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機敏如宋王竟也一時反應不過來:“元嘉語?”
“元三娘!”
到底是蕭阮,遲滯也就是片刻,并不問“爵位”的緣由,只道:“我原本就說過——”
眼看十六郎又要發(fā)怒,蕭阮忙抬手道:“如今你拿到一半的羽林衛(wèi),還不夠嗎?”
“不夠、當然不夠!”十六郎泄憤似的叫了兩聲,方才放平了語調(diào),“這當口,羽林衛(wèi)能當什么用!”
蕭阮見他狂躁,柔聲道:“你有沒有想過,就算我娶到三娘子,始平王終究是燕朝宗室,他也姓元,他不會因為我娶了他的女兒就信任我,就如同我的父親,娶了先帝最珍愛的妹妹,也無濟于事一樣�!�
“但是你沒有選擇,只能一試!”十六郎叫道。
“誰說的,來日方長——”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十六郎又叫了兩聲,方才吐出一口氣,湊到蕭阮耳邊,低聲說了幾個字,饒是以蕭阮的養(yǎng)氣功夫,也不由變了臉色,良久,啞聲道:“你這話……當真?”
“自然當真�!笔烧f,“我?guī)讜r騙過你?”
蕭阮微微垂下眼簾,水滴從指尖滑下去,像是過了一萬年那么久,才聽到“滴答”的聲音,蕭阮說:“我來想辦法吧。”
...................................................................................................................................
------------
73.金蘭之交
嘉語睜開眼睛,
守在床邊的人竟然是謝云然的模樣,愣了片刻,閉上眼睛,過得一刻再睜開,發(fā)現(xiàn)沒有看錯,
真是謝云然:“謝、謝娘子怎么在這里?”
謝云然像是從沉思中驚醒,
有些手忙腳亂:“你醒了……要喝水嗎?還是醒酒湯?頭疼不疼?”
“我……喝醉了?”嘉語眨了眨眼睛,
腦袋重如秤砣。
謝云然笑道:“可不是!醉貓兒一只,四只爪子只管掛在人家身上,
費了好大勁才把你搬回來�!�
她形容得活靈活現(xiàn),
嘉語赧然,只好裝作不在意,環(huán)視四周,
頭頂水墨云錦帳,帳上精繡的撒珠銀線海棠花,
帳下垂著鎏金鏤空花鳥香薰球,
一絲一絲吐著香,清淑如蓮,
悠遠綿長,一點點涼,一點點甜,
像秋天晚上的月光。
“這香味倒是特別�!奔握Z說。
“金屑龍腦香配的相思子,
便宜你了。”謝云然仍是揶揄的口氣。
嘉語“唔”了一聲,
又繞了回去:“謝娘子怎么在這里?”
“我……”謝云然道,
“張嘴!”
嘉語咽下一口醒酒湯,又酸又甜,那氣味混著香往腦門一沖,倒是清醒了好些,就聽得謝云然道:“我來謝你白日為我解圍�!�
牡丹花……嘉語腦袋里一閃而過的意象,不由苦笑道:“我也沒想到……”
“我也沒想到……”謝云然說。
兩人相對看一眼,不由失笑,謝云然道:“你先說。”
嘉語略斟酌了一下字句:“恐怕這宮里的消息,瞞不過你們謝家人�!�
謝云然原以為她會先問她為什么放棄皇后的位置,卻不料是這樣一句話,心里一暖,頷首道:“原也沒有想過要瞞�!�
嘉語有心想問“那你如何同家里交代”,又擔心冒犯,躊躇了好一會兒,也沒有出口,倒是謝云然大大方方說道:“陛下秉性剛烈,至剛易折,恐非良配�!�
“至剛易折”四個字讓嘉語一怔,心里好一陣唏噓,皇帝最后的結(jié)局,可不就是這四個字。不由欽佩起謝家的相人之術來。這些日子,謝云然和其他貴女一樣,困守后宮,消息縱然有,該也不多,能夠看到這一層,殊為不易。
只是,皇帝雖然不是佳偶,這世上要找個良人,何其不易。何況謝云然這樣,身負家族之望的女子,只怕是拒得了這次,拒不了下次。然而太久遠的事,多想也沒有用,人生誰不是走一步算一步。
便只道:“既然你都想好了,我就不擔心了,說起來,還要多謝你的辟寒釵�!�
謝云然倒不追問她用辟寒釵做了什么,想是心中有數(shù)。卻說道:“我之前……以為三娘會中意賀蘭娘子做皇后。”
嘉語澀聲道:“……曾經(jīng)是。”或者說,從前是。到今生,已然知錯。
謝云然見她神情慘淡,又想起她白日在席間猛喝的幾觴酒,心里越發(fā)疑惑,想道:以她這樣敦厚的性子,賀蘭到底做了什么,讓她傷痛至于此,鄙薄其人?但是賀蘭氏和嘉語終究是表姐妹,謝云然也知趣的并不追問。
一時屋里靜了下來,就只有那只鎏金香薰球,緩緩吞云吐霧。
秋夜里原就極靜,靜得連窗外木樨花落的聲音,都簌簌地如在耳邊。
嘉語忽又問:“我出宮之后,表姐又做了什么?”
