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四月初七,陸家設(shè)賞春宴。
這時候天還沒有亮。
整塊的水晶鑲成鏡,足足有一人之高,陸靖華站在鏡前,從頭發(fā)絲兒到腳后跟,纖毫畢現(xiàn)。以陸家財力,以陸家子女之多,論理,這面鏡子,是怎么都輪不到她——上頭還有老祖宗呢,依次排下來,一群伯母、嬸娘,連她母親都輪不到。
——莫說這么奢華的鏡子,就是夏日里多用了一塊冰,都怕有人恨不得上來撕了她。
原本連進宮為太后賀壽都輪不到她。這大約就是傳說中的麻雀變鳳凰了吧,陸靖華伸出手指,點一點鏡中自己的眼睛,絲絲的涼意從指尖傳來,讓她想起深宮中的那個少年。
她不知道為什么會是她。原本,她以為自己留在宮中,不過是走個過場,有那么多美人,家世好,才學也好,一個一個,都是琉璃水晶剔透人兒,有句話怎么說,踩到尾巴,頭都會動。
她呢,她什么都不懂,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由人嘲笑她的女紅,由人嘲笑她吹笙雄壯。
——姚佳怡,她想起這個名字,已經(jīng)許久不曾聽身邊人提起,然而這次,她是下了帖子去姚家的。
雖然她不知道為什么會是自己。那晚的兵荒馬亂……她后來聽說,于瓔雪挾持了三娘子,然后宋王。后來坊間傳言不是三娘子是賀蘭氏,但是她知道不是,賀蘭袖一直好好在宮里呆著。
她教了她很多東西,那些她從前都不知道的,人性的幽微,話里藏的話
。
她后來還記得于瓔雪瑩白的面孔,但是那張臉上的五官,已經(jīng)漸漸模糊。她不知道她為什么會挾持三娘子,也私下想過無數(shù)次,到底是不是她——是不是她假傳圣旨,是不是她引她去的式干殿。為什么會找上她?她并不記得宮里的那些日子,她和她,有過多少往來。
事涉深宮秘辛,不能與人多言,也就只與母親透露過一二。剩下的全都積在心口,變成老大一塊沼澤地,日常有夢,夢見自己深陷其中,掙扎,哭喊,圍觀人眾漠然,沒有人伸手救她。
醒來總會驚惶整夜。
她也不記得火起的那個瞬間天子在做什么了,也許是太過倉皇,倉皇到她不能顧及。反正不管她有沒有留意,是驚慌失措還是鎮(zhèn)定自若,最后……太后與皇帝的決定,家族的決定,都不是她能左右。
鎮(zhèn)定自若四個字,讓她想起謝云然,那個從來沒有出過錯,也永遠都不會出錯的人,無論儀容,還是談吐。
三天前,她去看過一次賀蘭袖,雖然祖母是定然不會同意,她還是在母親的掩護下出了門。她說:“我在宮里時候,多得她提點,如今她出了事,我怎么能不去安慰她?”
作者有話要說:
到宋朝之后,夏天里用冰就不是太稀罕了,但是南北朝到隋唐,就還是天子賞賜重臣的奢侈品。
大塊的鏡子,在南北朝可能有了,《迷樓記》里說隋煬帝做了一個鏡樓,咳咳,那個就比較污(我只是想說明一下技術(shù)上是有的,就是奢侈^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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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艷壓群芳
永寧寺講經(jīng)筵上的變故,
她雖然因為備嫁,沒有能夠親眼目睹,但是賀蘭袖與她要好,這些日子,原是時常過來陪她說話的,
突然不來,
便是陸家上下禁言,
也沒有能夠攔得住她心中起疑。
她想象得出當時尷尬,眾目睽睽,
在心上人面前灰頭土臉,
如果是她,沒準她會在地上找個縫鉆進去。
到始平王府,拜見過始平王妃,
剛巧嘉言不在,說是去了鎮(zhèn)國公府,
陸靖華松了口氣,
到賀蘭袖迎出來,才發(fā)現(xiàn)遠沒有她想的那樣凄慘,
雖然外頭都傳言她如何不慧,她卻還是如平常,貞靜安好,
見了面,
許許有感動之色,
說:“我不過是這幾日身上略有不適,
倒叫妹妹掛記了。”
陸靖華執(zhí)她的手,只恨自己嘴笨,說不出什么道理,反倒要賀蘭袖安慰她:“我前兒鬧的笑話,妹妹也聽說了?”
陸靖華點點頭,又趕忙搖頭:“才不是笑話!”
賀蘭袖微微一笑:“我當時所問,確實就是當時所想,誠心求教,雖然大師沒有能夠給我一個答復,但是謝娘子能夠代為回答,我也是喜歡的——朝聞道,夕死可矣,我不敢說追效前賢,這點氣度還有�!�
能有這樣的氣度可不容易,陸靖華想。
從前傳言始平王府的三娘子性情不好,讓人敬而遠之,雖然見面之后,并不如此,但是誰知道呢,也許就是賀蘭袖的不離不棄,才讓三娘子改了孤拐偏僻的性子。天可憐見,如今為了宋王……皇家的賜婚,以三娘子的身份,也許還有抗爭的余地,賀蘭袖一個孤女,能有什么法子?
