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李慧君站著,覺得這世界在旋轉(zhuǎn)。
她立不穩(wěn),摔到地上,手被擦掉一大塊油皮,眼淚跟著滾出來。
口袋里,她的手機還在嗡嗡震動,微信群炸開了鍋,牌友給她打電話,個個要質(zhì)問她,李慧君躺在地上喘,天花板黑壓壓的,仿佛要塌到她身上來,她頭腦昏昏脹脹,覺得耳道里像有小蟲子在飛在撞,李慧君閉上眼,眼淚順皺紋淌下來,她投的是兩百六十萬啊。
0165
墜鳥(上)
李慧君的泡泡破了。
麥亞聞消失了,王阿云也不見其影蹤,李慧君倒像個蠟燭頭似的杵在這天地里。
李慧君在外頭哭得眼淚都發(fā)干了,臉僵得像是從外頭沙地里刨出來的,嘴唇上起了灰白的小魚鱗片,她哭哭停停,知道這噩耗是真的,她便恨這世界沒有暫停回放的功能,又恨自己太蠢太莽撞,再睜眼,她只覺得視線模糊,她的世界暗了,小了,原先的百合花也枯萎了,發(fā)臭了,花芯灰得像老鼠尾巴。
李慧君坐公交車回了家。
人敗壞到這地步,她倒也知道要省錢了。
李慧君走到香樟公寓,繞了兩個彎子,老遠(yuǎn)就看到老李老趙那幫牌友在她家樓下氣哄哄等她,人的怒氣大到了這種程度,臉皮子都是紅的,李慧君遠(yuǎn)遠(yuǎn)的就冒出冷汗,老李的目光似探照燈甩過來,把李慧君照了個手軟腳軟,他喊道:“抓住她!別讓她跑了!”這瞬間,李慧君還以為自己在看警匪片。
幾個大男人沖上來摁住她,李慧君痛得大叫:“啊唷哇!”
“我操你奶奶的!”牌友里頭的北方人大罵:“老子投了八萬,你把錢搞哪去了?”
李慧君被人扭了手,整個人和油面筋似的歪過來,痛得話都說不連貫:“要死�。∥�、我哪里知道哇,你投了八萬,我還投了兩百六十萬!現(xiàn)在全沒了,我還要找人報警……啊唷哇!痛煞人了!你放手哇!”李慧君哭叫得像是要挨刀的年豬,聲音也啞了。
那漢子罵道:“我管你投多少!我告訴你,這筆錢你找得回來最好,找不回來,我要你賠!”
老李接話道:“當(dāng)初說的比唱的好聽,現(xiàn)在跟我們玩這套!錢要不回來就讓你賠!”
李慧君跌在地上哭得淚眼模糊,旁人都過來看笑話。
李慧君逃命似的跑到警局報警。
她哆哆嗦嗦說了事,小警察把頭一歪,和師傅說:“又是買雷達(dá)幣的。”
老民警抬頭瞥了眼李慧君,搖搖頭,平淡說:“過去排隊做筆錄。”這幫人看過去,真看見有人在走廊排著隊,臉上都是搓氣,那東北大漢憋不住氣,湊上去問:“啥叫又��?這得是有多少人上當(dāng)受騙�。烤焱�,那我這錢還能追回來不?總不能全給卷走吧!”
老民警說:“你先做筆錄,配合我們做調(diào)查工作,我們會盡力破獲案件�!�
漢子聽了,又朝李慧君發(fā)狠道:“都是你!你看這事兒鬧得!”
