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盡管這念頭消失得也極為短暫,但他現(xiàn)在不得不承認,一張好看的臉的確會引人遐想。在這份遐想的推動下,秦一隅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輕輕拭去臉頰上的透明藥水。
這動作顯然有些越界了。
“不用,我自己可以�!蹦弦疑陨酝笸肆送�,試圖從秦一隅的手中逃脫。
可他沒能成功,扶住下巴的手反而握得更緊了。
“你的手都抖成這樣了�!�
秦一隅說著,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指腹摁在皮肉上,不輕不重地揉了幾下,“可以什么?”
“練琴再專注也要休息,否則輕則腱鞘炎,重則是長期的傷病,你又不是剛開始學琴的小孩兒,這些還需要我跟你說嗎?”
平時插科打諢慣了,這是他少有的用這種嚴肅、甚至帶有幾分規(guī)訓意味的語氣對他說話,南乙有些不適應(yīng)。
而他提及傷病,更是令他想到秦一隅自己的手傷,即便是想反駁,也忍住了。
見他不說話了,秦一隅的語氣又迅速地柔和下來:“臉再稍微仰起來點兒。”
南乙妥協(xié)了,也照他說的做,只是沒辦法望著他,抬眼時,只好盯住秦一隅后方的一小處模糊的墻壁。
秦一隅感覺到他視線的逃避,至今依舊找不到緣由。
他很困惑,還曾經(jīng)為此和周淮聊過。
[一條賽級小魚:完了,我感覺他只喜歡我的才華。]
[淮子:啊???]
秦一隅給他發(fā)消息從來不在意他說什么,只管把自己想說的全一股腦兒往外倒。
[一條賽級小魚:他不喜歡我的臉,如果喜歡一個人的臉不是會一直盯著他看嘛?南乙完全不會。很可惜,他只愛我的品格。]
[淮子:哦,那他口味還挺重的。]
不過沒多久,周淮又認真地分析起來。
[淮子:沒準兒他就是不好意思呢?雖然我覺得他那張臉,就算害羞也挺難讓人發(fā)現(xiàn)的。]
一開始秦一隅也以為是這樣,但后來他否定了這一猜想。
因為南乙不只是不與他對視,他會習慣性躲避所有人企圖對視的目光。
明明長了雙這么美的眼睛。
他用食指壓在南乙下睫毛上,輕柔地撥開下眼瞼。右手捏住小瓶子,對準。
“你今天一整天,眼睛都不太舒服�!彼l(fā)問的語氣很確切,像是在陳述一件事。
一顆小水珠懸而未決,搖晃,搖晃。
“你怎么知道?”南乙嘴唇動了動。
“我看到了�!�
啪嗒。落下。
一顆水珠落在眼瞼內(nèi)側(cè),南乙有些不適,快速地眨了眨眼,想低下頭,但秦一隅已經(jīng)伸出手,壓住了他另一只眼睛的下睫毛。
“別動�!鼻匾挥巛p聲說,“還有一只。你的眼睛對光線很敏感嗎?”
南乙沒有立刻回答,因為多的藥水沿著面頰淌到唇角,而秦一隅先一步察覺,用拇指輕輕擦去了。
呼吸變得滯緩。
這樣的姿勢、這些動作,難免會讓他想起之前的親吻。只是夢中的秦一隅會更粗暴、更長驅(qū)直入,不管不顧地摁住他,全盤壓制住,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鈍刀子割肉,帶著一些隱隱的控制欲發(fā)出指令。
說完全不抗拒是假的,南乙無法接受被他人掌控。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他人”,如果換做是秦一隅,似乎又可以忍受。在這短短幾秒的掌控欲的交鋒里,他暫時敗下陣來,心緒浮動,另一種欲望涌了上來。
“我有先天性的視物障礙,畏光。”
一開口,南乙才忽然意識到,原來是傾訴欲。
但已經(jīng)打開這個匣子,后悔顯然也來不及了,尤其是面對喜歡追根究底的秦一隅。
“你之前都沒說過……”秦一隅眼中有明顯的訝異,“很嚴重嗎?”
