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靠!真是黃河。
符卿書勒住馬頭,手遮在額前向前看了看:“再往前走,找個船家,天黑前趕到對岸客棧應(yīng)該綽綽有余。”
忠叔依言對騾子吆喝了一聲。我與蘇公子跟著車走了百十來米,到了河岸邊。
左右望去綿延萬里。空蕩蕩,荒涼涼。只看見一個小渡口,搭著間歪歪斜斜的小棚子。門口依稀兩個黑點(diǎn)。
兩個黑點(diǎn)是兩個老大爺,正在嚼煙草。斗笠底下抬頭望望我這一行人等。吐出煙渣一招手:“來罷�!�
來罷?我左右看看,符卿書也愣了一愣。兩個老爺子站起身,我堆起笑臉:“大爺,我們是……”
其中一個老爺子正正斗笠:“不是過河的么?我渡你們過去!先說好,只能渡人。牲口同這車可馱不過去�!�
連蘇公子的臉也綠了。兩個老大爺不比忠叔年輕,加起來絕對將近一百五十歲。渡我們六個大老爺們過河還不如指望那兩頭騾子把我馱過去。
我惟恐傷了老爺子的自尊,小心翼翼地問:“這渡口里就沒有別的船家�!�
老爺子斗笠底下瞇起眼:“有倒是有。不過今兒端午,都到城東賽龍舟去了。只有我們兩個老伙計看生意�!崩湫σ宦�,“若幾位客人看不上咱這兩個老殼子,就在河邊你那車?yán)飳Ω兑灰�,明兒再過罷。”
我陪笑:“哪里的話,老江湖才有經(jīng)驗(yàn),只怕您不肯渡我們哩。哈哈~~”
一句話出口自己都恨不得給自己一嘴巴。符卿書冷冷地剜了我一眼。蘇公子也甚是不贊賞地微微搖頭。兩個老爺子滿意地笑了:“這位公子說話有見識。羊皮筏子就看個工夫。比那蠢力氣搖櫓的,講究多著了。”
我眼冒金星,倒抽一口冷氣。羊皮筏子?!
羊皮筏子不長也不寬,一次只能坐三個人。一人一個角,加上梢公正好平衡。
我蹲在其中的一個角上啃粽子。
另外兩個角一個坐的是蘇公子,一個是符小侯。兩個人居然聊到了一處,在品評風(fēng)景。文縐縐引著典故酸句。老子聽了三句就犯暈。索性再從袋子里摸個粽子解悶。蹲在羊皮筏子上,腳底下是滾滾黃河水,頭頂上是炎炎大日頭,再加上個應(yīng)景的涼粽子,古往今來的端午節(jié),誰有老子過的精彩!
我惡狠狠咬了一口粽子,正好咬到一顆紅棗子,還挺甜。
梢公老爺子撐著竹竿,吼了一支小調(diào):
“東邊滴那個日頭頭呀活活地照~~~西邊滴云彩呦呀活活地漲~~~我想我滴個小妹妹哪想哇想得慌~~~小妹妹你在夢里頭,可把情哥哥想~~~呀活活地嗨~~呀活活地嗨~~~小妹妹你在夢里頭可把情哥哥想……”
蘇公子雖然在與符小侯說話,到底是沒禁過折騰的人。我方才見他臉色便有些青白。老爺子的小調(diào)來回吼了五六遍,蘇公子的臉越發(fā)的白了。
我清清喉嚨,趕在一曲終了的空檔上,跟老爺子搭訕:“您老今年多大歲數(shù)了?”
老爺子撐著梢竿對著滾滾河水一聲長笑:“今年剛七十一。”
我干笑:“老爺子硬朗。就這身板,再干個十年八年的不在話下!”
老爺子聽的很受用:“窮人窮命。像幾位這樣大戶人家出身的,到我這歲數(shù),該翹起腿來做太爺?shù)戎耸毯盍�。�?br />
我順著老爺子的開心往下說:“大戶人家的太爺,又有幾個得您這樣好身體的。只怕我到了七十一走路都要人扶。聽剛才的曲子,老爺子年輕時候也風(fēng)流過?”
