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闐育敏看他已經(jīng)清醒,皺眉說:“剛才還醉得那么厲害,怎么這會兒又清醒了?”
祁振廣不搭腔,用手朝屋里指了指說:“幫我絞把熱毛巾擦擦臉�!�
闐育敏在心里恨了恨,想她的毛巾都是新的。
“酒醒了,可以走了吧。”
闐育敏看祁振廣熱氣騰騰擦了把臉,想他已經(jīng)醒酒。
祁振廣把手里的粉毛巾疊了疊,丟到茶幾上,抬頭問闐育敏說:“你就這么著急趕我走。我到底做了什么錯事,讓你看我不順眼?”闐育敏看著他,又晃了神,有種無來由的慌張像火山煙,慢慢熏上她的心臟。實在不想讓這個人在她家里,又不好趕他,怕他生氣亂來,闐育敏抿唇,沉默地拿起毛巾,祁振廣看她不說話,冷冷笑了聲。
妹妹玩厭了球,從灰胖的貓隧道里探出頭。
祁振廣聽見小小的貓叫聲,瞥了眼妹妹,問她說:“你現(xiàn)在還養(yǎng)貓了?”
闐育敏不說話,祁振廣看著貓嘲諷說:“養(yǎng)孩子不愿意,養(yǎng)只貓倒很情愿,還買這些東西�!�
闐育敏聽了,心頭火起,冷笑說:“孩子和貓是一回事嗎?我養(yǎng)什么和你又有什么關系?這是我家,我想養(yǎng)貓就養(yǎng)貓,你要是看不順眼就請出去�!彼f完,妹妹低低叫了聲,慢慢縮回去,睜著藍晶晶的眼,闐育敏看著妹妹的害怕樣,心里愧疚。
祁振廣看闐育敏動了火,放低姿態(tài)說:“又是我說錯了?和你道歉行不行?”
說完,祁振廣便雙手合十,向她軟語說:“對不起,我錯了,我和你道歉,請你原諒我�!�
闐育敏聽了,渾身仿佛有百腳小蟲在爬,恨不得把祁振廣刪除:“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么?喝醉了就發(fā)酒瘋,扮給誰看?”祁振廣擒著笑看她,臉上慢慢變了神色,眼神光冷下來:“我和你道歉,你也不接受,我還能怎么辦?”
闐育敏聞著他身上的煙酒味,又是抗拒又是擔心,只想走遠些。
祁振廣看著她,又說:“你坐過來,我們談談,好好談談�!�
說完,祁振廣拍拍沙發(fā),她看他把小牛皮拍出凹陷。
闐育敏搖頭說:“我們沒什么好談的�!�
他緩聲說:“你要給我個機會�!�
闐育敏看眼手表,快十二點了。
她對祁振廣嘆氣說:“我不和你耗了,你要走走,不走就早點休息�!�
闐育敏只愿意讓祁振廣睡沙發(fā),她側(cè)過身,想翻條毯子給他,手指剛摸到羊毛毯,她心里又擦過個念頭,揶揄地想她今天恐怕要鎖門睡覺了,對著她丈夫,她倒要像防賊似的鎖門,這是什么道理?闐育敏剛想到這里,祁振廣就拉開步子,走到她身后。
他掐住她的肩,親昵問她:“我和你說話你怎么不聽?”
祁振廣聲音聽著沙啞野蠻,闐育敏聞得粗曠的酒氣,嚇得推他。
祁振廣死拽著她的手,身體壓過去,闐育敏清瘦,哪抗得住他,登時跌到地上,地板好硬,她聽得肉體的悶聲,整個摔得人頭腦空白,只曉得背痛頭痛,耳朵里像是有蟬混著海水在叫,祁振廣像山,狠狠壓在她身上,她看他嘴里喃喃說話,模糊知道他在說機會,我愛你,孩子,闐育敏手腳重得抬不起來,仿佛被困在水泥里,她模糊地看祁振廣解開她的紐扣,扒皮般扒下她的睡衣,把滾燙的嘴唇貼到她鎖骨上,妹妹急得在她耳邊亂叫。
闐育敏覺得自己像被人按在鐵板上炙烤。
她終于哭笑不得地想起來,幾個月之前,祁振廣也是這么在家里對她的。
祁振廣和她求歡,闐育敏說不愿意,說你喝醉了,說我好痛,掙扎的時候,闐育敏整個人響亮地摔在地上,祁振廣還把她壓得喘不氣,隔日起來,她看到她內(nèi)褲上有干涸的血,祁振廣沒事人似的坐在沙發(fā)上看新聞,闐育敏躲到浴室,在報警和洗澡間猶豫,最后選了洗澡。熱水沖上身體,闐育敏哭出聲,她知道自己沒有勇敢到可以報警,她心想,或許這算不上強奸,或許是祁振廣喝醉了,或許她可以忘掉這件事,或許他以后不會這樣了。
可惜,闐育敏忘掉的事,祁振廣不會忘。
祁振廣壓著她,解開皮帶。
闐育敏動著嘴唇,想對他說話,祁振廣喘著粗氣問:“你說什么?”
