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兩個人套上皮膚風(fēng)衣,輕輕松松出去了。四點半的街道,路燈還沒熄,只有早餐店還亮著營業(yè),店主夫婦在里頭忙活,暖黃的鎢絲燈下,蒸籠慢吞吞冒著白氣。胡笳看著他們,忽然覺得很安寧。
他們要去獅山公園,獅子山是矮山,安安靜靜鑲在金鄉(xiāng)鎮(zhèn)東邊,金鄉(xiāng)鎮(zhèn)沒什么高層建筑,他們抬頭就能看見獅子山。鎮(zhèn)小,闐資已摸清道路,不需要胡笳導(dǎo)航,他也能輕輕松松朝獅山公園開去。
胡笳笑著說,“怎么感覺你比我還了解金鄉(xiāng)?”
“是嘛?”闐資的聲音有些得意。
到了山腳南門,闐資把車停好。
獅子山橫躺在他們面前,六七百米的長度,相當(dāng)于兩圈小學(xué)操場,從南門望著看,它很像是只回頭望月的獅子。山不高,最高處也就六十米,好比是一棟二十層的小區(qū)居民樓。公園就建在山上,每隔十米,設(shè)一處六角涼亭。園里沒架路燈,暗凄凄。
胡笳掏出外公的探照燈,光柱雪亮,看得見灰塵飄動。
“走吧,爬山去。”她把燈遞給闐資。
闐資掃了眼石梯,階梯低實踏平,但他還是不放心胡笳。
女生在經(jīng)期不能劇烈運(yùn)動,闐資想到在體育課上,老師出于安全考慮,總會讓處在經(jīng)期的女生出列,省掉她們的長跑短跑和仰臥起坐,胡笳也還在特殊時期,獅子山雖矮,但要是想一口氣爬上去,也未必是輕松的。
闐資有些懊悔,又不想掃胡笳的興,輕聲征詢:“我們爬一層就休息下,好不好?”
胡笳嘖嘖往前走,搖著手指調(diào)侃他,“哇哦,你也太弱了吧。”
“嗯。”闐資笑著牽住她,“所以得跟在你后面�!�
爬到公園的第一層平臺。
胡笳出了點汗,身上輕飄飄,不肯停下來,兩個人繼續(xù)往上走。
再往上爬過十來米,胡笳的腿腳稍微開始有些酸,兩個人到石凳上坐了一坐,停了三四分鐘,胡笳站起來扯扯他,他們又繼續(xù)往上爬。已經(jīng)上去四十多米了,相當(dāng)于十五層樓,胡笳的腰背有些緊了,肚子那塊也有些發(fā)重。
闐資拉她到亭子里休息。
胡笳仰起頭,拿著老探照燈往天空照,光線消散了。
她用手摸摸探照燈上的燒痕,那是外公煙頭留下的�!靶r候,我外公經(jīng)常帶我爬山�!�
“嗯�!标D資輕輕應(yīng)聲,看著胡笳,等她說下去。“我們當(dāng)時說好要到山頂看日出,但我走幾步就累了,坐在地上不肯動,我外公就跟我說,只要我能一鼓作氣爬上去,他就讓我隨便挑獎品,后面,我真的爬到山頂了�!�
闐資問她,“那你選了什么獎品?”
