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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然而——

    她又不是圣人。

    嘉言卻翻身坐起,正色道:“……是因?yàn)橐矎钠匠莵砻�?�?br />
    嘉語:……

    嘉言自顧自說道:“我就常常想起阿姐才來洛陽時候,那時候阿姐不懂規(guī)矩,不會看人眼色,總把人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一言不合就拂袖而去,我那時候最怕的就是阿娘叮囑我看住阿姐了……阿姐哪里是我看得住的!”

    嘉語:……

    嘉語啼笑皆非:“阿言你風(fēng)魔了�!倍际切┡f事,何必提來?難不成這會兒還要與她算賬?

    嘉言卻轉(zhuǎn)了眼眸,看向窗外,窗外天光熱烈:“如今想來,卻只覺得后悔�!�

    “后悔?”

    “后悔那時候沒多照看著阿姐一些。”嘉言道,“如今阿姐哪里還需要我提點(diǎn)……”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嘉語怔了怔,她倒不知道嘉言會有這樣的心事。初初活轉(zhuǎn)過來時候,她是想過要好好教訓(xùn)這個妹子,然而后來——后來,是什么時候轉(zhuǎn)了心思?大概就是寶光寺里,她沖綁匪喊“放開她”的時候吧。

    或者是更早,她說“她是冒充的”,天真要近乎愚蠢,卻是指著能把她摘出去——后來每每想起,都能笑出眼淚來。

    真的,她妹子就是這么個蠢貨,當(dāng)初對她是這樣,對姚佳怡是這樣,如今對嘉穎姐妹也是這樣,嘉語嘆了口氣——真是便宜了她們。

    嘉語道:“那你打算如何與鄭侍中說?”

    聽到嘉語口氣里的松動,嘉言精神一振,說道:“自然是進(jìn)宮去——”

    “為什么不先試試和鄭娘子聯(lián)系呢?”嘉語說。

    “鄭娘子?”

    “鄭家二娘子。”

    .................

    很多年以后嘉言有時候還會想起這個夏天,她在洛陽的最后一個夏天,她的兄長成親了,她的姐姐即將出閣,小弟昭恂還在牙牙學(xué)語……那個夏天長得離譜,光亮堂堂地照在地面上,照著每一個人。

    她不知道她的堂姐元嘉穎是怎樣一個人,那時候。

    然而時間過去得越久,她卻生出別的懷疑來,她那時候這么天真,又看清楚過哪一個,她是看清楚了她的母親,還是看明白了她的姐姐?人心繁雜,而那時候她的整個世界都明朗如夏日。

    同樣的夏日,在洛陽,也在朔州,洛陽如何如詩畫繽紛,朔州就如何如沙漠荒涼。

    朔州的月光清涼,敷在肌膚上。沒入軍營兩月有余。兩個月,六十天,這要安坐在洛陽城里,不過閑話幾日的功夫,然而在這地獄一樣的地方……兩個月,賀蘭袖覺得自己老了整整二十年!

    周樂并沒有苛待她——至少在周樂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里沒有。但是人和人的標(biāo)準(zhǔn)是不一樣的,和周樂這種吃糠咽菜都能過日子的人……大多數(shù)人都沒法比,何況她賀蘭袖。也就三娘忍得了他,賀蘭袖暗地里不是沒有吐過槽。

    吐槽歸吐槽,她眼下是不忍也得忍。她不是莽撞的人,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比如周樂暫時沒有殺她祭旗的念頭——她從來都習(xí)慣于謀定而后動,打探好地形抓住機(jī)會逃出去這種計劃從來不在她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那需要極強(qiáng)悍的體力、毅力和野外生存能力,那對她要求太高了。

    沒有外援,她就是走斷了腿,爬都爬不出朔州。

    但是所謂謀略,很大程度上需要有人配合。

    而她能接觸到的人——總共就兩個,一個送飯的啞童,一個周樂。能說服周樂放她走當(dāng)然是最好,但是連賀蘭袖自己也沒有這個信心:她猜不透這個人,她不知道周樂打算怎么處置她。

    更直接一點(diǎn),她不明白為什么周樂還沒有殺了她。

    他不是對三娘言聽計從嗎,不是三娘命他殺了她嗎,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當(dāng)然,那并不說明她想死。

    她只是困惑于這個軍漢的想法。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逃出去,也就無時無刻不在揣度這些能夠主宰、哪怕只是左右她性命的人。她清算自己手頭的籌碼,從前的事,不知道三娘透露了多少給他。

    難道這世上,當(dāng)真有人不好奇自己的未來?

