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垂眸低聲虔誠禱告:
“主啊,使我作你和平的使者。
在有仇恨的地方,讓我播種仁愛;
在有傷害的地方,讓我播種寬��;
在有懷疑的地方,讓我播種信心;
在有絕望的地方,讓我播種希望;
在有黑暗的地方,讓我播種光明;
在有悲哀的地方,讓我播種喜樂。
噢,圣潔的主,賜我那所求的:
不求人安慰,但求去安慰人;
不求人理解,但求去理解人;
不求愛,但求去愛;
因為給予,就是得著;
寬恕人,就被寬�。�
在死去之中,我們得著永生。阿們!”【引自圣弗朗西斯禱文】
樂景是無神論者,不信宗教。
但是在這一刻,他還是被這對夫婦虔誠純凈的信仰感動到了。
他們是真正的貫徹國際主義信念的戰(zhàn)士。
他們同樣也是背叛了自身階級的叛逆者。
寫出《共產(chǎn)黨宣言》的恩格斯是大資本家的兒子;建立中國第一個蘇維
埃政權(quán)的彭湃出身地主家庭;古巴革命的領(lǐng)導(dǎo)人共產(chǎn)黨人切格瓦拉出身貴族世家……
他們?yōu)榱死硐�,背叛了階級,為別人的利益而奔走呼號,他們是可敬的逆行者,也是偉大的理想主義者。
所以樂景永遠欽佩艾倫白珍妮們,因為人類的黑夜如此漫長,而理想主義者們散發(fā)的微光,足以照亮一個時代的方向。
……
從教會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臨近中午了,樂景謝絕了艾倫留飯的邀請,慢悠悠地回到了家。
顏家門前又圍滿了看熱鬧和送禮的人,樂景的歸來引發(fā)一陣小小的騷動。
“顏公子,你回來了!”
“快進去吧,總督的人已經(jīng)等了你好久了!”
季淮璋派人來找他?
樂景匆匆推開門,黃婉娥見到他眼前一亮,“蒼哥兒,你可總算是回來了!白大人已經(jīng)等了你好久了!”
一個精瘦男人站起來,笑容文雅,給人如沐春風之感,笑瞇瞇道:“這位就是顏澤蒼顏公子吧,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真氣度非凡,英俊瀟灑�!�
樂景拱手,“大人過獎了,不知道大人登門拜訪所為何事?”
“季大人有請,在來福樓置辦了一桌酒席,給諸位學(xué)子接風洗塵。”
……
來福樓的李掌柜今天忙得滿頭大汗,甚至親自下廚房做招牌菜來款待貴客。
伙計直接看直了眼,“乖乖,這次來吃飯的是多厲害的貴客啊�!闭乒竦目勺阕阌形迥隂]有下廚過了!
跑堂的用毛巾擦了一把汗,神秘地說道:“這就是你不知道了吧?你知道今天是誰來吃飯嗎?”
伙計覺得能讓掌柜的下廚做飯的,怎么著也應(yīng)該是他們孟縣最牛逼的人物了,“是大令?”
“不是大令,是咱們青州府的總督季大人!季大人可是官居二品呢!”
“我里個乖乖!”伙計嚇了一跳,唬道:“這么大的官,怎么來咱們來福樓吃飯�。 �
不是他看不起來福樓,來福樓在孟縣大名鼎鼎,可是放在整個青州府那就不出挑了。
跑堂得意地賣弄著自己知道的情報:“昨天圣上下旨,釋放了打洋人的學(xué)生,所以季大人就在來福樓置辦了一桌酒席,來給學(xué)生們接風洗塵�!�
伙計臉色大變,當即呸了一聲,“季淮璋那個狗官,臉皮真厚,關(guān)了人家那么久還要請人吃飯!我要是學(xué)生們,我能把唾沫吐出他臉上!”
跑堂也一臉嫌棄,“對啊,偏偏來了咱們樓里吃飯,真晦氣。算了,不管他,這次的主角是那些顏澤蒼他們這幾個勇士!”
伙計也興奮嚷嚷道:“對對對,不管季淮璋那個狗官!當時街頭奔走呼號時,我也跟著喊了幾嗓子呢!我早就想見見他們了,等下我要親自給他們上菜!”
“你?做夢呢吧!”跑堂調(diào)笑道:“咱們掌柜親自上菜!”
伙計有點沮喪,最后只能自我安慰道:“能遠遠地看他們一眼也成,他們在來福樓吃過飯,說出去多有面子!”