李慧君哭成了個淚人。
幾人到了警察局才知道麥亞聞用的是假名。
王阿云是外省人,她對外只說她叫阿云,現(xiàn)在看來,她用的也不是真名。
李慧君覺得這世界像是有了假面具,現(xiàn)在這面具被人揭開了,面具底下的臉爬滿了虱和蛆,根本找不到五官,李慧君盼這王阿云和麥亞聞還在國內(nèi),這樣多少好抓些,除此以外,李慧君也沒什么好期望的了。她現(xiàn)在等于是害了場大病,今天哭得五臟六腑都發(fā)痛,投下去的兩百六十萬好比是個鐵箱子,這箱子和她的心臟緊緊拴在一起,沉下去,吊住她的身體,流星似的把她飛甩到十八層地獄里去。要是這錢真找不回來了,李慧君想,她對不起的就是她女兒胡笳。
老民警惜字如金,叫他們回去等消息。
李慧君的牌友比她還喪氣,都說這錢八成是找不回來了。
幾個人于是把怒火遷到李慧君身上,又去到她家里鬧了鬧,幾個大男人跟悍匪似的賴在她家里不走,抽煙搓麻將看電視,吃了滿地板的瓜子皮,嘴里說李慧君既然拉了他們?nèi)牖铮F(xiàn)在就應(yīng)該承擔(dān)責(zé)任。老趙叼著煙,瞇起眼說:“呵呵,告訴你吧,這錢一天要不回來,我們就在你家多待一天!”李慧君被他嗆得直咳嗽,她心里火起,恨得打電話報警了。
警察來了,幾個牌友才收拾起得瑟表情,回家了。
隔日,他們還是來鬧事,要么過來敲她大門,要么拿大喇叭在她樓下喊。
李慧君被他們吵得神經(jīng)衰弱,實在不敢在家待了,只好在夜里收拾過東西,想出去找間賓館住下。像有人在后頭追似的,她低頭匆匆忙忙拉上手提包,頸間有東西落下來,掉在地上,她朝下一看,是麥亞聞送她的梵克雅寶白金項鏈,這項鏈被吸在床底的吸鐵石上了。
李慧君慢慢蹲下來,灰暗的房間里,她眼睛里起著水光。
項鏈?zhǔn)羌俚模瑦凼羌俚�,被騙走的錢是真的。
李慧君搬出去住一百塊一天的快捷酒店。
她白天晚上都睡不好,微信里日日有人催命,簡直恨不得她死。
李慧君想著丟出去的錢,想著胡笳,她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倘若這錢收不回來了,胡笳還要高考,還要上大學(xué),她要怎么和她女兒說實話?她要怎么供她女兒上學(xué)?那幫狐朋狗友來她家里催債,她和她女兒又要怎么辦?李慧君想得心也焦了,喉嚨哽咽,沖到廁所吐了。
0166
墜鳥(中)
李慧君還是去找胡海文幫忙了。
他不是她的家人,可他是胡笳的家人,他是她父親,他應(yīng)該要幫忙的。
敲門后,胡海文開了門,他還和屋里的人說話,臉上神情輕松地像是動物園里的游客,看到她才詫異起來:“慧君?你怎么過來了?”門只斜斜地開了半個角,胡海文不想放李慧君進(jìn)去,她下意識往屋里望了眼,阮黎和趙芬蘭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阮黎摟著她,兩人目光在空氣中拉起道警戒線。那趙芬蘭擰起眉毛看李慧君,她是她從前的婆婆。
李慧君啞了啞,像是不會講話了。
她頓了頓才說:“我……我買幣虧了錢,現(xiàn)在佳佳還要上學(xué),你能不能,能不能幫幫我們?”
胡海文揚起眉毛問她:“虧錢?虧了多少?你買的什么幣?報警沒有?好好好,你不要哭,先不要著急,現(xiàn)在警察辦案效率高,說不定下禮拜就破案了呢?”李慧君抖著嘴唇,不知道要怎么求胡海文,他緊緊把著門,和她說:“你不要急,我現(xiàn)在每月給佳佳三千塊生活費,總夠她用到高考吧?等她考上大學(xué),我再給她包個紅包,萬事有我,你放心。”
胡海文這話說出來,李慧君覺得她像是給人拋尸到了北冰洋。
她啜泣著說:“你知道我要的不光是錢……”
說著,李慧君又想到胡笳,她鼻孔翕動,張大嘴,終于像野獸似的哭叫說:“我該怎么辦啊——佳佳還要高考,我的錢都給人騙光了,每天都有人上門討債,我女兒要怎么辦��!她還在北京考試,她以后還要用錢,別人有的東西她都沒有!你幫幫她,你幫幫她!”李慧君講到痛心處,兩眼通紅,牙齒都拉出長長的唾沫條,胡海文幾乎想往后躲了。
胡海文揉揉太陽穴,問李慧君說:“你到底被人騙去多少?”
李慧君哭著,胸膛似拉風(fēng)箱般抽動起伏,哆嗦說:“兩百、兩百六十萬全部進(jìn)去了�!�
“這么多?”胡海文瞪大眼,他之前只以為她是在夸張,“你搞什么東西搞進(jìn)去這么多?給佳佳知道了,你要她怎么辦!高考前出事情,你投之前怎么不想想清楚?賭博又炒幣,你這個媽是怎么當(dāng)?shù)�!現(xiàn)在出事情知道要著急了,你早干什么去了?不是我說你,李慧君,你這么些年腦子一點不長!”說到這,李慧君大哭出聲。
趙芬蘭走出來,上下看看李慧君,厲聲道:“哭得吵死了!又出什么事情了?”