    還是說,他早已經(jīng)知曉自己的未來?

    她不知道,反反復(fù)復(fù)的計算與揣測中,她的信心損失殆盡。她漸漸回歸到從前——從前,她還沒有成為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的人生贏家之前的狀態(tài),她患得患失,她如履薄冰,她殫精竭慮。

    還有什么能夠打動這個人?

    名利、富貴?笑話!有什么是她能給而三娘不能給?

    賀蘭袖悲哀地發(fā)現(xiàn),她從前所有的,能夠在貴人中縱橫捭闔、打動人心的東西,都是必須在那個位置上,或者是始平王的甥女,或者是元祎欽的皇后,或者是蕭阮的女人……她須得先有,而后方才有“給”的機(jī)會。

    她眼下一無所有,除了這三寸不爛。

    而周樂……看起來就像是山野里的獵豹,警覺,兇狠,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他并不十分懂得人類的語言。

    賀蘭袖嘆了口氣,門吱呀一聲開了。

    月光登時被驅(qū)散。

    賀蘭袖不由自主把衣服拉起遮住胸口——就聽得“噗嗤”一笑:“賀蘭娘子這會兒竟不是在算計著用美人計么?”

    賀蘭袖:……

    她知道自己是個美人,不過這貨有沒有審美眼光就很難說了——她也不想再拋媚眼給瞎子看了。

    只低頭不說話,話越多,把柄越多,她不傻。然后就聽得“咔擦”一聲,緊接著“咔擦”、“咔擦”好幾聲,斗室里充滿了桃子的芬芳——那想必是只甜美多汁的桃子,賀蘭袖舔了舔干涸的唇。

    “我有話要問你�!敝軜氛f。

    來了!賀蘭袖心里一喜。

    “別忙著高興,”周樂席地而坐,又“咔擦”咬了口桃子,口齒不甚清晰地道,“聽說我得了個王妃,這些天兄弟們來問的不少,賀蘭娘子是知道我的,我這些天好吃好喝地養(yǎng)著你,著實(shí)花費(fèi)不少。”

    賀蘭袖:……

    這叫好吃好喝!

    一瞬間賀蘭袖是真生了與他造反的心。

    “你要能哄得我高興,一筆勾銷也就罷了,”周樂絲毫不在意她噴火的眼神,笑嘻嘻往下說道,“要不高興呢,我這里也有兩個選擇,一是在兄弟中挑個最丑的進(jìn)來陪你�!�

    賀蘭袖:……

    “要說起我這個兄弟啊……”周樂打了個飽嗝,“我保證賀蘭娘子上輩子都沒見過這么丑的……”

    賀蘭袖:……

    “另外一個選擇呢?”賀蘭袖盡量保持住聲線的穩(wěn)定。

    “問得好,”周樂嘻嘻一笑,“我兄弟多,想拜見王妃殿下的也多,算……十個錢一次吧,也能收回賀蘭娘子吃喝的本錢了。”

    賀蘭袖:……

    “將軍想知道什么?”

    周樂“咔擦”、“咔擦”又吃起了桃子。

    賀蘭袖:……

    她真想抬頭看一下,這貨手里的桃子到底有多大,經(jīng)得住他吃個沒完!

    “咔擦”聲在屋子里回蕩了好一會兒,周樂擦了擦嘴角,冷不丁爆出一句:“以賀蘭娘子所知,這場動亂,持續(xù)了有多久?”

