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謝家府邸不小,
走了有盞茶功夫才見柳暗花明。是個不大的院落,矮矮粉垣,邊角幾支修竹,郁郁青青,游廊曲折,廊外疏疏花木,高的梨樹,矮的芭蕉,蘭花抽出深碧色的葉子,打了粉紅粉白的花苞兒,又有牡丹。
游廊下,牡丹叢中,站了個穿鵝黃衫子的丫頭,正滿懷心事,一眼瞧見半夏,喜道:“半夏來了!”
福嬸領(lǐng)路到這里,便不再進來,微一躬身,退了下去。
四月迎上來,攜半夏的手往院子里走:“我就算著,今兒你也該來了——雖然冰還沒有用完。”
聲音里的感激,并沒有刻意掩飾。
自陸家賞春宴之后,前來探望的人不少,始平王府卻只來過一個賀蘭氏,還是與陸靖華一道來的。華陽公主和六娘子都沒有來過,只每隔三五日,半夏會送冰過來。四月猜,是華陽公主的意思。
華陽公主應該是問過了許大夫,知道姑娘不能見汗。這天是一日熱過一日,不見汗,談何容易。
洛陽的世族大家素有藏冰的傳統(tǒng),但是哪里經(jīng)得起這樣用。家大業(yè)大的,人多,本來分到人頭上也不過這么多,加在茶、飲子里,或者鎮(zhèn)一鎮(zhèn)酸梅湯也就罷了。何況姑娘小輩,就算有余,也是先緊著家中老人,斷沒有全給個小娘子用了的道理。卻不知華陽公主從哪里弄來這么多冰。
興許是宮中賞賜?四月這么想,謝家人也都這么想。畢竟始平王妃深得太后寵愛。只是眾所周知,華陽公主并非王妃親生,也沒有養(yǎng)在王妃膝下。這樣尷尬的關(guān)系,這份情意也就更難得了。
只是……三娘子就真真的從未來探望過呢,四月想,就這么抽不出時間么。
“你家姑娘,情況可好些了?”半夏問。
半夏每次來都會問,四月嘆了口氣,情緒一下子低落下去,沒精打采道:“倒是有好轉(zhuǎn)�!�
有好轉(zhuǎn)有什么用,四月難過地想,她們姑娘從前,說句花容月貌也不為過,如今……那水泡倒是慢慢消了,但是也只是消了水泡罷了。疹子仍一片一片的,緋紅,幾乎看不到肌膚的原色。
因不放心,也請別的大夫來看過,說什么的都有,有搖頭擺手說無能為力,定然會留疤的,也有拍著胸脯保證一劑藥下去就恢復如初的,當場開了方子,謝家卻不敢用——這臉上的事,誰敢冒險?
走投無路,差點沒去張榜求醫(yī)。
最后還是謝禮一錘定音:既然先前用著許大夫的藥有好轉(zhuǎn),那就還是許大夫吧。
許大夫因聽說謝家另請過高明,頗為不快,幾乎要拒絕。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回心轉(zhuǎn)意了,上門也勤勉,連續(xù)半月,每副藥只開一劑,到服用了,觀察過病情,再開一劑,謝家索性要收拾出院落,請許大夫住下,但是被拒絕了。
到五月,病情趨于穩(wěn)定,許大夫才改為每四日上門一次。
“慢慢來,”半夏安慰她,“我家姑娘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不是那么快的。”
“我也知道,”四月仍是嘆了口氣,愁眉緊鎖,“可是我家姑娘她——”
姑娘性情一向都好,她打小就跟著她,也沒受過多少氣,那會兒才多大點人,就知道體諒下面人不容易。真惱了,也就自個兒坐會兒,輕言細語把道理給她們說明白了,該賞賞,該罰罰,她們也服氣。
但是這次——
起初是連許大夫都不見。許大夫也好耐心,只在外等著,等著姑娘自個兒想明白了來給他開門。開的藥苦——聽說有黃連——姑娘倒是不抱怨,只是有時候找她要鏡子。四月哪里敢給她鏡子!
