聽清。

    “什么?”嚴(yán)霽靠近些。

    南乙又重復(fù)了一遍。

    巧的是,秦一隅從調(diào)音臺過來,正好看到這一幕,心里還有些不平衡。

    喲,挨這么近呢,聊什么這么認(rèn)真?

    你喜歡的不是我嗎?

    昨晚陪你過生日的不是我嗎?

    秦一隅想不通,于是大步走了過去,擠在嚴(yán)霽和南乙的中間,一條胳膊攬一個人:“我弄完回來了,想我了沒?”

    嚴(yán)霽笑了:“還挺快,我以為你們還得吵一會兒�!�

    “誰吵架了,我有理有據(jù)邏輯通暢,那叫理論�!�

    說完,他看向南乙,發(fā)現(xiàn)他神情不像平時那么自在,于是湊近了些,問:“你怎么了?”

    誰知南乙順勢推開他搭在肩上的胳膊,“熱�!�

    奇怪。

    秦一隅察覺到他在躲避什么,但又說不清。

    “是有點熱,我剛剛眼睛一直好不舒服,不知道是進(jìn)了汗還是掉了睫毛�!睘榱烁忝靼祝室獗平�,毫無分寸感,幾乎要懟到南乙臉跟前。

    他扒拉開自己的眼皮,沖南乙說:“你能不能幫我看一下�!�

    要不是有他夢游的確鑿證據(jù),南乙?guī)缀醵家J(rèn)為這人是故意的了。

    “我看不清�!彼麆e開臉。

    ��?

    秦一隅有些吃驚,愣在原地。

    你不是戴著眼鏡嘛。

    “你讓霽哥給你看吧�!蹦弦艺f。

    霽哥?

    秦一隅腦子嗡嗡的,一直重復(fù)著這兩個字。

    這是不是他第一次聽見南乙叫某個人哥哥?

    嚴(yán)霽倒是熱心,繞過來直接問:“哪只?我看看?”

    秦一隅指了指,任由嚴(yán)霽幫他檢查,但心里卻一直在琢磨南乙躲閃的原因。

    沒理由啊,他在怕什么?

    和旁人不同,秦一隅的情感經(jīng)歷雖然貧瘠,可以說從小到大連個暗戀對象都不存在,一首關(guān)于愛情的歌都沒寫過,可他在這方面有著極強的自信,絲毫不覺得自己的思路有可能跑偏。

    左思右想,他腦中靈光一閃。

    不會是害羞吧,是因為我靠得太近了?

    抓住這個邏輯支點后,秦一隅開始試圖為此搜尋更多證據(jù)支撐,于是在嚴(yán)霽幫他檢查完眼睛之后,他又一次靠近了南乙。

    “哎,室友�!�

    “我們晚上睡覺的時候空調(diào)是不是開太大了?”

    他對著南乙扒拉了自己的嘴唇,抱怨道:“我早上起來嘴疼,對著鏡子一看,破了個口子,不知道是不是太干燥裂開了,但看著又不太像……”

    是不像,我咬的。

    他徹底沒話講了,滿腦子都是昨晚秦一隅荒唐的舉動,可偏偏自己又記得非常清晰,清晰到連他的囈語都如臨在耳。

    第一個吻落下時,他是懵的,昏昏沉沉地跌在床上,床是軟的,嘴唇也是。秦一隅像一陣風(fēng),吹滅生日燭火那樣輕輕吻了下來,他一向敏捷的反應(yīng)力就此熄滅了,呆愣住,動彈不得。

    他的心臟都快跳出來,腦子里卻想著:為什么要說“看著我”?就好像在夢里,這個人也很清楚,對面的人是他。

    是一個注視了他六年的偏執(zhí)狂。

    一呼一吸間,急促的喘息將空氣攪得濃稠,鼻尖和鼻尖摩擦,他們像兩只試圖變得親密的動物。

    南乙越迷惘,就越想反抗,而秦一隅的控制欲就愈發(fā)強烈,甚至伸手控住他的下頜,力道一點也不輕,甚至帶著一點強迫。夢里的他將平日笑瞇瞇的懶散面具都丟棄了,那些埋在深處的控制欲和壓迫感全部暴露出來。

    南乙感覺太陽穴都在突突地跳。

    他是挨過許多次打、也很懂得如何掙扎的人,有很強的求生本能。兩人的唇瓣緊緊貼合,肢體卻在蠻橫地對撞,誰都不收斂力量,以至于他能隔著嘴唇感受到相互磕碰的牙齒,感受到秦一隅的骨骼。

    直到在強吻中,看見秦一隅蹙起的眉,南乙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用力推擋的是他受傷的左手。

    那一秒,他好似被針扎一樣,立刻松開了手。

    “秦……”南乙試圖叫醒他,明明這是無謂的掙扎。

    但就在心理防線松懈的瞬間,他張開嘴唇的瞬間,干燥的唇被濡濕,柔軟、靈巧的舌尖探入,有種慌不擇路的生疏。

    在濃郁的柑橘氣味里,南乙被迫嘗到了薄荷的味道,濕潤又充滿攻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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