    果然——

    這個問題在賀蘭袖意料之中。她琢磨了這么多天,想來周樂留著她不殺,還是為了這個——從來打仗就沒有一帆風(fēng)順的,不然古人也不會在戰(zhàn)前卜筮吉兇,求助于鬼神了。何況他這還是造反。

    然而她并不敢說謊。

    她很難判斷出今日周樂要問的問題里有多少是陷阱,有多少是真有疑問——但是他方才的威脅,絕不僅僅是個威脅。當(dāng)下應(yīng)道:“好教將軍知,我不過是個深閨小女子,朔州不是洛陽,朔州這里的動亂起于何時,終于何時,我并不知道確切的日子,不過大致算來,總有個一兩年�!�

    “后來……是始平王帶兵來了?”周樂“咔擦”又咬了口桃子,漫不經(jīng)心地問。

    “是�!辟R蘭袖毫不猶豫地道。

    “我殺了杜洛周?”

    “誰?”

    “賀蘭娘子,”周樂多看了賀蘭袖一眼,笑容可掬,“好教娘子知,我問話從來不說第二遍�!�

    “是……”賀蘭袖忍氣吞聲道,“杜……將軍說的莫非是柔玄鎮(zhèn)鎮(zhèn)將杜將軍?”

    周樂不說話。

    賀蘭袖搖頭道:“杜將軍死于戰(zhàn)亂�!�

    周樂惡狠狠再咬了兩口桃子,忽然“哈”地笑了一聲:“賀蘭娘子可會說話,這亂世兵匪,不死于戰(zhàn)亂,難不成還老死在床上?”

    賀蘭袖沉著道:“將軍要這樣想,我也沒有辦法——我姨父也是百戰(zhàn)之人,卻不曾死在戰(zhàn)場上�!�

    “哦,”周樂興致勃勃問,“誰殺了始平王?”

    賀蘭袖嘴角抽了一下,唇齒之間迸出兩個字:“圣人�!�

    周樂:……

    周樂從關(guān)押賀蘭袖的屋子里出來,天熱,熱得手心里背心里都是汗,他相信賀蘭袖不敢騙他——至少在取得他信任之前不敢。

    如果——

    如果是這樣——

    周樂背抵著墻,墻面冰涼,月光冰涼,他仰著面孔,悲喜交加。

    “郎君!”劉桃枝的聲音喚醒了他。

    周樂側(cè)目過去。

    “人已經(jīng)到齊了。”劉桃枝說。

    周樂搖了搖頭:“叫他們各自回營,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時機(jī)未到。”

    “是,郎君�!眲⑻抑Σ⒉粏枮槭裁�,他從來不問為什么,但凡周樂的話,他都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不問緣由,不問對錯。

    .................

    正始六年七月二十七日丑時末,周樂在暗夜里驚起,劉桃枝站在床前,他咽了一口唾沫,人鎮(zhèn)定下來。

    問:“事發(fā)了?”

    劉桃枝點(diǎn)了點(diǎn)頭。

    周樂略一沉吟,報了幾個名字,沒有更多的話,劉桃枝領(lǐng)命去了。

    寅時一刻,十八騎集齊,皆一人雙馬,暗夜里,沉默如剪影。周樂的目光掃過這些人,這些……對他不離不棄的人。唯有他自己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為人上位者可以沒有謀略,但是不可以沒有決斷;可以決斷錯誤,但是絕不能出爾反爾,反復(fù)無常,哪怕事出有因——這是后來他聽嘉語讀三國志魏武王遠(yuǎn)征漢中,進(jìn)退失據(jù)時候說的話,源出于此。

    而這時候他只說了一個字:“走!”

    三十八騎踏在柔軟而茂盛的草地上,夜露沒過馬蹄,悄無聲息的奔騰,夜色和草原都在身后褪去。

    .................

    史書并沒有濃墨重彩地渲染過周樂的這次逃亡,但是嘉語記得。那是四月,春汛,暴雨。他后來與她說,雨下得無邊無際,草原大得無邊無際,他幾乎疑心他永遠(yuǎn)都跑不出去了——像夢魘一樣。

    “……馬蹄不斷地陷進(jìn)泥里去,雨打在臉上,像鞭子在抽……他們追上來了�!彼f,“我聽著馬蹄聲,就這么聽著,等到足夠的近,方才起身回射,箭不能走空,因?yàn)榧龎乩锏募�,就快用完了�!?br />
    “如果用完了……那怎么辦?”嘉語記得自己當(dāng)時這樣問,未免帶了三分天真,然而她總想知道,生死之際,會不會有人做別的選擇。

    “用完了,”周樂微微一笑,“公主就見不到下官了。”

    嘉語:……

    嘉語夢見這些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年之后,始平王府,四宜居,錦帳重簾,太后寵愛王妃,王妃不敢怠慢繼女,一入夏屋里就放冰鎮(zhèn)著,不知道為什么還一頭一臉的汗,像在悶熱的雨天逃亡。

    “薄荷、薄荷!”嘉語叫了起來,“掌燈!”