“強……”太害怕了,闐育敏的喉嚨像被人卡住,她只能斷斷續(xù)續(xù)說:“強……奸�!�
祁振廣聽明白了,他裝作沒有聽懂的樣子,把闐育敏的腿掰開,她要摸索著用手機報警,祁振廣揮開,手機被甩到壁角,闐育敏粗著喉嚨,費力說:“拍……”祁振廣沒心情和她說話,隨口問:“拍什么?拍我和你?”闐育敏看著房頂?shù)臄z像頭,聲音顫起來,她抖著,卻是前所未有的勇敢,“拍……下來,你強奸……我�!逼钫龔V動作停擺,順闐育敏的眼神看過去。
監(jiān)視器亮著紅光,高大地投照著他,像是某種審判。
闐育敏用力扯動嗓子:“你……完了�!�
祁正廣站起,要去扯監(jiān)視器。
他半裸著身走了兩步,又急急地扯上褲子,滑稽地往前走。
監(jiān)視器高高掛在天花板上,祁振廣踩上沙發(fā),也夠不到墻頂?shù)臄z像頭,他只好下來,搶了把吸塵器,猴子似的把監(jiān)視器硬敲下來,闐育敏沙啞地笑,祁振廣只急得滿頭汗,他慌慌張張拆了監(jiān)視器,又把手機拿來,用她的人臉認證解了鎖,云存儲有密碼,祁振廣試了生日,試了他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都顯示密碼錯誤,“操�!标D育敏聽他罵了句臟話,笑了。
她躺在地上,祁振廣急得亂轉(zhuǎn),他幫她穿上衣服,嘴里說:“我們談談�!�
闐育敏看著天花板,眼珠里是冰涼的眼淚,“給我滾�!�
0150
家人的定義
祁振廣說:“我喝醉了。”
祁振廣說:“我們都先冷靜冷靜。”
祁振廣說:“我愛你,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他嘴里的話絮絮叨叨如唐僧念經(jīng),闐育敏不說話也不看他,她徑直走過去,把門打開,沙啞說:“出去。”祁振廣不動,闐育敏比祁振廣矮許多,說這話時倒像是平視著他:“你不走是想留下來等我報警?”祁振廣愣了,他端詳過闐育敏的臉色,想她是真生氣了,他不好再招惹她。想到這里,祁振廣整理過衣服,側(cè)身出了門,口中說:“都是我的錯,你好好休息,我明天來看你�!标D育敏沒有理會他,她把門關上。
祁振廣猜闐育敏沒有報警的勇氣。
他走后,闐育敏停頓半分鐘,報警了,撥通電話的瞬間,她覺得自己像座火山。
這次,闐育敏沒有洗澡,沒有換衣服,沒有收拾房間,警察上門了,他們開著執(zhí)法記錄儀,她穿著睡衣見他們,被祁振廣扯掉的紐扣拖著線頭,墜在她睡衣領口下頭,晃來晃去,像是搖晃的桃心。闐育敏被警察帶到醫(yī)院取證,年輕的女醫(yī)生戴上手套,讓闐育敏脫衣服。大冬天的,闐育敏凍得發(fā)抖鼻塞,醫(yī)生看到她背上地圖大的淤青,小小地吸了口冷氣。祁振廣沒有插進來,取不到精液,醫(yī)生在她指甲縫里掃到些祁振廣的皮屑。
取完證,警察要她把衣服留下。
闐育敏沒有報警的經(jīng)驗,她知道衣服也是證物,但她沒想到警察現(xiàn)在就要取走。
她只好借了套病號服,狼狽換上,折回家再穿衣,警察在門外等她,闐育敏急著套上種籽色羊毛衫,眼睛蹭到茸茸的纖維,刮得她心里有些想哭,不想自己報警的過程是這樣的。警察問她,要不要叫你家人陪你?闐育敏想到闐仲麟,搖頭說她自己可以。闐育敏凌晨被他們帶進執(zhí)行室,前后來了四五個民警,她磕磕絆絆把過程說了好幾遍,包括被推倒,包括被扒掉衣服,包括他脫褲子,說到后來,闐育敏嗓子都干了。
到早上,闐育敏終于做好筆錄。
老警察出去接了通電話,回來重新打量過她,這才給她開單子。
闐育敏心里亂得像鍋粥,她遲鈍又笨拙地接過單子,并未看清這是受案回執(zhí)單。闐育敏覺得自己太累了,回家還是不敢洗澡,悶頭在床上睡了覺,醒過來居然有些發(fā)燒。闐育敏剛喝了兩口熱水,祁振廣就打電話給她,他聽上去很生氣,質(zhì)問她說:“你去報警了?”