“什么?”謝云然微怔。
“我表姐做了什么,讓太后另眼相待?”嘉語問。
“你走后過了月余,我恍惚聽到風聲,說于……于少將軍劫持了令表姐,不知怎的,令表姐無事,反倒于少將軍被羽林衛(wèi)射殺了。”謝云然歉然,“更多我也不知道,說什么的都有,我畢竟沒有親眼目睹。之后,太后憐惜令表姐受了驚嚇,也讓她搬進德陽殿里去了�!�
原來是這樣。
嘉語細細琢磨一回,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只一時竟想不起。因笑道:“如果我是于少將軍,要在宮里找個人質(zhì),最好的當然是太后,其次兩位公主,再次姚表姐,或者諸位娘子……都好過我表姐�!�
謝云然之前也覺得蹊蹺,倒沒想過這里的關節(jié),聞言不由笑道:“三娘說的是,令表姐真是藝高人膽大�!�
嘉語凝視她片刻,幽幽地說道:“謝娘子倒不嫌我刻薄�!�
“刻��?”謝云然笑了,“加上這一次,三娘你有沒有算過,你救過我三次了。進宮之前,我與三娘連點頭之交都說不上,在此之后,三娘也沒有問我索要過回報,我為什么會覺得三娘刻�。俊�
深夜驅(qū)逐一次,永巷門關閉一次,席間牡丹一次……嘉語細數(shù)謝云然說的三次救命,微微一笑道:“謝姐姐好記性�!�
已經(jīng)是改了稱呼。
...............
嘉語出宮前,就已經(jīng)住進了德陽殿,這次再進宮,也還住德陽殿。宮里最藏不住話,如今上上下下都知道她與賀蘭不和,雖然起因不明,猜測上卻都往蕭阮身上扯,畢竟深宮無聊,還有什么比風流韻事更提神?
嘉語都撞到過好幾次宮人竊竊私語,遠遠看見她,轟的一下全散了。
好在她也知道,人的嘴是堵不住的,堵不如疏,但實在提不起勁去操縱底下的風向,她終究不會在宮里長住,何況長幼有序,賀蘭年長,她年幼,這官司,怎么打都是輸。索性充耳不聞。
又過得幾日,天擦擦才黑,琥珀來請,說太后相召。嘉語估摸著也差不多是時候了:中秋將近,一眾貴女總不能在宮里過節(jié)。
嘉語到的時候,太后正在看底下給擬的單子,聽到嘉語來了,抬頭就笑道:“三娘過來,幫姨母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嘉語接手看時,原來是給各家的賞賜:
謝家清貴,賞的玉版紙,松煙墨,海內(nèi)珍本;穆家是外戚,賞了內(nèi)用的盞碟,大約也只有穆家這樣世代的皇親國戚,得了皇家賞賜才是拿來用,而不是拿來供,嘉語記得從前這時節(jié),官窯出了一批新瓷,白如雪,明如鏡,艷如胭脂,叩時金聲玉韻,頗為難得,后來她成親時候,也得了這么一套;穆家親近,姚家就更近了,賞賜也越發(fā)平易近人,胭脂水粉,綾扇熏香,還有宮里秘制的點心;至于其余幾位,就賞得中規(guī)中矩,無非蜀錦,首飾,屏風之類。
嘉語心里琢磨著,在皇后的人選上,太后是徹底向皇帝妥協(xié),放棄了姚佳怡,順著皇帝的意思點了謝云然。不過謝云然先前拒絕了一次,太后再暗示,不知道謝家怎么接。不過無論謝家怎么接,都是從利益上考慮,和謝云然的心愿,是不相干了。
不由悵然,放下清單說道:“三娘愚鈍,看不出好壞,不過三娘想,能讓姨母過目的,想必都是好東西�!�
太后笑道:“三娘也是時候?qū)W著管家了�!�
嘉語虛虛應了一聲。從前王妃是教過她幾日的,只是她那時候左性,也沒往心里去,后來吃了苦頭,更心灰意冷,反正宋王府上有個無所不會的蘇卿染,索性就放了手——這一放,才有后來后患無窮。
只不過如今想來,后宅里受的那些氣,說到底都是小節(jié),她父兄不死,蘇卿染再能干,也就是個揣鑰匙的丫頭,她樂意,用她幾日,不樂意,隨時叫她交了回來,她敢說個不字?