胡海文被李慧君哭得頭疼,低頭寒冷說:“她被人家騙了兩百多萬,不敢和佳佳說�!�
趙芬蘭聽了,眉毛馬上高抬起來,尖聲說:“兩百多萬!你搞什么東西把兩百多萬都賠進(jìn)去了?要死哦,這個時候出事情,你要佳佳怎么辦?小孩子馬上要高考了,家里破產(chǎn),你真的是搗糨糊——”講到這,鄰居把門給打開,露出半個頭偷聽偷看,阮黎也走過來看,趙芬蘭又罵李慧君:“沒出息的人就是沒出息!有多少家底都被你敗光!海文,你不要幫她,她就是個無底洞!之前賭博被關(guān)拘留所,現(xiàn)在又遭人騙,佳佳有這樣的媽也是造孽!”
李慧君心痛得仿佛要昏倒,啞聲求他們說:“你們幫幫我……幫幫我。”
趙芬蘭還要罵,被胡海文攔�。骸昂昧�,不要講了,鄰居在看了�!�
胡海文不耐煩地嘆口氣,問李慧君說:“那你報警沒有?”
李慧君臉上全是懊悔歉疚的淚光,喘氣說:“報了,警察說不一定能追回來……我怎么辦?”
胡海文只說:“還能怎么辦?等警察辦案吧,這么大的數(shù)目,能追回多少都是看命,佳佳那里我會替你瞞好,該給的生活費我一分不少,你現(xiàn)在抓緊找個工作是真,我看你就是因為不出去工作,沒有錢的概念,才會被人耍得團團轉(zhuǎn)!”
李慧君被他們罵得好比是被雨淋濕的狗。
她形容枯廢著,嘴唇里已說不出話,阮黎倒問說:“胡笳這幾天在北京考試?”
胡海文唔了聲,阮黎又說:“哎,她是想當(dāng)明星的,出了這種事,她還怎么當(dāng)明星。”趙芬蘭是聽不得這種話的,阮黎說完,她又驚嘆說:“要死哦!佳佳要當(dāng)明星?有這種媽媽,她怎么當(dāng)明星?進(jìn)過拘留所的媽媽!賭博賭到破產(chǎn)的媽媽!講出去笑死人!有這種媽媽,我看一輩子當(dāng)不了明星,想當(dāng)公務(wù)員都不可能!我可憐的佳佳哦!”
李慧君聽趙芬蘭講到這里,像是被人抽了幾鞭子。
心里的鐵箱往下落,哐當(dāng)砸到地,她害了她的女兒,她真應(yīng)該下地獄的。
胡海文看趙芬蘭來了勁,心里也煩,怒喝道:“好了!別講了!”
他扭過頭,像是極公正地和李慧君說:“你哭也哭了,鬧也鬧了,佳佳是我女兒,我肯定會幫她,不會不管她�,F(xiàn)在你也看到了,我有我的新家庭,我女兒馬上也要高考了,我精力很有限,我能幫佳佳,但我?guī)筒涣四悖阏埢匕�。”李慧君聽到這,心像是被人切開了,尸首懶洋洋地飄在北冰洋的冰塊群里。胡海文關(guān)上門,把李慧君的人和尸首隔在外面。
趙芬蘭在屋里憤憤地說:“這李慧君,真是要死!”
胡海文揮揮手,像是要把晦氣趕出去:“少講幾句好吧?你還有癮了?”
阮黎不說話,只拿手機對準(zhǔn)窗外,從她這里剛好可以拍到站在樓道里的李慧李慧君把窗打開了,冷風(fēng)嗚嗚地灌起來,將她臉上的眼淚水都吹干了,整張臉像是掛在走廊里風(fēng)干,馬上可以淅淅瀝瀝變成小碎屑,心碎成這樣倒真像是將死之人。阮黎要把李慧君錄下來,或許發(fā)給胡笳,或許日后發(fā)到網(wǎng)上,或許她自己看,想著想著,阮黎眼睛亮得像是捕獵前的野生動物。天知道她為什么這么討厭胡笳,天知道她們之前怎么會是朋友。
過了幾分鐘,阮黎覺得李慧君狀態(tài)不對。
她直勾勾地盯著樓下看,眼珠子黑得像潭死掉的水,阮黎說:“爸爸,她——”
話未說完,李慧君攀上窗臺,動作輕松地跳下去了,像是要去樓下花園玩玩似的,阮黎捧著手機,嚇得叫不出聲,幾秒鐘之后,轟然一聲巨響,滿小區(qū)都有李慧君的回聲,他們家在十三樓,她身體的重音彈上來,胡海文抬頭看過來,驚訝說:“咦?什么聲音?”