心里越發(fā)為賀蘭袖打抱不平。
賀蘭袖察言觀色——陸靖華為人有俠氣,好憐貧惜弱,她是知道的——只笑吟吟道:“你好事將近,難得還能出來一趟,日后……可就多有不便了。剛巧,昨兒三娘窗外那株櫻花開了,我們?nèi)タ纯戳T�!�
櫻花花開繁密,幾不見葉,洛陽城里貴人多愛牡丹,但是櫻花也很受歡迎,只是通常所植,或粉或白,嘉語窗前那樹,卻是難得的綠櫻,花開如雪,偏又染了極淺極淺的粉綠,仰頭看時,整個天色都明麗起來。
陸家并非沒有底氣,比起始平王早年落魄,陸家好歹一直架子不倒,只是……陸靖華并沒有得到過這樣的寵愛,哪怕她有皇后之份,也沒有過一個人,將天下的珍寶捧到她面前,任她不屑一顧。
“那時候我和三娘還在平城,”賀蘭袖一面走,一面說,“姨父在洛陽安了家,雖然沒有接我們過來,但是這院子,是一早就置好的,你看這樹,這花,還有屋里擺設(shè),仆婦侍婢,每日灑掃�!�
陸靖華微微側(cè)臉,想,都是為三娘子準備的,花,樹,院子,擺設(shè),仆婦侍婢,她如今是公主了,那賀蘭袖呢?她與她一起長大,情逾骨肉,就活該鞍前馬后,殷勤得像個侍婢?難為她寵辱不驚。
忽然斜地飛出個小丫頭來,一頭撞到陸靖華身上。
陸靖華被撞了個趔趄,賀蘭袖大驚,趕忙扶住。身邊瑞香上前一步,怒聲斥道:“怎么走路的,沒長眼睛?”
小丫頭驚魂未定,也不敢抬眼,只管磕頭不止:“娘子饒命、娘子饒命——”
陸靖華看清楚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小丫頭,瘦骨伶仃,怕得可憐,心道始平王府也沒有虐待下人的名聲,哪里就怕到這個地步了。方要擺手說“罷了”,瑞香已經(jīng)搶先開口:“還不快向陸娘子賠罪!”
“陸娘子?”磕頭不止的小丫頭嘀咕了一聲,十足迷惑,大約是想不明白,自家哪里來的陸娘子。
瑞香趾高氣昂道:“陸娘子可是要做皇后的!”
這等張揚,要換個人說,陸靖華也不會喜歡,但既是賀蘭袖的婢子,先就存了一份好意,想她們主婢在王府處境艱難,難得來個貴客,雖然略有些忘形,但是這個得意既從她而起,也就不覺刺耳了。
那小丫頭反應(yīng)卻奇怪。她飛快地抬頭掃了一眼,像是大大松了口氣,從地上爬起來:“我道是誰,原來是表姑娘�!比珱]了方才的誠惶誠恐,斜著眼睛打量陸靖華,“不是說,皇后姓謝嗎?”
瑞香叉腰要與她分說個明白,賀蘭袖卻只柔聲道:“瑞香,我和陸娘子看完櫻花就要回去了,你先回房備下小食�!�
瑞香怒氣未消,到底福一福身,不情不愿去了。
賀蘭袖這才輕聲細語對小丫頭說:“沒事了,你下去吧�!�
小丫頭哼了一聲:“又哪里來外三道的陸娘子,真把自己當正經(jīng)主子了!”也不行禮,揚長而去。
陸靖華臉色直發(fā)白。賀蘭袖忙安撫道:“小丫頭什么都不懂,聽風就是雨,陸妹妹看在我的份上,莫要往心里去�!�
陸靖華不語,良久,方才嘆了口氣:“太后的話,我也聽說了。”
“太后……”賀蘭袖一時語塞。也許是在懊惱傳言太廣,論理,不該讓她聽都這等話,也有可能是在斟酌用詞,到底顧忌太后身份貴重,最終只道,“都是螻蟻之人亂嚼舌根,妹妹何須在意。”
“不,我聽得真真兒的,祖母和嬸娘閑話,太后是真真的說了這話,母親還為了這個和祖母慪了一場氣,”陸靖華固執(zhí)地說,“太后說,早該定下謝娘子�!笔掷锝g著絲帕,已經(jīng)不成樣子。
這些話,在她心里已經(jīng)藏了好些天,只恨沒人說,也沒地兒說。她還須得硬撐出個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維系表面的喜氣洋洋。尤其不能讓母親察覺,母親原本就很擔心,也很憂慮了。
賀蘭袖靜了一會兒。
大約是以她的聰明靈秀,也有束手無策、無從開解的時候,陸靖華想。然而她到底開了口,她說:“我聽說前朝,有太傅曾問自己的子侄:其實你們有沒有出息,和我什么相干呢,可是為什么,我總希望能夠把你們培養(yǎng)成出色的人才?”