闐育敏沒有出聲。
祁振廣又說:“有什么事你不能和我好好說?”
闐育敏反問他:“我怎么和你好好說?是求你不要打我,還是求你不要強奸我?”
祁振廣已經(jīng)醒了酒,他在電話那頭咬緊牙關:“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你現(xiàn)在在哪,家還是學校,我過來找你,我們好好談談。”闐育敏捂著額頭,把祁振廣碼趕回去:“你這么愛談不如和警察去談�!彼龗炝穗娫�,把祁振廣的號碼拉黑,想到祁振廣真有可能跑到她家里,闐育敏心慌起來,她強撐著收拾起包包,想躲到醫(yī)院掛水,手翻動包時,回執(zhí)單便輕飄飄落下來,闐育敏去撿,這才發(fā)現(xiàn)這是受案回執(zhí)單,而不是立案回執(zhí)單,前者程度輕太多。闐育敏心下轟然一響,她根本沒能立案。
闐育敏戴著口罩帽子,在醫(yī)院掛水。
手機又響了,闐育敏睜眼看了看,是闐仲麟打來的電話。
闐育敏不知道她爸爸是不是了解了什么,她下意識地心下發(fā)軟,酸澀地說了聲:“喂?”
闐仲麟聽上去是難得的溫和:“小敏,祁振廣他是不是欺負你了?你現(xiàn)在在哪?我讓小周給你煲了湯,你回來吃頓飯,有什么事情和我說,我們一起想辦法——”闐育敏未想到闐仲麟會這么好聲好氣地同她說話,她嘴巴張了張,眼淚差點滾下來。
闐育敏掛好水就回了家。
闐仲麟在桌前等她,桌上果然有盅苦瓜排骨湯,他替她拉開椅。
闐育敏坐下喝湯,眼鏡片被熱氣熏得模糊,闐仲麟仔細打量過闐育敏的神色,在心里謹慎想著措辭。早上,闐仲麟只得一通祁振廣的緊急電話,電話里,祁振廣說自己喝醉了酒,和闐育敏在要孩子的事上鬧了些矛盾,他道了歉,闐育敏不肯原諒他,深夜跑去警察局立案,把兩口子的事鬧得人盡皆知,他也得去警察局配合調(diào)查,只希望闐仲麟勸勸闐育敏。
想到這里,闐仲麟清了清喉嚨,和闐育敏說:“祁振廣被帶去局里了�!�
闐育敏低頭抿著湯,輕聲回答說:“那挺快的�!�
闐仲麟出了些汗,斟酌著說:“你想這件事情怎么處理?”
“我想怎么處理?”闐育敏覺得他這話有些怪,“到時候打官司,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闐仲麟看闐育敏穿著合身的大衣,沒瞧出一點不對,心里只以為她和祁振廣是吵了架,緩聲勸道:“我看祁振廣這次是醉糊涂了,他怎么敢這么對你?你讓他過去出點洋相也好,給他長點教訓,可話又說回來了,你和他到底是夫妻,鬧大了不好看,他想有個孩子,你也該考慮考慮,現(xiàn)在要個孩子是好的。這次他要是真有了點什么,對以后的事業(yè)發(fā)展,對你,都不好。待會你和我去趟警局,把案子撤了�!�
闐仲麟的話說完,闐育敏覺得自己的耳朵都要爛掉了。
她喉嚨擰起來,干巴巴問:“您說什么?撤了?”