哭過幾場,又砸了好些盞碟碗筷,許大夫只交代,莫讓眼淚沾到疹子。
姑娘眼睛腫了好些天,后來才慢慢平靜下來,性子卻是往孤僻里走了。夫人不放心,想叫姑娘帶了面紗,在園子里走走,但是許大夫說了,多開窗,出門就不必了,一來不能曬太陽,二來春天里到處是花粉,別不留神雪上加霜。
于是鎮(zhèn)日就只呆呆坐著,看幾眼書,寫幾張字,就是四月也能察覺到,她心里,實在是不快活的。雖然沒沖她發(fā)脾氣。有時候四月倒寧肯她像別家主子,把氣都撒她身上,心里也好過一點。
這些事,不便與外人說,但是半夏顯然是知道——當然也許知道的應該是華陽公主——隔三差五會送些小玩意過來,有時是只茶寵,做成兔子形狀,玉雪可愛,據(jù)說滋養(yǎng)得久了,光澤瑩潤,靈氣十足。
有時是只舞胡子,胡人裝扮的小人兒,點頭哈腰,勸人進食。
還有七巧板,九連環(huán),姑娘見了,難得地笑了一下,說:“三娘是把我當小兒哄呢�!�
因著這一笑,夫人和老爺都多吃了半碗飯。
又有難得的刺繡花樣,畫的是洛陽街頭,城墻,街道,鱗次櫛比的屋宇,酒肆,肉鋪,布店,廟宇,行人,有叫賣的小販,騎馬的官吏,坐車的仕女,背篋的僧人,問路的游客,精細異常。
姑娘一見就愛上了,說要把它繡出來。四月又擔心繡花熬眼睛,幸而隔天半夏就送書來了,叫她念給姑娘聽,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俏皮事,姑娘聽的時候,就忘了要繡,繡的時候,就忘了自己的病。
種種……華陽公主真是個周全人,四月想。只是這些都治標不治本,姑娘總有一日,須得面對現(xiàn)實,特別是——
半夏急切問:“你家姑娘最近有不好嗎?”四月才要開口,就聽得一陣吵嚷聲由遠而近——
“崔嬤嬤、崔嬤嬤,這里您進不得!”七嘴八舌,像是府里的丫頭。
“我怎么就進不得了�!甭箺l理,偏又中氣十足。
四月聽到這個聲音,臉色不由一變,匆匆對半夏說:“你且坐,我去去就來——”
一面說,一面起身往外走。
還是遲了一步,這片刻功夫,人竟然已經(jīng)到了院門口�;仡^看時,正對上半夏好奇的眼睛——那是個穿戴十分體面的婦人,被一群婢子追攔堵截,卻是身手靈活,也不知怎么繞的,就繞了進來。
“崔嬤嬤、崔嬤嬤!”跟在后面的大丫頭小丫頭,有的聲音里已經(jīng)帶上了哭腔。
四月上前去,面上一板,喝道:“吵吵嚷嚷的像什么話,也不怕擾了姑娘清凈!”她這一出聲,哭的嚷的叫的一時都住了嘴,只其中一個穿水色紅、看著有些身份的大丫頭沖四月說道:“哪里是我們吵,是崔嬤嬤,非要闖進來�!�
“崔嬤嬤?”四月兩個眼睛一掃,像是到這時候才看到那位穿戴體面的婦人,微微皺眉道,“這就是你們不對了,崔嬤嬤是客,怎么待客的,還不送崔嬤嬤去側(cè)廳,上飲子、果脯,好生招待著!”
參差幾個應聲,一左一右扶住崔嬤嬤的胳膊:“崔嬤嬤請!”
“四月姑娘這是什么意思?”崔嬤嬤卻是冷笑一聲,大力甩開丫頭的轄制——她力氣甚大,當時就甩得兩個丫頭先后趔趄退了幾步,再要上來時,她已經(jīng)上前一步,逼近四月,“我奉命來探望謝娘子,四月姑娘要趕我走?”
四月面沉如水:“崔嬤嬤言重了,只是我家姑娘在病中,不能待客�!�
這個崔嬤嬤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來,之前都有夫人擋著,這老貨在夫人面前也不敢放肆,每次都只放下東西,最多冷嘲熱諷幾句就走了。這次不知怎的,竟讓她闖到這里來,這要萬一讓姑娘聽見了……
只盼著這些丫頭中有機靈的,找了人去通知夫人……
卻聽崔嬤嬤爽朗地笑道:“我可不是來做客的,正是聽說了謝娘子身染惡疾——”
“崔嬤嬤慎言!”四月正要開口打斷她,卻被搶了先。循聲看去,正是半夏。
半夏斥責道:“謝娘子不過偶爾小恙,怎么就說到惡疾了。”休妻七出之條,不順父母,無子,淫,妒,惡疾,多言,竊盜,惡疾列第五,對于一個女子,不是可以輕易出口的評價。
崔嬤嬤笑道:“既只是小恙,怎么就不能探病了?老身雖然只是個奴婢,也是老夫人身邊的奴婢,難道謝家庭訓,就教了謝娘子不尊長輩?”
“你算是哪門子長輩!”四月和半夏心里都涌起這句話,卻終究沒有出口。她說的老夫人,是崔九郎的祖母,老夫人身邊的人,做小輩的,依禮是須得敬著�?墒撬@等做派,卻叫人如何敬得起來。
四月心里焦急不知道為什么夫人還沒有趕到,到底有沒有人去通知夫人。就算夫人趕不到,但凡有個能做主的能來,也好過眼下。半夏卻是在想,要是她們姑娘肯進謝家就好了……
這一念未了,就聽得一個請冷冷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所以,崔老夫人是派了嬤嬤來看我死了沒有?”
是謝云然。
糟了!四月心里暗暗叫苦。
一時所有的目光都往謝云然涌過去,更準確地說,是都集中在她臉上。她自陸家回來之后,一直沒有露過面,一應衣食都只四月過手,所以不僅外人見不到她,就是謝家自家人,也許久沒見了。
流言蜚語,就是皇家也禁不住。高門大族多少家生子,枝枝蔓蔓的親友,理不清扯不斷禁不住的小道消息。都聽說謝娘子毀了容,底下人也不是沒有暗自思量過、揣測過,到底……毀成了什么樣子。
這時候瞧見她一身家常素色衣裳,深色帷帽,從頭一直遮到腳。只從前就裊裊的細腰,如今更瘦得不堪一握。
“姑娘!”四月第一個跑上去,“姑娘怎么出來了,許大夫不是吩咐了說——”
“我要是不出來,這不是又要有人說我謝家不懂待客之道了�!敝x云然冷笑一聲,“不過崔嬤嬤這樣的為客之道,我謝家莫說是做,就是聽,也還頭一次聽到�!�
崔嬤嬤沒想到傳說中知書達理、溫柔可親的謝家娘子,還有這樣伶牙俐齒,得理不饒人的時候,饒是她的面皮,一時也窘脹起來,停了片刻,方才爭辯道:“我家老夫人,也就是掛心娘子的病——”
“所以命崔嬤嬤就算擾了我養(yǎng)病,也要打進我院子里來瞧上一瞧?”謝云然接口問。
“這話怎么說的,”崔嬤嬤知道自己理虧,索性倚老賣老,胡攪蠻纏起來,“謝娘子怎么可以惡意揣度長輩的用心?”