陸靖華睜大了眼睛。
“左右子侄一時都無言,唯有一人,站出來回答說:那就像是芝蘭玉樹,人們總希望能夠生長在自己的庭院里。”賀蘭袖微笑道,“謝娘子當然很好,很出色,可是陸妹妹也毫不遜色,不然,陛下與太后,為什么會選陸妹妹為皇后呢?只是,太后就如南朝的那位太傅一樣,總希望陛下身邊有更多好的小娘子。”
不不不,陸靖華想,他們選我,不過是因為、不過是因為……
“再說了,老人家一時有口無心,陸妹妹就不要多想了�!辟R蘭袖又補充說。其實太后無論如何,都還遠遠稱不上老人家。
賀蘭袖順勢岔開話題,指點給陸靖華看王府中諸般奇花異草,一面說,一面帶她回了房。賀蘭袖沒有單獨的院落,她從前原與嘉語親近,有嘉語開口,始平王也就讓她們姐妹共住一處了。
橫豎四宜居地方寬大。
賀蘭袖屋中擺設(shè)簡單,用色素雅,莫說與嘉語比,就是一般閨秀,也有不及。
陸靖華原是個心無城府的人,這會兒倒又把先前的不快拋開,一心一意為賀蘭袖想,怪不得她一向不請她來府中,想是怕她看了寒酸,會在心里瞧不起她——然而始平王府行事,也實在太上不得臺面了,不說一視同仁,但是好端端的小娘子在府里養(yǎng)著,何至于就吝嗇到這個地步。
到屋中主賓落座。
南燭與瑞香早備好小食、瓜果、飲子。瓜果與飲子也就罷了,不過常見的扶芳飲、江笙飲,桃花飲,瓜果有杏子、李子,梨,那小食卻稀奇,腥甜,柔韌,勁道,是陸靖華生平從未嘗過。
眉目間不由自主露出詫異的神氣。
賀蘭袖笑吟吟解說道:“聽說是年前,�?偷铰尻�,帶來許多海上奇珍。東西也就罷了,炮制卻不容易。偏生底下人費盡功夫炮制出來,三娘還是不喜歡,母親就討來給我了——陸妹妹可吃得慣?”
“三娘子不喜歡么,”陸靖華奇道,“我嘗著味道很好啊,賀蘭姐姐要不要嘗一點?”
賀蘭袖伸手拈一小片,慢慢咽下去,說道:“那是陸妹妹福氣好,我聽說,就是南邊的人,也有一點不能沾的。”
“不能沾?”陸靖華挑了挑眉,迷惑不能解,“南邊不是多水么,我聽說南人會走路就會水,怎么竟不能沾海味?”
“誰知道呢�!辟R蘭袖不在意,飲一小口桃花飲,“聽說是吃了會生疹子,一片一片,就和桃花一樣�!�
“聽姐姐說得,倒像桃花癬,”陸靖華說,“我還以為會中毒呢,就和河豚一樣,不是有種說法,叫拼死吃河豚么�!�
賀蘭袖笑了起來:“要真有毒,我哪兒敢請妹妹你吃啊,未來皇后要在我這兒出了事,我可真真百死莫贖了�!�
未來皇后……鏡子里陸靖華看見自己的面孔,突兀地笑了一聲。她仿佛又聽見小丫頭的嘟囔:“不是說,皇后姓謝么”、“又哪里來外三道的陸娘子”,賀蘭袖說得對,小丫頭知道什么,無非聽風就是雨。
她……陸靖華靜靜地想,她……也想當皇后么,如若不然,何必在太后面前這樣高調(diào)?
“姑娘?”陸靖華在鏡子前已經(jīng)坐了半個時辰了,垂珠忍不住出聲,“姑娘要凈面上妝嗎?”
“好�!标懢溉A這樣回答,她看得清清楚楚,鏡子里自己的面容,眼瞼下的青黑,那是連日來的焦慮與輾轉(zhuǎn)不眠,“豆蔻,你去問問,今兒賞春宴上的東西,都備齊了么?”
過了一刻鐘,豆蔻回來回復:“都備齊了。”
這是陸靖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機會準備這樣盛大的宴席,她是宴上的主人,誰也不能奪去她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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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漸漸就到得齊了。穆蔚秋帶了妹妹過來,然后鄭笑薇。鄭家姐妹有六七人人,李家姐妹也不少。始平王府人丁單薄,嘉語是自寶光寺過來,嘉言與賀蘭袖同車,還帶來了明月的禮物。
另有崔家、盧家的小娘子,謝家女孩兒卻少,只來了謝云然一個。又京兆王、汝南王、宜陽王、潁川王、廣平王、濮陽王家的小娘子,和西河公主、始平公主、晉安公主、濟南公主的女兒,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
嘉語看到崔家來人,一時大喜,拉了謝云然和嘉言介紹說:“這是崔九娘,十二娘。”她沒有細說如何認得千里之外的崔家姐妹,但是這樣鄭重其事的介紹,謝云然與嘉言都是曉事的,自然就熱情起來。
九娘已經(jīng)年滿十六,來京中待嫁;十二娘還是一派天真,只是到了陌生地方,多少拘謹,倒是和嘉言很說得來。嘉語恍惚記起七娘,想到周二與崔九郎的對弈,心里一動,想道,莫非他特意上京來,特意找上崔九郎,是希望能夠得到崔家的接納與認可?如此,也算是上心了。
暮春天氣,蝶舞鶯飛,賞春宴露天設(shè)在園子里,周圍團團的都是花,朝顏纏在欄桿上,萬紫千紅;迎春花突兀地斜逸出來,金光燦燦;薔薇嬌弱,蝴蝶蘭與虞美人并蒂而開,櫻花把樹枝壓得低低的,而遠遠看到湖面,竟然已經(jīng)有了睡蓮的影子。
一眾貴女花枝招展,也如蝴蝶穿花,衣香鬢影,言笑晏晏,唯有嘉言時不時回頭,心神不屬。
崔十二娘奇道:“六娘子在找人么?”
