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喬西一個激靈,反射性放開安折,往四周望。
安折也循著聲音望去,見黑幢幢的建筑陰影下,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這人剛剛對天開了一槍,正收槍向這邊走過來。修長挺拔,一個他極其熟悉的身影。
只有軍方的人能在城內(nèi)合法持槍。
而在軍方的各個機構(gòu)里,又只有一種人能夠隨意開槍。
安折想,他好像又撞著了審判者的城內(nèi)巡防——也太巧了。
還沒來得及仔細思考,就聽見陸沨那道熟悉的聲音傳來:“是你什么人?”
安折:“鄰居�!�
陸沨走到了他面前。
這么近的距離,是個人都能認出這就是那位審判者。
安折感到身邊的喬西猛地僵硬了一下。
“AD4117,我的通訊號。”陸沨語調(diào)似乎漫不經(jīng)心:“下次再發(fā)生這種事情,如果你愿意聯(lián)系我,他將以猥褻罪被逮捕�!�
安折抬頭望陸沨,一時間還有些沒有反應(yīng)過來。但這人既然是軍方的上校,好像確實也有維持城內(nèi)治安的義務(wù)。
他道:“好的。”
——他感到身后的喬西更僵硬了。
但安折已經(jīng)沒有任何心思去管喬西了。
因為,陸沨的手,正輕輕搭在拉桿箱的把手上。
他淡淡道:“幫你拿上去?”
第15章
安折和陸沨對視。
陸沨的神情是一貫以來的淡淡冷漠,目光平靜,他是認真的。
安折連話都說不流暢了:“不……不用的�!�
如果箱子里是別的東西,審判者大人突發(fā)奇想要幫忙,他雖然不愿意和這人過多接觸,但也不至于拒絕。
可是,現(xiàn)在的這個箱子,里面裝的不是什么好東西。
安折把手也搭在拉桿把手上,試圖將它從陸沨手里拿回來:“我自己可以的。”
“可以?”陸沨看著他,長眉微蹙:“你住在一樓?”
“我住五樓,但我也可以的�!�
陸沨:“哦。”
他的手按住了安折的手指,也不知道他怎么使力,安折的手一下子就被從拉桿上撥開。
咔噠一聲,拉桿被利落推回箱內(nèi),陸沨一手握住側(cè)面的把手,輕而易舉將整個箱子提了起來。
安折:“……!”
他說:“真的不用�!�
陸沨:“五樓?”
行。
安折意識到自己剛才已經(jīng)把樓層給出賣了。
然而,不等他做出別的反應(yīng),陸沨已經(jīng)抬腿朝單元門口走過去,他只能跟上——臨進樓前還回頭看了喬西一眼,見這人驚疑不定望著他們,遲遲未動一步。肖老板說假如他勾搭上厲害的傭兵,喬西一定見他就繞道走,現(xiàn)在看來,這個說法可能真的是正確的,即使他身邊是審判者而不是傭兵,而他實際上和陸沨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但是,只是這片刻的分神,安折就被陸沨落下了好幾步,上校的腿比他長,他只能加快腳步跟上,和陸沨一起走進了樓道里。
為了節(jié)約電力,樓道里只有應(yīng)急小燈微微發(fā)亮,這地方很黑,也很狹窄,一片寂靜里,上校軍靴踏地時的聲音格外清晰,一聲聲像是叩在安折的心臟上,根據(jù)他對陸沨的了解,這人下一刻就會問:“箱子里裝了什么?”
但是,直到上到五樓,陸沨都沒有說話。
安折站在14號門門口,拿出自己的ID卡,刷開房門。房間的窗簾沒有拉,一開門,極光透過窗戶撲面而來。明亮的色澤鋪滿了大半漆黑的天空,主體是綠色,邊緣折射出大片的橘紫。安折進門,打開房間內(nèi)的小燈,出于人類群體該有的禮貌,他看向門邊的上校:“請進�!�
陸沨欣然走進,將拉桿箱放在墻邊。安折瞧著他的表情,覺得這人現(xiàn)在心情居然不錯,而且好像沒有想走的樣子。
他試探問道:“您要繼續(xù)巡防嗎?”