阮黎抖著聲音說:“是李慧君……她跳下去了。”
屋里安靜像是星期天的殯儀館。
胡海文表情變了,他慢慢站起來,走過來,往下望了眼。
大約是看到李慧君了,胡海文嚇得眉毛鼻子眼睛起了褶,拉扯著嘴型罵趙芬蘭,聲音里帶著恐懼:“要命……我讓你少說點少說點,現(xiàn)在她跳下去了……報警!快點報警!不對,快打電話!打120!”趙芬蘭嚇得不敢從沙發(fā)上起來,愣了半晌,方才哆哆嗦嗦按手機,像是不會說話似的,磕磕巴巴說:“喂,有人跳樓……從十三樓跳下去……”
胡海文的臉變得比墻壁還白。
他手軟腳軟地穿上外套,啞聲對阮黎說:“爸爸下去看看,你和奶奶待家里,別下來。”
胡海文下去了,阮黎坐著,手緊緊攥著扶手,她心跳快得像是要把胸膛給破開。李慧君跳下去了,阮黎想到的是胡笳,她會哭嗎?她們是母女,她們曾被臍帶拴在一起,李慧君跳下去了,她的臍帶也許會把胡笳也飛扯下來,摔在地上。她媽媽死了,她應(yīng)該是最傷心的那個人。胡笳傷心,她就開心。她們的友情早結(jié)束了,她還對她念念不忘,這恨類似于愛,頑固地扎根在她心里,讓她想著她。
阮黎想不清楚自己了。
她清楚的只是——胡笳現(xiàn)在在北京考試,她知道她的電話號碼。
要把視頻發(fā)過去嗎?不,不應(yīng)該這么說,應(yīng)該說,要讓李慧君把胡笳給砸死嗎?
阮黎的手機屏幕亮得像是夏日里的斷頭臺,她垂下眼睛,輕輕點按過手機屏幕,那鬼頭刀便落下去了,視頻傳給了胡笳,阮黎閉上眼睛,慢慢等李慧君身上的地心引力發(fā)作。但愿,但愿胡笳趕在考試前看到這條視頻。又但愿,但愿胡笳不要看到這條視頻。
阮黎的情緒羼媾著,歡欣和痛苦交織,她知道自己肯定要下地獄了。
她們曾是友情上的雙胞胎,現(xiàn)在她恨另個自己。
0167
墜鳥(下)
東棉花胡同里全是人,黑壓壓地軋在一塊兒。
這幫子人里,自媒體博主要比考生多,他們多是把耳機線纏在下巴上,舉著自拍桿,把手機揚上去,拍這些考生,那伸過來的自拍桿險些戳到胡笳,闐資擋住,責(zé)備性地看了那博主一眼,那人嘴皮子一滾,麻溜又輕飄地說了聲:“抱歉啊�!蔽惨暨沒來得及從嘴里吐出來,他又說:“新進(jìn)直播間的寶寶們,咱們沒點關(guān)注的先點個關(guān)注,沒亮燈牌的亮個燈牌,這兒是戲劇學(xué)院表演系三試現(xiàn)場,數(shù)不清的美女帥哥,來來來,雙擊點亮小紅心……”
胡笳聽他念貫口似的說著詞兒,側(cè)過臉,朝闐資吐吐舌頭。
闐資問她說:“考完這場就結(jié)束了,待會想去哪兒玩?”
胡笳沒有化妝,姝美的臉龐被太陽曬得柔軟明亮,她笑意盈盈問他:“去北海公園逛逛?再去什剎海轉(zhuǎn)轉(zhuǎn)?昨天說好的,今天晚上要吃涮羊肉,吃完去看天安門,你再陪我看通宵場電影,吃完早飯才回去睡覺,不許耍賴哦�!�
闐資應(yīng)聲點頭,笑著說:“嗯,我舍命陪君子�!�
胡笳哼哼說:“誰要你的命�!�
兩人正說著話,又有星探湊過來問胡笳說:“美女,簽影視公司了嗎?”