嘉言嘆了口氣,面上許許擔憂之色:“我有個表姐,也是接了貼子的,不知道為什么遲遲沒有來�!�
姚佳怡沒有來的原因,崔家姐妹或不清楚,京中貴人卻都是知道的。
當初以為鐵板釘釘?shù)幕屎�,人前人后何其跋扈,如今尊位易主,還是她最瞧不上的陸靖華,姚佳怡怎么肯來。大抵是派個奴婢,修書推說身體不適罷。大家都這么猜。也就嘉言盼著她。
寒暄過后,陸家姐妹陪同賞花。陸家姐妹這日穿的各色紗裙,樣式仿佛,陸靖華占了正紅,余者粉青黛綠盡有。嘉語看了嘉言一眼,慶幸這個從來都愛紅的妹子,今兒倒是腦子靈光,沒搶了陸靖華的風頭。
嘉言認得嘉語這個眼神,哼一聲:她阿姐總是小瞧她。
崔十二娘低聲與九娘說:“從前在信都不覺得,到洛陽,才知道三娘子果然是個當姐姐的�!�
謝云然聞言莞爾。
眾人說說笑笑,到一樹海棠前,聽陸靖華說:“……是西府海棠。尋常海棠無香,唯有西府海棠,既香且艷,所以列為上品�!北娙硕ň磿r,這一樹海棠,有開得正盛的,也有含苞待放�;òG色如胭脂點點,全開的反而轉(zhuǎn)為粉紅、粉白交織,乍看去,麗如曉天明霞。
正交口稱贊,忽有人面色生異,才要出聲,又強自按住。然而那一點不安,到底傳染開來,一個一個,陸靖華終于察覺,轉(zhuǎn)頭去,就看見姚佳怡,她穿的大紅石榴裙——她原本就容色艷麗,配著大紅,那更是艷色無雙,就連這一樹垂花累累的海棠,都仿佛失了顏色。
更休說陸靖華。原本姿色就有不如,何況撞衫,越發(fā)高下分明。
眼看著一步一步走過來,由遠而近,衣帶被風吹起,飄飄然有若神妃仙子。陸靖華的臉色已經(jīng)蒼白了,陸家其他人臉上也不好看:他們興師動眾、花費重金辦這樣一場賞春宴,可不是為了她姚佳怡艷壓群芳!
嘉言掙脫嘉語的手,直直往前沖去,歡欣叫道:“表姐你來了!”話音未落,腳下一絆,摔倒在地——那可是真五體投地,嘉語痛苦地捂住臉把頭扭向一邊——她怎么會有這么個蠢妹子!
姚佳怡:……
“阿言?”姚佳怡伸手去拉她,嘉言借力,像是想要站起,但是幾次都不能:“我、我腳踝扭到了。”
姚佳怡:……
“要緊么?”姚佳怡問。
“要緊,”嘉言眼睛都不眨,“表姐你扶我下去歇著吧。”
姚佳怡:……
她氣勢洶洶是來砸場子,不是來找個地方歇著的!
遲疑了片刻,說道:“我?guī)湍闳フ胰A陽公主——”
“表姐!”嘉言叫道,“表姐明知道我和阿姐合不來,還把我推給她!”
她摔倒的地方,距離海棠花還有一段距離,所以對話聽得并不分明,就只有風吹過來,夾雜幾個零碎的字,比如“華陽公主”、“合不來”,嘉語的面孔很可疑地扭曲了——特么老子真是萬年背鍋的!
姚佳怡心情也很復雜——她還沒瞎呢,嘉言這一路貼她阿姐貼那么緊,還和她說合不來,要找借口也不必找這么個假到哭的吧!
到底沒奈何,她們倆從小就好,她總不能眼睜睜瞧著她賴在地上起不來。只得招呼身后侍婢:“來,幫我扶阿言起來!”
“表姐!”
“我在!”姚佳怡沒好氣地應(yīng)道。
“陪我——”
“我會陪你去歇著!”姚佳怡扭頭對陸家領(lǐng)路的婢子說,“你瞧,就這么巧,我表妹摔了,我今兒就不能領(lǐng)陸娘子的情參加賞春宴了,你去,幫我同你們主人告?zhèn)罪——翠柳,我們走!”
來時如風,去也如風。海棠花下一干人,齊齊都松了口氣。唯嘉語暗自不快,也不知道嘉言那個傻子摔得重不重——難道就沒有別的聰明一點的法子了么!卻聽謝云然笑道:“令妹倒是個實誠人。”
嘉語嘴角一翹:“那當然!”