“還好,很早就開始治療了,控制得還算不錯。”
滴下第二滴后,南乙閉上了眼。
很快,他感覺溫暖的手指覆上他雙眼的眼皮,很輕很輕地揉了揉。
“很早就開始治了,有多早?”秦一隅的聲音就在他眼前,全然沒有了往日的戲謔和幼稚,反倒像一個真正年長幾歲的大人了。
“五歲就開始了,家里人發(fā)現(xiàn)得早,雖然沒辦法根治,但可以控制癥狀不繼續(xù)惡化�!钡鹊剿氖蛛x開了自己的眼睛,南乙才睜開眼,但沒辦法立刻適應(yīng)光線,又瞇了瞇。
這個小動作有些可愛,秦一隅在心里想。他第一次覺得南乙不像狼了,這一瞬間更像是貓咪,或是更可愛的小動物。
“那你不是從小就經(jīng)常去醫(yī)院?”秦一隅將眼藥水的瓶子擱在床頭柜上,坐下來,和南乙面對面,嘴角勾了點笑意,“會哭嗎?”
南乙也笑了,他不明白秦一隅怎么會這么執(zhí)著于看別人哭,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你死心吧,我從小就不愛哭�!�
“好吧�!鼻匾挥缏柭柤�。
其實你早就在我面前掉過眼淚了,雖然是睡著的時候。沒想到吧?
他能想象到南乙小時候的樣子,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酷小孩兒,牽著爸媽的手,如果在走廊里和他這種撒潑打滾的小朋友狹路相逢,會扭頭看,但絕對不會搭理他。
“小時候都是誰帶你去醫(yī)院?爸媽?”秦一隅好奇地追問。
南乙臉上的笑很快就散去了,眼里的光也斂去。
“他們要上班,多數(shù)時間是我外婆�!�
他盯住了秦一隅的喉結(jié),那一行微微浮動的字母,頓了頓,繼續(xù)說:“她也在陪我去醫(yī)院看病之后,出的意外�!�
“所以我不喜歡我的眼睛�!彼聪蚯匾挥�,不知是因為藥水,還是別的什么,他的雙眼格外濕潤。
“如果我和普通人一樣,或許她現(xiàn)在也還會在。雖然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如果,但……”
南乙停了幾秒,有些自嘲地笑了。
“人有時候就是會寄希望于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讓自己好過一點�!�
秦一隅愣住了,他沒想到會是這樣。
他試圖對南乙說些什么,可言語在這時候又是那么的無力,那么蒼白。
“可是我覺得你的眼睛很漂亮,它不應(yīng)該是……”
“是嗎?”南乙打斷了他,“但不是每個人都這么覺得。”
他一邊說著,一邊為自己的繼續(xù)表達而詫異,就像撕開傷口后,意外發(fā)現(xiàn)這竟然存在一種快感,有些上癮,愈探愈深,干脆撕得更徹底一些。
“從小到大,一直有人有意無意地拿這種特殊的瞳色開玩笑,或者說嘲笑�!蹦弦艺f得冷靜,語速不疾不徐,仿佛與他無關(guān),“你知道,一個人要想活得平和、安全,最好的狀態(tài)是什么嗎?”
“什么?”
“和大家一樣。”南乙用那雙特別的眼睛注視著他,“差異越大,越危險�!�
這話幾乎顛覆了秦一隅前半生構(gòu)建出來的人生信條,因為他從小就渴望和所有人不一樣,他喜歡標新立異,享受他人投射而來的目光,為自己的特殊而興奮。
但原來,天生就“特殊”的南乙,活得這么艱難。
“那些小孩兒……”秦一隅想象那些童真的面孔說出嘲弄的言語,下意識皺了眉,“小小年紀,就欺負人嗎?”