跑堂也一臉向往道:“聽說當時洋人派兵攻打縣學(xué),他們幾個以一敵百,一個人殺了幾百個洋人呢!不知道是怎么樣的魁梧漢子,等下我要好好見識見識!”
伙計篤定道:“想必應(yīng)該是如項羽那般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豪杰!”
……
樂以一敵百魁梧漢子景絲毫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已經(jīng)在百姓的口耳相傳中衍生出了無比魔幻的劇情,他只是覺得來福樓的伙計看他的眼神格外詭異,似乎有點……失望??
不管伙計的表情如何奇妙,這次來福樓的桌席吃的是賓主盡歡。
青州府的大小官員齊聚一堂,共宴學(xué)生,緊跟圣上步伐,拼命贊揚學(xué)生的義舉。
樂景因為年紀小,擺脫了被灌酒的命運,得以在一旁專心吃菜。
菜肴很豐盛,有幾道據(jù)說是由掌柜的親自操刀做的拿手菜,一盤盤菜都是掌柜不假人手,自己親自端上來的。
樂景就看杜縣令他們喝了個酩酊大醉,搖搖擺擺,走不動直道。
這個飯一直吃到了日暮低垂,季淮璋喊人去送那幾個酒鬼回家,樂景沒喝酒,腦子很清醒,就主動向季淮璋告辭。
“等等�!奔净磋敖凶×怂拔矣屑乱獑柲��!�
“大人請說。”
季淮璋捋了捋胡子,不動聲色問道:“我聽說,你很喜歡西學(xué),前段時間一直在跟著傳教士學(xué)習(xí)?”
樂景坦然回答:“是的,我很仰慕西學(xué)�!�
季淮璋突然冷笑一聲,“不過是一些奇淫巧技罷了!孔孟之道才是立國的根本!你空有童生功名,卻不務(wù)正業(yè),學(xué)習(xí)邪門歪道,該當何罪?”
如果是其他人說這些話,那可能就是興師問罪來了。但是季淮璋本身就是洋務(wù)派,還是洋務(wù)派中比較激進的那一派,他說的這番話,當然不可能從表面進行理解。
樂景心中一動,聽出了季淮璋口中的試探之意,立刻覺得這是一個表達自己主張的好機會。
這些話,他也早就想說出口了。
“幾百年以來,中國士大夫重清談而輕實務(wù),重道德而輕技術(shù),以致所用非所學(xué),所學(xué)非所用,且一味閉塞視聽,夜郎自大,把外國的堅船利炮斥為奇技淫巧,然,他們篤信的孔孟之道卻在外國的堅船利炮下不堪一擊。”
“學(xué)生認為,如今華夏要自強,唯有師夷長技以制夷一條路可走!只有堅船利炮才能抵抗堅船利炮,只有奇技淫巧才能振興華夏!”
季淮璋嚴厲地瞪著樂景,目光中似乎蘊含著萬頃之力,樂景不偏不倚坦然對上他的雙眼,用目光表達自己堅定的信念。
然后這個年過半百的男人突然大笑出聲,“說得好!”他止住笑聲,憤恨道說道:“一個12歲的小娃娃都能看明白的問題,那些幾十歲的老頭子們卻看不明白!”
“你知道那些酸腐認為要如何抵抗外國的堅船利炮嗎?”季淮璋譏笑道:“他們認為只要認真學(xué)習(xí)孔孟之道,培養(yǎng)堅定的臣民氣節(jié),以之御災(zāi)而災(zāi)可平,以之御寇而寇可滅,定可揚華夏國威�!�
樂景沉默,唯有苦笑。
后世歷史教科書上,有位大人對此做出了形象尖銳的抨擊:“譬如渡河,人操舟而我結(jié)筏;譬如使馬,人跨駿而我騎驢,可乎?”②
正是這種可笑且愚昧的傲慢,使得華夏成為老大帝國,成為東亞病夫,成為被列強瓜分的殖民地,乃至最后甚至差點被一彈丸小國亡國滅種。
季淮璋認真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少年。
他今年才12歲。
季淮璋從他身上看到了希望。
這促使他開口說道:“我得到了消息,明年京城要開辦一個留美預(yù)備班,招收16歲以下的少年,學(xué)生只要通過了考試,就可以公費出國留學(xué)�!�
“你若愿意,本官可推薦你入學(xué)�!�
第18章
清末之吾輩愛自由(18)
樂景一怔,完全沒想到季淮璋會有如此提議。
雖然現(xiàn)在顏家已經(jīng)有錢了,但是出國留學(xué)花費甚廣。
而且他遠走異鄉(xiāng)不知道要多少年,黃婉娥顏靜姝兩個人總有留著些銀子傍身。所以這次皇帝和百姓贈送的黃金白銀,樂景是不打算動用的。