胡笳收斂了表情:“不簽,不感興趣。”那人抬頭問闐資:“帥哥你呢,想不想拍電視劇?”闐資禮貌回拒,等星探走遠(yuǎn),他垂下眼眸,含笑瞧她,胡笳不解問他:“笑什么?”闐資嘆說:“在算這是第幾個想簽?zāi)愕模本┑男翘胶苡醒酃�。”胡笳笑了,捉弄地捏了捏闐資的高鼻梁。
胡笳要進(jìn)去考試了,闐資握了握她的手。
他對她說:“考試順利,佳佳,我就在校門口等你�!�
胡笳抱著她的防水文件袋,沖他笑了笑,臉上的光明像日出:“好哦�!�
帶隊師姐領(lǐng)他們進(jìn)去了,胡笳又開始等考試,在心里喃喃背著《日出》里陳白露的臺詞,他們的隊伍里頭,有三四個人化了淡妝,幾個師哥師姐便用卸妝濕巾像擦灶臺似的把他們的臉抹干凈,濕巾多粗糙,把那白凈的小臉擦得發(fā)紅,像是柳絮過敏似的。他們也疑心胡笳化了妝,仔細(xì)看了她兩眼,用濕巾在她臉上摁了摁,沒看見粉底,方才放她過去。
排隊進(jìn)了考場,胡笳看向考官。
戲劇學(xué)院每年都會在三試安排明星考官,即那些已經(jīng)功成名就的表演系畢業(yè)生。
這趟,戲劇學(xué)院叫回來的人是湯淇。胡笳站在隊列里,不曉得湯淇有沒有認(rèn)出她,兩人對上眼神的瞬間,湯淇臉上的表情沒有什么起伏,她只是平靜地看過他們,又低頭看了看他們的證件。胡笳輕輕做著深呼吸,她心里想的不是什么成敗在此一舉,她想的是,湯淇說我有希望考上的,二十多天不見,她不至于忘記我。
湯淇真沒有忘記她。
他們表演完,她看著胡笳,讀出她的號碼,語氣清淡地說:“你再來個即興吧�!�
旁邊考官要摸簽,湯淇抬手截住他:“我給你規(guī)定情景,就演你在前線,搶救傷員�!闭f罷,湯淇從考生堆里點了個演技自然的考生給她做搭檔,胡笳垂下眼,心里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大山的片場,或者說,她又回到了前線,飛機從他們頭頂轟轟飛過,大地被炮火震得像是有巨人在跑,小戰(zhàn)士血肉模糊地躺著,她咬住牙,替他擋著風(fēng)沙,手上扎緊止血帶,她喊著他,要他不要睡,保持清醒,她會救他回去。
下午三點,陽光金昏到讓人膨脹,闐資想到《末代皇帝》里故宮的光。
胡笳混在人群里走出來,遠(yuǎn)遠(yuǎn)地朝闐資笑,不知從哪里照來片光,點在她鼻尖,讓她看起來像是被神明選中的幸運兒,她笑得眉眼都舒暢著,他知道她這場考試肯定表現(xiàn)很好,她回到他懷里,闐資便笑著對胡笳說恭喜。胡笳挑眉:“恭喜我什么?”
闐資微笑說:“恭喜你擁有光明的未來�!�
胡笳低下頭嘿嘿笑。
他們說好要先去北海公園逛。
闐資叫了輛車,等車間隙,胡笳手機響了。
她劃開手機,這是條視頻消息,胡笳看著屏幕里的人跳下去,心跳停了幾秒。
所有人都說,現(xiàn)在是北京最好的季節(jié),金香的陽光蜜在胡笳臉頰上,她的長睫毛像蛾翅般輕輕震動,手機里的視頻放完又重放,李慧君在哭,李慧君爬上窗臺,李慧君跳了下去。
闐資叫胡笳,她聽不見,她只是呆呆地看著她媽媽,李慧君又跳了下去。
她的世界縮水了,下墜了,沒有聲音了。
0168
那我背你上去(上)
李慧君被石膏裹了個嚴(yán)實,似木乃伊般挺在病床上。
兩日未喝水,她嘴唇干得有如那用來占卜的龜殼,胡笳用棉簽蘸了水,點在她嘴唇上。
李慧君大約是要醒了,嘴唇翕動,眼珠子像小蟲似的在眼皮下打轉(zhuǎn),慢慢地,慢慢地?fù)伍_那干而薄的眼皮,望出來了。她眼神里頗有種迷路的意思,看看病房的天花板,又看看床簾,再看胡笳。
胡笳沙啞問:“醒了感覺怎么樣?醫(yī)生說你手術(shù)很成功�!�
李慧君看著她,眼睛里含了點稀薄的水光,眼瞼輕輕顫動。
她脖子上的肌肉繃起,灰嘴唇張開,又慢又輕又含糊地叫她:“佳、佳……”
胡笳說:“我在呢,不要怕,都救回來了還有什么好怕的?你屬于是不幸中的萬幸,脛骨骨折,骨盤骨折,頸椎腰椎內(nèi)臟都沒事,醫(yī)生說,你從十三樓跳下去,沒有癱瘓實在是個奇跡,你該好好感謝五樓的軟棚,再感謝樓下那輛卡車,慶幸它送的是海綿墊,不是鋼刀。”
李慧君無力氣說話,嘴唇磕磕巴巴抖著,不曉得是想說什么。
胡笳勸她:“說不動話就別說了,好好休息,人家都說你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李慧君還是半張著嘴,不肯合上,她頭撞破了,被醫(yī)生包得像個菠蘿,臉上的肉都被裹得墳起,熱脹難過得說不了話,李慧君只好抬起手指,軟軟地在胡笳手背上點了點,呼著聲,細(xì)如蚊吶地問她說:“考、試……”李慧君問的是北京的考試,胡笳垂下眼睫,鼻酸地像吃了芥末,嘆聲說:“考試都考完了,你不要擔(dān)心�!崩罨劬犃诉@話,方閉上眼,眼角泌出苦咸的眼淚。
胡笳輕輕幫她擦淚,低聲說:“好了,救回來了還哭什么?”