陸沨抱臂靠在墻邊,淡淡道:“不用�!�
那雙冷綠的眼睛注視著他,安折總覺得時至今日審判者大人也沒有完全相信他是人,仍然在挑剔地尋找著一切可能的破綻。
安折小聲問:“那您一會兒去做什么?”
“回城防所休息�!彼犚婈憶h道。
安折努力按照人類的風(fēng)格和他對話:“您不回審判庭嗎?”
陸沨:“太遠�!�
安折:“……哦�!�
他覺得現(xiàn)在的情形下,他應(yīng)該請上校在家里坐坐,但他太想讓他走了,因為這個房間里看起來只有一個上校,其實有兩個。
他道:“那您什么時候去?”
陸沨看了他一眼。
安折垂下眼,抿了抿嘴唇。
陸沨:“去給我倒杯水�!�
——完全不是商量或者提議的語氣,這個人不論說什么都像是在下命令。
安折:“好的。”
他拿起桌上的水杯,開門,這里離樓層的公共水房不遠,他走過去,對著一紅一藍兩個按鈕,思考陸沨喜歡喝熱水還是涼水。
很快,他就按下了代表涼水的藍色按鈕,這里沒有冰水,不然他肯定要給陸沨接冰的。
接好以后,他抱著水杯,想著還要繼續(xù)面對陸沨,懷著沉重的心情一步步走回房間。
審判者深夜幫他拎東西上樓,竟然是為了過來喝一杯水,難道他在外巡防一晚上,口渴了嗎?
這種經(jīng)歷,等他明天告訴肖老板,以肖老板那個只裝了一件事情的腦子,一定又會說:“他想和你上床�!�
不對。
安折猛地頓住了腳步。
他忽然想起肖老板為什么把箱子留給他了。
——因為明明靳森一直在黑市老老實實賣手機,卻突然聯(lián)系不到了,肖老板覺得事情有蹊蹺,不能再把審判者的人偶帶回店里。
他蹙了蹙眉,開始回想陸沨的一舉一動。
審判庭的巡防都是成群出行的,像那次在黑市門口,陸沨就帶了三個人,為什么現(xiàn)在卻只有他一個?還偏偏出現(xiàn)在了自家樓下?
而且,陸沨這個人,好像有讀心術(shù)一樣,他以前有什么異常都會被發(fā)現(xiàn),這次怎么根本沒有問箱子里是什么?
安折剛剛按在門把的手頓住了。
他覺得,審判者,可能,是來抓他的。
他迅速收手,拿出通訊器,AE77243,肖老板的號碼。
通訊器的黑白電子屏幕上出現(xiàn)四個字:“無法接聽。”
安折心中警鈴大作。
然而,就在這時,虛掩著的門內(nèi)傳來一道催命一樣的冷冷聲音:“進來�!�
安折心臟重重跳了好幾下,深呼吸一口氣,打開房門。
只見陸沨還站在原來的位置,微微垂頭,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旁邊就是豎放的拉桿箱。
安折走了兩步,把杯子遞過去:“上校,您的水�!�
陸沨一動不動。
安折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他緩緩、緩緩轉(zhuǎn)頭看向房間另一側(cè)。
然后,和真正的陸沨對上了眼神。
陸沨坐在他的書桌前,雙腿交疊,一個高高在上的坐姿,手中拿了一張紙,正抬頭看向他。
安折知道了真正的絕望。
但此時此刻,他只能緩慢向前挪了兩步,將杯子放在書桌上:“您的水�!�
陸沨拿起水杯,放在唇邊輕輕啜了一口,然后微微蹙眉:“涼的?”
安折不想說話,他好像又做錯了一件事。
就見陸沨將水杯重新放回桌上,紙張也放回桌上,看向他。
安折迅速認錯:“我錯了�!�
陸沨沒說話,足足十秒鐘之后,他才道:“犯了什么罪?”
安折:“沒有給上校接熱水�!�
陸沨淡淡道:“冷水也可以�!�
安折望著陸沨手里那張血淋淋寫著“反對審判者暴行”的傳單,心中又涼一分,道:“參加非法游行�!�
陸沨:“不至于�!�
那完了。他可能犯的罪,就只剩下一個。
制作審判者的人偶應(yīng)該是什么罪名?