又一句長輩!好一句長輩!她算她哪門子長輩!
謝云然覺得自己心頭的火氣,正蹭蹭蹭地往上沖。雖然四月在她面前,從未透露過半句,但是以她的心細如發(fā),如何看不出母親的憂慮,又如何猜不到,這憂慮背后的緣故。崔家并不擔心她得了病,也不擔心這病可能危及她的性命。她仿佛能看到也能聽到那背后的嘴臉與言語:
“聽說了嗎?”起頭定然有人故作神秘,壓低了聲音問。
“聽說了聽說了�!贝鹪挼娜诵念I(lǐng)神會,“陸家賞春宴嘛,京里有頭有臉的小娘子,幾乎都去全了�!�
“可不是,未來皇后的家宴,誰不想趁這時候結(jié)個善緣,為了這場賞春宴,陸家也費了好大功夫,搜集來奇花異草,一應飲食用具都是難得的,誰知道——”
“想是沒福!”
“正是,這么多小娘子,也都是嬌養(yǎng)的,都沒事!就她一個出了意外,想想都蹊蹺,莫不是——”定然會有人故意賣關(guān)子吊胃口,洛陽高門的交際圈里,謝云然旁聽過無數(shù)這樣的口氣。
“莫不是什么?”追問聲。
回答的人會把聲音壓得更低些,因為并沒有人真心想要得罪謝家,但是語氣里還是會許許泄露他們的興奮:“莫不是早有惡疾?”
然后會有附和聲,恍然大悟聲,又或許還有嘆息:“可惜了崔郎�!�
“聽說——”欲言又止。
“又聽說什么了,快說快說!”
“聽說好好一張臉,可全毀了……”
“喲!”驚叫是少不了的,扼腕頓足,然而那其實是一種暗自慶幸,慶幸事情沒有落到自家頭上,“那可怎生得好……”
三姑六婆的舌頭,長了腳。這些人家里,最為關(guān)切和震動的,自然是崔家,起初也許將信將疑,要打聽到確切消息,總不太難,崔九娘與十二娘都有赴宴,更何況有許大夫每日登門行醫(yī)。
起初或有尊長義正辭嚴:“婚姻結(jié)兩姓之好,謝家無負于禮,我們崔家也不能不講信義,雖然謝娘子出了意外,也還是該依禮迎娶�!�
但是漸漸地,就會有閑話傳出來:“都說謝娘子的臉已經(jīng)沒法看了,九娘、十二娘,你們在場,有沒有看清楚?”
九娘與十二娘也許會沉默,也許會含混應付過去,也許會直言:“當時確實看到謝娘子的臉上長了水泡�!�
“多嗎?”
“……多�!闭嫦嘤肋h是最殘酷的。
“那太可憐了,謝娘子我見過的,是個美人�!焙竦赖娜艘苍S會嘆息。
“這么說,九兄豈不是要娶個丑八怪?”總有些年幼無心的小兒嬉笑,卻一語道破,“九兄才可憐�!�
那也許會引發(fā)一場口角,也許不會,只是一些暗自思量,暗自決心:“找個人去看看吧,如果真如傳聞所言……總不能這樣委屈九郎�!�
“九郎的性子你也知道,就算有長輩做主,難道肯忍氣吞聲受了這個委屈?且不說娶了回來,小兩口不合,謝娘子日子也不好過,只怕到頭來,九郎還是會以惡疾為由休妻。”
“悔婚固然得罪謝家,難道休妻就不得罪了?”這樣說,也不是沒有道理。
所以才有這個態(tài)度強硬的崔嬤嬤,隔三差五,以探病為名欺上門來,使盡百寶要見她。之前該都是母親攔下了吧�?尚�。真正關(guān)心她的人,為了避免她心里難過,寧肯忍著不來見她,而這些人——
左右不過是為了退婚,何至于這樣凌.辱她!
謝云然笑了,隔著帷幕,沒有人能夠看見她的笑容:“……這么說,嬤嬤還真是來探望我?”
“可不是,”崔嬤嬤急于擺脫四月和一干婢子,趕緊高聲應道,“奴婢是奉了老夫人的命令,專程登門來探望謝娘子!”
“那么,”謝云然說,“如今,崔嬤嬤可以回去復命了嗎?”
——她既以探病為名,如今人已經(jīng)看過了,可不是該回去了?
崔嬤嬤卻哪里甘心,她的目光逡巡不定,在謝云然深垂的面紗上——這面紗不揭,她回去怎么復命?