胡笳輕輕抿起嘴。
她那時候想要反斗城廣告里的芭比娃娃,可蒼南沒有。
她和外公站在縣城的超市里,她看著外公低頭用帶著鄉(xiāng)音的普通話再三詢問售貨員,對方都搖頭說沒有,售貨員插著兜走了,外公慢慢低下眉頭,在冷白的燈光里,他很愧疚地看向胡笳,她忽然覺得外公的影子在被慢慢拉長。
“我不想要芭比娃娃了,”胡笳抓起邊上閃亮的彩色貼紙,“我要這個就好了�!�
那是老師獎給好孩子的小紅花貼紙,她喜歡的。
“反正就是選了一個獎品吧。”
胡笳含糊過去,沒有把貼紙的故事講給闐資。
六點了,再過十幾分鐘,就要日出。胡笳肚子有些疼,腳上也累,她很想回家躺著,可再堅持往上爬二十來米,他們就可以到山頂了。胡笳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那么想去山頂看日出,也許是因為在外公外婆走后,她和李慧君一直在走下坡路,她想再上去一次。
只有回到最高的“山頂”,她才能看到她的日出。
胡笳想讓自己的人生回到過去。
胡笳側(cè)頭說,“走吧�!�
闐資握著她的手,感覺她手心冰涼,“就在這里坐一會吧�!�
胡笳擰擰他,蹙眉說:“快點,別磨蹭,再慢點就趕不上日出了——”
話沒說完,胡笳的肚子倒是結(jié)結(jié)實實痛起來,她聲音低下去,身體也往前斜了斜。
“是不是肚子又痛了?”闐資緊張起來,胡笳不說話,就是在默認(rèn)。闐資把她摟進(jìn)懷里,用溫?zé)岬氖终菩膸退喽亲樱瑑蓚人坐在半明半暗的亭子里,胡笳別著頭不肯說話,隔了一會,才嘆口氣說,“今天是沒法上去看日出了�!�
話剛落下,正是日出的時刻。
他們在山腰,剛好看見光亮的太陽,從灰濃的云層里孵化出來,開始燃燒。
那種光焰太過明亮了,半邊天都被它燙紅,云層似紙張慢慢蜷曲起來,胡笳的眼睛都有些發(fā)燙,像是有灰燼飛進(jìn)去了。天空越來越亮,不同的曝光下,他們衣服的顏色也在變,從暗啞的灰,變成清澈的灰。
“你看,我們在山腰也能看到日出的,”闐資笑著對她說。
胡笳彎彎嘴角。是啊,在山腰也可以的。當(dāng)她抬頭,她就會得到她的光耀。
0067
假期結(jié)束了
闐資背著胡笳,從獅山公園下來。
少年的脊背很寬闊,她懶懶趴在闐資身上,聽他身上的血液和心跳。
有趣的是,她就算不看著闐資,也能感覺到他溫暖的眼神光。認(rèn)識他以前,她覺得闐資很遠(yuǎn),他對誰都禮貌溫和,自有一套和世界相處的方法,沒人能打破,直到胡笳出現(xiàn),他才被磕破。
他和她都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已經(jīng)是十月四號了,時間過太快,像捉不住的少女發(fā)梢。
闐資買好了明天的高鐵票,十二點出發(fā),從蒼南到上海虹橋,中間過寧波。胡笳到寧波就下車,闐資會坐到上海。買好車票,兩個人都表現(xiàn)得悶悶的,他們在家里膩了一天,頂多到院子里走走,想吃東西就點外賣,誰也沒想到旅游會懶成這樣子,但旅游又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呢?
下午,起風(fēng)了。
闐資把衣服收進(jìn)來,疊進(jìn)旅行箱。
桂樹在外面搖晃得厲害,滿院落都是甜膩膩的香氣,仿佛過了今天,花期就要結(jié)束了。他們一起趴在陽臺往下看,桂花如煙火碎屑,裊裊落了一地。胡笳寫完作業(yè),兩個人窩在書房里,分享一碗糖水。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心里很安靜。