    “姑娘…….”薄荷揉著眼睛道,“墨好了。”她是不明白,這大半夜的,不知道姑娘怎么又睡不安穩(wěn)了,尋常人家姑娘睡不安穩(wěn),興許叫碗安神湯,她家姑娘偏不——這半夜三更的,又寫寫畫畫。

    那卻是一張?zhí)樱朕o異常附庸風(fēng)雅,無非是“聞君擅櫻桃仙釀,雖炎夏不能消解仰慕,欲登門求飲……....”

    落款卻落的謝云然。

    “姑娘?”薄荷不明所以,“要送去明曜堂嗎?”明曜堂是昭熙婚后所居。

    嘉語卻舒了口氣,搖頭道:“不必了,明兒我自個兒送過去�!�

    天亮還早,在距離她千里萬里的地方,有人奔逃在暗夜里,這晚沒有雨,沒有泥濘,沒有追兵,就只有星光朗朗,照著他的路。

    然而逃亡的路總是漫長的。不知不覺,長夜將盡,周樂抬頭看了看天光,招呼眾人下馬暫歇,喝口水,用點(diǎn)干糧。劉桃枝耳尖一動,周樂偏頭看了他一眼,劉桃枝道:“東南方向有事�!�

    “我去看看�!敝軜氛f。

    作者有話要說:

    造反很難一帆風(fēng)順……

    曹操和劉備,早年都輾轉(zhuǎn)過好幾家,曹操早年在何進(jìn)手下當(dāng)校尉,打過黃巾,后來給袁紹當(dāng)小弟,打過徐州;直到袁紹問他要家屬作人質(zhì)才翻臉……

    劉備就更不用說了,演義里說得夠多了……

    即便如此,造反仍然是亂世里最有前途的事業(yè)之一……

    ------------

    204.萍水相逢

    重又翻身上馬,

    劉桃枝跟了上去。

    馬行不過半刻鐘,

    就聽得哭.喊聲,尖叫聲,

    喝罵聲,沖天的火光里,影影綽綽看得見婦孺的影子。

    周樂猶豫了一下。亂世之所以是亂世,

    無非是官府失去了威懾力,

    律法全作了廢紙,再不能約束殺燒擄掠——在洛陽且不能,

    何況天高地遠(yuǎn)的朔州。且如今他是匪不是官。輪不到他來管。

    卻勒馬緩行。

    陷在火里的是一處驛站,

    跑馬圍住驛站的二三十條漢子,人不算多,

    都是好馬,騎射也見功夫。不是烏合之眾。禮崩樂壞,歇腳驛站的不過是尋常旅人、商賈,

    便有些隨從、護(hù)衛(wèi),又哪里是他們的對手。

    之所以放火,

    無非是貓戲老鼠的快意。

    周樂不作聲,

    劉桃枝也不問,兩個人都沉默著,

    火燒得噼里啪啦,吹過來風(fēng)都是熱的。

    忽然一騎從火里沖出來。

    是個少年的模樣——想是誰家愛俏的小公子,

    這白馬銀盔,

    紅纓長.槍,

    端地叫人眼前一亮。人立刻就圍了過去,有七八個,少年奮力挑起長.槍,火光點(diǎn)點(diǎn),在槍尖連成一片,夜色里頗為壯麗。

    風(fēng)里傳來漢子肆無忌憚的笑聲。

    周樂眉睫一動,他們看不到,他卻是看到了,在那個少年張揚(yáng)的背后,有另外一個少年黑衣黑馬,借著夜色的掩護(hù)溜了出來。

    周樂催馬上去,截個正著。

    那少年抬頭來,不過十二三歲的小子,瘦骨伶仃,眉目里的驚慌似曾相識。周樂怔了一怔,卻喝道:“哪里去!”