好在謝家這會兒沒人,謝祭酒不在,謝夫人也被引開,就算這府里再有人聞訊而來,也不過就是些下人小輩,以她的身份,都盡數(shù)壓得住的——雖然這個謝娘子看起來有那么一點點不對勁。
崔嬤嬤胸中涌起斗志豪情:“謝娘子這話就不對了�!�
“哪里不對?”
“老夫人吩咐奴婢來探病,如今奴婢雖然見過了小娘子,可還沒探望過小娘子的病呢。”
“你!”四月氣得臉都白了——她這是什么意思、她這是什么意思!她是要逼得姑娘揭了面紗么!這個老虔婆!
“這樣啊,”謝云然卻不動怒,只慢悠悠問,“崔嬤嬤是大夫么?”
這話突兀,崔嬤嬤還在愕然,謝云然已經(jīng)緊接著問:“還是說,崔嬤嬤有祖?zhèn)鞯拿胤�,可以治�。俊?br />
崔嬤嬤回過神來,反擊道:“謝娘子這話偏頗了,難不成這天底下得病的探病的,就都得是大夫,或者都有祖?zhèn)鞯拿胤讲怀�?�?br />
謝云然還是不動怒,只客客氣氣再問:“崔嬤嬤既不是大夫,也沒有祖?zhèn)鞯拿胤�,那么崔嬤嬤如今苦苦相逼,要看我的病,到底有什么好處,莫非崔嬤嬤看我一眼,我就能無藥自愈?”
饒是崔嬤嬤伶牙俐齒,縱橫高門后宅多年,一時也不由語塞。她總不能直言,說崔家不會娶一個毀了容的小娘子,便縱是謝家女吧。那么,就如她所說,她還有什么理由,堅持要看她的臉呢?
謝云然又道:“嬤嬤要看我的病,也不是不可以。”
這話里服軟的意思,崔嬤嬤心弦一松,精神大振——早如此不就好了,小姑娘家家的,脾氣這么大做什么。
卻聽謝云然道:“煩請嬤嬤先回府,取了我的庚帖來�!�
“庚、庚帖?”崔嬤嬤結(jié)結(jié)巴巴地重復。
“嬤嬤取了庚帖來,我就讓嬤嬤看我的病,這要萬一沒法救了,崔嬤嬤就地把庚帖還我,也免了再跑一趟�!敝x云然不疾不徐,侃侃說道,“嬤嬤速去速回,云娘就在這里等著,決不食言!”
“姑娘!”四月又大叫了一聲,驚慌失措地哭,她不知道為什么夫人還沒有得到消息,還沒有趕來。
這是要撕破面皮了,崔嬤嬤卻想。
這天底下的人她見得多了,還從來沒有聽說有哪個未出閣的小娘子這般氣性大的……不不不,不對,就這么個黃毛丫頭,哪里來這樣的膽量,誰給了他這樣的膽量!這是要將我的軍呢,她想,我可不能被她騙了。
于是胸膛一挺,強行道:“這不是小娘子該說的話�!�
話音才了,背后一聲冷笑:“半夏,給我掌嘴!”
作者有話要說:
舞胡子大致就是個不倒翁,據(jù)說是蘭陵王做的小玩意兒,考慮到小周原型和蘭陵王的關(guān)系,惡趣味了一把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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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仗勢欺人
“是,
姑娘!”半夏頭也不回,高高興興應了,上前幾步,對準崔嬤嬤,左右開弓就是兩下。
她是嘉語的貼身丫頭,
在始平王府也是體面的,
并沒有做過粗活,
這兩記耳光,雖然卯足了勁,
也不過讓崔嬤嬤面皮擦紅。
但是崔嬤嬤年近半百,
已經(jīng)多年沒有受過這樣的屈辱了,登時一蹦三尺高,叫道:“反了你!”
“你再說一遍�!�
方才那個聲音又從背后傳來,
聲調(diào)平平,沒有上揚,
也沒有提速,
語氣甚至可以稱得上柔和,但不知怎的,
崔嬤嬤就是一哆嗦。
以她的經(jīng)驗,這時候動怒的,發(fā)火的,
掀桌的,
親自動手的,
都不值一提,
這樣語氣平和,卻讓她感覺到危險——這樣說話的貴人,是會殺人的。只是這聲音這樣稚嫩,讓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娘子。
粉襦黃裙,淺藍紗衣,發(fā)間白玉簪,垂下來一串明珠,顆顆有黃豆大,圓潤剔透,映出少女緊繃的面容,仿若有珠光。黑漆漆的眸子,冷冷看住她——這神情,簡直不像是她這個年歲該有的。
不過就是個小娘子罷了,崔嬤嬤給自己打氣,就算性情乖戾,也就是個稚齡小娘子,能在謝家府邸管謝家事的,自然是謝家的小娘子——謝家的小娘子,憑什么掌她的嘴!必須要在氣勢上把她壓下去!
于是瞪圓了眼睛,說道:“再說一遍又怎樣,我就說,反——”
“掌——嘴!”嘉語再喝了一聲。
半夏想也不想,舉手又要掌摑。她上次是出其不意,這一次崔嬤嬤哪里容她再輕松得手!她雖然養(yǎng)尊處優(yōu)多年,年輕時候也是干過粗活的,這時候一伸手,鉗住半夏手腕就要往里折,忽聽得耳畔怒喝:“大膽!”