安折一邊痛恨當(dāng)時沒有仔細看基地法律的自己,一邊努力搜尋名詞。人偶,用于那種不太好的用途的人偶——
在樓下時,陸沨對喬西所說的那句話出現(xiàn)在了他腦海里,安折絕望道:“……猥褻罪?”
就見陸沨眼里,有點似笑非笑的意思:“看過基地法律么?”
“沒有�!�
陸沨道:“過來。”
安折往前走一步。
“伸手�!�
安折乖乖伸手。
陸沨的用詞依然簡短,命令的語氣:“放上來�!�
安折:“放哪里?”
“我身上�!�
安折遲疑了一下,然后緩慢把手貼在陸沨左邊胸口上,制服的銀扣和別在胸前的徽章都是涼的,表面有一些紋路,他不知道陸沨為什么要讓他這樣做。
咔噠。
冰涼的銀色手銬再次拷在了安折手腕上。
陸沨面無表情:“猥褻罪。”
安折:“……?”
緊接著,就見陸沨拿起了通訊器。
“抓捕完成,繳獲違禁物一件,”他道:“過來接應(yīng)。”
*
城防所的樓道,比居民樓還要黑,還要冷。
安折被帶到了地下一層,昏暗的光源下,四周都是鐵門,他意識到這可能就是人類的監(jiān)獄。
他被關(guān)進了其中一間。
“明天審訊�!标憶h鎖上鐵門,道:“你有十小時準備辯詞�!�
安折:“我沒有辯詞�!�
陸沨:“我想也是�!�
說罷,他就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里,只留下一句話:“好好休息。”
安折扒著鐵門,看著陸沨的身影消失在走道里。
竊竊私語從他對面?zhèn)鱽怼?br />
“我就說吧,一個都少不了�!�
“哈伯德怎么出野外了,不然也少不了他的牢飯。他要我偷拍的,你倆坑死我了,出去之后賠我錢�!�
“你找杜賽去,她下的單,尾款還沒付呢�!�
“那你帶我去找。”
是肖老板和靳森的聲音。
安折循聲望去,在昏暗的光線中努力辨認對面被關(guān)的兩個人:“你們也在?”
“可不是么�!苯溃骸拔艺煤觅u著手機,就被審判庭的人帶走了�!�
肖老板嘆了口氣:“我跟你分開之后,還沒進車站,就被抓了�!�
靳森道:“你呢?你怎么被抓的?”
安折沒有回答。
“師父。”他道。
肖老板:“怎么了?”
安折:“我真的讓人很想欺負嗎?”
“你才知道?”肖老板懶洋洋道:“問這個干什么?”
安折也沒有回答,他問:“你們犯了什么罪?”
“還用說么,”肖老板道,“非法竊取審判者信息罪�!�
安折:“這樣的嗎�!�
“怎么,”肖老板道,“難道你不是嗎?”
安折:“是�!�
肖老板“嘿”地長笑了一聲:“說話都變調(diào)了,有人欺負你了?”
安折冷漠道:“沒有�!�
第16章
寂靜的空間里,靳森打了個哈欠:“監(jiān)獄的床還挺軟的�!�
安折往自己身周的空間望去,狹小的囚牢房間里,角落處擺著一塊兩米長,一米長的塑料軟板,軟板尾端疊著白色薄毯——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床了。
他去到那邊,盤腿坐下,用薄毯子裹住自己,背靠在墻壁上。
腳步聲從走廊盡頭傳來,刺眼的燈光照在過道里,三個城防所的士兵拿著手電筒查房,經(jīng)過他們的時候,左側(cè)一個士兵道:“多了三個,誰送進來的?”
“審判庭唄,陸上校厲害。城防所現(xiàn)在就是審判庭的后勤隊�!�
“審判庭想徹底接管城防所了,不過所長還在撐著�!�
他們用手電光在他們臉上晃了晃,也不再多話,往前走去,挨個檢查一遍后,從另一個通道口上去了。
他們的動靜消失后,整個地下空間里寂靜無聲,只有囚犯們的呼吸聲,人很少,安折能感覺到。遠處傳來水滴一滴滴落在塑料板上的聲音,肖老板嘟囔了一句:“城防所就這么浪費水資源。”
但水滴落下的聲音仍然不斷響著,沒有間斷,均勻無比,靳森道:“是表。”
安折努力聽,辨認出這聲音從他的隔壁傳來,每隔一段極小的時間響一下,并不是水滴,而是老舊的機械鐘表走動的聲響。
黑暗里,秒針勻速轉(zhuǎn)動,時間無限拉長。
終于,靳森道:“肖老板,你經(jīng)驗多,咱們會被關(guān)多久?”