    最初的驚慌過去,少年反而鎮(zhèn)定下來——那種魚死網(wǎng)破的鎮(zhèn)定,讓周樂忍不住微微一笑,說的卻是:“跟我來�!�

    少年:……

    那是段韶第一次看見周樂,在夜未央、天未曉的詭異時分,一個因?yàn)楠q豫不決被手下出賣告密而不得不半夜逃亡的倒霉蛋。整夜的奔逃讓他形容里幾分憔悴,然而神志仍然是清明的,星光在他的眉目里,朗朗。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信了這個人,調(diào)轉(zhuǎn)馬頭,跟著他直奔向火場——那里,有他被圍困的父母兄妹。

    幾步就近了,已經(jīng)有人注意到這邊動靜,周樂揚(yáng)聲問:“是葛帥麾下的兄弟嗎?”

    圍著白衣少年游走、戲耍的漢子懶懶散散回過頭來,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來人,這人雖未著盔甲,卻直得像一桿標(biāo)槍,看著不像是尋常路人,興許是個幢主……或者將軍?一時有面面相覷,卻無人接話。

    周樂驅(qū)馬更近,問:“主事者誰?”

    這才有人排眾而出,仍是滿懷戒備地,并不敢怠慢,反問:“閣下何人?”

    周樂卻不答,再前行幾步,目光一掃。

    他在洛陽給嘉語訓(xùn)兵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發(fā)號施令,回懷朔鎮(zhèn)之后又多有歷練,這一眼掃去,目有精光,頗具威嚴(yán),那些漢子雖不知他來頭,一時竟被他鎮(zhèn)住了,連壓住那少年動手的漢子都慢了下來。

    卻見得那人吊兒郎當(dāng)笑道:“諸位兄弟打的好草谷!”

    一句話,眾人心口一松,連領(lǐng)頭的幢主都舒了口氣,驅(qū)馬上前攀談,誰料才走到跟前,周樂猛地拔刀,迎面一刀劈下——

    那幢主大驚失色,抬手格擋,當(dāng)時就聽得“咔擦”一聲,先就斷了手腕,而刀勢不歇,一腔熱血直噴了出來。

    周樂提了幢主頭顱,轉(zhuǎn)示眾人,喝道:“葛帥為大義興兵,豈容你壞他名聲!”

    幾乎所有人都傻了眼——不管是跟著幢主來打草谷的漢子,還是跟在周樂身后的段韶,更休說那白衣少年了,驚得連長.槍都沒握住,“哐當(dāng)”一聲掉在了地上。也就只有劉桃枝還能不動如山。

    周樂好收了刀,再環(huán)視眾人,沉聲道:“首惡授首,從者無罪——下馬,原地待命!”

    不知道多少人松了口氣,果然下了馬,三三兩兩坐下,有竊竊私語,竟沒有一個想起來要質(zhì)問這貨是誰——更別說反抗了:這人如此熟悉軍中將令,又口稱葛帥,說不是葛帥派來巡視的將軍他們都不信了。

    周樂再一緊韁繩,馳馬入內(nèi),路過白衣少年的時候信手一撈,把他帶了上馬背——這小子也是個十二三歲的光景,武藝興許比黑衣小子還強(qiáng)上那么兩三分,但是哪里架得住這許多弓馬嫻熟的漢子圍攻,身上很受了幾處傷,衣裳也裂了,至于先前騎出來那匹精神抖擻的白馬……那是最早陣亡的。

    白衣少年扭頭看段韶,段韶道:“阿舅勿驚,這位將軍是好人�!痹瓉磉@兩個小子雖然年歲仿佛,卻足足差了一輩。周樂頓時對黑衣小子起了同病相憐之心——周五那混小子還長他一輩呢。

    白衣少年只應(yīng)了一聲,再未言語,顯然對段韶的眼力頗具信心。

    再往里幾步,周樂勒馬一停,白衣少年和段韶一前一后滾下馬來,一叫道:“阿爺!”一叫道:“阿姐!”