在樂景之前的設(shè)想里,是他先努力學(xué)習(xí)這個時代的知識,然后借由顧寧的門路搭上對外買辦商人,憑借知識賺錢攢夠留學(xué)費用,然后借由艾倫和白珍妮的人脈關(guān)系,出國留學(xué)。
季淮璋的提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卻是一個意外之喜。
他知道如果公費留學(xué),一定會受到清政府掣肘,要受到很大管束,自由難以保證。
但是同樣的,這也是一條便捷之路。
在清政府的推薦下,他可以入讀最好的中學(xué),考進美國頂尖的大學(xué),除了學(xué)習(xí)不用再操心其他事。
不然的話,依靠他自己攢錢要到猴年馬月?艾倫和白珍妮倒是可以資助他,但是樂景一個現(xiàn)代成年人的自尊,讓他無法坦然接受。
再說,艾倫和白珍妮是如此虔誠的信奉他們的主。在接受了他們?nèi)绱舜蟮膸椭�,樂景不改信也說不過去了。
而且他若自費留學(xué),他這一走,家里就沒有男丁,黃婉娥一個寡婦,顏靜姝在別人眼里也是棄婦,偏偏家有橫財,在別人眼里就是一塊肥肉,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有強人殺人劫財,他那時候在國外是鞭長莫及。
他原本的打算,是拜托杜縣令照顧母女倆的。但是杜縣令估計很快就要被調(diào)走了。
這件抗擊洋人之事大大揚了華夏國威,杜縣令也算是進了皇帝的眼,遲早是要高升的。
到時候新縣令可和樂景沒交情,也犯不著照顧他的家人。
但是現(xiàn)在如果他公費留學(xué),起碼當?shù)卣且欢〞咨普疹櫵募胰说摹?br />
如此看來,接受季淮璋的提議,公派留學(xué)倒是一個很好的辦法。
季淮璋誤解了樂景的猶疑,他也知道這不是一個容易立刻做出回答的決定。
千里之外的美國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國家,那里的風土人情、氣候、文化、語言等方方面面都和華夏全然不同。
顏澤蒼再早熟也不過12歲,還是家中獨子,而美國之行前路未卜,困難險阻可想而知。他很有可能因為意外亡于異鄉(xiāng),徹底斷了家中香火。
要他告別寡母幼妹,告別華夏熟悉的一切千里迢迢坐船去美國生活學(xué)習(xí),打拼奮斗,的確是一件需要仔細考慮的事情。
所以季淮璋善解人意道:“你不必現(xiàn)在給我答復(fù),可以回去和母親好好商量一下再做決定�!�
樂景搖了搖頭,“不用了,我決定要去�!彼麤_季淮璋拱了拱手,“勞煩大人幫忙舉薦了。”
季淮璋驚訝地看著他,忍不住提醒道:“你家可就你一個兒子,你還是和母親商量一下吧,如果你母親不同意,本官也能理解�!�
樂景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黃婉娥的殷切期盼:
“我兒這么聰明,將來一定可以金榜題名做大官!”
“兒啊,你爹生前最意難平的就是顏家兩代無官,你一定要爭氣,金榜題名,將來為官一方,你爹九泉之下也能闔目了�!�
“蒼哥兒,你妹妹將來就靠你了。只要你能考中進士,給你妹妹提婚的一定踏破門檻,娘這次一定要擦亮眼睛,給你妹妹找個好人家�!�
“等你做了大官,也給娘請個誥命,讓娘也風光風光。”
黃婉娥是那么期待原主考中進士光宗耀祖,只是樂景現(xiàn)在,只能讓她失望了。
自古忠孝不能兩全。
他既然已經(jīng)選擇了這條路,那么在背上一些東西的同時,也注定要辜負很多人了。
于是樂景抬眼看向季淮璋,鏗鏘有力回應(yīng)道:“國難當頭,時不我待,我作為華夏人責無旁貸,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方能回報祖國。”
少年人的赤誠表白讓季淮璋不由心潮澎湃,一時間也被激起了無數(shù)壯志豪情。
他欣賞地拍了拍樂景的肩膀,樂景在心里倒抽一口冷氣,這個大叔的力氣太大了吧,莫不是練過鐵砂掌?