闐仲麟揮手說:“趕緊撤案�!�
闐育敏發(fā)起抖,胸膛起伏地厲害,差點要吐出來了。
她丟下碗,收拾好包,“跨啦”一下推開椅子,眼睛干燒著,用力瞪闐仲麟。
她極速呼吸幾下,心里的恨多過委屈,敬語也不用了,直接梗著脖子抖聲說:“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案子你說撤就撤,祁振廣你說原諒就原諒,孩子你說要就要,可我呢?我被人欺負還有理了?我報個警還成了罪人了?你到底是不是我爸?你不如把祁振廣收做兒子算了!”
闐仲麟從沒看見闐育敏這副模樣,愣了半晌才怒喝說:“我看你是發(fā)瘋了!”
“我發(fā)瘋?”闐育敏眼淚都淌下來了,“我要是真能瘋給你們看倒好了!”
她喘口氣又說:“我剛才接電話有多開心,現(xiàn)在就有多痛心!”
闐仲麟怒火也飆上來:“你現(xiàn)在沖我發(fā)什么火?”
闐育敏咬緊牙,扭頭就往外走。
闐資剛好回來,抱著盆蘭草,抬頭就看見兩人大吵架。
闐仲麟氣得手腳發(fā)麻,撐了兩次拐才站起來:“你給我回來!你敢出家門——”
闐育敏未看見闐資,她狠狠抹把淚,側(cè)頭和闐仲麟回嘴說:“回來?我還怎么回來?這還是我家嗎?案子我不撤,我還要往死里告他,你不如趕緊給祁振廣請律師!”闐仲麟氣得罵闐育敏:“混賬!”闐資聽了個模糊的大概,看姑姑滿臉的淚,下意識去拉她的手腕,不想正好拉到闐育敏被祁振廣攥出淤青的地方,她痛地縮開身,讓闐資瞧見那青黑如玉鐲的淤青,僵持下,闐育敏跑也似的鉆進車逃走了。
闐資也不管闐仲麟的心情了,趕忙問:“出什么事了?”
闐仲麟怒極不響,闐資走上去問:“祁振廣對姑姑干什么了?”
闐仲麟還是不響,闐資看了眼蘭草,蹙眉問他:“您剛才叫我出去買花,就是為了支開我好和姑姑說話?”
話說到這,氣頭上的闐仲麟冷聲說:“是又怎樣?你問來問去做什么?”
闐資反問闐仲麟說:“我關心我姑姑,為什么不能問?”
闐仲麟不會把事情告訴他,闐資不想再浪費時間,直接往門外走,他要去找闐育敏。
闐仲麟叫停他:“你去哪?”
闐資正換鞋,頭也不抬說:“我去找我姑姑�!�
闐仲麟拄著拐杖往前走了兩步,怒聲說:“不準去!”
闐資看向闐仲麟,聲音冷淡地問他:“我不去,難道您去?”
闐仲麟巍巍然站在客廳的燈光下,像無感情的不老松,闐資想到闐育敏手上的淤青,嘆氣對他說:“姑姑受傷了,我剛才拉她一把她就痛,那么黑的淤青,肯定是祁振廣打的,您怎么還能幫祁振廣說話?姑姑這段時間一直不開心,上次我看見她在車庫里哭,包里還有治抑郁的藥,這些事您知不知道?我是小輩,長輩出了事不用和我說,但您到底有沒有關心她?”
闐仲麟未曾想到這些事,心里犯懵,嘴里倒質(zhì)問闐資說:“你以為你比我了解她?”
闐資真恨起闐仲麟的態(tài)度,直截了當?shù)卣f:“對,我比您了解姑姑。”
闐仲麟連著被他的兩個孩子沖撞,憤怒說:“你存心想氣死我?”