姚佳怡制造的小小風波,只過得一刻,又湮沒在歡聲笑語中。
眾人看過海棠,又看牡丹,到日頭漸高,開始困乏,陸家又貼心地在水榭設(shè)下盛宴。
賞花之后是吃花,花可入酒、入茶、入饌,擺在潔白如玉的瓷盤里,光是色澤,已經(jīng)賞心悅目。更何況還有芬芳撲鼻。
一時人人都稱奇,連嘉語都可惜嘉言錯失口福。陸家姐妹更是面有得色。又上數(shù)碟小食,糖漬的青梅,鹽腌的石發(fā),江南來的莼菜、糖蟹,以蝦醬、逐夷佐之,便是以見多識廣著稱的洛陽高門仕女,也不由食指大動。
“這是海魚腸,”又一碟珍饈奉進,大多數(shù)貴女都有些遲疑,陸靖華笑吟吟解說道,“聽說還是漢武時候,征伐東海邊的夷人得到的菜式,極之味美,更有趣的是,南朝有位君主,酷愛蜜漬的海魚腸——”
嘉語還是頭一次聽陸靖華說這么多話,且頗得意趣,心道果然長進了。大約是要做皇后的緣故,周身光彩,大不同于從前。
正想,耳邊“啪嗒”一響。
在座都是高門仕女,飲食節(jié)制,絕無盞碟碰撞之聲,所以猛聽得這么一響,還近在咫尺,嘉語不由心中詫異——她身邊坐的,可是謝云然。
轉(zhuǎn)頭看時,果然是謝云然失箸——以謝云然的禮儀,怎么會發(fā)生這種意外?正待小聲相詢,視線微抬,看見她的臉,又是一驚。謝云然對面的鄭笑薇看得更清楚些,幾欲驚叫出聲,又趕緊捂住嘴。
謝云然見嘉語與鄭笑薇先后失色,已知不妥,才要抬手去摸面孔,卻被嘉語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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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芝蘭玉樹還是謝安謝玄的典故嘻嘻^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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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并非舊疾
嘉語定定神,
謝云然與她們吃的是同樣的食物,如果她中毒,在座所有人,連她在內(nèi),誰也逃不過。
但是……一眼掃過去,
就只有謝云然。
那是盞碟碗筷有問題,
還是舊疾?眼下卻不是問話的地方。如果是中毒,
就該與陸家人通氣,阻止眾人繼續(xù)進食,
同時驗毒,
延請大夫;但是,萬一不是呢、萬一是謝云然舊疾發(fā)作呢?
嘉語感覺得到謝云然被她壓制的手在不安地躁動,以謝云然的自制力,
若非忍無可忍,絕不至于此。
就只有謝云然一個人中招……傷在臉面……嘉語腦子里轉(zhuǎn)得飛快,
她必須做出決斷,
要快!
“陸娘子,”腦子里轉(zhuǎn)過萬水千山,
其實只一個瞬間,陸靖華對海魚腸的介紹剛剛結(jié)束,嘉語接口就道,
“我吃好了,
卻有點困倦,
貴府可有地方,
能容我暫歇一二?”
陸靖華微微一怔,下意識目光卻不是看向嘉語,而是愣愣落到謝云然臉上。這一遲疑,又多三五人看到謝云然的臉。有人手中杯盞跌落,摔得粉碎,有人看向面前佳肴,有人張口欲問。
坐得遠的看不確切,只想道,華陽公主這樣不給陸靖華面子,莫非也是為表姐姚佳怡打抱不平?
謝云然心里驚駭非常,只是被嘉語死死按住,也不敢亂動。
陸靖華猶疑片刻,應(yīng)道:“……有的�!彼貋砘顫婍懥恋穆曇衾铮袷怯惺裁炊读艘幌隆苍S是被謝云然的臉嚇到了。
“垂珠,”陸靖華垂下眼簾,吩咐道,“帶華陽公主去臨水軒,那里近,地方也安靜�!�
垂珠就隨侍在陸靖華身側(cè),自然看到了謝云然,也知道不好,急忙移步到嘉語面前,示意嘉語隨她走。
嘉語起身,一把拽起謝云然:“謝姐姐陪我同去可好?”
謝云然垂頭,臉上、頸上已經(jīng)癢得不堪忍受,連手背也……但是手還是被嘉語死死攥�。骸啊谩!彼荒苓@樣應(yīng)。
“……半夏,你去請城北的許大夫,就說我病了,請他速來�!被杌璩脸谅牭郊握Z的吩咐。這是幫她請大夫了,謝云然恍惚地想,但是……為什么要說是她病了呢。她有些糊涂,竟想不明白。
……腳步逐漸遠去的聲音。
一路走得很匆匆。
謝云然起先是想開口問,到后來,卻只能打點起全部的精神對抗,風,或者是光和影拂過臉龐,那就仿佛是無數(shù)細小的羽毛掃過,每個毛細孔都在躁動。她不得不咬住牙,咬住唇——唯有疼痛能夠消減這可怕的癢意。
也不知道走了有多遠,才聽到嘉語松了口氣:“……到了�!�
到了……哪里?
謝云然疑惑地想。她已經(jīng)睜不開眼睛,被婢子四月與垂珠一左一右扶持,大約是安放到了軟榻之上。
嘉語看了看四月,四月急得面紅耳赤,卻一直默不作聲,任憑她差遣,這時候正握住謝云然的手。謝云然滿面緋紅,已經(jīng)陷入到昏迷中。這養(yǎng)氣功夫,也就謝家婢了,嘉語想。轉(zhuǎn)頭看住帶路的陸家侍婢垂珠。
垂珠在她的注視下有些不安,屈膝問:“公主有什么吩咐?”