闐資回來時,胡笳正靠在床頭柜上補覺。
他輕手輕腳搭好行軍床,手扶上她僵硬的脊背,順了順:“過去床上睡吧�!�
胡笳困得迷糊,只讓闐資把她抱到行軍床上,他才把絨毯蓋到她身上,她又勉力睜開眼,嘴里喊:“你幫我看著吊瓶,掛完了讓護士來換,我瞇會�!标D資掖好軟毯,“睡吧,這里有我看著�!焙站氲〉攸c了兩下頭,縮回毯子里盹著。李慧君出了事,她急得兩日未睡,臉色已有些像冷瓷片,微微地發(fā)青。過了半刻鐘,闐資摁鈴,喚護士進(jìn)來換吊瓶,胡笳又睜開眼,睇向李慧君。那李慧君臉上淚痕未干,半張嘴,頸上打著止痛泵,睡得像塊木頭,渾身板硬。
胡笳看她熟睡,稍放下心,又嘆說:“這么怕死,怎么敢跳樓的?”
過了兩日,止痛泵撤了,李慧君夜里睡不好,痛得咬牙。
胡笳聽見她嘶冷氣,忙從行軍床上起來,問護士要止痛片給李慧君吃。
李慧君像條干硬的咸魚,梗著脖子稍抬起頭,將將把兩粒藥咽了,細(xì)聲對胡笳說:“好了,我吃了藥就好了,你去睡你的……不要管我,我有事摁鈴叫護工�!焙諊喠寺�,靜靜看了李慧君一會兒,幫她把耳后的熱汗擦了,又蜷回行軍床。從她這里,她只能看見李慧君的側(cè)臉線條和一點點鼻尖,她像小時候望月亮似的,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媽媽。
過了一個多鐘頭,李慧君還未睡著。
她木愣愣瞪著天花板,輕輕咳了聲,胡笳忙探身問道:“還痛嗎?”
李慧君怕鬧醒病友,把聲音壓得輕輕的:“不痛了,你去睡呀,快點睡�!�
胡笳支起身說:“你怎么不睡?有心事?醫(yī)生說你沒事的,養(yǎng)個半年就好下來走了。”
李慧君聽她這么說,只勾了勾嘴角,臉上不大開心。胡笳又說:“現(xiàn)在清醒了,心里頭難過了?有什么心事講出來呀。”李慧君抿住嘴也抿不住心事,到底嘆氣說:“我真是傻,做出這種事,錢沒有了,人也壞了,還要害你吃苦……我真的怕,我怕影響你高考……”說到后頭,李慧君抖起來,眼睛鼻頭都紅了,像是被人用熱毛巾用勁擦了把。
胡笳用拇指刮掉她的眼淚:“早想到這點,為什么還要跳呢?”
李慧君嘆氣。
胡笳說:“現(xiàn)在跳過了,知道滋味不好受了,以后不敢了吧�!�
李慧君憋著淚點點頭,她鼻子堵了,鼻孔里頭嘶通嘶通的,整個人被愧疚蒸得發(fā)紅。
“頭發(fā)亂得好做鳥窩了,”胡笳捏起綹黑糟糟的頭發(fā),別到李慧君耳后,“騙也被人騙夠了,交了這么多學(xué)費,以后不好再被騙了吧�!崩罨劬牭竭@,心軟得像是雨天里的爛泥地,鼻涕眼淚都下來了,哽咽和胡笳說:“不上當(dāng)了,真的不上當(dāng)了,錢都給你管�!�
胡笳輕笑道:“這時候倒有思想覺悟了,知道錢要上交給組織了�!�
講到錢,李慧君又哭,鼻孔吹出鼻涕泡:“我的錢……”
胡笳給李慧君抹了把臉。
她安慰說:“錢么總還有點,你上次給我的二十萬,我沒動,正好拿出來給你看病�!�
李慧君急道:“那是給你的呀……”胡笳摁住她,輕聲道:“好好好,我知道,我從你那幾張卡里刮出來十三萬,十三萬也不少了,夠用了,我們過我們的小日子,哪里有那么多需要花錢的地方?等你好點,出院了,我拿錢給你請個護工,你好好養(yǎng)著,知不知道?”