塑料調(diào)羹輕輕刮擦著碗壁,糖水吃起來也有桂樹的氣息。
胡笳打開書房的臺式機(jī)。
這款組裝電腦還是她上小學(xué)時買的,已經(jīng)是老伙計了。電腦是win7系統(tǒng),用了兩分鐘才啟動成功,360開機(jī)助手告訴他們,電腦的開機(jī)速度落后于全國百分之九十九的用戶。
胡笳哼了一聲,把垃圾彈窗統(tǒng)統(tǒng)給叉掉,又卸載了開機(jī)小助手。
闐資認(rèn)出她的壁紙是宮崎駿的《側(cè)耳傾聽》。
“咱們來打會游戲吧�!焙张d起。
闐資笑說,“好啊�!�
她說的游戲,是4399和7k7k的網(wǎng)頁小游戲。
兩個人呆在一起,當(dāng)然要玩雙人游戲,“你想玩肥貓?zhí)焓惯是Q版泡泡堂?”胡笳問他。
“嗯?”闐資沒有聽明白,“什么天使?”胡笳反應(yīng)過來,闐資連《家有兒女》都沒有看過,他又怎么會擁有7k7k和4399的童年游戲經(jīng)歷呢?“額……那你是想跟我一起打怪,還是跟我一起通關(guān)呢?”胡笳思考一會,換了個方式表達(dá)。
“一起通關(guān)。”闐資立刻回。
胡笳點開森林冰火人。
“這個我玩過�!标D資認(rèn)出游戲界面。
“哦,那字母鍵給你,我要用上下左右�!焙照f。
以前她和阮黎一起玩雙人游戲,胡笳總是用字母鍵,把上下左右讓給阮黎。好像在這個游戲里面,用字母鍵的人往往是更在乎對方的人。游戲界面還和當(dāng)年一樣,闐資試著操縱兩下,冰妹順溜地跳過巖漿池,幫胡笳推開搖桿,讓火娃走過來。
“你可以啊�!焙湛戳怂谎�。
闐資很會打輔助。
他們很快就把森林冰火人一代打通關(guān)。
闐資馬上點開二代光明神殿:“來,繼續(xù)�!焙湛此咽址旁谧帜告I上,笑了出來。
森林冰火人越往后越難,到了第三代冰神殿,胡笳爬不了雪坡,也過不了水池,火娃在原地亂轉(zhuǎn),往前跳會死,往后走又沒有路,闐資操縱冰妹輕松跳上去,把洶涌的水變成光潔的冰,讓她通過。
“別緊張嘛�!标D資淡笑著說了句。
胡笳輕輕對他哼了一聲。
兩個人一直玩到天黑。
胡笳眼睛都酸了,闐資關(guān)了游戲說,“以后再玩吧�!�
他站起來把壁燈打開,房里光線軟噥噥的,“晚上出去吃還是點外賣?”
胡笳滑著鼠標(biāo)回答,“都行。”她隨手打開電腦的照片庫,幾十張照片蹦出來,電腦屏幕的光線都變得雜亂了。闐資看了眼,里面是胡笳從小學(xué)到初中的假期生活,有她出去釣魚的樣子,也有她逛動物園的經(jīng)歷。
發(fā)現(xiàn)寶藏了啊,闐資意識到。
“我操!”胡笳立馬關(guān)了彈窗。
“點開看看嘛�!标D資拉著她的手去點照片。
“干嘛要給你看?”胡笳不肯,“除非你求我——”
“我求你。”闐資說的很干脆,胡笳都有些嫌棄地看了他一眼,他倒彎彎嘴角。
闐資如愿地點開照片庫。
胡笳在邊上注視他,人在盯著電子屏的時候,眼光都會有些呆滯。
闐資倒沒有這樣,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帶著點含蓄的光,他鼻子生得高挺,眉眼也是英俊舒展的,也許是因為太溫柔的緣故,他臉上的表情時常是細(xì)膩的。
“有這么好看嗎?”胡笳奚落他。
“好看�!标D資溫聲說,他把照片看得很慢很慢。
胡笳存在電腦里的照片不多,都是李慧君用傻瓜相機(jī)拍的,她的拍照技術(shù)也差勁。