嘉語道:“我倒是想吩咐你,可惜你做不了主,去!叫你們家能做主的人過來,我有話說。”她語氣并不激烈,垂珠卻無故聽出一身冷汗,不敢多話,略福一福身,匆匆就去了。
自進門,臨水軒的婢仆就被摒棄在外,嘉語環(huán)視四周,吩咐四月:“你去打溫水來,給你家姑娘擦臉�!�
四月穩(wěn)穩(wěn)應(yīng)一聲,等嘉語過來替她壓住謝云然,這才去了。
水很快打回來,還有陸家給的藻豆。嘉語拈一顆,在鼻子下聞一聞,搖頭道:“就用清水,幫你們姑娘擦擦汗就好。”
四月雖有疑惑,也沒有多問,只遵命而行。謝云然臉上的疹子已經(jīng)慢慢滲出水來,雖然細微,也是看得到的。她一直在昏迷中,皺著眉,隨著四月的細心擦拭,緊皺的眉頭倒又松開不少。
忽聽嘉語問:“……你們姑娘,可有舊疾?”
“沒有!”四月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們姑娘,從未有過這等、這等……”
嘉語點點頭,并不等她說完,又問:“那么你們姑娘,可有什么吃不得的?”
四月仍是搖頭:“奴婢自小服侍姑娘,從來沒有聽說姑娘有什么吃不得的�!�
嘉語便不再追問。
既不是舊疾,那就只剩下中毒了。同樣的菜式、酒水、點心,出事的就只有謝云然,那毒定然不會下在菜肴、酒水、點心當中,那多半是在杯盞碗筷里了。嘉語不知道她們走后,陸靖華如何同其他人解釋。
她手里人手不夠,沒有能夠留下人看住食具,實在大大失策了。
轉(zhuǎn)念又想,事情出在陸家,陸家想要證明自己清白的心,比什么都強烈,又眾目睽睽,倒也未必做得了手腳。
只是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宴會,到底什么人,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行此冒險之事。這得是多大的仇!一旦查明,何止是與謝家結(jié)了死仇,就是陸家、皇家,差點中毒的其余貴女,也必定不肯善罷甘休。
這一念未了,就有腳步由遠而近,垂珠叉手稟報道:“公主殿下,我家夫人來了�!�
來的是陸靖華的母親。那婦人年過三十,膚白,圓臉,略豐腴,神色干練。大約是聽垂珠說過事情始末,進門第一句話是:“謝娘子方才所用食物與食具,已經(jīng)請鄭娘子作陪,從席上取來�!�
好個請鄭娘子作陪!
嘉語心想,鄭笑薇雖然與謝云然沒有特別的交情,鄭、謝兩家卻同是傳承已久的高門,不說同氣連枝,一點香火情總還有,況鄭笑薇又與謝、陸同在宮中患過難,請她做個不偏不倚的中人見證,再合適沒有。
看來陸夫人也是疑心有人下毒。
嘉語點點頭,說道:“那就煩請夫人與我一起等大夫了�!�
過了一刻鐘許大夫才到。
那怪不得他——嘉語到洛陽這一年,統(tǒng)共在家也沒幾日,所以許秋天雖然定期上門給始平王妃把平安脈,卻不認得她。更別說半夏。半夏沒有始平王手帖,能這么快把人請來,已經(jīng)是本事。
許秋天以醫(yī)術(shù)精湛著稱,在洛陽高門里名聲不小,年過五十,仍精神矍鑠,健步如飛。
到了臨水軒,也不寒暄客套,首先就去看病人。
當時就吃了一驚:但見帳中的小娘子面色緋紅,大大小小皰疹密密麻麻,猩紅,暗黃,趨近透明,娟秀的面孔被撐得腫脹,皰疹之間滲出透明偏黃的液體。眼瞼與嘴唇尤甚。如今人在昏迷中尚好,一旦醒來,勢必睜不開眼,也張不開嘴。
以許秋天行醫(yī)經(jīng)驗之豐富,自然見過皰疹,卻沒見過發(fā)作得這樣厲害的。且這皰疹長在別處尤可,發(fā)在臉上,卻是棘手:總不能讓堂堂華陽公主頂一臉的傷疤——那怕是比不治的罪過還大。
可是不治,眼下就有性命之憂!
他這一皺眉,四下里都懸了心。
許秋天瞧了一眼按住謝云然雙手的四月,說道:“小娘子且放手�!�
四月雖然心有不安,仍遵命放手。許秋天連下了四支銀針,兩支在虎口,兩支在經(jīng)渠,謝云然雖然還在昏迷中,面上痛苦之色又因之稍減。
眼看著許秋天松了口氣,陸夫人忙問:“敢問大夫,謝娘子中的什么毒?”
“謝娘子?”許秋天一怔。到底醫(yī)者本分,無論華陽公主,還是謝娘子,總歸都是病人,“這位小娘子不是中毒�!�
陸夫人聞言大喜:既不是中毒,她陸家的責任便可推了大半。床榻邊四月和屏風后嘉語的心卻都沉下去。鄭笑薇知意,握了握她的手。
只聽陸夫人追問:“那……可是舊疾復發(fā)?”