話正搔到癢處,老爺子頓時興奮了,他一興奮,筏子也一陣哆嗦:“哈哈,公子好眼力。年輕的時候的確荒唐過一陣子。女人啊,纏人的緊,你不能離她近也不能離她遠(yuǎn)。遠(yuǎn)了你想的慌,近了又煩的慌�!�
一句話勾起我多年的苦。我頓時回憶起燕妮的種種,忍不住長嘆:“而且女人是這樣的,離的近了,她也嫌你煩;離的遠(yuǎn)了,她又說你不夠體貼。難辦!”
老爺子捋了捋須子,遙望江水,也感同身受地長嘆,突然回頭笑道:“看來這位公子是成過親了。其他二位都成親了沒有?”
蘇公子與符卿書早住了口,聽我跟老爺子搭話。聽我說到女人,忽然都回頭瞧了瞧著我。我被剛才那一瞧鬧的有點(diǎn)莫明的心虛:“這兩位公子都沒還成家。我也……”我原想說我也沒結(jié)婚,忽然想起王府小廳大桌子上的那個牌位。干咳一聲:“我倒成親了,不過老婆是個牌位,同沒成親也沒大兩樣。”
老爺子深沉地看我一眼:“沒有也好,省心。”
我跟著笑:“有家有口自也有好處。金山銀山,難買老婆孩子熱炕頭。”
老爺子舒心一笑:“便是個人有個人的福分�!�
我陪著笑了兩聲。忽然覺得周圍有些不自在。左右看看,蘇公子悠然自在地看風(fēng)景。符小侯轉(zhuǎn)頭看小順忠叔與墨予那個筏子。沒什么異樣。
老爺子摸起腰間的葫蘆抽了一口,又亮起嗓子:
“轆轤井打水吱嚀嚀地轉(zhuǎn),想我滴那個大妹妹在傍晚~~~一桶水想你手兒軟哇~~~兩桶水想你口難開~~~~呀活活呦~~~得呀活活~~~~”
小筏子跟著顫音一陣抖動,我忍不住又看看蘇衍之。蘇公子臉色白里頭泛出了黃,用手扶了扶額頭。我伸手在蘇公子肩頭輕輕拍一拍:“喝水不喝?”蘇衍之抬起頭:“不妨事,上了岸找客棧歇歇就好了。這兩天晚上沒睡好�!蔽铱刺K公子委實(shí)撐的勉強(qiáng)心里不是滋味:“不然我往那邊坐坐,你靠我身上睡一睡,興許好些�!�
符卿書咳嗽一聲,梢公大爺回過頭:“筏子上不能亂動,這位公子再撐一撐。再一兩個時辰就到對岸了�!�
第三十六章
蘇公子扶額頭的頻率越來越高,我終于忍不住討教老爺子:“過個河也忒久了罷�!�
老爺子說:“從正興碼頭到奉陽碼頭,光向東都要走二三十里的水路,更何況還要渡到對岸去�!�
說的我云里霧里:“我們只要到對面就成,沒說去奉陽。”
老爺子撐著竿子,瞇起眼:“公子沒走過這條道罷,正對岸?正對岸荒山土崗子,幾位上了岸,哪里歇去?”
我虛心受教,沒奈何瞅著蘇公子,捱著。
終于,長路漫漫有盡頭。捱著捱著到了對岸。一道木頭橋段,就是所謂的奉陽碼頭。小順那邊另一個筏子也靠了岸。兩位梢公大爺住了篙。依次上了碼頭。符小侯懷里摸出一塊碎銀子,大爺咧嘴一笑,擺手:“馬騾與那輛大車,盡夠了。”一竿子劃開,亮開嗓子蕩走了。
我扶著蘇公子,四下望望,干笑:“奉陽的人敢情也去看龍舟了。”
后頭是大河,前面一條平坦坦的黃土大路,半個人影都沒有。我摸摸鼻子:“沒辦法大家地崩進(jìn)城罷�!�
符小侯搖著扇子看天,道:“不曉得前面那個岔道口,向左還是向右�!�
我看小順,小順看忠叔,忠叔看看蘇公子,又看回我身上。
我搓下巴:“走到路口見到人再問么�?偙仍谶@里曬太陽的強(qiáng)�!�
走到路口,仍然不見人影。我也火大了:“這一城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不就是個端午么!”還是小順有見解:“王爺,不如咱們?nèi)ヂ愤叺臉涞紫滦��?茨懿荒艿葋硪粌蓚人。這么著瞎摸也不是辦法。萬一走岔了道,工夫就大了�!�
我贊嘆很是這個道理。扶著蘇公子大家到路邊,小順掏出兩塊包袱皮鋪地上坐了。我拿過水葫蘆遞給蘇公子。
蘇衍之在筏子上暈的夠戧,連嘴唇都泛著白光,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我看著他抽了兩口水接過葫蘆:“現(xiàn)在不在船上,你靠在我身上瞌睡一下,等下還走得動么?”