“年齡越小的人類越接近野獸,他們的殘忍也很天真�!蹦弦译p手撐在身后,閉了閉眼,仰起頭,白皙的脖頸很細,一只手就夠握緊。
“小瞎子,獨眼龍,鬼眼珠,喪尸眼……”他歷數(shù)著自己被賦予過的外號,眼前浮現(xiàn)出陳韞的臉,有些反胃,于是睜開了眼睛,看向秦一隅,“這都是最基本的,沒有孤立、動手,已經(jīng)很好了。”
秦一隅的心忽地抽痛,好像被一根細線纏住,纏得很緊,快要被割開。
在此之前,在他的眼中,南乙從不迷茫,從不脆弱,他的心似乎是不可動搖的,想做的必須做到,想要的必定得到。
在所有人還在混沌地摸索人生的答案時,他手握著解法,沉穩(wěn)地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目標。
在這個瘋狂又混亂的世界,他穩(wěn)定得像一個包裝精美的陷阱。越是冷漠,越是不迷惘,越是充滿魅力,引得你想要跳下去。
可當秦一隅走進,蹲到陷阱前往下一望,原來里面只不過是一個習慣性咬緊牙關(guān)的小男孩兒。
“我還以為,你是那種學生時期就會有很多人喜歡的人。”秦一隅自言自語一般,“就像現(xiàn)在一樣�!�
“有啊。”南乙聲音很輕,伸出手,五指分開,臥室燈光透過指隙落到他臉上。
他放下手,看向秦一隅,用純粹好奇的語氣問他:“可是喜歡有什么用呢?”
秦一隅頓住了,不發(fā)一言。
某個瞬間,一個從未發(fā)生過的畫面從他腦海中浮現(xiàn)假若有一個人誠懇無比地望著南乙,鼓足勇氣對他訴說愛意,他會不會也這樣,用一種求真求索的表情說:“愛有什么用?”
他甚至懷疑南乙是否真的知道喜歡和愛是什么,也是第一次懷疑他是否真的如周淮所說,是喜歡他的。
好像魔法突然失效似的,南乙恍然清醒,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安全邊界。
他覺得有些可怕,自己在秦一隅面前開始逐漸地不受控制,他在縱容秦一隅的同時,也在縱容自己。
這些真的需要被說出口嗎?就像在博取同情,可悲又可憐,他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任人欺負的孩子了。
之前哪怕被團團圍住,被揍到抬不起手,他也沒有對誰抱怨過,包括遲之陽。
為什么換成是秦一隅,那些字眼就不管不顧冒出了喉嚨呢?好像他真的非常需要這個人接住他的痛苦似的,可他的痛苦又不是一顆果實,是一條源源不斷的河流,只會把人淹沒。
打住。真的可以結(jié)束了。南乙告訴自己。
“謝謝你幫我滴……”他打算起身,但手卻被摁住了。
“等一下。”秦一隅語氣有些慌張,抓住他手的同時也微微起身,好像真的很怕他就這樣離開了。
南乙不明所以,還是坐了回去。
“你剛剛說的這些,我……”
才開了個口,敲門聲傳來,中斷了秦一隅的話。隔著一扇門,他們彼此都聽見了遲之陽的聲音。
[小乙,我給你看個東西,你睡了嗎?]
南乙抽開了被握住的手,起身,打算去給遲之陽開門。剛走開,誰知秦一隅快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腕。
這個動作很急,也不夠小心,用力過了頭。南乙怔了一秒,扭頭看向秦一隅,眼神中有不明所以的詫異。
“不要出去�!鼻匾挥鐗旱土松ひ�,可手卻沒松,攥得他腕骨都有些痛,“我還有話要跟你說�!�
“我們可以等一下再說。”南乙也將聲音放輕了。
[小乙?]
秦一隅搖了頭,幾乎是用唇語在說:“不行,不能等�!�
他那雙總是似笑非笑的眼睛此刻格外認真,為了讓他能確切地聽清自己的話,靠得更近了,幾乎要貼上他的胸膛。
“剛剛你說了關(guān)于你眼睛的秘密,現(xiàn)在換我說,我也有一個秘密�!�
他沒有問南乙要不要聽,也不管他的反應(yīng),執(zhí)拗地將握改為牽,抓住了南乙的手指,拉過來,往上。
直到讓那只手碰到他的脖頸、喉結(jié)。
“看這兒�!彼氖譅恳弦业氖种�,去觸碰那一行鐫刻在皮膚上的字符,聲音很沉,如同咒語環(huán)繞。
“你摸一摸這個紋身�!�
好燙,隔著一層薄薄的皮膚,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是活的,焦灼的,里頭好像埋著一團野火。南乙的指尖都縮了縮,手抖的癥狀似乎更嚴重了�?汕匾挥缢坪醪幌胱屗�,甚至壓住了他的手背,試圖讓他握住他的脖子,握住那一行字母。
南乙盯著那個熟悉的單詞,抬起眼,望向秦一隅的眼睛,困惑極了。
秦一隅急切地、直白地想要把一切攤開,想要把自己那一剎那的怔忡和震撼凝縮成最簡短的語言,告訴給他,讓南乙知道,關(guān)于這雙眼睛,他有一個更美好、更熾熱的秘密。
“南乙,這是我為你刺的,為你的眼睛紋的�!�
第46章
怦然心動
聲音和話語是一種索引。
在某些瞬間,接收到這條索引的南乙,會忽然從浩如煙海的記憶卷軸中檢索到一些早已忘卻的段落。譬如這時候,他很突然地想起自己傾訴欲消失的根源。
是第一次被霸凌時,在老師堅持又堅持的追問下,忍不住將關(guān)于眼睛的過去全盤告知,得到的卻是他輕飄飄的一句。
“別想這些,我們吃過的苦其實是禮物,會讓我們變得更堅強,更強大�!�
老師,真的是這樣嗎?