    里頭迎出來三五個人,皆污衣污面,粗服亂頭,神色間有驚有喜,當(dāng)頭一個看見周樂,登時眼睛晶亮,叫道:“小周郎周樂愣住,那人雖用鍋灰污了臉面,然而細(xì)看時并非認(rèn)不出來——竟是被他差人送回平城的婁晚一時奇道:“婁娘子如何在此?”

    都是劫后余生,便從前并無瓜葛也能生出幾分親熱來,更何況有人芳心明許。

    一一說來,卻原來六鎮(zhèn)已經(jīng)亂得一塌糊涂,平城亦不能獨(dú)善其身,婁家長子早逝,徒留下嬌妻弱子,幼子婁昭——便是那白衣少年——尚小,也頂立不起門戶,這兵荒馬亂的,婁父讓婁晚君姐弟帶了嫂子、侄兒,跟著姐夫段榮出城避禍,誰想幾條路都走不通,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遭了劫——

    “這也是命里該的�!倍螛s年屆三十,言語之間大有老氣。婁晚君悄聲兒與周樂說:“我姐夫好歷數(shù)之學(xué),最擅易。”

    原來是個神棍,周樂心里想,倒是他那個兒子,雖言語不多,卻有幾分成算。

    ............................

    收到來自始平王府的帖子,鄭笑薇微微有些吃驚,但細(xì)想,也在情理之中。落款是謝氏和元三娘,讓她想起寶石山上,桃樹林中——不過年余光景,已經(jīng)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這段公案也是到了該了結(jié)的時候了。她當(dāng)然知道謝云然和嘉語想見的不是她,但是她們大約也想不到,她也許久沒有見過鄭忱了。今非昔比。真是,洛陽才多大,她嫂子也合該姓元。

    鄭笑薇遣婢子春琴把帖子給鄭忱送過去,只說是收到華陽公主的帖子,卻有個字不識得,要請教堂哥。春琴不敢擅作主張,問:“要三郎問起哪個字——”鄭笑薇胡亂給她指了個,卻是個“炎”字。

    夏日炎炎,鄭笑薇坐在妝臺前,描畫著眉眼。

    她生得好看,她自幼就知道。鄭家多美人,但是美到她這個份上其實(shí)也不多。不能和三哥比,也不能和……姑姑比。想到那個不知所蹤的美人,鄭笑薇微微仰起面孔,鏡面上晶光閃爍。她被三哥藏起來了,她知道。

    這當(dāng)口怎么想起來,興許是因?yàn)椋绲钠讲角嘣�,從遇見三娘子開始——雖然嘉語后來封了公主,但是對于兩年前進(jìn)宮給太后賀壽的那群貴女而言,她永遠(yuǎn)都是始平王府的三娘子,那個在深夜里趕來救她們的少女。

    她快記不起她最初的樣子了,平城來的三娘子,鄭笑薇噗嗤笑了一下,真的,不知不覺,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她來自平城,有過那樣古怪的舉止,如今人們再提起,都贊譽(yù)李御史的眼光了。

    ——前兒始平王世子大婚,她一身戎裝出面,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念叨虎父無犬女——連帶著年前和宋王一場風(fēng)波都揭過了。嘖嘖,多健忘的洛陽人,鄭笑薇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揚(yáng),一個嘲諷的笑容。

    三哥會與她扯上瓜葛,在鄭笑薇也始料未及,當(dāng)然三娘子一向都是愛美人的,三哥容色不輸宋王,又素來風(fēng)流,但是三娘子會把他送到太后面前去……鄭笑薇不知道她想做什么,難道始平王妃還不夠受寵?

    亦或者,正是因?yàn)槭计酵蹂^受寵?鄭笑薇手里的眉筆抖了一下,那如今又鬧的哪出?

    是興師問罪,還是——

    索性她是看不懂他們這些人。就和始平王管不住三娘子一樣,家族里的老頭老太太也管不到她三哥。如今都仰仗他呢,也不敢多問一聲,那嘴臉!鄭笑薇哼了一聲,她是瞧不上。

    當(dāng)初她三哥初初來京,他們可不是這模樣!