蘇公子估計不是我用肩膀撐著連坐都坐不直了,還死撐著說:“不礙事,歇歇就好�!蔽宜餍砸粩埜觳玻瑢⑻K公子再往肩頭上帶帶。另一只手抖抖衣襟,扇扇風(fēng)。咬開葫蘆塞,也抽了兩口,再問蘇公子:“你還喝兩口罷�!�
坐在另一棵樹底下的符小侯又咳嗽一聲。我轉(zhuǎn)過頭看看,符卿書悠然自得地?fù)u著紙扇,看天空。忠叔小順墨予都跟毒啞了似的看大路,連個放屁聲都沒有。我伸伸腿,沒話找話地說一聲:“靠!半天還不過來一個人�!�
還是沒人吭聲,我看天看地看大路,想找點(diǎn)什么話出來。小順頭忽然動了動,望大路的眼光從呆滯變成閃亮,半站起身往路上一指:“王爺,可不是左邊的岔路上有車過來了?!”
我瞇眼往岔路上一瞧,不錯,兩匹駿馬拉著一趟車。比我那輛騾子車氣派多了。
小順伸長了脖子:“好象還不只一輛�!�
我無所謂地抖著前襟:“多又怎的,方向不對,搭不了車�!�
符小侯遠(yuǎn)遠(yuǎn)地在樹下飄過來一句:“搭不了車便買他一輛是了�!毙№樌^續(xù)嘀咕:“這快傍晚的那么多人來河邊干麼事,渡河又沒船家�!�
正說的時候?yàn)槭椎鸟R車已經(jīng)快到了跟前。車夫勒住韁繩,吆喝了兩句,車放慢了速度,靠路邊停下。小順正要迎上去,為首的車夫已經(jīng)翻身下來,徑直朝樹這邊走了兩步,忽然撲通一跪,向我這邊一抱拳:“請少爺上車�!�
我挖挖耳朵,老子沒有幻聽?蘇公子從我肩膀上撤身坐正。第一輛車后面,跟著三輛車,依次路邊停下,車夫下車,與方才那位挨肩跪下。我抖抖衣襟扇個涼快,這唱的是哪一出?
最后一輛車停定,簾子一挑。走下來個人,穿著件湖色衫子。我看他越走越近,伸手掐了一把大腿�?�!老子沒幻覺。蘇公子站起身,來人對我微微一笑,細(xì)長眼流轉(zhuǎn)生輝:“其宣來接主人與符公子進(jìn)城。來的晚了,莫怪�!�
我再掐了一把大腿,爬起來,還是說了:“那個,裴公子……你打哪里冒出來的?”
第三十七章
裴公子從哪里冒出來的?馬車?yán)镱^裴其宣用扇子遮住嘴打了個哈欠:“王爺你前腳剛走,后面其宣就套車跟上了�!�
我自然要問個為什么。
裴其宣彎起一雙細(xì)長眼:“王爺一路上就沒想起忘帶什么東西?”伸手入懷,摸出一塊巴掌大小的鐵牌,拎著一晃。
我抬起眼皮看看,無動于衷�!斑@個東西……”
裴其宣把鐵牌拎到我眼前:“這不是皇上賜給王爺?shù)谋碜C么?”我也打個哈欠:“沒錯,帶不帶無所謂。只怕拿出來,不是假的還變成假的�!�
敢情裴若水是為了這塊鐵牌子巴巴的趕上來,我接在手里掂一掂�?�!不看都不火大。
話說老子臨行前,為壯行色,跑到宮里去跟皇帝討個證物。御賜證物乃是辮子戲里欽差大人私訪必備道具。等到火燒眉毛的緊要關(guān)頭,伸手一亮,場子上的男女老少撲通通跪一地,十足的氣派。既然現(xiàn)如今我馬王爺也是個欽差了,這樣?xùn)|西萬不能少。
皇帝說當(dāng)然少不了你的,朕已經(jīng)命人特去打造了,你上路前一定送過去。
我當(dāng)時就犯了疑惑,什么尚方寶劍御賜金牌不都是現(xiàn)成的東西,怎么還要趕著去打造?