最后,是胡笳在外公家過生日的單人照,她托著蛋糕,在閃光燈下,白天也像是黑夜,胡笳歪戴著塑料皇冠,閉上眼睛,虔誠地對著鏡頭許愿。
蛋糕上插著粉色的數(shù)字蠟燭,這天她十二歲。
闐資靜靜地注視著這張照片。
他不知道胡笳許的是什么愿望,但有一種強(qiáng)烈的感覺快把他的心臟給撐開了。
他想要她快樂,想要她幸福,想要她平安,就像他在杭州的靈隱寺里,在北京的雍和宮內(nèi),他反復(fù)向神明許愿,他希望胡笳可以平安順?biāo)�,開心快樂,自由絢爛。
“把這張照片發(fā)給我好不好?”闐資側(cè)頭問她。
“隨便啊。”胡笳說。
胡笳領(lǐng)闐資出去吃豬肉羹。
小攤就在路邊,他們坐在塑料凳上,低頭吃豬肉羹。
“你為什么喜歡那張照片?”胡笳用塑料勺撥了撥湯面上的芹菜粒,問闐資。
他想了一會,告訴她,“因為我很想陪你實現(xiàn)愿望。”闐資不知道這么說會不會顯得太自大,被胡笳嘲笑,她手里捏著塑料勺,對著她的眼神,闐資的心跳有一些快。
“嗯�!焙罩皇禽p輕答一聲,繼續(xù)喝湯。
“嗯是什么呀?”闐資笑問。
“嗯就是嗯�!彼f。
睡一覺就到了白天。
副熱帶高壓已經(jīng)是過去式,天氣悶熱下來,像是要憋死人。
他們會在寧波站分開,胡笳翻出她從前用的旅行箱,闐資幫她把衣服鞋子護(hù)膚品收拾進(jìn)去,拉上拉鏈的那刻,他們意識到這段假期結(jié)束了。十二點的高鐵,現(xiàn)在是八點,時間還算充裕,胡笳帶闐資吃過糯米飯,又去買蒼南特產(chǎn)的豬油渣。
“很好吃的�!焙蘸完D資強(qiáng)調(diào),又抓上一把。
外面狂風(fēng)大作,蟹殼青的天空陰濕。
空氣里似乎都能擰出水,在暴雨前,他們趕回家。
打雷了,雨水跟著砸在院子熱烘烘的水泥地上,噼啪有聲,雨點愈來越大,也越來越密,灰白的水泥地很快就變黑,反著光,胡笳嗅聞到熟悉的氣味。雨線綿密,他們的視野都被模糊了,像是疊上一層灰淡淡的濾鏡。
雨下了兩個鐘頭,停了。
天氣泛冷,胡笳把外套穿上,拉好拉鏈。
闐資叫的車到了,他把旅行箱疊放進(jìn)后備箱,胡笳鎖好門,鑰匙仍舊放在花盆底下。
院子里的桂光幾乎落光了,他們坐進(jìn)車?yán)�,借著后視鏡,看那桂樹一點一點遠(yuǎn)去,直到完全消失。
胡笳不知道的是,闐資偷偷在口袋里藏了一片桂樹葉,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機(jī)會再來這里,他想要保留這里的小小碎片,這樣,在他以后驚恐發(fā)作難以呼吸的時候,他還可以想到她,想到他們的這段假期。
他并非不幸福,也并非不快樂。
他們離開蒼南,高鐵繼續(xù)往前,很快就到寧波了。
闐資幫胡笳取下旅行箱,她對他揮揮手,輕松下了車,他的目光也跟隨她出去。
車啟動了,闐資留在車?yán)铩?br />
0068
桂殿秋
上海淅淅瀝瀝下了三四天雨,氣溫比蒼南低十來度。
列車進(jìn)站,速度降下來,闐資看了眼條形屏上滾動的室外氣溫,扣上外套紐扣。下了車,他即聞到冷空氣。舅舅在地下停車場等他,給他發(fā)來一個模糊的車位標(biāo)識,又說算了,他出來找闐資。
闐資還未走到出口,就遠(yuǎn)遠(yuǎn)看到池峰成。
池峰成站在那吸電子煙,戴了頂自然色羊絨棒球帽,看著要比同齡人年輕些。
天氣轉(zhuǎn)冷,他又外套了件野鴿灰襯衫夾克,褲子還是Loro
?