人在成長的過程中,必須要收到包裝華麗打開后卻爬滿蛆蟲的禮物嗎?必須要在每個夜晚反反復(fù)復(fù)做血流成河的夢嗎?必須要被辱罵、被排擠、被毆打嗎?必須要虔誠地將這些痛楚供奉在香案之上,磕頭跪拜,感謝它們將我塑成一尊質(zhì)地堅硬卻逐漸空心的石像嗎?
不是的。
我之所以強大,不是因為痛苦,是因為我本身就強大。
他厭惡所有美化苦難的論調(diào),那不過是幸福者對不幸者高姿態(tài)的憐憫、自以為是的開導(dǎo)、自欺欺人的教誨。
真的什么都會過去嗎?痛不會,恨不會,寬恕無法讓他的內(nèi)心平息,只有對方和他一樣痛,才可以。
記憶就是人身上最丑陋的傷疤,是無法輕而易舉消除的。
南乙很清楚,很明白,所以不再訴說,不再期待有人能承托住他的脆弱和無助,活得像一個沒有弱點的人,也很好。
可現(xiàn)在,秦一隅就站在他面前,不只是接住了他,不是寬慰、安撫,不是嘗試掩蓋,不逼迫他忘記和接受這些。
是重塑。
他說,這的確不是上天賜予你的禮物,你可以恨,沒關(guān)系。
但你的眼睛,是給我的禮物。
他笑嘻嘻地搶走了南乙童年最恐懼的那個小盒子,細致地、小心翼翼地將散開的絲帶重新系好,再打開時,里面飛出來大片大片彩色的蝴蝶。
怎么會這樣?
他不懂,實在想不通。
這怎么會是因為我呢?
他至今仍記得秦一隅帶著這行刺青第一次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的模樣昏暗的livehouse里,他背著吉他,手搭在立麥架上,耀眼奪目,所有的光都是為他而打下的。
當臺下有粉絲大喊“你紋新紋身了!”的時候,他的笑容比燈光還晃眼。聲音透過話筒、透過音響,被放大到每個人都忽略不了的程度。
“是啊。這是我目前為止最愛的一個紋身�!�
愛?
真是個抽象的、難以理解的名詞,只要被冠上這個華麗的點綴,就會變得特殊,變得令人妒忌。
尤其發(fā)出者是秦一隅,一個看上去只會愛他自己的瘋子。
于是在那一晚的live之后,所有愛他的人都在瘋狂地搜尋著答案,每一處蛛絲馬跡,每一條線索,都被他們套著放大鏡去檢查、翻閱,試圖拼湊出這一行紋身背后的人或事。
最后什么答案都有。
諸如:他是為家人紋的,為母親;或是說他是為樂隊在音樂節(jié)上的成功演出而做出的紀念;甚至有人說,他是為了無序角落的貝斯手許司,因為不久前,阿那亞的前一天,許司剛過完生日。
什么答案都有,也就意味著沒有答案。
當時的南乙并沒有做這些無意義地探尋,只是漠然地瀏覽著網(wǎng)絡(luò)上的猜測,然后一一否認。他想到的只是這個單詞本身的意義,是那本秦一隅高中時就看過的書。
那么這個紋身,大概率也就是紀念他某個重要的、熠熠生輝的時刻罷了。
至于是什么時刻,他不得而知,也認為自己不必要知道。他那一晚做的,也只不過是在心中的計劃表里加入了一個單詞,并為此添加了屬于他自己的注釋。
[sternstunde
秦一隅會心甘情愿站到我的身邊,加入我的隊伍。
當那一天到來時,這會成為我樂隊的名字。]
這些話語早已成為靶心,被他盯穿了,看透了。但這一刻,卻因為秦一隅的一句話被拆解、重塑。
那尊找不出一絲弱點的石像也出現(xiàn)裂痕。
不可能的。
明明在這個夏末以前,自己都躲得很好。他什么時候見過的?還見過他的眼睛?