闐資眼神清黯:“我只是不想讓我姑姑變成我爸爸�!�
他又說:“如果姑姑出了事,我不會原諒你。
話說出來,闐仲麟心里焚然。
闐資不再看闐仲麟,出門了。
九點鐘了,天冷得讓人面目表情紊亂。
樹落光葉子,纖細的枝條像手指,費力地往天空摸索過去,似乎是在求證什么。
闐資打不通闐育敏的電話,他坐上出租車,往她的小公寓里趕,透過車窗,他看天上蕩下灰塵,灰塵拂到車窗上,原來是細雪,甬城下雪了。雪愈來愈密,強風吹拂,闐資看路燈被拉出白茫茫的光線,只覺得這里像是新加坡,當然,新加坡是不會下雪的。
0151
手掌和拐杖(上)
闐資到了公寓,恰好看見闐育敏。
準確的說,是看見闐育敏撐著膝蓋,彎身嘔吐。
她才把鑰匙插進鎖孔,還未來得及轉(zhuǎn)動,胃就翻涌起來,喉嚨跟著擰起,她把吃的東西全吐了,闐資忙過去拍背,闐育敏吐得滿臉通紅,咳嗽不止,喝了兩杯溫水也不見好,闐資收拾好東西便送她去醫(yī)院,醫(yī)生拿耳溫槍一測,高燒四十度,所幸不是甲流和新冠。闐資陪闐育敏吊了幾瓶鹽水,她感覺稍好些,便讓闐資回去休息,說她自己可以。
闐資堅持送她回去,照看到早上,這才回了春河灣。
闐仲麟坐在客廳,自己同自己下圍棋。
闐資回來了,闐仲麟咳了聲,掀起眼皮問他:“找到你姑姑了?”
闐資說:“找到了,姑姑昨天晚上燒到四十度,送去醫(yī)院掛水才降下來�!�
闐仲麟原是低著頭下棋,聽了這話,他倒是把臉抬起來,問闐資說:“她現(xiàn)在怎么樣?”
闐資低眉說:“還是低燒,整個人昏昏沉沉�!标D仲麟正要說話,小琴阿姨倒了藥過來,他便把話咽下,緊鎖著眉頭喝藥,等到碗里只剩下些藥渣子,闐仲麟才對闐資說:“那我過去看看她�!标D資回來就是為了聽闐仲麟這句話,如今他說了,闐資又擔心他要和姑姑吵架,惹得姑姑不快,闐仲麟瞥了兩眼闐資,淡淡來了句:“你放心,我不和她吵。”
闐仲麟出了門,闐資還在沙發(fā)上坐了會。
他撥胡笳的電話撥不通,她沒給他發(fā)微信,也沒給他打電話,當初她說拍一星期就回來,現(xiàn)在時間到了,戲照理已經(jīng)拍完,闐資卻沒有她的消息。他心里多少有些在意,只好寬慰自己說是臨時加了戲,也許過兩天就回來了。
他正想到這里,小琴阿姨走出來,收了闐仲麟的藥碗。
她望不見闐仲麟的人,問闐資:“老先生呢?剛才還在這里的�!�
闐資說:“爺爺出去看姑姑了�!毙∏侔⒁烫Ц呙济尞愓f:“出去了?昨晚上急得一晚沒睡,滿房間走來走去,現(xiàn)在怎么又出去了?”兩個人對看著,闐資啞巴了會兒,重復阿姨的話:“一晚沒睡?還走來走去?”這時,幾公里外,闐仲麟坐在車里,很沒有緣故地打了個噴嚏,想是自己被凍到了。
闐仲麟有闐育敏公寓的鑰匙。
闐育敏正睡著,他進了房,輕手輕腳走到床邊看她。
闐育敏睡得迷迷糊糊,睜眼看見闐仲麟仿佛審死官般立在床頭,她嗆了口口水,又咳起來,臉登時就紅了,闐仲麟又是拍背,又是倒水,闐育敏喘著粗氣喝了水,費力咽下,嘴里半埋怨說:“爸,您來了怎么也不說句話?”
闐仲麟板著臉說:“你睡著了,我怎么好說話?”