“關(guān)不了多久吧�!毙だ习宓溃骸胺欠ǜ`取審判者信息,要看用途,不對審判者造成傷害就行�!�
“我覺得不對,你用于盈利了,”靳森道,“就算關(guān)不了多久,得罰款吧。”
肖老板:“那我寧愿被多關(guān)幾年。”
靳森嘆道:“審判者就是審判者,拍個照都要被拘留。我以后還是老老實實賣手機吧。我就拍了個照,就被審判庭的人拉走了,當(dāng)時我都以為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成了異種,我嚇死了�!�
肖老板沒說話,安折隔壁的囚室卻傳來一道清亮的年輕男聲:“非法竊取審判者信息罪,我見過。”
肖老板問:“關(guān)多少天?”
“最短三天,最長三年,處死過一個,他想暗殺審判者。”
肖老板試探問道:“……遂了嗎?”
“未遂�!�
“那也處死啊?”
“審判者法案的規(guī)定就是這樣。”那道聲音語調(diào)平靜:“沒有審判者的絕對安全,就沒有審判者的絕對威權(quán)。”
肖老板道:“那……我們沒有要害他的意思,關(guān)多久?”
那道聲音說:“看審判者心情�!�
安折手指抓了一下毯子,他覺得審判者心情不錯。
就聽靳森好奇問:“兄弟,你犯的什么事?”
那聲音道:“煽動罪和散播恐慌罪�!�
靳森似乎迷惑:“��?”
“我給文化所寫稿子,城防所抓了我。”隔壁的人道:“后來文化所倒閉了,我也沒被放出來。”
安折想,原來是安澤的同行。
就聽靳森道:“你關(guān)多久?”
“終身監(jiān)禁�!�
靳森那邊明顯沉默了一下:“你騙我玩呢�!�
那人笑了一下,沒回答。
安折想了想,根據(jù)安澤的記憶,他從事的是一項很安全的工作。
他問隔壁:“你寫什么?”
那人道:“寫基地歷史科普。我筆名叫詩人,你看過嗎?”
安折:“沒有�!�
詩人道:“那你想聽嗎?你的聲音很好聽�!�
“你的聲音也很好聽�!卑舱塾X得他好像很想講的樣子,于是道:“我想聽�!�
“停�!毙だ习宄雎暎骸澳惴傅氖巧縿幼�,別想也煽動我們家小孩。”
“你們只聽聽就好,不用害怕被抓。”詩人的聲音帶笑:“畢竟你們已經(jīng)被抓了�!�
他說的竟然很有道理。
“我花了很久才整理出來的東西,自從被關(guān)在這里,就很少有機會講了�!痹娙说�,“不過,那些事情你們大致也知道。”
安折道:“我不知道。”
“哦?”詩人道:“那我講細一點。”
“我想想從什么地方開始講……”他的語速逐漸放慢:“從沙漠年代講吧。”
“沙漠年代前,是‘大繁華時期’,地球上一共有七十億人,在平原地區(qū),開車一小時,就一定能遇到一座村莊或者城市。城市里住滿了人。城市外圍是農(nóng)田、畜牧場和工廠,為城市提供生產(chǎn)物資。那時候也有戰(zhàn)爭,但都是國家和國家之間的戰(zhàn)爭,動物和植物不是人類武器的對手�!�
講到這里,他頓了頓,似乎在梳理思路,過了一會兒,才道:“那時候是2020年。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當(dāng)傭兵的時候,去過一個國家首都的研究所廢墟,在那里挖出過一份資料,是一份從2020年開始的地磁研究報告�!�
周圍沒人說話,他繼續(xù)道:“從那一年開始,他們檢測到地球磁場快速衰弱——你們知道磁場嗎?”
靳森道:“不用問我,兄弟。我沒文化�!�
肖老板不說話。
“基地不教這些東西�!痹娙死^續(xù)道:“總之,2030年,地磁消失了�!�
靳森誠實問道:“所以地磁到底是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