也不知道從哪里就出來幾個粗壯婢子,七手八腳按住她。
崔嬤嬤一面死命掙扎,一面叫道:“你們要做什么、你們這是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我、我是清河崔家的人……”
“掌嘴!”嘉語冷冷,又是這兩個字。
半夏揉了揉手腕,上前一步,正正反反、反反正正又是十幾記耳光。她力道雖輕,架不住次數(shù)多,崔嬤嬤整張臉吹氣似的腫了起來——然而對于她來說,最可怕的還不是挨打,而是這挨打背后的東西。
——她簡直記不清楚,已經(jīng)多少年沒人敢這樣下她面子了。就是崔家的老少爺們,夫人小娘子,也都看在老夫人份上對她畢恭畢敬,不想竟在這里陰溝翻船!她真是小瞧了謝家的小娘子!
也不知道挨了多少下,臉都麻了,才終于聽到那個聲音冷冷道:“……好了。”
半夏收手,退到嘉語身邊來。
崔嬤嬤抓住時機大聲喊冤道:“我是你們謝家的客人,你們謝家就是這樣待客的嗎!”
嘉語眉頭一皺,平平又是兩個字:“掌嘴!”
眼看小丫頭又朝她走來,崔嬤嬤驚恐之際,連退幾步。
猛地瞧見謝云然還在臺階上,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幾步就繞到她背后,叫道:“娘子救命!”只要還想進她崔家的門,自然會伸手——而天底下,就沒有不想進崔家的女人。
謝云然唇邊一朵輕笑,掩在面紗之下。
嘉語皺眉,搶在謝云然開口之前說道:“謝娘子要阻止我教訓這個刁奴嗎?”
她不稱“謝姐姐”而直呼“謝娘子”,是有意撇清她們的關(guān)系,謝云然心領(lǐng)她的好意,讓開半步,笑吟吟道:“云娘不敢。”
崔嬤嬤扯住謝云然的衣角哀求:“云、云娘——”
四月忍無可忍,叫道:“我家娘子的名諱是你能叫的!”
她話音方落,半夏已經(jīng)到跟前,正正反反又是十余記耳光。興許是熟練了,或者打得順手,這十余下比之前,力道大了不少。崔嬤嬤沒緩過勁來,硬生生挨了。暈頭轉(zhuǎn)向中,聽得半夏喝問:“知錯了嗎?”
“知……知錯了�!�
“哪里錯了?”半夏并不因此就輕易放過她。
崔嬤嬤哪里知道自己哪里錯了,明明她哪里都沒有錯!她奉命來探病,有錯嗎?謝家百般阻撓,她孤膽闖關(guān),有錯嗎!謝娘子不誠實,不讓她看她的臉,她被迫拿話激她,有錯嗎!她這都是為了完成老夫人的吩咐�。∷@樣忠心又耿直的婢子,全洛陽都找不到第二個!
崔嬤嬤滿心滿腦子都想著只要過了眼前這關(guān),回府之后如何哭訴,如何把這兩個丫頭片子踩到泥里去——她挨了這么多下耳光,不過就要她們跪地求饒,她可真是太宅心仁厚了。
半夏見她不答,重復問:“哪里錯了?”
崔嬤嬤支支吾吾道:“我、我——”
“掌嘴!”
那個惡魔一樣的聲音又一次響起。自她來到這里,仿佛就只會說兩個詞,一個“半夏”,一個“掌嘴”,崔嬤嬤一哆嗦,雙膝發(fā)軟,不知不覺跪了下去:“奴婢知錯了、奴婢是真知錯了!”
“錯在哪里?”半夏又問。
崔嬤嬤固然人老成精,這回卻是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錯,猛地記起之前四月叫的話,應道:“奴婢不該直呼謝娘子名諱。”
惡魔一樣的聲音“嗤”地一笑,半夏隨即罵道:“謝娘子是謝娘子,關(guān)我們姑娘什么事!”
“那、那……”崔嬤嬤是徹底糊涂了,她實在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這對橫空出世的惡魔主婢。思來想去,再沒有別的辦法,也就是謝云然,與他崔家有婚姻之約,算半個自己人。于是勉強轉(zhuǎn)過身子,對著謝云然磕了三個響頭,說道:“謝娘子,奴婢是奉了老夫人的命令……”
“來看我死了沒有�!敝x云然輕輕巧巧接口。
崔嬤嬤話語一滯。這一次,她也再沒有膽氣質(zhì)問謝云然怎么敢惡意揣度長輩了,只老老實實說道:“讓謝娘子誤解,是奴婢不是,但是我家老夫人,確實是打發(fā)奴婢來,探望謝娘子……”
抽個空檔瞅了謝云然一眼,厚實的面紗,也看不到表情,但是謝云然并沒有反駁——有戲!
“……奴婢愚昧,”崔嬤嬤整理措辭,低聲下氣道,“如今實在也不知道自個兒到底犯了什么事,冒犯到貴人。奴婢私心里想著,這里終究是謝娘子的地方,從來都聽說客隨主便,所以……”
“你也知道客隨主便!”四月冷哼一聲。
崔嬤嬤也不在意——她原本就是打算了用這四個字來挑撥的,只是謝云然不發(fā)作,她也只好硬著頭皮說下去:“所以奴婢斗膽懇請謝娘子,幫著奴婢問上一問,就算是死,也讓奴婢……死個明白!”