她這胡思亂想,太后忽然取出一卷畫,徐徐展開在她面前。
嘉語定睛看時,但見畫中人峨冠博帶,氣度清華,卻是清河王。好一會兒,方才聽太后問:“三娘見過他嗎?”
------------
74.深宮走水
“見過的,
”嘉語說,“三娘與清河王叔有過一面之緣,當時清河王叔正要去探望明月,是三娘給領的路�!�
太后“唔”了一聲,
不置可否,蔥玉指尖緩緩覆過畫中人衣角,蔻丹如血,吳帶當風,
氣氛陡然就凝重起來,
嘉語心里直打鼓,這宮里像個巨大的黑洞,
每個人都竭盡全力地隱藏自己,
怕一旦暴露,就被擊殺。
月色悄然移上窗紙,
覆過太后的手,如一抹玉色輕紗,婆娑的樹影,
也許是月中玉桂,太后低聲道:“……他死了�!�
這個消息嘉語早從蕭阮口中得知,這時候聽到太后說起,
還是不得不裝出大吃一驚的模樣:“什么?”
“清河王死了�!碧蠛薜�,
“于烈賊子……”她原本是要痛斥于烈污蔑清河王,
不經(jīng)三審擅自殺人,
最終卻只說了四個字,
又嘆了口氣,說道:“這次我們母子能全身而退,多虧了三娘機敏�!�
嘉語猶自呆呆地道:“我竟不知叔父他……”
心里卻想,就算于烈有心弄權(quán),忌憚清河王,沒有皇帝撐腰,區(qū)區(qū)一個羽林衛(wèi)統(tǒng)領也敢動攝政王?周樂有句話說得對,人總要得隴,方才敢望蜀,到山腰,才敢看山頂,在山腳的時候,即便口出狂言,也算不得數(shù)——世傳秦始皇出巡,西楚霸王和漢高祖都說過“彼可取而代之”,西楚霸王這句話被視為豪氣干云,漢高祖這樣說,不過換得幾聲嗤笑,連他自己也沒當真。
只是太后作為皇帝的母親,總不能為個外人去和兒子計較,哪怕是情郎呢,和兒子比起來,也都是外人了。
作勢遲疑了半晌,才接起太后的話:“三娘其實也沒做什么�!�
太后微微一笑,說道:“你做了什么,本宮心里有數(shù)�!敝讣膺停在畫中衣褶上,低低地說,“本宮總不負你就是�!�
嘉語也不知道這句話,太后是對她說,還是對已經(jīng)死去的清河王說。
左右都不好應。太后話鋒一轉(zhuǎn),卻問:“那個幫你和阿言脫險的羽林郎,聽說是渤海周家的子弟?”
嘉語應道:“聽說是�!�
太后點頭:“叫他進宮來,本宮要賞他�!�
嘉語心里琢磨著,不知道太后是要封官還是賞財,卻行禮道:“那三娘就先替他謝過太后�!�
太后微微轉(zhuǎn)眸,看住嘉語:“阿言說,他和三娘是故交。本宮倚老賣老說一句,三娘不要介意�!�
嘉語誠惶誠恐道:“太后指點,三娘歡喜還來不及,哪里有介意不介意之說�!�
太后才要開口,忽外間有人道:“太后!”聲音又緊又急,微帶了倉皇。太后臉色微變,琥珀已然問:“什么事?”
“式干殿……走水了�!�
幾個字入耳,莫說太后,就是嘉語,也大驚失色:誠然在于烈?guī)ぶ校墙踢^嘉言火燒德陽殿,那也只是走投無路時候的下策,哪曾想式干殿竟然會走水……難不成她真是烏鴉嘴?
她尚且受到驚嚇,就更不用說太后了——皇帝可還住在式干殿里。一時面色蒼白,雙手直按在案上,方才勉強穩(wěn)住心神。也不言語,抬腳就要出門,嘉語要跟上去,忽聽得后頭有人道:“阿姐止步!”
卻是始平王妃。
王妃在太后這里不奇怪,但是藏身屏風之后,多少有點奇怪。
嘉語在疑惑中,王妃也沒心思與她解釋,只扶著腰,三步兩步上來,攔在太后面前,重復道:“阿姐止步!”