根本找不到任何線索。
南乙下意識地想要否認這一切,可才只是皺了眉而已,秦一隅便用聲音阻斷了他的懷疑。
“那次阿那亞的音樂節(jié),你去了,你就在臺下看我,對不對?”
沒錯。
像每一次一樣,我為了你逃課,從港城到阿那亞,忍受著眩暈坐車前往,在雨里枯站一個下午,等你上臺演出的十六分半。
可是那里那么多人,我埋沒在千千萬萬愛你的人之中,那是最適合藏身的地方,怎么會被看到?
“你后來找到你的帽子了嗎?”秦一隅聲音輕極了,“被風吹走了,不是嗎?”
南乙徹底地愣住。
沒有。
它不見了。
他離開那片人海之后是那么落寞,仿佛丟失的不只是一頂帽子,還有半顆心。坐在搖晃的大巴車里,遠離海岸線,遠離沙灘上搭建的舞臺,離臺上的秦一隅也越來越遠。
戒斷反應(yīng)很重,他聽著耳機里的歌,眼也不眨地盯著遠去的路,盯到發(fā)痛。
早知道被他看見了,自己散場的時候,或許就不那么難過了。
原來我不必站那么高,也可以被秦一隅看到。
他仿佛又變成了曾經(jīng)的小朋友,被短暫地剝離了說話的能力,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沒錯,是我。
南乙只能這樣站在原地,望著他。
一張薄且韌的臉孔,一雙抿緊的唇,一對紅得破碎、碎得滿是鋒芒的眼,像一把利刃插在地上,微微發(fā)顫,閃著寒光。
和當初那驚鴻一瞥,幾乎一模一樣。只是現(xiàn)在不再隔著人山人海,他們靠得那么近,這個人的手,如今就觸碰著他的咽喉。
秦一隅無端感到酸澀,怕他逃走,只能緊緊地按住南乙的手。
“你不用說話,我知道是你。知道為什么后來你去我家,我愿意讓你彈琴嗎?因為我認出是你,所以妥協(xié)了。”
“音樂節(jié)那天,站在臺上,那么多人,下那么大的雨,每個人的臉都是模糊的,我一眼就看到你,很奇怪是不是,我當時也不懂,但就是覺得……我一定要把這一瞬間記下來。你有過這種時候嗎?”
南乙蹙了眉,眨了一下眼睛,艱澀地開口:“有……”
我是用一個個穿透血肉的小孔記下來的。
明明遲之陽的腳步已經(jīng)走遠了,可秦一隅仍舊壓著嗓音,這令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抖,他越說,越是靠近,南乙被他的氣味包裹了。
“那……想一想你渴望記住的東西,一定是你很珍惜的,不想忘記的,對嗎?”秦一隅幾乎在用氣聲對他說話了。
在他的一步步指引下,南乙點了頭。
“我現(xiàn)在就是這樣�!鼻匾挥缤�,眼中含著兩簇柔軟又熾熱的火。
我就是這么喜歡你的眼睛。
南乙的瞳孔又變得濕潤了,濕漉漉的,可眼神仍然是倔強的,填滿了不示弱的對抗武裝。
可在秦一隅眼里,這明明就是一個小孩子。
一種巨大的沖動推著他的后背,但他卻不知道是想要他做什么,是擁抱嗎?