闐育敏抿上嘴,想她爸爸果然還是那個爸爸,她心里又膈應起來。
闐仲麟幫她掖了掖被子:“手腳都伸在外面怎么能好?多大的人了,不知道照顧自己,家里這么亂也不知道收拾�!标D育敏喉嚨似火燒,她蹙起眉說:“您要是過來教育我的,那您可以走了,我累了,聽不了課�!标D仲麟聽了不悅,擰著眉頭看她,闐育敏只管閉眼睡覺。
隔了會,闐仲麟嘆口氣。
他讓步似的說:“再亂我也幫你收拾好了,中午想吃什么,我給你做�!�
闐育敏不響,半閉著眼,疲憊地窩在床上,闐仲麟說:“你不說我就隨便做了�!�
生病是一個人最脆弱的時候,闐育敏抿抿嘴,輕聲說:“想吃雞蛋羹�!闭f完,她又喃喃補上句:“以前媽媽做的那種。”闐育敏睡在床上,半濕潤的眼睛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燈,闐仲麟看著她眼睛里的血絲,心里有股說不出的酸脹難過,感情堆疊,他有些啞口無言,只好慢慢直起身,輕輕走出去,幫她帶上門。
大約過了個把小時,闐仲麟敲敲門:“出來吃飯。”
闐育敏挪出去,瞥見餐桌的三菜一湯,雞蛋羹蠟黃,坑坑洼洼,明顯是蒸過頭了,蟲草花雞湯倒是清亮,看上去和雞的洗澡水差不多,闐育敏挖了勺蛋羹,又喝了口湯。湯里,闐仲麟放多了老姜,闐育敏被辣得鼻尖出了點汗,鼻涕也跟著蠢蠢欲動,她吸吸鼻子。
闐仲麟盯著她問:“味道怎么樣?”
闐育敏說:“蛋羹老了,湯里鹽放少了。”
闐仲麟又給她盛了碗雞湯:“生病了就要吃得淡�!�
闐育敏接了湯,并不去拿調(diào)羹,她看著闐仲麟,等他把話說下去。
闐仲麟皺眉說:“吃飯就吃飯,你看我做什么?快吃,多吃點蛋和蔬菜。”
說完,闐仲麟夾了兩筷子杭白菜給她,嘴里催她快吃,他自己也摘了老花鏡,低頭吃飯,嘴巴很小幅度地抿動著,看著像是食欲不佳的樣子,闐育敏偷偷打量著她的父親,心想他每次給她盛湯添飯,都是借著動作說出些規(guī)訓她的話,這次倒什么也不說了。
吃完飯,闐育敏打發(fā)闐仲麟回去,闐仲麟說:“不急�!�
闐育敏想著昨天的事,胸口還是憋悶,怕闐仲麟又是來幫祁振廣求情的,她便也懶得和闐仲麟搭腔說話,只和他在沙發(fā)上坐著看了會國際新聞,想著等闐仲麟一開口,她就躲到臥室里去,不料闐仲麟什么也不說,真是讓她憋得慌。
這會兒,闐仲麟咳了聲,喝了口水。
闐育敏垂了垂眼,心想他肯定又要說些她不愛聽的了。
闐仲麟果然用余光看著她,側(cè)過頭問她說:“是不是該吃藥量體溫了?”
闐育敏愣了會說:“噯,是吧�!标D仲麟點點頭,撐著拐杖,緩步走出去拿藥拿水,慢吞吞給她端過來,闐育敏受不了這待遇,搖搖晃晃站起,受寵若驚吞下藥,闐仲麟摸摸她額頭,沉吟會,沉聲說:“還有點熱度,再去睡會�!标D育敏不敢反駁,回去睡了個把小時。
人發(fā)著燒,睡肯定是睡不安穩(wěn)。
闐育敏覺得自己像是被塊花崗巖壓著,喘不過氣,她竟夢見許多年前的事。
那時,她二十五六,母親走了,闐仲麟對她關心甚少。有日,他安排了桌飯局,說是介紹幾個長輩給她認識,闐育敏最怕和那些叔叔伯伯說話,打過招呼后,她就悶聲坐在沙發(fā)上,目光錯過繁繁茂茂的蝴蝶蘭,逃避似的往外看,倒看見了祁振廣,他走進包間,對她笑笑,嘴里輕快地說了句,這不是老同學嗎?闐育敏對上父親的眼神,方才知道這飯局是為了介紹祁振廣給她。
在那日之后,祁振廣就常常找闐育敏,再后來,祁振廣和她求婚,闐育敏很無措,問闐仲麟她該怎么辦才好,闐仲麟半闔眼下著圍棋,口吻淡淡地和她說,祁振廣前途光明,跟你門當戶對,又都是大學同學,你們結(jié)婚,再合適不過。話說完,闐仲麟抬眼看她,整個人冷靜審慎地像是在談一樁生意,闐育敏心里空冷如庭下階石。
再后來,她就稀里糊涂結(jié)了婚,她很不快樂。
睡醒過來,闐育敏的床單都濕透了。
她換了套睡衣,掙扎著要去洗澡,闐仲麟勸住她:“發(fā)燒不能洗澡�!�
闐育敏聽到了也當作沒聽到,她還是擰開花灑,等水變熱:“身上都是汗,難受得很�!�
“那也不能洗,”闐仲麟按掉水,慢慢彎下身,拿出個水盆,“實在難受,我?guī)湍阌妹聿羶砂选!标D育敏不響,闐仲麟在盆里放了些熱水,用手試了試水溫,扯了條毛巾給她,闐育敏嘆口氣,只好把袖管褲腳管挽起來,闐仲麟剛擰了把毛巾,抬頭便看見女兒身上大塊大塊的黑茶色淤青,這瞬間,闐仲麟睜大眼,他的大腦完全空白,只聽得耳朵里血流的潺潺聲。
0152
手掌和拐杖(下)
“……都是他打的?”