“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人。少年人當立大志,行萬里路,開闊視野,在廣闊天地里大展拳腳,方才不負韶華。”
季淮璋捋了捋胡子,笑道:“既然如此,老夫這就向京城舉薦你。過了年,老夫帶你一同回京,你可借住在我家。”
“學(xué)生就多謝大人關(guān)照了。”
……
樂景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
顏靜姝正借著燭光寫字,黃婉娥在一旁納鞋底,時不時詢問女兒字的讀音。顏靜姝都耐心地給她一一講解。
見到樂景回來了,母女兩人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活,笑著迎了上來。
“哥,我今天學(xué)會了讀三字經(jīng)呢!”
“蒼哥兒,餓不餓?娘給你燉的豬肉還在火上溫著呢。”
樂景望著母女倆溫暖的笑臉,只覺得到了嘴邊的這話重若千斤,很難說出口。
黃婉娥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兒子臉色不對,立刻難掩擔憂地問道:“怎么了?總督老爺為難你了嗎?”
樂景:“娘,您兒子現(xiàn)在可是被圣上點名表揚的紅人,季大人怎么可能會怪罪于我?”
黃婉娥先是松了口氣,然后關(guān)切地看著樂景,“那你可是遇到了什么為難事?”
顏靜姝也道:“哥,你有什么為難事就說出來,我們一起幫你出主意�!�
兩個女人的臉上都是如出一轍的關(guān)切和擔憂。
她們是原主心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
她們不是什么電視劇里的劇情人物,而是活生生的,擁有喜怒哀樂,全心全意關(guān)愛原主和樂景的人。
樂景繼承了原主的感情和人生,早已經(jīng)把她們當做親娘和親妹妹看待。
他身為寄予厚望的長子,原本應(yīng)該妥善照顧她們,幫助她們改變?nèi)松壽E,讓身為苦情劇女主角的顏靜姝過上幸福人生的。
他終究要言而無信了。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滿心的愧疚,澀聲開口道:“季大人告訴了我一件事。明年京城將要開辦一個留美預(yù)備班,選拔16歲以下的少年兒童赴美利堅留學(xué)十五年,他問我要不要去……”黃婉娥的眼睛越睜越大,樂景垂下雙眸,逼著自己強硬開口:“兒子,拜托了季大人舉薦我�!�
黃婉娥眼前一黑,身體一個搖晃,樂景和顏靜姝連忙沖上前扶住了她。
黃婉娥緩了幾秒,才終于止住了暈眩,找回了力氣。
她狠狠打開樂景的手,厲喝道:“給我跪下!”
樂景順從地跪下,牽著黃婉娥的手,懇切道:“兒子不孝,娘你打我罵我都可以,千萬要保重身體��!”
黃婉娥眼淚洶涌而出,伸出手想打兒子,到底不忍心,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
“你五歲時,你爹去了,我一個寡婦,又當?shù)之攱�,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長大。”
“你爹臨死前,牽著我的手,說,娥啊,再苦再難,你都要供蒼哥兒好好讀書,將來做大官,重振顏家門楣�!�
她抹了一把眼淚,聲音越來顫抖,全身氣的直哆嗦:“我這些年,省吃儉用,自從你爹去過后沒有添過一次新衣服,沒有買過一次首飾,我娘給我陪嫁的銀鐲子我都賣了,就為了給你湊開蒙的束脩。我一年只吃一回肉,還吃的是魚頭!”
她狠狠扣著胸口,眼神透露出濃濃的絕望和悲愴,滿臉是淚,“我黃婉娥自認對的起自己的良心!顏澤蒼,列祖列宗都在天上看著你,你做出這種事,你對得起你爹嗎?你對得起我嗎?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
黃婉娥的質(zhì)問牽動了原主的記憶,一幕幕在樂景眼前閃現(xiàn),一股悲傷痛苦羞愧的感情在樂景胸間激蕩,回憶起現(xiàn)代老媽對他的疼寵愛護,樂景眼眶不由一熱。
死后穿越到陌生的時代他沒有哭。
被關(guān)進大牢他沒有哭。
此時卻在黃婉娥的質(zhì)問聲中潸然淚下。
這大概就是母親才擁有的神奇魔法。
母親的話總是能戳中孩子心目中最柔軟的角落。
樂景彎下腰,一下又一下給黃婉娥磕頭,“都是兒子的錯,是我不孝,您打我罵我吧�!�
看著兒子這般狼狽的模樣黃婉娥心里也是酸苦難言,剛剛撐起來的氣勢也氣球般癟了,她抱住樂景,遏制了他不�?念^的動作,急切說道:“你去給季大人說,你要考取功名,還要奉養(yǎng)寡母和幼妹,不能出國留學(xué)�!�
樂景身體一滯,沉默了十幾秒,抖著嗓子回答:“孩兒不孝,恕難從命。”
黃婉娥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瞪著懷里的少年,哆嗦著嘴唇,“你!你是要氣死我嗎?!”