“也并非舊疾�!�
“那是——”陸四夫人也疑惑了。
“想是小娘子沾了什么不該沾的,或者吃了什么不該吃的,引發(fā)了皰疹,”許秋天輕輕放下謝云然的手,說道,“老夫行醫(yī)幾十年,也是頭次見到發(fā)作得這么厲害的�!�
這句話一出,休說嘉語四月鄭笑薇,就是陸夫人,心情也沉重起來。既不是舊疾,雖然也不是中毒,但總歸是在他們陸家出的事。
陸夫人定定神,給侍婢一個眼風。侍婢會意,將謝云然用過的吃食與食具送上來。陸夫人道:“這是謝娘子方才進過的食。方才謝娘子走過的地方,如果許大夫有需要查看,我這就去安排�!�
許大夫不答,仔細檢點過食物與食具,從中挑出幾樣,細細問了四月,方才說道:“怕就是這幾樣了。”
竟然是……果然是……吃食出了問題嗎,陸夫人眼前一陣一陣地發(fā)黑。被挑出來的幾樣,還是陸靖華去過始平王府之后,回家來特意要求添上的海味,異常難找,很是費了番功夫。
不想竟、竟……
但是華陽公主這樣著急,卻不像是假裝;如果是始平王府或者鎮(zhèn)國公府有所謀算,絕不至于此。而謝家婢子也一口咬定,自家娘子從未有過這樣的癥候——想是無心之失?卻哪里就這么巧了,陸夫人心里翻江倒海。
“有人天生體質(zhì),不能碰海味,想必謝娘子就是�!痹S大夫這樣解釋,又道,“貴府園中,左右不過幾樣花草,謝娘子府上,應(yīng)該也不少,只要沒有什么出格的,想必無礙�!鼻浦懛蛉说哪樕�,又補充道:“夫人要不放心,不妨找人帶我這孫兒去看看,他年紀雖小,花草是盡識的�!�
他說的孫兒,是身后背藥箱的童子,不過七八歲,生得一副機靈又淘氣的模樣。陸夫人看他,卻知道中規(guī)中矩行禮:“小子許之才,見過夫人�!彼昙o小,不用避嫌,自然比許秋天方便。
“好孩子,”陸夫人道,“珊瑚,你領(lǐng)小郎君到園子走一遭……”話止于此,目光看向四月,四月起身,略福一福道:“我家姑娘走過的地方,奴婢約莫都還記得,請夫人讓奴婢與珊瑚姐姐同去。”
陸四夫人等的就是這句,當下微微頷首:“去罷�!�
四月向陸夫人行過禮,又轉(zhuǎn)向屏風,福身道:“那我家姑娘,就拜托夫人和華陽公主、鄭娘子了。”
許秋天這才知道,華陽公主果然是在的。
屏風后兩個少女齊齊應(yīng)道:“你放心。”
四月這才同珊瑚,帶了許之才去園子。陸夫人定定神,又問:“既然許大夫已經(jīng)看出癥狀,可有良方?”
許秋天沉吟道:“如果夫人信得過我,我這里可以給小娘子先施針緩解,也能開方子,但是管不管用,卻不好說�!�
這樣一個回復,陸夫人卻又為難,要是她自己的孩子,死馬也要當活馬醫(yī),但是謝云然畢竟是謝家人,施針也就罷了,這藥方,許大夫既然沒有把握,倒是要不要開呢?
屏風后又有少女聲音響起:“請許大夫施針、開藥,請陸夫人著人抓藥、熬藥,去謝府請謝祭酒與夫人前來過來主事�!�
一口氣安排了所有人。
陸夫人眼前一亮,想道:華陽公主倒是想得周全。她之前沒有派人去通知謝家人,想必也是和她一樣,怕事情鬧大了,但是到這個地步,就不能不驚動謝家了。當下道:“請許大夫施針�!�
又一一吩咐下去:“珍珠,你去抓藥,你親自熬藥,莫讓閑雜人等過手�!闭渲轭I(lǐng)命而去;又遣了口齒伶俐的石榴去謝府請人。到全部安排完畢,陸夫人額上竟已見細汗。
許秋天只管凝神下針。
屏風后嘉語也微舒了口氣,人事已盡,剩下的就只有聽天由命。
看陸夫人這小心謹慎唯恐出錯的做派,倒像是無心之失。但她心里總隱隱有個擔憂——萬一不是呢?萬一……是,連四月都不知道謝云然的忌口,照理,這天下就不該有人知道,除了……賀蘭袖。
沒有發(fā)生過的事,四月當然不知道,但是賀蘭是有可能知道的。
嘉語一直沒有記起謝云然后來的命運,她有沒有嫁給崔九郎,過得好不好,膝下有沒有兒女承歡,亂世之后,又是怎樣的光景,都全無印象,也許是她后來無暇顧及,也有可能……是謝云然沒有活那么久。
如果從前謝云然因此而死——以方才癥狀之兇險,如果沒有許大夫及時趕到,謝云然死于此,毫不意外。
只是……賀蘭袖為什么要這樣做——如果當真是她設(shè)計的話。
嘉語知道賀蘭袖心里是有大謀劃的,不然,決不至于因為鄭忱落在她手里就驚而吐血,再加上永寧寺講經(jīng)筵上被逼到詞窮,她記恨于謝云然,不奇怪。
——卻是她害了她。嘉語懊悔地想,若非她鼓動,也許就不會……早該讓謝云然提防她!