一向叛逆的秦一隅頭一次被欲望推著走,抱住了眼前的人。
這個擁抱完全是超出南乙預(yù)計的。
一向?qū)γ恳患露加兄珗?zhí)掌控欲的人,被牽住手,被摁進一個擁抱中,卻不覺得需要忍耐,相反,他感覺很奇怪,心里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往外鉆、向外爬。
這和之前在深夜花園里的擁抱完全不同。
秦一隅的雙臂扣得很緊,緊到骨頭和骨頭擠在一處,兩顆心也快撞到一起。那只受過傷的左手繞過他的后背,手掌按在他微突的頸骨,迫使南乙低下了頭,鼻尖抵住他的頸窩。
他離那行屬于他的標記那么近,只需要稍稍側(cè)頭,鼻梁就會碰到。想到這,南乙渾身都開始發(fā)燙,心砰砰直跳,皮膚之下有火焰在燒。
南乙快要喘不過氣了。一個快要窒息的人是無法思考的,沒有多余的氧氣供給給大腦。理智被蒙蔽,他被從胸口爬出來的那個無形的東西操控,于是側(cè)了側(cè)頭,鼻尖抵住了新一小塊皮膚,混亂地蹭了蹭。
從字母E,到字母D。
對他而言是極大的逾矩,對秦一隅呢?
南乙不知道,或許他發(fā)現(xiàn)不了吧。他帶著僥幸心理、自暴自棄地想。
可事實并非如此,主動獻出懷抱的人只會比他更混亂,更心悸。
秦一隅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是很想這樣做。
但真的抱住,真的將這副軀體緊緊地摟在懷里,貪婪地嗅著他身上的香氣,感受到他溫熱的鼻息縈繞著皮膚,他才恍然發(fā)現(xiàn),原來那個沖動不止是想擁抱。
他竟然……很想親吻這個人。
意識到這一點的秦一隅,心猛地撞在胸口。他自己都嚇到了。
他好像如夢初醒,發(fā)現(xiàn)自己做了非�;奶频呐e動,無論是這些脫口而出的話,還是他的行為,都像是另一個人做的,他的身體被操控了。
可那個人是誰?還能是誰?
不就是藏得更深的他自己嗎?
狂悖的、亂序的、游戲人間、對萬物充滿好奇的。穩(wěn)定的、偏執(zhí)的、輕易洞察一切的。兩片聰明的靈魂。疊在一處,生出欲望的火苗,都為此深深著迷,卻都看不透這是什么。
南乙的鼻尖蹭過他頸間的紋身,秦一隅的嘴唇擦過他柔軟的發(fā)頂,在火燒得更盛之前,止住了。
“謝謝你。”
一向愛喊停的南乙喘息著,掙開了這個擁抱。他試圖平息自己躁動的心,抬頭,在一片空白的腦中搜尋出得體的話語。
“我……”
我什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相信這是你為我紋下的了?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有點意外�!�
他說了謊,并第一次為自己的謊而心虛。
南乙沒想到自己有一天連手往哪里擺都不知道。他看上去像個很不智能的機器人,身子僵硬地轉(zhuǎn)了小半圈,又側(cè)過來一些,沒看秦一隅的臉,低聲解釋說:“太晚了,我先去洗澡�!�
而當他關(guān)上浴室門的瞬間,愣在原地的秦一隅忽地蹲下來,埋頭抱住了自己的腦袋。
老天,我到底在做什么��!
他第一次感覺到慌亂和無力,二十多年積攢下來的知識、理論和經(jīng)驗都派不上任何用場,腦海里搜尋不到任何一條邏輯可以去分析剛剛怪異的行為。
嚴重滯后的情感令他此刻亂得像一顆毛線團,越扯越找不到頭,里面還裹著一顆撲通撲通狂跳的心。
救命。
秦一隅腦子飛快地轉(zhuǎn)了一整晚,從蹲在地上到起身,到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失眠一整晚,沒有一刻停止,但也沒有一刻想的東西是有用的。
他盯著南乙背對著他的脊背,睜眼,閉眼,滿腦子都是他蹭自己脖子的感覺,然后渾身燒燙,比之前生病發(fā)燒還要燙。就連聽覺都比平時更加靈敏,早上五點半,他聽見門外有動靜,于是立刻起床,打開臥室門。
然后和背著健身包打算離開宿舍的嚴霽大眼瞪小眼。
“等等我,我也去�!�
嚴霽納悶極了,掐了掐胳膊。
還以為是自己沒睡醒,在做夢。
一直到在健身房里鍛煉的時候,他都沒搞明白,平時叫都叫不醒的秦一隅,今天是哪兒來的精力和使不完的勁兒,就跟薅了9塊9體驗課似的,不把所有器械都練一遍好像就吃了大虧了。
等到從健身房的浴室出來,嚴霽忍不住發(fā)問:“你怎么了?”