太后懵然看住她,像是每個字都聽到了,但是不明白她在說什么。
始平王妃鄭重道:“君子不立危墻,阿姐萬金之體,不能涉險!”
太后還是懵然,這時候反而王妃像是姐姐,太后倒成了幼妹,她幾乎是手足無措地說:“可是阿欽……”
“天子有百神庇佑,阿姐不必擔心。如果阿姐放心不下,坐鎮(zhèn)德陽殿里指揮即可�!笔计酵蹂徽f“該怎樣做”,并不解釋為什么要這樣做,但是因為每個字都咬得極重,就如泰山北斗,讓人定心,生出“必須照她說的做”的錯覺。
便是嘉語,也不得不在心里佩服繼母的鎮(zhèn)定。
——式干殿走水,如果只是意外也就罷了,如果是有心人作亂,皇帝恐怕就得折在里面,太后不去尚可,萬一也栽進去,群龍無首,事情就棘手了。始平王妃能在頃刻間考慮到這許多,殊為不易。嘉語到這時候方才想起,從前父兄遇害之后,始平王妃尤有能耐帶著一雙兒女出城,如果不是途中遇上亂軍,也許真能逃出生天也未可知。只是時也命也運也,有時候由不得人。
始平王妃按著太后坐下,吩咐赤珠守著,琥珀傳話,調(diào)派宮中人手。
又過得盞茶功夫,琥珀回來稟報說:“式干殿的火滅了。”
“陛下呢?”太后和始平王妃雙雙搶問。
“陛下……”琥珀略略為難,忽趨近,附耳低聲說了幾個字,太后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跺腳道:“這個孽障!”怔忪片刻,又對始平王妃點點頭,說道:“沒事了。”
王妃并不追問,只笑道:“果然吉人自有天相�!�
太后面上卻一絲兒喜色也沒有,道:“你好生躺著,不必起身,我去看看就過來——三娘在這里陪著你母親,莫讓她亂走�!�
嘉語也知道太后說讓她看住王妃,其實是叫她不要跟去,當下應道:“是,姨母放心�!�
眼看著太后帶著琥珀赤珠消失在門外,方才聽到始平王妃慢悠悠說道:“阿言不懂事,這些日子,難為你了�!�
嘉語回頭看王妃,王妃六個月身孕,手和臉都浮腫著,氣色卻還好,嘉語忽然明白過來,王妃之前在屏風之后,該是仍對自己放心不下,與太后商量好了出言試探,只是式干殿失火打斷了這個進程。
不由啞然失笑:“母親言重了,三娘所做,不過分內(nèi)之事,阿言是我妹子,我自然要護她周全�!�
始平王妃躺在繡榻上,閉上眼睛,微微一笑,前塵往事都涌了上來,她忍不住想:她終究也是景昊的骨肉,我信她一回又如何,那個救了阿言的小子,不管什么來頭,他救了她總沒有錯,不是嗎。
始平王妃就這樣沉沉想著,沉沉睡了過去。
留下嘉語在燈下獨自尋思,式干殿皇帝到底出了什么事,讓太后這樣急匆匆地過去?太后脫口而出的那句“孽障”又什么意思?走水只是個幌子吧,這個幌子背后,到底藏了怎樣的變故?
------------
75.好久不見
太后到戌時末才回來,
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揮手讓嘉語和王妃下去。嘉語送王妃回了房,這才折轉(zhuǎn)往自己住處走,回廊走盡,忽然間人影一閃,
連翹的尖叫還在嗓子里,
人已經(jīng)軟軟倒了下去。
嘉語但覺得頸間一涼,
轉(zhuǎn)眸來,看見于瓔雪。
這報應來得真快,
嘉語苦笑:“于娘子,
好久不見�!�
.................................................
于瓔雪生平?jīng)]有這樣恨過一個人。
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兒,又生得好看,上至老祖宗,
下到兄弟,哪個不把她看得如珠如寶。于家子弟都是從小習武,
唯有她,
扎馬步喊痛,拉幾天弓,
又喊痛,年過六旬的老祖宗家法都祭了出來,一面哄著她不哭,
一面責打她的父親:“折騰你那幫蠢兒子也就算了,
欺負阿雪算什么本事!”