“娘!孩兒自然也想在您身邊盡孝�?墒牵瑳]有時間了��!”
樂景仰頭對上黃婉娥的淚眸,從嗓子眼里擠出來沙啞的嘶吼聲,“您也看到了,不過是一個英國伯爵的兒子,就可以在華夏的土地上囂張跋扈,為所欲為,無視王法,逼得朝廷不得不把我們關(guān)進大牢�!�
“我足夠幸運,有城外的洋人傳教士幫我求情,再加上全程百姓的傾城相護,我才能夠平安從大牢里出來�!�
“可是有些人根本沒有那么幸運!英吉利國向我國傾銷鴉片,逼的不知多少萬人散盡家財家破人亡!”
“巴州府法國洋人傳教士欺壓百姓,草菅人命,殺了不知多少華夏好兒郎!”
“遼州府江東百姓起義抵抗俄羅斯的殖民統(tǒng)治,抗爭一個月后被俄國軍隊殘忍鎮(zhèn)壓,起義失敗,無數(shù)人殞命!”
“浩罕汗國的中亞屠夫穆罕默德雅霍甫在沙俄和英國的支持下,在新洲府搞起了屠殺!②”
“就在我們說話的時間里,在華夏的某個角落,就有華夏人因洋人而死。”
樂景痛苦的握緊拳頭,悲憤道:“我不認識他們,可是他們的哀嚎和痛呼整天整夜在我耳邊響起,讓我夜不能寐,讓我良心不安!”
黃婉娥臉色慘白如紙,抓住樂景的手越發(fā)用力,指甲深陷到了的肉里,“所以你更要好好讀書!考取功名,將來做大官,把洋人從華夏趕出去!你去外國讀書,能學(xué)到什么?他們會殺了你的!你想要顏家斷了香火,讓娘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嗎?”
一直在安靜流淚的顏靜姝突然哭著開口道:“不是還有我嗎?我招贅,我來繼承顏家香火,我給娘養(yǎng)老送終�!�
顏靜姝含淚望向黃婉娥,神情悲愴,淚水漣漣,“娘,你就讓大哥去吧!大哥是想要去外國學(xué)習(xí)洋人先進技術(shù),學(xué)會洋人的堅船利炮,然后帶回國,幫助我們打敗洋人,讓華夏人不再低人一等,這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您……別攔著他了,家里有我呢�!�
黃婉娥震撼地望著女兒,身為母親她輕易看出來了顏靜姝悲傷淚眸深處的理解和堅定,這讓她如遭重擊,好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她頹然地彎下背,捂著臉嗚嗚嗚哭了起來,再也不發(fā)一言。
樂景也驚異地看向顏靜姝,他沒想到這個小姑娘能說出這樣一番話。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這個小姑娘也成長了很多。
顏靜姝迎上樂景驚異的目光,滿臉是淚,嘴角偏偏揚起,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哥,你就放心去吧,我知道,你是去干大事的,娘身邊有我,你不用擔心�!�
樂景懷著愧疚,溫柔地看著義無反顧替他擔下責任的小姑娘。
他的小姑娘不知不覺也成長為勇敢堅強的女孩子了。
在這個男尊女卑的時代,在這個可以典當發(fā)賣妻妾把婦女當做財產(chǎn)的時代,顏靜姝的身上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蛻變。
她挺身而出,溫柔承擔了本該屬于樂景的責任。
但是樂景是不愿意成為她的拖累的。
他希望有朝一日黃婉娥和顏靜姝也能去美國接受高等教育。
“娘,等我在美國扎了根,我就把你和靜姝都接到美國,我們一家三口在美國好好過�!�
“我哪里都不去�!秉S婉娥冷冰冰地說:“你想去哪里我管不著,我要留下來陪著你爹,替你們顏家守住祖宗家業(yè)。”
黃婉娥直起身,徑直轉(zhuǎn)身走向臥房,狠狠關(guān)上了門。
顏靜姝擔憂地咬了咬嘴唇,杏眼里浮現(xiàn)深深的茫然和無措。
樂景嘆息著牽起她的手,叮囑道:“我留學(xué)的時候,你在國內(nèi)也要好好學(xué)習(xí),努力學(xué)習(xí)英文,這樣哥也能早點把你接過去�!�
顏靜姝咬了咬嘴唇,拼命忍不住眼淚,小貓一樣依偎在樂景身側(cè),“……哥,你什么時候走?”