“對啊,我怎么了?”秦一隅一把抓住嚴霽,“我特別特別特別不對勁。”
嚴霽看向他的手,眉頭一皺,又碰了碰他的胳膊。
“這什么季節(jié)啊你一大早洗冷水澡?”
秦一隅愣愣點頭。
“我熱�!�
嚴霽也搞不懂了。
“你不會是病了吧?”
秦一隅還是點頭:“也有可能啊�!�
連一向遲鈍的遲之陽都發(fā)現(xiàn)了他的不對勁,準確說,是秦一隅和南乙兩人都不對勁。
平時就跟長在南乙身上似的,黏黏糊糊,拽都拽不走的秦一隅,今天在排練室居然出奇地規(guī)矩,出奇的有分寸感,不僅沒像個狗皮膏藥扒著,還離得有些遠。
十個人的大排練室里,他們一個在東邊彈midi寫歌,一個在西邊和穗穗、禮音一起練貝斯。
誰也沒看誰。
是鬧別扭了嗎?
遲之陽起勁兒了,中午吃飯的時候觀察得更加仔細,恨不得能戴上顯微鏡。
“嚴哥我想喝那個!”
“我也要我也要!”
嚴霽把飲料一一倒在杯子里,遞給大家。玻璃杯被擱在秦一隅和南乙中間時,兩人同時伸出了手。
遲之陽腦中立刻警鈴大作。
來了來了。
他睜大了眼,全神貫注盯住,果然被他看了個正著,秦一隅和南乙的手背和小臂碰到了,但一秒都不到,兩人立刻分開了,還都沒有看對方。
那杯飲料也沒人再去拿了。
怎么回事?遲之陽自己伸手,拿過飲料咕咚咕咚喝了個精光。
這兩個人身上是長了他看不見的針嗎?一碰就分開。
太神奇了。
下午排練的時候,見嚴霽獨自出去買水,遲之陽迅速跟上,趁著這個空檔詢問這個隊內(nèi)經(jīng)驗最豐富的大哥哥。
“嚴霽,你說他倆是不是吵架了?”
嚴霽看了他一眼,臉上帶笑:“吵架?沒聽說啊�!�
“那為什么他們今天別別扭扭的,好像在鬧脾氣�!边t之陽說完,自己都覺得不對,“可是小乙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和我鬧過脾氣,就算我做了會讓他不開心的事,他也不會往心里藏,會直接告訴我,然后我飛快道歉,就跟沒事兒發(fā)生一樣�!�
站在自動販賣機前,嚴霽沉思片刻,“我也覺得不像吵架�!�
“那像什么?”遲之陽湊過來追問。
自動販賣機里的燈光把他的頭發(fā)和側(cè)臉都照得發(fā)亮,毛茸茸,亮晶晶。
轟隆一聲,水瓶滾落下來,嚴霽沒有彎腰去拿,反而看向遲之陽,在他專注等答案的時候,從他的眼睛盯到嘴唇。
然后笑著伸手,用那只彈琴的寬大手掌蓋住遲之陽的臉。
“不告訴你�!�
“你怎么這樣��?”
嚴霽彎腰把礦泉水一一拿出來,在遲之陽懷里放了幾瓶,然后笑著,學著遲之陽的語氣,輕飄飄說:“我就是這樣啊�!�
得不到答案的遲之陽渾身難受。
一支樂隊統(tǒng)共四人,三個人都難受,比例高得驚人。
當然,其中最難受的當屬秦一隅,因為他是內(nèi)外兼修,不僅僅是因為搞不懂自己的心難受,還會因為外界因素不舒服。
比如排了一天回到宿舍,只剩下他和南乙兩個人時。他忽然從南乙的身上聞到了和之前不同的香水味,甜滋滋的,像荔枝,又像是某種白花。
他不知道這是穗穗身上的,還是禮音身上的,又或者是其他任何樂手身上的香味,總之不是南乙自己的。
陌生的香氣不斷地提醒著秦一隅南乙今天一整天都和別人待在一起,親密無間地在練琴。
練琴練琴,練得手都抖了都不消停。
今天怎么不滴眼藥水了?明明眼睛還是不舒服,一整天都在難受。
沒有滴眼睛怎么濕濕的?是不是偷偷躲在浴室里滴完了?