等到我臨行的頭天晚上,仁王康王來為我餞行,康王從袖子里摸出個黃綢子布裹的一樣物事,雙手遞到我手里。仁王在旁邊語重心長地做說明:“這件東西是皇兄讓大內(nèi)工匠連夜趕出來的,不到緊要關(guān)頭,萬萬不可輕易與人顯露�!�
我打開層層包裹的黃綢子,定睛一看,怒火中燒。一塊巴掌大的黑鐵牌子,腦袋上用根紅繩子穿了,下面點(diǎn)綴個穗子。
正面兩個大字:欽差
背面三個大字:七王爺
仁王說這根紅繩子穿的長短適中大有講究。平時可以貼身掛在脖子上,關(guān)鍵時刻可以解下來佩在腰帶上。怎么掛都合適。
XX的!
老子記得,仁王康王這里剛走,破鐵牌子那里就被我扔進(jìn)假山陪蟈蟈睡覺。難為裴其宣居然能把它找出來。
我忍不住問:“你就為這么個東西趕上來?”
裴公子哈欠連連的說是:“王爺?shù)能嚦滩豢�,我同小全挑了王府最快的兩匹馬,原想趕上王爺把東西交了就回去。誰想王爺走的是官道,我們行的是小路。我尋思王爺?shù)能囼T未必過得了黃河,索性連日趕在前頭,提前到對岸安排下車馬等著�!�
裴其宣神色疲憊,想這幾天也必定趕的十分辛苦。
我讓出個墊子遞給裴公子靠著:“你怎么就猜到我今天這個時候到?”
裴其宣靠在車廂上搖扇子:“我昨天趕到奉陽,估摸著也就比王爺多趕了一天的路。臨時安排定下廂房雇了車馬趕過來,果然接上了�!�
我慶幸:“幸虧你先趕到對岸。不然我們六個人,只好地崩進(jìn)城了。”裴公子搖著扇子瞇起眼笑笑。
裴其宣定的客棧也是奉陽最大的客棧。掌柜伙計比在正興更透著殷勤。進(jìn)了上房剛安頓好,一杯熱茶正好喝完喘過氣的工夫。小伙計來報說前樓雅間酒菜已經(jīng)整治好了。
符卿書端著酒杯對我含笑道:“仁兄府上,果然濟(jì)濟(jì)自有臥龍鳳雛�!迸崞湫蚍『钆e一舉酒杯,微微一笑:“公子過獎,在下惶恐�!狈鋾畔卤樱骸芭峁舆^謙了,可惜與你相識甚晚。吾不才,府上也不曾得有公子這般妙人,可嘆�!�
裴其宣彎起眼角:“其宣越發(fā)惶恐。”
我左右看看,打個哈哈:“這個辣子雞燒的不錯�!�
吃完了飯,我喊過小順:“讓廚房給蘇公子熬的熱粥送到房里去了?”
小順點(diǎn)頭:“剛送過去,蘇公子正睡著,小的先把粥放在桌上涼著了�!蔽覕[手:“我自己去瞧瞧�!�
蘇公子果然在床上睡的沉。進(jìn)了客棧我就先吩咐店家準(zhǔn)備熱水讓蘇公子洗澡自去歇著。蘇公子也確實(shí)到極限了,洗了澡倒頭在床上就睡了。
我伸手摸了摸粥碗,溫度正好。蘇衍之一天只早上吃了點(diǎn)東西,還是叫起來好歹喝口熱粥。我俯身到床邊,看蘇公子委實(shí)睡的香,猶豫了一下。正躊躇,蘇公子倒自己醒了。
我把粥碗端過去,蘇公子接了喝了兩口,說了聲多謝。我說:“一天沒吃過別的,你還是都喝了吧。”
蘇公子難得真心對我笑一笑,接著把粥喝完。我接過碗放在桌子上,“明天再叫人過來收,今晚上我讓誰都別過來,你放心睡。我先出去了�!�
蘇公子目送我出門:“晚上也早些歇著,別忘了搽藥�!�
一句話說的我心里很受用。蘇公子與其他不同,這種話輕易不說。我還是頭一回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