樂景:“過了年吧。過了年我就去京城讀書了……娘那邊,這段時間就麻煩你多照顧了�!�
“哥……”
“怎么了?”
“……活著回來,我在家等你。”
“……好。”
……
三天后,季淮璋放出了公派留美的消息,鼓勵青州府16歲以下的少年兒童積極報名參與。
這件事在孟縣傳的沸沸揚揚,一星期后,就連街邊不識字的老乞丐都聽說了這件事。
孟縣是一個閉塞內(nèi)陸小城,保守實力強大,外國留學(xué)之事那是聞所未聞。
再加上樂景他們之前剛因為一個洋人入獄,所以孟縣上下反洋情緒很濃。
這種時候,同樣因為關(guān)了樂景他們名聲很差的季淮璋突然提議要選拔優(yōu)秀少年兒童赴美留學(xué)深造,師夷長技以制夷一事,自然引來無數(shù)逆反之聲,也滋生了無數(shù)詭譎可怖的流言。
住在顏家對門的劉大娘就上門說起來了一個流傳最廣的謠言:
“季淮璋那個狗官真不是好東西。變著法的送咱們的孩子給洋人糟蹋!什么留學(xué)?不過是借口罷了!等咱們的孩子去了洋國,洋人就會剝掉他們的皮,然后接上狗皮,當成怪物展覽賺錢呢!”
劉大娘拍了拍黃婉娥的手,語重心長道:“小娥啊,你可看好了你家蒼哥兒,小心別讓他被季淮璋哄騙報了名,到時候后悔可就晚了!”
黃婉娥冷笑一聲,面無表情地說:“人家主意可大著呢,我這個當娘的管不住他,他已經(jīng)報了名了,將來橫死異鄉(xiāng)也是他自找的,怨不了旁人�!�
劉大娘表情大駭,瞠目結(jié)舌地看向樂景,“蒼哥兒,你……你怎么可以做出這種糊涂事呢!”
樂景沉默著一言不發(fā)。
劉大娘剛罵了他兩聲,黃婉娥不樂意了,卻礙于面子,只能硬邦邦地說:“別管他,讓他自生自滅吧。我們繼續(xù)繡花�!�
樂景就知道黃母是刀子嘴豆腐心。
自己可以嘴上罵的熱鬧,但是別人是不能說她兒子不好的。
有了劉大娘的添油加醋,樂景要出國留學(xué)一事迅速傳揚開來,再一次引發(fā)了轟動。
然后樂景的口碑一下子掉落谷底,突然冒出來了很多正義之士跑到顏家來罵他。
“我算看錯你了!你原來也是和洋人沆瀣一氣的小人!”
“變而從夷,你還有什么讀書人的氣節(jié)?”
“君蒙此大難,險死環(huán)生,更應(yīng)該與洋人勢不兩立,怎么能同流合污?”
這些人還算比較溫和,還有一些比較激進的,直接拿著棍棒上門了,不許樂景進京。
他們的邏輯是這樣的:對于讀書人來說,氣節(jié)是最重要的,所以要寧死不食賊黍。如今樂景變節(jié)了,為了顏家的身后名著想,他們一定要阻止這件事,必要時,直接讓樂景‘就義’,以全顏家千年忠良之名。顏家列祖列宗在天有靈,也會感謝他們的義舉的。
樂景:……
樂景都快被如此流氓行徑給氣笑了。
偏偏這些人不覺得自己在胡攪蠻纏道德綁架,覺得自己代表了真理和公義,心安理得地把樂景罵了個狗血噴頭。
后來,甚至宋然宋先生都來了。
原主的記憶里對宋然有很深的印象。
宋然是個舉人,連續(xù)三次會試不中,就被朝廷分配到了縣學(xué)教書,這一教就是二十年。因為自己科路無望,他就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學(xué)生身上。
原主就是他最看重的學(xué)生之一。
這次樂景入獄,也是宋先生號召縣學(xué)罷課,率領(lǐng)師生在街上奔走呼號。
可是這次再見到樂景,宋然的臉上是一片冰冷的肅殺。
“你果真要荒廢舉業(yè),放下圣賢書,去西洋留學(xué)?”
樂景點了點頭。
宋然的眼中浮現(xiàn)沉甸甸的失望。
“糊涂,糊涂啊!”
宋然憤然道:“如今洋人對我華夏步步緊逼,早已惹得民怨沸騰。你身為顏公后人,更應(yīng)該思索以華夏之道制勝蠻夷的辦法,你卻選擇遠走西洋,學(xué)習(xí)西學(xué),全盤西化,假以時日,你還能記得多少圣賢之言,你可還是華夏人?”