就在快要被逼瘋的臨界點,門口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一隅?”
聽到有人叫自己,盤腿坐在床上的秦一隅猛地清醒,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把一堆衛(wèi)生紙撕得稀巴爛。
他趕緊用一個枕頭蓋住那些紙屑,然后抬頭看向站在門口的繡眼。
“怎么了?”他假裝淡定地擠了個笑臉。
繡眼也笑了,手扒著門框,只露出一個腦袋:“白天我跟你說的那個demo,我發(fā)你郵箱了,你記得查收一下哦。”
哦對,他這才想起來,白天寫歌的時候,繡眼彈了一小段旋律,他聽了覺得很不錯,問她有沒有更完整的demo。
“好。我先去下下來�!�
有了工作的秦一隅暫時把那些想也想不明白的事拋諸腦后,趁著南乙去找遲之陽的時間,他獨自打開電腦,檢查郵箱,看到了繡眼發(fā)來的demo,是未經(jīng)壓縮的原始音樂文件,下載下來很慢。
他對所有慢的東西都缺乏耐心,只能做點別的事打發(fā)時間。
于是他開始檢查所有未讀郵件,把積攢的紅點一一消除,直到看到一年前的某一封。
一看名字,是高中同學發(fā)來的。
那時候的他已經(jīng)和外界隔絕許久,微信不回復(fù),郵箱里全是無效信,發(fā)來了也當沒看到,不過現(xiàn)在他倒是好奇,這么久沒聯(lián)系的同學,為什么突然找到他?
點開一看,內(nèi)容不長,還有一個附件。
[一隅,好久不見,最近還好嗎?
我前幾天在家收拾東西,翻出一個舊的存儲卡,里面都是咱們畢業(yè)時候的照片兒。記得那天我?guī)Я诵沦I的相機,淮子他們還借去拍了半天,拍的太多了,后來一忙,也沒仔細看。剛剛閑著沒事兒,一張張翻著看過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特奇怪的照片,不知道是誰拍的,就在鏡湖邊兒上,拍的是淮子的大頭照,但是鏡頭里還有一背影……]
附件先一步下載下來,秦一隅點開了那張“奇怪”的照片,先映入眼簾的是周淮的側(cè)臉,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笑得像個二傻子。
看著看著,秦一隅一愣。
他忽然發(fā)現(xiàn),在周淮身后,很小的一處角落里,的確有一個小小的背影,誤入其中。
[這是你的校服沒錯兒吧!背后那個吉他不就是你自個兒畫的嗎?可是我記得很清楚,你那天忙著簽約,根本沒來��!
你說這個背影會是誰呢?]
第47章
醋意萌發(fā)
連續(xù)兩個晚上,秦一隅都沒有夢游。這對南乙來說應(yīng)該是天大的好事,但偏偏越是安靜,他越是睡不好。
在此之前,每當他需要看著秦一隅的時候,總會盯著他喉結(jié)處的紋身,代替和他對視,但在親耳聽到秦一隅訴說那個紋身的來歷、被他擁抱后,南乙無法再那樣做了。
因為秦一隅的話,他甚至沒辦法直視鏡子里自己的雙眼,因為一旦看到,就會想到秦一隅的紋身,想到他的說的“渴望記住”和“珍惜”。
這些字眼離他太遙遠了。他已經(jīng)按照自己設(shè)置的模式專心致志地追逐了太久太久,忽然間被彩蛋砸中,根本無法正常運作。
何況他也清楚地感覺到,在那天過后,秦一隅也表現(xiàn)得很不對勁,原因他不得而知。南乙仔細地回憶了那天發(fā)生的一切,細細翻閱每一處細節(jié),最后鎖定在他逾矩的動作。
那本來應(yīng)該是一個安慰的擁抱,秦一隅感到不舒服也是理所應(yīng)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