到識字時候,
也叫過苦,
這回老祖宗卻不依,老祖宗說,我家阿雪的品貌,就是進宮當娘娘也使得的——娘娘不識字多丟人吶。
后來也知道,進宮做娘娘什么的,不過是玩笑。她開始與那些高門貴女來往的時候,已經(jīng)漸漸意識到,在洛陽,于家算不得什么。
但是算不得什么的于家歷經(jīng)三朝,一直在穩(wěn)打穩(wěn)扎往上走,他們笑話她是暴發(fā)戶,暴發(fā)戶又如何,不照樣深得兩宮信重?那時候她心里也多少察覺,老祖宗是真希望她進宮,如果她進宮,如果她得到皇帝的寵愛,如果她誕育皇嗣,于家就能再往上走一步。
看今日姚家在城中跋扈,洛陽城里哪個自詡高門的人家敢拍著心口說不羨慕?
所以那晚父親忽然出現(xiàn)要帶她們出宮,她并不覺得意外,一點都不:父兄定然是在竭盡全力助她接近那個位置,用她們于家的方式。那個晚上的月亮,那個晚上的風,風里的腳步聲,如今想來,聲聲在耳。
那個晚上,她離皇后的鳳冠這樣近,近到她幾乎能夠聞到金寶玉冊微微的甜涼……然后——“啪”,極輕極輕的一聲響,所有,都成了泡影。
所有,她夢想過的榮光,她希冀過的揚眉吐氣,和所有疼愛她的人。
消息是賀蘭袖告訴她的,那個出身比她更卑微,卻奇怪地看不出半分卑微的女子。于瓔雪不知道她為什么能做到這些,多年來寄人籬下難道不足以消磨她的志氣?但是她偏能與謝云然說詩,與鄭笑薇論琴,糾正陸靖華的禮儀。她并不是無所不知,她也會出錯,但是出了錯,她還能大大方方說一句:“受教了�!�
而她的表妹……據(jù)說是和她一起長大的表妹,卻是截然不同的人。元三娘。如果不是她的整個人生都被她毀掉的話,沒準光聽到她就足以讓她笑出聲來。這個笑話,這個洛陽城里的大笑話。
可就是她,于瓔雪手底的匕首緊了一緊:就是她!如果那晚不是她忽然出現(xiàn),阻止她們出宮,也許今日,就是她冊封皇后的日子了。
她竟然還有臉和她說“好久不見”!
于瓔雪覺得自己牙齒都要被咬出血來,而嘉語還在不疾不徐問:“于娘子這是要帶我往哪里去?”
其實嘉語聽得出自己聲音在抖,因為抖,才刻意地放慢了語速。只是于瓔雪心里煩亂,沒聽出來,她只覺得她鎮(zhèn)定得不可思議,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就好像她手里沒有刀,她的性命沒有攥在她手里,兩人之間,都還如從前,就算心里再恨,再厭惡,表面上,也還能親親熱熱。
她沒有作答,只手里又緊了一緊,嘉語就覺得脖子上一陣火辣辣的疼,也許是破了皮。
鎮(zhèn)定,嘉語對自己說:你是落到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手里,不是什么窮兇極惡之徒,更何況你還認識她,她是可以用言語說動的。
能進宮的都不蠢,于瓔雪應該知道,她如今是她的護身符,自然不會殺她,但是砍掉她一只手,在臉上劃上幾刀這樣的事,她未必做不出來。
特別是,那晚結(jié)怨之后,于瓔雪未必不會把家破人亡的賬算到她頭上——當然嘉語得承認,她確實也不能完全擺脫干系。
不過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于家敗落之后,于瓔雪進掖庭也有一段時間了,是什么原因,讓她今晚暴起發(fā)難?
如果沒有之前式干殿走水,嘉語沒準會相信是巧合,相信于瓔雪是花了這么長時間才從掖庭逃出來。但是既然有走水事件在先……
如果式干殿走水和于瓔雪有關,那是件什么事呢?嘉語想著,口中重復問道:“于娘子這是要帶我往哪里去?”
于瓔雪照例不答,只逼她走幾步,轉(zhuǎn)到回廊后頭,德陽殿里的竹林,在風里蕭蕭的,宮燈搖曳的影子,到底是秋天了。
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是巡邏的羽林衛(wèi)。時機拿捏得這么好,也只有于家人了。嘉語在心里暗暗地想。
就聽得一聲驚呼:“什么人!”
一時間回廊內(nèi)外,寒光森然。嘉語雖然看不到,也感知得到,所有槍都豎了起來,是如臨大敵的架勢。
“將軍,這里有人……是個小娘子�!�
連翹被發(fā)現(xiàn)了!嘉語心里一喜,就聽得身后呼吸促急,匕首一抖,粘稠的液體順著脖子流了下來。
那是警告,嘉語知道。
“……還有氣!”