李慧君咬住嘴唇點頭,又和胡笳說:“骨折不要緊的,你也不要老守著我,好回去上課了,不要耽誤高考,學(xué)習(xí)要緊�!�
胡笳揶揄道:“你現(xiàn)在感覺好了,又開始勸學(xué)了是吧?我有數(shù)的,再陪你兩天,我就走了,換護工阿姨陪你�!�
李慧君警惕問她:“這醫(yī)院里的護工多少錢��?太貴的我不要,我自己可以,蠻好的。”
胡笳說:“一對多的一百塊一天,你住半個多月,花不了多少錢。”
李慧君嘆說:“還是貴,我真的是……你就該罵我……”
胡笳笑說:“我困了,懶得罵你,要罵到夢里罵�!�
0169
那我背你上去(下)
病房里起得早,李慧君只打了個盹,又被鬧醒了。
護士量過血壓體溫,報了聲正常,胡笳咧了咧嘴,朝李慧君說:“看到?jīng)],都正常,你這個身體素質(zhì)倒是蠻好的�!蹦贻p護士接口道:“你媽媽的身體素質(zhì)不是蠻好,是特別好,從十三樓掉下來,區(qū)區(qū)骨折,可以上頭條新聞了。”李慧君聽了,躺在床上抿著嘴笑。
胡笳瞧著李慧君:“笑了,又開心了,回頭好了是不是要去參加世錦賽?”
李慧君笑得扯到了傷口,哎唷喊痛:“啊哇……不要講了……”
六點不到,闐資提著兩個大號保溫飯盒來了。
胡笳收了行軍床,伸個懶腰問他:“來這么早,昨天回去睡了沒?”
闐資笑笑,擱下飯盒問李慧君:“阿姨今天感覺怎么樣?傷口痛得厲害嗎?”
李慧君在小輩面前抹不開面,端著臉微笑說:“好多了,謝謝你哦,小——”講到這,李慧君想到她并不曉得闐資的名字,她有些尷尬地側(cè)過臉,瞧了瞧胡笳,胡笳說:“他叫闐資,闐是門里頭一個真,資是資本的資,好記吧?”李慧君點頭道:“記住了,記住了,小闐真是好,麻煩你忙里忙外,這趟真的是要多謝你�!�
闐資溫文地笑笑:“不用謝,阿姨,這都是我該做的�!�
闐資打開飯盒,里頭是生滾豬肝粥,另有碟蝦餃,清炒菜心。
胡笳望了眼濃稠的豬肝粥,嘴里說:“咦,豬肝粥,蠻好的,補血的,媽媽要多吃點�!�
李慧君禁了兩日食,現(xiàn)在就是生啃冷饅頭也覺得好吃,她聞到生滾粥的香氣,胃里更空虛,咕隆隆打起雷,只仰起下巴,眼巴巴望著那飯盒,胡笳笑道:“看把你餓的,饞蟲都要掉出來了�!彼蛄送胫�,叫闐資把床搖起來,小口小口給李慧君喂下去。
李慧君喝了兩碗粥,又去看那蝦餃。
胡笳斟酌著問闐資:“這蝦餃我媽能吃嗎?你用的什么蝦?”
闐資篤定說:“用的青蝦仁,應(yīng)該沒關(guān)系,我問過護士,她說阿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只是要忌辛辣,海鮮少吃�!崩罨劬炔患瓣D資說完,哀聲求胡笳說:“聽到了吧,小闐問過護士了,給我吃兩只,多的我也不吃了�!�
胡笳只好夾給她,李慧君滿足地抬起眉:“味道真是好哦,這是到哪里買的?”