燈光下,闐育敏半低著頭,不聲響地默認。
闐仲麟心里有什么東西倒塌了,沉重的石塊轟隆隆滾動下來,幾乎要砸死他。
他女兒被人打得這么慘也不愿意和他求救,他得是個多失敗的父親?闐仲麟對著女兒頭一次失去了語言的能力,他攥著溫熱的毛巾,嘴里干澀到說不出一句話。天氣太冷了,哪怕浴室里開了暖風,毛巾還是慢慢發(fā)冷發(fā)干。闐仲麟躬著背,重又擰了把毛巾,他慢慢蹲下來,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給闐育敏擦身,毛巾剛觸上她青腫的膝蓋,她就擰起眉頭,往后縮,闐仲麟只好動作更輕。
擦身時,浴室靜悄悄的,安靜到就像是有誰躲在被子里不敢出哭聲。
出來之后,闐育敏沒有和闐仲麟說話。
闐仲麟躲在浴室里洗了把臉,戴上老花眼鏡,緩步走出來。
他輕聲問闐育敏說:“他們開給你的回執(zhí)單在哪里?拿出來給我看看�!�
她立刻警惕地盯上他的臉,像是要從表情里篩出他的真實意圖:“為什么要看回執(zhí)單?”
闐仲麟瞧見闐育敏眼神里全是對他的疏遠和防范,他心里又有石頭滾落下來,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起拐杖握把,這是他焦慮時的一貫動作,過了半晌,闐仲麟終于說:“小敏,爸爸向你道歉,是我沒有搞清楚事情的惡劣程度就讓你撤案,這是我的不對,對不起�,F(xiàn)在爸爸在這里陪你,你把事情從頭到尾和我講一遍,我們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你不要怕,我?guī)湍阆朕k法�!�
闐育敏看著闐仲麟臉上的皺紋,心里發(fā)酸。
父親向她道歉了,她沒有意想中的釋懷,反而有些無措和難過。
她是被強奸了,可她不知道要怎么和闐仲麟講這件事。這兩天,她實在有些累了,不想再和人講她怎么被祁振廣按倒,怎么被他扒光的,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二次傷害了,她害怕自己會做噩夢,她害怕自己夢到祁振廣,她害怕自己走不出來。
想到這里,闐育敏啞聲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說,真的�!�
她站起身去找回執(zhí)單,借機抹掉眼淚,“單子就在這,您要看就看吧�!�
闐仲麟低下頭看,受案回執(zhí)單上的文字簡短到像是首宋詞,“強奸”二字像是詞里的關鍵字,滾燙得烙在闐仲麟的視野上,闐仲麟看著字,又抬頭看向闐育敏,他臉上的表情淅淅瀝瀝松動著,情感從眉毛眼睛嘴角里抖落出來,又藏進皺紋里。他女兒被人打了,被人強暴了,他倒還以為是夫妻間的吵架,闐仲麟從未覺得自己有這么愚蠢。
闐仲麟的太陽穴開始疼。
闐仲麟問她:“你打算和他打官司?”
她看著地板,緩聲說:“我打算讓他坐牢。”
闐仲麟斟酌著字眼,“這是他第一次……這么對你嗎?”