隨即就聽到連翹“噯喲”的呼痛聲,然后驚叫:“這是哪里?我怎么在這里!等等、姑娘——我家姑娘呢!”
一個聽來耳熟的男子聲音:“姑娘莫急,慢慢說,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家姑娘是哪位?”
“我家姑娘是始平王府三娘子,今兒晚上太后召見,吩咐我家姑娘送王妃回房,再回自己屋里,然后、然后奴婢就被打昏了……”連翹嗚咽著,急切地問,“這位將軍,可瞧見我家姑娘了?”
男子聞言,略略沉吟片刻,吩咐道:“劉洋,賀禮你們兩個,各帶五十人,以這里為中心,仔細搜索。趙毅,張竹,傳令下去,封鎖德陽殿,不管什么人,沒有太后的手令,不得進出。”
“將軍?”
“事關重大,我須得上報給太后與陛下。”男子道,“姑娘隨我來。”
那名男子和連翹的腳步聲漸漸就遠去。
..............................................
這一章刪減得多,先把作話提上來占個位,回頭再換個小劇場什么的…
唔,有小天使覺得賀蘭妹子能做到兩朝皇后很不可思議。
其實……皇后的要求有時候并沒有那么高不可攀,特別在亂世里。北齊后主高緯,第一任斛律皇后是出身將門,第二任是他表妹;后來穆黃花出身就更低了,她娘是個奴婢,爹是誰都不知道。隔壁宇文赟一口氣立了五個皇后,朱滿月就是個奴婢出身(好吧高歡和宇文泰看到這里可以抱頭痛哭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南北朝不同于后世,特別宋明的禮教,那個時候相對開放,女子拋頭露面的也多(當然貴族女子會矜持一點),膽子也大。
特別是北朝,這些習俗很好地保留和延續(xù)到了隋唐。
------------
76.家學淵源
羽林郎遠遠近近展開搜尋。
走不掉了,
嘉語心里想。略略別轉(zhuǎn)頭,于瓔雪的眼睛在暗色里閃閃發(fā)光。距離這樣近。嘉語輕聲說:“如果我是于娘子,大約會謀求南下�!�
于瓔雪不作聲。她實在不知道她哪里來的膽氣,她手中匕首再重一分,血就會從她的血管里噴出來——她是沒殺過人,
不等于不會。
嘉語并不打算和于瓔雪說于家父子就是自找死路——說這句話才是自找死路呢,
她自嘲地想,
當初她父兄被殺,如果有人勸導她說父兄咎由自取,
恐怕就是當初那個軟得提不起來的元三娘,
也會忍不住拔刀相向吧。
她也不在意于瓔雪沉默,絮絮如自語:“……是陛下和太后定的罪,事關朝廷體面,
一時半會兒是翻不了案了。于娘子綁了我,也算是有了和太后討價還價的本錢。我雖然算不得什么人物,
不過我要是出了事,
母親沒法和我父親交代,所以母親是一定會說動太后保住我的。但即便如此,
于娘子在洛陽還是呆不下去,倒是南朝……以于娘子的才貌,或有奇遇也未可知�!�
如果是個男子,
當然能指望才能,
但是在這個世道,
于瓔雪能指望的,
也只有這張臉了。
這世上的人,無論貧富,美丑,聰明愚鈍,多少都會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更何況于瓔雪原本就出身富貴,容色明媚,自命不凡并非沒有底氣——這也是周樂教她的,人性如此,一萬個里,也沒幾個能夠例外。
于瓔雪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不然呢?”嘉語的聲音簡直像是魔鬼在耳邊低語,“不然于娘子打算怎樣?殺我泄憤?那也是個好主意,痛快!不過要賠上自己的命,多少有些不值得,何況——”說到“何況”兩個字,忽然就住了嘴。
良久聽不到下文,于瓔雪竟然忍不住問:“何況什么?”
“沒什么,”嘉語微微一笑,“于娘子還是殺了我好了,我也走不遠,就在這里等著,想來用不了多久,外頭的羽林郎就會送于娘子來陪我,黃泉路上有個伴,也不會太寂寞�!�
“你!”
“不然呢?”嘉語吐氣如蘭,“于娘子還有第三條路?”
“我!”于瓔雪咬牙道,“我就抓了你,問太后要了玉瓊苑,吃穿盡有,然后砍掉你的手,砍掉你的腳,再戳瞎你的眼睛,劃花你的臉,閑了抽你一頓……”于瓔雪絞盡腦汁還要想更殘忍的折磨人的法子,卻聽嘉語涼涼地問:“于娘子也是飽讀詩書之人,難道沒有聽說過伍子胥?”