但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弱點,卻從何提防起。
忽身邊鄭笑薇柔聲安慰道:“我也聽說許大夫醫(yī)術(shù)高明,謝娘子定然吉人天相,公主莫要太憂心了。”
嘉語轉(zhuǎn)眸看住她,微微一笑,反握住她的手說:“是,謝姐姐不會有事的�!�
又微嘆了口氣,說道:“我只是忽然想起,去年太后生辰,大伙兒都還在,百鳥和鳴,園中鶴舞。”到如今,恍然又如隔世了。她目中懷念之色,縱是鄭笑薇滿腹心事,也忍不住陪她嘆息一聲。
發(fā)生這樣的意外,就算都相信是無心之失,但是作為賞春宴的主人,陸靖華難辭其咎,日后太后很有可能以此為由,拒絕交出六宮的權(quán)力——連區(qū)區(qū)一個賞春宴都辦不好,難道能指望她打理好后宮?
以陸靖華的性情,被太后刁難和嫌惡,自然會更加依賴賀蘭——這還是陸靖華確實是無心之失的情況下。
如果陸靖華是明知可能引發(fā)謝云然的癥候,還搜羅海味上席,那就是天大的把柄,便父母至親,也決不能訴諸于口,那么,她唯一能依賴的,就只有賀蘭——連她的父母兄弟,都須得退至一射之地。
想到這里,嘉語卻猛地記起陸靖華當時的眼神,她喊“陸娘子”的時候,她看的不是她,而是謝云然。心里登時冰涼一片:那定然是有心所為無疑了。
人心啊。
在宮里時候,謝云然對她陸靖華的照顧與回護,絕不比賀蘭少。
陸靖華的怨恨不難猜,無非是太后那句“早該定下謝家娘子”,置她于何地?無非太后至尊,她無能為力;無非有人引導她想,也許謝云然也會貪圖六宮之主的位置。也許……可憐陸夫人,還以為是意外。
嘉語這揣摩與推測的工夫,許秋天施完了針,畢竟年紀上來了,喘了口氣,許之才跟著四月、珊瑚就進了門,同祖父匯報:“園子里都看過了,并沒有什么不妥。”
“那就好。”許秋天點點頭。
陸夫人忙著吩咐左右:“快!給許大夫搬坐具來!”——這會兒她也想明白了,謝云然出事已經(jīng)無可挽回,如今決不能讓她死在這里,事關(guān)女兒的性命前程,這位許大夫就是她的救命草。
“無妨�!痹S秋天卻擺手,“我歇口氣就好�!庇謫玖怂脑逻^來,細細同她交代注意事項,各種忌口,忌風,千萬留心,莫讓謝云然用手亂抓亂撓:“……實在壓不住,就用軟緞子綁住手腕——”
話音未落,外間傳來通報:“謝祭酒謝夫人來了!”
陸夫人長長吐出一口氣,出門迎客——該來的總會來。
嘉語沒有見過謝祭酒,但是上次在永寧寺見過謝夫人。謝夫人氣度高華,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但是這次,雖然步履不亂,環(huán)佩未響,卻分明有了倉皇的氣息,進得屋來,看到女兒第一眼,身形就是一晃。
謝祭酒上扶住她,開口說了一個“你”字,聲音跟著就哽咽了——想必也是看到了。
四月早跪在地上,磕頭道:“奴婢沒看好姑娘,奴婢該死!”
謝禮沉默了片刻,方才說道:“你起來�!蓖R煌#挚聪蛟S秋天,“云娘她——”聲音里微有顫意。
“性命暫且是無憂了。”許秋天這樣說。
他只說暫且,不敢說日后。活到他這把年歲,臉面對一個女子的重要,他是知道的。他雖然之前并沒有見過謝家小娘子。但是如今見了謝家夫妻這般相貌,也猜得出,是怎樣一個美人。
到她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面目全非,會做出怎樣的舉動,實在無法預測。
“多謝�!敝x禮又沉默了片刻方才說道。他知道是這個老人救了他女兒的命。
“大夫!”謝夫人忽然叫了起來,倉皇地,幾乎是絕望,“大夫!我家云娘、云娘的臉——”
許秋天知道她問的是什么,也很想回答他能治好,但是他不能,他只嘆了口氣,抱歉地說:“如果賢伉儷信得過老夫,老夫會盡力而為�!毖韵轮�,并無十全把握,如果信得過他,他盡力,如果信不過,另尋良醫(yī),他也不以為忤。
忽聽得屏風后“咚”地一聲響,鄭笑薇惶急地叫了起來:“公主!公主你怎么了?”
“沒、沒事�!奔握Z扶著墻慢慢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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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初夏天氣
初夏天氣,
洛陽街頭,柳色已經(jīng)悄然由新翠轉(zhuǎn)為濃綠,濃綠的樹蔭下停了一輛翠蓋朱纓八寶車,車上走下來梳雙環(huán)髻的少女,向著車廂微微福身道:“婢子去了�!�
“去吧�!避囍腥说�。
那婢子便領(lǐng)一輛朱漆水車,
往東行百余步,
到一座府邸前,
揮手示意車停,再上前幾步,
舉手叩門,
叩得三五下,便有婦人迎出來,滿面堆笑道:“半夏姑娘來了。”顯見得是常來的。
“福嬸早,
”半夏回禮,“今兒天可真熱�!�
“可不是,
”福嬸笑著應(yīng)和,
“今年熱得早,湖里的花都熱開了……半夏姑娘來得也早,
四月打早起就念叨了�!�
兩人一面說,一面往里走,自有人引水車至冰窖,
卸出車里的冰,
大熱天的,
涼氣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