Piana的麻米色長褲,整個人的顏色都是淡的�?匆婈D資,池峰成悠閑地抬起手,朝他招了招。
闐資對舅舅笑笑。
池峰成這幾年沒怎么開過車,也沒什么接人的經(jīng)驗。
他開了輛雷克薩斯,把車停在最堵的P9,闐資剛坐進(jìn)車?yán)铮吐劦焦扇澫恪?br />
“鮮肉月餅吃吧?”舅舅開口還是上海閑話,把一盒德興館鮮肉月餅遞過來,“趁熱吃掉,冷了就不好吃了�!标D資接過月餅,說了謝謝,舅舅笑說:“跟我還假客氣�!标D資笑著噯了一聲,低頭咬了口月餅,酥皮稍許輕盈,肉餡帶著一窟香甜的汁水。
怕渣子掉在車上,闐資把手里的那個月餅吃了,就沒再碰。
池峰成慢慢把車打出來,剛開出五十米,就碰上堵車。
前頭都是一片剎車燈的紅光。
堵了一個小時。
挪出去三百米不到,池峰成的腳都酸了。
“給我也吃一個�!背胤宄烧f,他囫圇抓了個月餅塞嘴里,擦擦手上的油,又抓牢方向盤。
又堵了半小時,池峰成關(guān)了爵士樂,切到101.7,又摸了摸棒球帽沿,裝作自然地拿出個勞力士給闐資,“馬上讀大學(xué)了哦,你手上那塊手表可以換掉了�!标D資看了眼自己手上的那款運(yùn)動型手表,那是在他媽媽買給他的,他戴了有五六年。
手表造型利落,闐資戴久了也不覺得幼稚。
“學(xué)生戴這個太夸張了�!标D資笑著把表退出去。
“瞎講有啥講頭,你打開看看呢?”池峰成終于冒頭,看見六點半的灰蒙天光,“我挑了兩個鐘頭,你媽媽看到了肯定也要講好看的,這個也是運(yùn)動款,曉得吧,我看大學(xué)生戴這個剛剛好�!�
闐資聽了不響,就把盒子打開看看,潛艇名仕在里面臥著。
黑橡膠運(yùn)動型表帶,42毫米的表盤上白金靜默。
“你那塊表老早好丟掉了�!�
舅舅踩下油門。
回到家,外婆還在教樓下小囡彈鋼琴。
“好了吧?可以了吧?”女孩問她,“手指頭也發(fā)痛了,再彈不下去了�!�
“這點苦都吃不了還怎么學(xué)鋼琴?”戴山月笑呵呵打開門,“回去還要再練練,明天再來哦。”
小囡抱著本小湯出去,“再也不來了,我同學(xué)都不彈鋼琴了,現(xiàn)在大家都學(xué)編程,我也要去學(xué)編程了,再不要彈鋼琴了!”撞見闐資和池峰成,小囡臉上一紅,不過很快又仰起頭,跑出去。
晚上吃過飯,戴山月照例要吃凱斯令的拿破侖蛋糕。
餐廳太大,對墻嵌著玻璃,空間被撐得更大,圓桌可坐七八個人,桌心放了塊造型古樸的鎮(zhèn)宅石。祖孫三人連坐,對面都是空蕩的實木半圈椅,闐資看著對面玻璃,頓時覺得這房子更大了些。
“換手表了�!贝魃皆驴戳搜坳D資的新表。
闐資點點頭。進(jìn)門前,池峰成讓他把媽媽的表摘了,換上新的。
“蠻好看的,韞韞肯定也喜歡。”戴山月用勺子刮了刮奶油,淡淡說了一句。韞韞,說的是闐資媽媽池韞。
晚上,闐資睡在媽媽的臥房。
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房間里都是熟悉的木質(zhì)香味道。闐資打開手機(jī),已經(jīng)三點了。
胡笳沒有給他發(fā)過信息,他先前問她到家了嗎,她也只回個到字。闐資默默把最近一周的聊天記錄都看過一遍,他像是植物似的,在他們細(xì)碎的談話里汲取那么一點點能量。電子屏微弱的光線投到闐資的眉眼上,他握著手機(jī),輕輕闔上眼。
次日,要去看外公。
ICU的探視時間在下午四點到五點,他們只有一個小時的見面時間。
套上鞋套,穿上深藍(lán)色的隔離衣,再戴上口罩和手套,三個人已經(jīng)被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幾乎沒多少皮膚能露在外面。ICU的門慢慢打開了,戴山月深吸一口氣,開開心心走進(jìn)去,闐資跟在舅舅后面,腳步聲音壓到很輕淡。
外公睜著眼睛躺在病床上,插滿半身管子,看著他們。
0069
白月亮