一句話,堵死了于瓔雪所有沒出口的念頭。
在這之前,于瓔雪沒有想過復仇:復仇是男人的事,她只是個家族庇護之下的小女子,這樣重的責任,她擔不起,也沒有想過要擔。但是嘉語這一句話砸下來,她忽然心虛地想,如果自己就此死去,九泉之下,該如何去見父兄?他們疼愛了她這么多年,她卻什么都沒有做過。
連復仇都沒有嗎?
連復仇都沒有嗎!
她明知道她這時候說的話多半是為了保命,但是一念起,竟如野火叢生,不能遏止。
嘉語瞧著她的臉色,雖然光線并不明朗,也還是可以看得出意動。
卻反而勸道:“是我失言了,于娘子金玉一般的人兒,何必與伍子胥這種莽漢并提——還是殺了我吧……”
“閉嘴!”于瓔雪吼了一聲。
這一下動靜大,驚動了外間搜索的羽林郎,一時人都涌了過來,有人橫槍,有人喝問:“什么人!”
于瓔雪的匕首往上提了提,低聲道:“回答他們!”
“我!”嘉語應道,“是我,始平王府的三娘子,你們、你們?nèi)フ姨髞�,我有話要和太后說。”
一干羽林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犯著嘀咕:這三娘子是嚇糊涂了吧,找太后來?當太后是阿貓阿狗誰都見得著的嗎?就是頭兒要見太后,還得通過四五道通傳呢……就憑他們?還找太后來!
這廂遲疑,回廊陰影里嘉語又道:“太后不來,我就死定了!”
有膽子大的羽林郎試探著問:“三娘子是受了傷?”
就聽得里間又“哎喲”了一聲,這下羽林郎算是明白了,這回廊背后,定然不止她一個,她被挾持了。
幾個人又交換了一下眼神,都在躊躇不定中。忽聽得遠遠腳步聲,當頭領路的,不是頭兒又是哪個,登時大喜,紛紛迎了上去,稟報道:“將軍,人找到了……”那將軍正要細問,連翹已經(jīng)搶先一步:“在哪里?我們姑娘在哪里?”
“就在回廊后頭,”那名羽林郎答道,“大約是受了傷,眼下被人挾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姑娘切莫走近!”
幾個字,把連翹已經(jīng)伸出去的腿,生生又拉了回來,她退到琥珀身邊,急切地問:“琥珀姑姑,怎么辦?”
琥珀安撫她說:“莫急!”
又提高聲音問:“三娘子,你在這里嗎?”
“回答她!叫她不要過來!叫所有人都退后二十步、不,三十步!”
嘉語于是應道:“我在,琥珀姑姑我在這里,姑姑不必過來,叫他們……都退后三十步�!�
琥珀聽她應聲里中氣十足,就知道受傷不重,放下心來,吩咐了羽林郎退后,方才又道:“太后今兒累了,沒有親自來,三娘子要什么,好生和姑姑說,莫要淘氣�!�
嘉語聽琥珀說到“太后今兒累了”的時候,身后人仿佛輕笑了一聲,心里越發(fā)篤定式干殿走水和于瓔雪脫不了關系。
這當口卻不好再套話,只得照于瓔雪的吩咐,一樣一樣數(shù)給琥珀聽:“我要十輛馬車,車窗釘死,拉馬的要是上好的河套馬,每輛馬車里備下五個人半月的干糧與水,十套換洗衣物,駕車的須是三尺童子。都備在春明門前,等我角聲吹響,十輛馬車一齊發(fā)動,哪個慢了片刻,莫怪我不給三娘子留全尸!”
這些條件,起先七零八落,但是漸漸有了條理,再一點一點補充完全。
嘉語一面?zhèn)髟�,一面在心里想,于瓔雪一個閨閣姑娘,能想出這些道道來,可見得家學淵源——人都是逼出來的,不到這份上,于瓔雪也就是個纖纖弱質(zhì)。
外間琥珀聽了卻為難:這人明顯是要用疑兵之計,十輛馬車,十個方向,誰知道哪輛有人哪輛沒有,這個挾持三娘子的人手里,又有多少同伙,說到底,元三娘雖然重要,也沒有重要到能讓她不顧德陽殿的安危。
于是猶豫道:“都這么晚了……”
“殺人可什么時候都不嫌晚。”于瓔雪手下一重,嘉語的聲音登時就尖利起來。
“什么事這么熱鬧?”這一聲問,落在別人耳中尚可,落在嘉語耳中,只覺晴天亂響了幾個霹靂,心里有幾萬個聲音在問:他怎么在這里?