話至于此,伏地嗚咽不已。
良久,面紗后幽幽一聲嘆息:“……起來罷。”
“謝娘子不發(fā)話,奴婢不敢起�!备鼫蚀_地說,是那個奇怪的少女不松口,她實在不敢貿(mào)然起來,怕迎面又是十幾記耳光——她老臉早不要了。
謝云然看了看嘉語,嘉語面無表情,也不作聲,顯然是都由她處置。
謝云然于是伸手虛扶一把,溫言道:“貴人惱你的緣由,不必問,我知道。嬤嬤請起,進屋里來,咱們有話慢慢說。”
崔嬤嬤聽謝云然口稱“貴人”,心里又是一驚,想道:莫非這少女并非謝家人?
謝云然對四月使了個眼色,四月轉(zhuǎn)身對一干婢子道:“好了好了沒事了,姐姐們都回去吧�!�
一眾婢子雖然很想圍觀,但是謝云然發(fā)了話,也不得不行禮退下。
謝云然又對嘉語招手道:“三娘你過來�!�
三娘……不知道是哪家的三娘子,崔嬤嬤尋思。
嘉語拾級而上。四月殷勤請人進門,眼見得幾人分主賓落座,又悄聲吩咐門外小婢取飲子、水果、小食過來。因知道謝云然請了崔嬤嬤進屋,是有私話要說,便守在門外。
嘉語一直沉著臉不說話。
謝云然反而笑了一笑:“嬤嬤來過幾次,我是知道的,這一向,都辛苦嬤嬤了�!�
崔嬤嬤心里琢磨,這個古怪的三娘現(xiàn)身之前,謝娘子說話可沒這么客氣,這會兒倒是和藹可親了,大約是有所倚仗……也不知道這個三娘到底什么來頭,也不敢去看,趕緊起身道:“是奴婢分內(nèi)事,謝娘子言重了……”
“不重不重,”謝云然笑吟吟地說,“我這里,還要勞煩嬤嬤再跑一趟。”
再跑一趟?崔嬤嬤心里警鈴大作:“謝娘子的話,奴婢就不懂……”
謝云然看到她迅速收回的視線,如同受了驚的獸,不由微笑道:“嬤嬤不是想知道,哪里得罪三娘了么?”
崔嬤嬤道:“正是,奴婢實在不知道哪里冒犯了……貴人�!�
“崔嬤嬤幫我跑了這趟腿,咱們今兒的事,就算是一筆勾銷�!敝x云然道,“三娘,你說是也不是?”
嘉語冷冷道:“都姐姐做主�!�
謝云然三番四次呼她“三娘”,她也不好再強拒人千里之外,只是余怒未消,不肯給個好臉色——也剛好給謝云然狐假虎威的機會。
“這就對了,”謝云然像是絲毫都不記恨之前崔嬤嬤無禮,拊掌道,“這么著,崔嬤嬤可愿意?”
崔嬤嬤小心翼翼又看了嘉語一眼,終究不甘心,小心翼翼問:“敢問貴人姓氏?”——不敢問名,問個姓總可以吧,回頭再慢慢打聽是哪家的三娘子。
嘉語陰沉沉地,張口道:“掌——”
話沒完,崔嬤嬤就覺得自己臉上又火辣辣地燒了起來。幸而——
“三娘看我的面子!”謝云然及時開口,截住了她,“都看我的面子,就饒過嬤嬤這回——嬤嬤也真是,三娘的姓氏,哪里是你可以問的�!�
崔嬤嬤心里那個氣啊,差點一口氣沒上來——自她跟老夫人嫁進崔家,就再沒人敢在她面前說這個話!這到底是天上的仙子呢,還是西邊來的神佛,連問都不配問,難不成她還是天家的公主?
就是公主,也沒這么輕狂!
想到這里,崔嬤嬤忍不住多看了嘉語兩眼。公主她也是見過的,崔家也不是沒娶過公主,說起來,這小娘子雖然容色不見得有多出眾,倒確確實實是長了元家人的眉目——莫非當真是個公主?