說到最后,宋然的聲音近乎咆哮:“你和鄭安倫之流的漢奸走狗又有何區(qū)別?!”
“我不許你這么說我兒子!”黃婉娥突然從里屋沖了出來,怒視著宋然,“我兒子去西方留學(xué)是為了救國,他不是漢奸走狗!”
宋然深吸一口氣,怒氣沖沖解釋道:“我華夏立國之基就是孔孟之道,若是拋棄孔孟等圣賢學(xué)說,學(xué)習(xí)西方的一切學(xué)說和技術(shù),那時候華夏還是華夏嗎?我們和西方蠻夷又有何區(qū)別?你兒子數(shù)典忘祖,轉(zhuǎn)投西學(xué),日后定將為洋人的學(xué)說鼓吹吶喊,還不算是漢奸嗎?”
樂景也是在這一刻重新理解了宋然的想法。
他并不是那種傲慢自大看不上西方的酸腐。
他思考的,擔憂的是更加核心的問題——他在擔心華夏文化的正統(tǒng)性,他在警惕西洋諸國對華夏的文化侵略。換而言之,他在擔心華夏失去根。
這個問題,在現(xiàn)代被越來越多人意識到,所以華夏掀起了復(fù)興國學(xué)的浪潮。
只是,宋然擔心的問題,在當前的社會下,并不是首先需要解決的問題。
現(xiàn)在首先要解決的,是貧民百姓的溫飽問題,而不是“把根留住”的宏觀意識形態(tài)問題。
有道是“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
百姓們都快餓死了,這時候不論黑貓白貓,只要抓住老鼠的就是好貓。
“你說的這些,我不懂�!�
黃婉娥紅了眼眶,整個人宛如被激怒的母獅子,眼中噴吐著憤怒的烈火,“我只知道再這樣下去,華夏就要亡于蠻夷之手了!巴州府的法國傳教士在殺華夏人!遼州府的俄羅斯人在殺華夏人!新洲府的洋人也在殺華夏人!還有英吉利國人,他們強賣的鴉片不知道殺了多少華夏人!”
“我兒是為了救人,才想要去西洋學(xué)習(xí)怎么造堅船利炮,學(xué)成后好回國趕走洋人。”
“為了救國,我兒這么孝順一個人,連娘都不要了,所以我不許你說他是漢奸走狗!”
她表情無比執(zhí)拗認真地對宋然,對那些喝罵樂景多日的閑人說:“我兒,是英雄!”
第19章
清末之吾輩愛自由(19)
黃婉娥的話感動了樂景,卻無法感動宋然,也無法感動在場的“正義之士”們。
如果人類那么容易被說服,那么人類的歷史也不會和戰(zhàn)爭史畫上等號了。
宋然深深看了樂景一眼,目光中有痛惜,有失望,有憤恨,有不解,有難以釋懷,最終他輕輕嘆了口氣,“罷了,多說無益,道不同不相為謀。”
“你我?guī)熗�,緣盡于此,你自求多福�!�
然后他轉(zhuǎn)身,佝僂著,蹣跚著,慢慢離開了顏家。
宋先生走后,“正義之士”針對樂景的奚落聲越發(fā)響亮。
“現(xiàn)在連恩師都背棄了你,顏澤蒼你就不要執(zhí)迷不悟了!”
“你若不想眾叛親離,就拒了留學(xué)的事,和洋人劃分界線�!�
“洋人前腳剛把你關(guān)進大牢,你后腳上桿子去西洋留學(xué),顏澤蒼你賤不賤��?”
“我們當初救了你,可不是想讓你去舔洋人屁眼的!早知今日,你當初還不如死了呢!”
世界上就是有這種人,仿佛只要打出正義的名號,就可以黨同伐異,為所欲為。
不過是幾句犬吠而已,樂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根本沒放在心上。他之前去采訪的時候,聽到過比這還難聽的咒罵,早就練成了鉆石心。
黃婉娥卻被氣得不輕。
她直接舉起掃把向那些正義之士狠狠打去,“都給我滾,離開我家!”
顏靜姝有樣學(xué)樣,也拿起掃把向他們打去。
正義之士立刻一哄而散,臨走前還不忘嚷嚷道:“我們明日再來!”
黃婉娥恨恨放下手里的掃把,碎道:“你們來一回,我打一回!”