她閉了閉眼睛,很吃力地回答:“不是第一次,之前也有過,我記不清有多少次了�!�
闐仲麟的手攥起來,青綠色的經(jīng)脈浮出手背,“他之前打過你嗎?他是不是,經(jīng)常打你?”
闐育敏身上的關節(jié)又痛起來,她的背像是被祁振廣壓著,她只能沙啞說:“他強迫我的時候,會打我�!标D仲麟凝眉追問她:“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闐育敏難受得嗓子都要啞了:“你問得我很痛苦,我不想再說了,我累了,我和警察說過很多遍了,每說一遍我就難受一點,我真的累了,我想休息�!�
說完,她不再去看闐仲麟的表情,拖著沉重的身體,碎步碎步地走回。
闐育敏痛苦地閉上眼睛,躲到被子里,藏進睡夢中。
這兩日里,闐育敏都避諱著和闐仲麟交流。
他們說過兩三句話,兩人話不投機,說到后面,她總會生氣。
闐仲麟知道自己不受女兒待見,在家也似個隱身人,安靜地給她煮飯燒水。晚上睡覺,闐仲麟也不回春河灣,他把空調(diào)溫度開高,蓋條羊毛毯就在沙發(fā)上將就睡了,闐育敏起夜,看見父親忍讓地縮在沙發(fā)上,心里倒底很不忍心,想勸他回去,闐仲麟翻個身,眼睛迷迷糊糊瞧見闐育敏,他忙支起身,嘴里含糊地說:“怎么起來了,燒還沒退,快回去接著睡�!�
闐育敏不想被他看自己自己的關心,便也斂了表情,退回臥房。
這日上午,闐育敏退了燒,又看外頭陽光溫暖,便想下樓走走。
闐仲麟幫她裹上羽絨服,他又趕忙穿上大衣:“我和你一起下去走走。”
闐育敏淡淡說:“還是我一個人下去吧,免得待會又吵起來,鬧得兩個人都不開心�!�
她話說完,看闐仲麟皺起灰濃的眉,她只好又說:“我不出小區(qū),就就下去走兩步,過幾分鐘就上來了�!标D仲麟聽她這么說,只好放她下去散步。
闐育敏出了門,闐仲麟倒在家做起他從不做的家務。
闐仲麟幫她換了床單,又打掃過房間,吸塵器碰到床頭柜,倒把它撞開了。
抽屜像狡猾的舌頭,慢慢吐出來,闐仲麟順手推回去,眼睛卻瞧見里頭的艾司唑侖和帕羅西汀,他的呼吸停滯了幾秒鐘,闐仲麟慢慢把抽屜拉出來,手摸上藥盒,那么多的藥,膠囊,片劑,三角形的,圓形的,吃了會頭暈的,吃了會胃疼的,吃了會想吐的,他不知道女兒是怎么依靠這些藥,又是怎么忍受這些藥的。
闐仲麟愈想愈惶惑,覺得女兒離他很遠,像是會消失。
過了三刻鐘了,闐育敏還沒有上來。
闐仲麟撥她的電話撥不通,他站在窗口,俯瞰小區(qū)。
闐育敏安靜地站在人工河邊,她穿著鴿灰的羽絨服,幾乎像是要溶到河里了。
闐仲麟真不知道闐育敏想干什么,他再不敢等,穿上件大衣就往樓下趕,關于闐培英的記憶偏在這時襲擊他,闐仲麟心慌不已,他拄著拐杖大步流星地走,東倒西歪地往前跑,病腿礙事,他走慢了與常人無異,走快了就很傷風度,旁人側(cè)目看他,闐仲麟滿手心都是冷膩膩的汗,他全不管他們的目光。
闐育敏正漫漫地發(fā)著呆,驟然被父親往后一扯。
闐仲麟瞪著她,像是有天大的怒氣和擔憂:“我叫你,你怎么聽不見?”
闐育敏對父親的態(tài)度全無頭緒,她還未說話,闐仲麟又說:“打電話給你也不接,說走幾分鐘就回來,站到現(xiàn)在還不上來,病還沒好全就站在河邊吹風,回去!”闐育敏愣愣地挨罵,闐仲麟緊鎖眉頭,扯著她往前走,掌心全是冷汗,他的拐杖“嘟嘟”敲著地,臉上表情硬得像石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很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