也不知道是哪個公主。隱約聽說過如今圣上的姐妹都還年幼……多半是個野路子,崔嬤嬤這樣想,心里倒也知道,不管野路子正路子,既然是公主,就不是她能得罪得起,除非機緣巧合……
她滿懷了恨意,但是見謝云然開了口,嘉語沒有吐出最后一個字,半夏也退回了她身后,心里到底松了口氣,擠出笑容道:“謝娘子教訓得是�!�
“我不是教訓嬤嬤,”謝云然道,“我是有求于嬤嬤�!�
“當不起謝娘子這個“求”字,”崔嬤嬤這會兒是徹底老實了,誠誠懇懇說道,“論理,奴婢也不敢與謝娘子討價還價,只是奴婢怕自個兒能力有限,完不成娘子囑托,到時候誤事,反而不美�!�
嘉語冷哼一聲。
謝云然安撫她道:“三娘莫急,嬤嬤也不必害怕,我既然求到嬤嬤頭上,那必然是嬤嬤能做到的。”
崔嬤嬤被嘉語那一聲哼得滿心惴惴,不得不應道:“謝娘子請講�!�
“我想請崔嬤嬤幫我把庚帖要回來�!�
“什么?!”驚到的不僅僅是崔嬤嬤,連嘉語一時也收不住,露出詫異的神情:她之前之所以呼“謝娘子”,而叫“謝姐姐”,就是為了避免給崔嬤嬤一個“為謝娘子出氣”的印象,免得她日后不好做人。
畢竟她還是要嫁到崔家去。卻不想——
“煩請崔嬤嬤幫我把庚帖要回來,”謝云然微笑道,“我相信,崔嬤嬤是能做到的�!�
崔嬤嬤心里犯了難。她原本確實是為此而來,只要讓她看到謝云然的臉,只要謝云然的臉果然毀了,她自然責無旁貸會把消息帶回去,勸說老夫人退婚,但是如今……卻不能這么做了。
這個奇奇怪怪的三娘子顯然與謝云然交好,雖然嘴上說掌她嘴是因為她冒犯她,但是實際上,恐怕還是在為謝云然打抱不平。如果她敢這樣大刺刺把謝云然毀容的消息傳出去——她估摸著謝云然應該是毀了容,不然不至于如此深居簡出,死活不肯見她——恐怕她今兒就得橫著出門了。
崔嬤嬤在深宅大院混跡多年,自然知道這些貴人殺人不見血的手段,尤其這個三娘子,怎么看都不是善茬。
但是要怎樣才能找到一個完美的退婚借口呢?崔嬤嬤實在發(fā)愁。
婚姻大事,從來都不是馬虎的,謝云然與崔九郎的訂親,自然算過八字,合過庚帖,按說要退婚,總須得一方有過。如果謝云然不能有過,難不成讓自家九郎背這個黑鍋?那還得有人信啊——賞春宴上看到謝云然臉上不妥的人可不止一個兩個。
那還得說服崔家人哪——總不可能讓九郎為了她這么個半截子入土的下人背黑鍋吧。
難啊。
“我知道嬤嬤定然會有辦法的�!敝x云然道,“不然,也不會三番四次上門求見了�!�
崔嬤嬤:……
崔嬤嬤嘆了口氣:“實在不是奴婢不肯,實在是——”
“我長到這么大,”嘉語忽然開了口,平平淡淡,一絲兒波瀾都沒有的語氣,“也還是今兒,頭一遭,被人指著臉一口一個“我我我”的,這事兒,我得回家說給阿爺阿娘聽去!”
“也不怪三娘著惱,”謝云然補刀,“嬤嬤也瞧見了,方才這里外外好些婢子呢,人多嘴雜的,連我也怕,怕有個管不住,讓外頭人聽見了,也不知道是說三娘跟底下人不尊重,所以被蹬鼻子上臉呢,還是說崔家治家無方……”
崔嬤嬤:……
——合著統(tǒng)共就沒她們謝家什么事!
——這是蘿卜棒子一起來啊。
門外傳來敲門聲:“姑娘!”
“進來。”謝云然不以為意。
四月送了蔬果、飲子和小食進來,一一布在案上,謝云然面前的是清水,然后躬身退了出去。從容得就像是方才的對話,她一個字都沒有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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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你猜,這老貨回去會怎么做。”
該說的都說了。四月領(lǐng)了崔嬤嬤退下,送她出府。閨門掩合,翠竹的影子映在紗門上,疏疏綺麗如畫。
謝云然親手給嘉語倒一盞飲子。
嘉語還頭一回聽謝云然這樣說話,像是……有幾分輕佻,全然不是從前的溫柔敦厚。想是歷經(jīng)大變之后,人的性情,多少有變——就如同她從前。
她心里難過,但是想起方才崔嬤嬤如喪考妣的表情,也忍不住笑一笑,卻搖頭:“我可想不出來。”
這后宅里的手段,真真不是她的強項,她也就是仗著身份唬人罷了。
“三娘果然是個不懂的,”謝云然嘆了口氣,悠然道,“要是我,回到崔家,首先定然會去回復老夫人,就說謝娘子并無大礙,只是家里一向養(yǎng)得嬌弱,因了暑氣將至,躺了幾日,不喜見人�!�
嘉語喝了一小口酪漿,略酸,好奇問:“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請我爺娘過去,商議婚期。多半會在今年秋,或者明年春,應該是明年春�!敝x云然懶懶地說,“接著崔家上下就忙起來,畢竟成親大事么,這一忙,就會亂——饒是清河崔家這樣的高門,也是會亂的,就算原本不亂,崔嬤嬤也會讓它亂起來�!�
說到這里停了一停,看住嘉語笑道:“三娘再猜猜,崔嬤嬤來看我的病,為什么肯這樣賣力?”
論理,就算是老夫人吩咐,既然謝家上下嚴陣以待,三番兩次碰壁,崔嬤嬤原可就此回稟,讓崔家老夫人使別的手段——最簡單莫過于買通許大夫或者許大夫身邊的人。
但是崔嬤嬤竟然舍易取難,過五關(guān)斬六將,一路殺到這里來,確實古怪。
嘉語略想一想,說道:“莫不是崔嬤嬤的兒子或者女兒,有在崔九郎或者崔九郎的爺娘跟前服侍?”