顏靜姝則飛快跑過去鎖上了門。
黃婉娥喘了口氣,稍微平靜下來后,飛快看向樂景,目光里是隱藏不住的擔憂:“蒼哥兒,別難受,娘知道,娘的蒼哥兒是要干大事的人,他們不懂,所以才亂說的�!�
樂景眨了眨眼睛,揚起一個明媚燦爛的笑容,“我才不在乎陌生人的眼光,嘴長在他們身上,他們愛怎么說怎么說�!�
他眸光溫柔的注視著這兩個可愛的女人,笑吟吟道:“我的心很小,只裝的下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
黃婉娥眼中再次浮現(xiàn)晶瑩淚意,她低頭用袖子擦了擦,再抬頭時,表情已經(jīng)是做出決斷后的堅定。
“你去留學(xué)吧,娘不攔著你了�!�
“你想做的事,娘一個婦道人家不懂,但是我知道我兒不會干壞事,放心大膽的做吧,娘在家里等你回來。”
樂景微笑著點了點頭,眨眼的時候不小心掉下來一滴水。
他的好媽媽啊。
……
樂景并沒有把外頭的風言風語放在心上。
橫豎和他們也說不通,索性就干脆不理會,一直得不到他的回應(yīng),那些閑人還能化身永動機糾纏他一輩子不成?最多過一兩個月,他們自然就會散去了。
也就在這時,顧圖南登門拜訪了。
他是來告訴樂景一件事的。
少年漂亮的桃花眼里生機勃勃,眉飛色舞道:“我也要和你一起進京學(xué)習(xí)了�!�
這個消息讓黃婉娥大大松了口氣。
她眉開眼笑道:“好好好,這樣你們兩個人,互幫互助,遇到事了也有個商量的人�!�
當初從季淮璋那里聽到了公派留學(xué)的消息后,樂景思及之前從顧圖南那里聽說,顧父一直在找門路想讓他出國留學(xué),眼下公派留學(xué)倒是一個好機會。
于是他前天去顧家和顧老爺說了這件事,顧老爺效率真高,今天就把事情辦成了。
樂景笑著點點頭,“我們以后說不得就要結(jié)伴同行十幾年了�!�
顧圖南神采飛揚,沖樂景舉起了拳頭,“我可先說好了,我是一定要去留學(xué)的,你可不要馬失前蹄,教出來的學(xué)生都能去留學(xué),結(jié)果自己被刷下來可就丟大臉了�!�
樂景笑著給他對了對拳,傲然道:“這話應(yīng)該我跟你說,你這三腳貓的英語,出去留學(xué)可夠嗆!”
“這不是還有你嘛!”顧圖南眉眼帶笑,眸光狡黠靈動:“我不懂的你教我,我英語很快就能趕上來了�!�
樂景調(diào)笑道:“要付學(xué)費哦�!�
顧圖南翹著二郎腿,牛氣哄哄道:“要多少錢你開口,少爺我要是開口還價我就不信顧!”
“那就兩千兩?”
“我雖然有錢,但是我不傻!”
黃婉娥欣慰地看著兩個少年嬉笑打鬧的場景,兒子平時行事沉穩(wěn)宛如成人,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他和朋友嬉笑打鬧的樣子了。
也就在這時候,她才能想起蒼哥兒今年不過12歲,還是個孩子呢。
……
很快,就有新的傳聞代替了樂景的舊聞——孟縣豪商顧家小少爺也打算參加公派留學(xué)的選拔!
這個消息可是讓孟縣炸開了鍋。
顧家說的上是孟縣首富也不為過了,顧寧顧老爺為商精明能干,是全縣一頂一的聰明人!
現(xiàn)在一頂一聰明的顧老爺卻要送小兒子出國留學(xué),是不是證明外國是不是也沒有別人說的那么龍?zhí)痘⒀ǎ?br />
這一下,原本一面倒的反對留洋聲里就多了一些不同的聲音。
有一些習(xí)慣投機取巧的人,立刻認為留洋這件事一定是有利可圖的好買賣,顧老爺是見獵心喜,奇貨可居。這讓他們暗暗開始猶豫起來,兒子多的,就在思索要不要扔掉一個兒子搏一搏,說不得就賺了呢!
想要報名的人一多,樂景就越發(fā)不顯眼了,起碼半個月后,顏家門外再也沒有正義之士要來主持公道了。
整個孟縣都在熱議公派留學(xué),反而掩蓋了曾經(jīng)引來全縣唾罵的王德勝的處刑一事。
王德勝逼奸侄女一事曾經(jīng)在全縣傳的沸沸揚揚,不少人還約定到時候一起去菜市場觀看行刑。
不過因為大家都在議論留學(xué)的事,王德勝的事就沒有幾個人知道了。
顏靜姝卻記得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