闐資便說:“是我自己做的,阿姨覺得好吃,我明天再做�!�
李慧君在心里叫了聲乖乖,又仔細(xì)把闐資端詳過,想他一表人才,溫良恭儉讓,真不知道胡笳是從那里撬到他這樣的寶,如此幸運,大約是外公外婆給她燒香了�?衫罨劬粫缘玫氖牵陉D資這里,胡笳才是如寶似玉的明珠。
李慧君吃過了,胡笳才和闐資吃早飯。
病房里,桌椅板凳等物資緊俏,兩人坐著矮凳,把食盒放在靠背椅的座面上。
胡笳喝了口粥,輕聲說:“豬肝好吃,蠻嫩的�!标D資夾了筷青菜給她:“是吧?我仔細(xì)處理過的。”
胡笳悶頭吃了會,問他:“中午吃什么?牛羊肉能吃嗎?”闐資思索道:“阿姨剛剛動好手術(shù),發(fā)物要少吃,我等等回去煲老鴨湯,炒兩個蔬菜,蒸個蛋羹,切點水果帶來。”胡笳唔了聲,看了看闐資的空碗:“你最近胃口蠻好,飯量大了點哦,我要夸你�!�
李慧君聽著他們說話,只覺得自己像在旁聽他們的生活,那生活細(xì)膩如珍珠米,顆顆粒粒都折射出溫吞的光,日常而珍貴。
莫約到七點半,醫(yī)生過來換藥了。
被子掀開,李慧君瞥見自己身上的石膏,臉色馬上青得像那冷水里的基圍蝦。
打石膏的地方倒不用去管,醫(yī)生拆了李慧君頭上的菠蘿頭套,拿碘酒在傷口上涂了涂,李慧君只覺得后腦勺有塊地方脹脹的發(fā)疼,摁下去就痛,醫(yī)生回頭和胡笳講:“傷口長得蠻好,沒有發(fā)紅,過一個禮拜拆線。”李慧君忙問:“醫(yī)生,我頭上縫了幾針�。俊贬t(yī)生淡淡說:“這你不用管。”李慧君咦了聲,還要問,胡笳沖她搖搖頭,李慧君只好噤聲,想醫(yī)生或許在她頭上縫了個蜈蚣。
撐到醫(yī)生走了,胡笳靠著床頭柜,低頭喃喃背英語單詞。
李慧君看著胡笳的認(rèn)真樣,輕聲問她:“這里暗吧?看得清楚嗎?要不要把床頭燈打開?”
胡笳沉吟了會,摁開燈:“好像是有點暗�!彼惩陜蓷l英語單詞,抬頭看了眼李慧君,她斜靠在床上,歪頭看著自己,眼里是漾漾的水光,胡笳奇道:“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李慧君忙抬手擦了淚,嘴里說:“沒什么,要么是眼睛酸了,流點眼淚潤潤。”胡笳把單詞本放在膝上,抬起臉,看著李慧君。李慧君只好說:“我想想真難過,錢沒有了,身體弄僵了,還要你來陪我,明天你好回去上課了吧?不要耽誤高考了�!�
胡笳蹙眉說:“這話題我們昨天不是討論過了么?”
李慧君不響,胡笳又說:“你不要擔(dān)心我,我比你厲害,比你想的要勇敢�!�
李慧君低著頭,眼眶慢慢紅了,胡笳嘆氣說:“出院以后,你就好好在家呆著,什么事情也不要去想,你有家人,有錢,你還有什么好怕的?你的事情警察跟我說了,我知道你為什么要去買雷達(dá)幣,我無所謂你賺不賺錢,我對你沒有要求,我就想你陪我好好過日子,你出事以后,我氣都透不過來……別哭,我說的是真的,有些事情,你以為很重要,我未必覺得重要,國慶的時候,我和闐資去爬山,我覺得只有爬到山頂才算好,后面想想,爬到山腰也很好,在山腳底下走走也很好,這趟出事,你就當(dāng)買個教訓(xùn),以后不要再犯……”
話說到這里,胡笳聲音像含了塊薄荷糖,溫涼的,讓人心碎的。
李慧君垂首含淚:“我曉得,我曉得。”
胡笳的眼皮像是擦了胭脂,她微笑說:“那你把身體養(yǎng)好,再過段時間就好出院了。”
李慧君擦了淚,彎彎嘴角,眼神望向自己的腿,兩腿打了石膏,重得像木乃伊,“家里沒有電梯,到時候不知道要怎么上樓哦�!焙蘸苡邪盐盏卣f:“這有什么難的?大不了,我背你上去�!�
過了兩日,胡笳回學(xué)校上課了。
李慧君這里,她請了醫(yī)院的護工照看著,闐資一日三餐地送飯,李慧君倒也圓潤起來,鵝蛋臉有些滴粉搓酥的意思,胡笳倒也放心。
學(xué)校里,老師同學(xué)還是那樣,有人喜歡她,有人討厭她,胡笳不去管旁人的想法,只把自己釘在座位上,老老實實做卷子刷題聽課。她的座位靠窗,課間望出去,綠茵茵的草地仿佛是牧羊犬那柔軟的毛,風(fēng)吹草動,胡笳看著,覺得自己像是在浪里顛簸,等她拉上窗,回頭看,教室里的同學(xué)已換上輕松的衛(wèi)衣,白玉蘭長出了闊綠的葉子,現(xiàn)在是四月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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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