這么晚了,他怎么在這里?
就連于瓔雪,也都似笑非笑多看了她幾眼。
------------
77.神女襄王
“宋王殿下�!辩晡⑽⑶�,
一眾羽林郎跟著行禮,卻不問他為什么在這里——彭城長公主進宮覲見太后,留宿德陽殿,她是知道的。宋王一向重禮,
晨昏定省,從未缺過,這時候想必是從彭城長公主那邊過來。
蕭阮又問發(fā)生了什么事,琥珀就掐頭去尾,
把嘉語被劫持的事兒說了一遍。
“這樣啊……”蕭阮輕輕三個字,像是帶了許多嘆息,“果然為難。”琥珀原也沒指望過他——宋王是出了名的不愛多管閑事,卻不料蕭阮話鋒一轉(zhuǎn):“琥珀姑姑不嫌小王多事的話,
小王倒有個想法�!�
琥珀詫異地看著他,
想道:素聞三娘子對宋王糾纏不休,
宋王避之不及,如今看來,
恐怕不盡不實。這心念電轉(zhuǎn)間,
面上早堆出懇切的顏色:“殿下這是哪里話,
殿下肯援手,奴婢求之不得。”
——眼下僵局,
可不正要一個身份上壓得住的人來做主?宋王勉強算得上宗親,爵位又高,
雖然不是最合適的人選,
也很說得過去了。
這邊一問一答,
于瓔雪因隔得遠,光色又昏暗,委實看不清楚形勢,但是看見蕭阮竟然與琥珀攀談起來,心里就覺得不妙:“他們在搞什么鬼?”
嘉語倒是想頂一句“我怎么知道”,但是秉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原則,死死咬住了沒出口。又過得片刻,蕭阮還沒有走的意思,于瓔雪越發(fā)焦躁,匕首往上推了推,正要喊話,忽見得遠遠一盞燈,朝這邊走過來,于瓔雪手下一重,嘉語知機,尖著嗓子嚷道:“別、別過來!”
那燈果然停住,光影也停住,嘉語和于瓔雪都看得清楚,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蕭阮。
“喲,這是要英雄救美?”于瓔雪貼著嘉語的鬢發(fā),陰陽怪氣地說。刀尖微微往上一挑,嘉語吃痛,被迫仰頭,側(cè)轉(zhuǎn),于瓔雪打量片刻,又嗤笑一聲。嘉語知道她是在笑話她不夠格做這個美人。
她雖然后來又多活了十年,當此情形,竟也忍不住恚怒起來:這事還有完沒完了!換誰來不好,要他出這個頭!
卻聽那人揚聲問:“三娘子可還好?”
“不……好�!奔握Z哆嗦了一下,一個“好”字應得支離破碎。
“里頭那位,”蕭阮停頓了片刻,像是在考慮稱呼,但是終于也沒有找到更合適的措辭,只得含混說道,“琥珀姑姑說,閣下的要求,她很想答應,但是這么晚了,實在怕驚動兩宮,一旦兩宮驚動,事關朝廷顏面,就沒這么好善了了……”
皇帝和太后,不是那么好要挾的。這是于瓔雪一早就知道,只是她也沒有料到,他們商量半天,還是這么個結(jié)果,越發(fā)絕望,手下發(fā)狠,嘉語被逼得再尖叫一聲:“救我!”
小丫頭還真是心狠手辣。蕭阮眉尖一點憂色,墜在不甚明朗的月色里:“我話還沒有說完,閣下何必這么心急?我和琥珀姑姑商量之后,以為要答應閣下的要求,就三娘子,恐怕分量不夠�!�
“那就麻煩殿下給三娘收尸了�!奔握Z被迫說道。
“看,閣下又急了不是,”蕭阮不緊不慢往下說,“我的意思是,三娘子分量不夠,再加一個宋王,差不多就夠了�!�
“什么!”這句話入耳,莫說嘉語,就是于瓔雪,也差點失聲叫了出來。
“三娘子分量不夠,加上我,就夠了�!笔捜钋逦刂貜鸵槐�,于瓔雪這才從驚愕中醒過神來。她也不傻,她知道自己的本事,對上嘉語還要靠個出其不意,對上蕭阮,是半分勝算都沒有。
登時就逼得嘉語叫道:“你找死!”
蕭阮這次卻不做聲了,他放下燈,解下腰間蹀躞帶,就聽得“叮叮當當”一陣佩飾亂響,又有個小宮人上來,手里拿著牛筋索。
于瓔雪都被攪糊涂了,低聲自語道:“他們這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