“看看啥人來了?”外婆把闐資拉到病床前,語氣歡喜。
“外孫來看你了哦,你開心吧?”說到這一句,闐資能感覺到外婆在抖。
“外公。”闐資笑著叫了人,聲音倒有些低黯。他外公太瘦了,整個人都癟在病床里。
護(hù)士幫他把白被蓋到胸膛,脖子掖兩塊紗布,貼住下面的瘡口,上插粗大的透明呼吸管,再往上看,外公的嘴無聲地張大,露出一排牙齒,他連鼻子也插著鼻飼管。
外公看著闐資,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又看向舅舅,眨了眨眼,斑白的眉毛似被帶動著彎起。
這已經(jīng)是池宗豫所能做的最大限度的面部表情。他是腦梗病人,在ICU躺了三年,早就失去和人交流的能力。按格拉斯哥昏迷評分法,池宗豫是在八分到十分之間,他可以自動睜眼,不能聲嘆,沒有語言表達(dá)能力,在針刺時會有躲避反應(yīng)。
一個小時的探視時間太緊張了。
戴山月把手里拎的不銹鋼保溫飯盒放出來,四道菜,整整齊齊碼在折疊板上。
清湯獅子頭,紅燒肉,四喜烤麩,外有油爆蝦。外公接了外創(chuàng)呼吸機(jī),沒有吞咽能力,戴山月只是用筷子蘸了蘸汁子,點到外公的舌尖,給他嘗嘗味道。具體的食物對他來說是危險的,闐資看了眼掛在邊上的胃腸營養(yǎng)液,糊爛的麻米色漿液,這才是外公的食物。
“好吃吧?小楊特地給你做的,喏,一吃東西就開心了�!贝魃皆滦Φ�。
闐資不知道外公是否開心,他只是把嘴張得大了些,看著外婆。
四道菜,用筷子蘸點,就算是吃過了。
戴山月讓護(hù)士把池宗豫扶起來。
“闐資考上清華了,厲害吧。”戴山月和他講。
池宗豫眼珠轉(zhuǎn)向闐資,朝他眨眨眼,嘴巴微微張開。
“他還有反應(yīng)的呀�!贝魃皆聜�(cè)過頭對闐資說,眉頭是低著的。
“來,爸爸,看好我,”池峰成拉著池宗豫的手,他戴著淺藍(lán)色的隔離手套,只能模糊地感受到父親的體溫,“跟我比比看數(shù)字啊,比個1給我看看——”池宗豫看著他,干瘦的食指朝他伸出。
“好,再比2給我看看。”池宗豫費力抬起中指。
“比3呢?”無名指跟著小指一起豎起來。
“在瞎搞了嘛!”池峰成笑。
探視時間很快就結(jié)束了。
走前,戴山月還幫池宗豫擦了擦身體。闐資幫著倒了熱水,試了試水溫。
“要熱點還是冷點?”闐資不確定,抬頭問外婆�!皽氐拿淳秃昧��!贝魃皆滦πΓ妹碚哼M(jìn)水里握了握,“現(xiàn)在就正正好好�!贝魃皆聰Q好毛巾,池峰成把被子掀起一些,挽起池宗豫寬大的褲管。
外公太瘦了,小腿的皮都寬松地皺起。
外婆和舅舅都很平靜,闐資也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在水冷時,添上熱水。
一個小時結(jié)束了,闐資和外公說,“外公再會�!背刈谠ゲ簧岬盟麄儯壑樽舆跟著轉(zhuǎn),外婆幫外公掖掖被子,“好了,睡覺了,我們明朝再來看你,好吧?”池宗豫眨眨眼睛,灰白的眼睫毛跟著閉了閉,像是說好,你走吧。
闐資覺得胸口很悶,他的手往口袋里摸索,胡笳的桂樹葉還在。
走出去,戴山月說要上廁所。
闐資和池峰成等在過道,池峰成抽起電子煙。
兩個護(hù)工,在不遠(yuǎn)的地方休息,講講閑話,“有錢人是真有錢哦�!�
另一個人問到,“這話怎么講呢?”剛才這個馬上就接上去,“剛剛那家人,老頭子腦梗,送進(jìn)來三年,一天五千,你算算,三年就是五百萬!人放在我們這里續(xù)命,死么死不掉,活么也活不下來�!�
對方聽了,篤定說:“是我我不肯的,兩腳一蹬,干脆死掉!”
闐資裝作沒聽到。
池峰成低頭,把側(cè)邊的窗打開點。闐資發(fā)現(xiàn)舅舅長出白發(fā)了。
戴山月對著鏡子整理好表情,走出來,依然是溫和的,“傻立在這里做啥,走,吃晚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