謝云然笑道:“三娘子肯用心的時候,倒也不笨。”
嘉語:……
“你猜得不錯,崔嬤嬤有個孫女兒,喚作如意,在崔九郎屋里,很是得寵,聽說是過了明路,只待我進門,就要領(lǐng)到跟前來。”
嘉語“啊”了一聲——她從前雖然嫁得不如意,有個蘇卿染如鯁在喉,但除此之外,倒沒有別的姬妾、婢子來礙眼,如此說來,蕭阮還算潔身自好,不過也許是眼界太高的緣故。
“很奇怪嗎?”謝云然笑了一聲,全無歡欣之意,“我既然和他訂了親,他家屋里的事,自然會打聽清楚。這天底下就沒有不透風的墻。而這天底下做父母的,無論至尊還是乞兒,對兒孫的心,都是一樣的。”
嘉語嘆了口氣,她不知道她怎么打聽到的。她當初那樣迷戀蕭阮,可連蘇卿染這么個未婚妻都沒打聽到,真真失敗至極,活該她冤死。
“為了孫女兒,崔嬤嬤自然肯下死力,我毀了容,她未嘗不歡喜。一個毀了容的妻子,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得到夫君歡心的——這并不是我妄自菲薄�!敝x云然略抬手,終究沒有摸到臉上去,只慢慢按下,按在案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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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琉璃易碎
謝云然輕輕地說:“人生于世,
如我,家境殷實,父母恩愛,姐妹和睦,
兄弟有才能,在天下女子中,算是一等一的好運道了。我能詩,
能繡,
能書,
能畫,
能歌,
能舞,善騎射,懂音律,
但凡高門女子該會的才藝,不說精通,也不弱于人,
但即便如此,
傷了這張臉,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就連一個無知村婦也都不如了。”
嘉語心里黯然。她之前也猜,謝云然的臉怕是沒有完全復原——怕是連完全復原的希望都不大。她努力想要找到合適的例子勸慰她,
譬如傳說中的嫫母、鐘無艷,
貌丑,
而德配君王,但是以謝云然的見識,怎么會不明白,傳說只是傳說,何況她想要的,難道是一個“德配君王”?
食色性也,世人淺薄,她當初愛上蕭阮難道不因為他容色出眾?
反而謝云然笑道:“三娘不必嘆氣,我是已經(jīng)想明白了,不然也不會逼崔嬤嬤回府取庚帖——你當她不愿意么?不,她可愿意得很�!�
嘉語“咦”了一聲,不解道:“謝姐姐不是說——”
“起先,崔嬤嬤會欣喜我毀了容,但是多想幾次就喜不起來了,一個性情不好的主母會怎么折騰夫君的屋里人,崔嬤嬤是過來人,她是知道的,所以即便沒有我逼她,她也會想方設法毀掉這門親事。”
嘉語略點點頭。
皮囊如此重要,歷經(jīng)毀容之痛的人,少有不性情大變;清河崔與陳郡謝門第相當,崔九郎家世壓不住謝云然,手段、見識更不用說。何況后宅從來都是主婦做主,他屋里的人,要打要殺,都只能由得謝云然。
所以崔嬤嬤定然是想要退婚的,區(qū)別只在于退婚的理由。毀容是惡疾,謝云然不想背這個名聲,連累家中姐妹。
“等崔家忙亂起來,”謝云然繼續(xù)道,“如意的機會就到了……只要如意有了身孕,我父親就會上門退婚。退過婚的崔九郎,要再找別家姑娘,想必門第會低于我,這對于如意,也是好事�!�
如果崔九郎果然一面結(jié)親,一面得了庶子,謝禮因此不滿,做主為愛女退親,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除非短時間之內(nèi)別有奇遇——譬如仕途上的飛黃騰達,不然崔九郎再說親,免不了要低一個檔次。家世略低的女子,在崔家強硬不起來。有崔九郎的寵愛,如意就可以橫著走——所以崔嬤嬤定然會滿意這個結(jié)果。
“可是崔九郎……難道不會責怪如意嗎?”嘉語問。謝云然這樣的才貌、家世,就是洛陽,也難找的。
“崔九郎,”謝云然淡淡地說,“三娘也見過,是個求全責備的人。即便崔嬤嬤回去,打包票說我容貌未毀,他也未必盡信,就算是信了,毀容的陰影,也會一直壓在他心里。能夠被退親,我想他求之不得�!�
如此,三方都滿意。
嘉語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后宅里的廝殺,她還是見識太少。她心里堵得慌——謝云然越是從容,她心里越堵得慌,如果永寧寺里她沒攛掇她出頭,就不會引來賀蘭袖的報復,就不會有今日。
雖然作惡的是賀蘭。心里也還是堵,為了掩飾這種情緒,嘉語從盤中揀了杏子來吃,這時節(jié)杏子堪堪才熟,顏色嬌艷好看,入口卻是酸澀�?傔覺得有哪里不對,她默默地想,默默把酸杏子咽下去。
猛聽得謝云然道:“還沒謝過三娘為我撐腰。”
“應該的,”嘉語道,“謝姐姐不必與我客氣。”
“我并不是與你客氣——”話到這里,戛然而止。門開了,謝夫人站在門檻外,手扶住門框,叫道:“云娘!”
聲音嚴厲。
謝云然并不慌張,起身相迎:“阿娘進來坐。”
謝夫人長出口氣,沒有理她,卻是對嘉語擠出一個笑容:“公主�!�
嘉語忙起身行禮:“夫人叫我三娘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