    這世道,有的家門清高,就有家門諂媚,得虧祖父沒了,要祖父在,少不得被這些不肖子孫活活氣死。

    待點(diǎn)完唇,春琴已經(jīng)回來,鄭笑薇問:“三哥說什么了嗎?”

    “三郎君說他就過來,叨擾姑娘一盞酒�!贝呵俚�。

    鄭笑薇多看了她一眼,春琴會意,補(bǔ)充道:“三郎君不喜�!�

    鄭笑薇“嘖”了一聲,吩咐道:“替我把那件繡了鳶尾的白綾衫、寶藍(lán)緞子裙尋出來——一會兒待客要穿�!彼闹敲髯詡兒不過走個過場,也無須刻意裝扮——裝扮起來給誰看呢。春琴應(yīng)聲退下去。

    到午后,鄭忱先來了。

    堂兄妹許久不見,竟有些生疏,他身份上去之后,很知道避嫌,倒讓鄭笑薇惦念初見時候——那時候她這位堂兄還沒如今艷色,當(dāng)時相見,他說的是:“從前聽說玫瑰,見了妹妹,方知世上真有�!�

    如今卻只中規(guī)中矩道了好,寒暄幾句冬夏短長,說不過一時三刻,婢子秋鈴來通報:“始平王世子妃和華陽公主來了�!�

    以謝云然和嘉語的身份,是要出門相迎。鄭笑薇似笑非笑看了她三哥一眼,提起裙子去了。

    鄭笑薇出了門,鄭忱的笑容就收了起來。他皮囊生得太好,又一貫的喜怒形于色,言笑時候固然顏色鮮妍,風(fēng)流婉轉(zhuǎn),這時候不言不語也不笑了,卻是春愁秋恨一時都堆上來,積在眉梢眼角。

    把個春琴看得呆住。

    半晌方才想起來提醒:“既是兩位娘子來了,少不得要請郎君暫避。”

    鄭忱淡淡地道:“都是故人,何必喬張做致�!�

    春琴:……

    ............................

    到謝云然與嘉語聯(lián)袂進(jìn)來,鄭笑薇找了個借口避讓出去。

    謝云然看了看嘉語,她是不便走的。只走開幾步,踱到窗前,窗外綠意蔥郁,窗下卻擺了張古琴。不由想道:鄭笑薇也算是心思玲瓏了。瞧著古琴樣式古樸,隨手試幾個音,音色沉厚,興致也上來了。

    琴聲不算高也不算低,潺潺,如雨。也像是住在溪邊。

    正宜私語。

    嘉語給鄭忱斟了杯酒,卻果然是櫻桃酒,酒色嫣紅,又清透明亮,襯著羊脂白玉杯,煞是好看。

    鄭忱竟也受了,不待嘉語開口,自己先飲一杯。

    嘉語心里略略詫異,略斟酌了下用詞,說道:“聽說侍中大喜了——”

    “什么喜,”鄭忱皺眉道,“公主與我說話,就不必繞彎子了。”

    嘉語一想也對,自鄭忱上位之后,雖然與她見面次數(shù)極少,卻從來都直來直去——想是不把她當(dāng)外人的意思。便道:“我今兒借了鄭娘子的名義來見鄭侍中,是想問鄭侍中為何要求娶我二姐�!�

    鄭忱的眉毛揚(yáng)了上去,他絲毫都不想掩飾他的驚訝:“不是公主的意思嗎?”

    嘉語:……

    什么叫她的意思!她手有這么長?她又不是三姑六婆,她自個兒還沒出閣呢,哪里就有臉去管別人的終身了。何況婚姻何等大事,就是她嫡親的哥哥,她也不過建議一二,哪里就敢“意思”了?

    當(dāng)時臉色一沉:“侍中這話什么意思?”

    鄭忱一怔,自己斟了杯酒壓驚,甜酒入腹,沁涼:“當(dāng)真不是公主的意思?”

    嘉語冷冷道:“三娘并不敢左右侍中婚姻�!毙睦飬s想道:總不成如果我真有這個意思,你還能真娶了?

    鄭忱的臉色到這時候方才沉下來,早先胡亂飛舞的眉目都?xì)w了正位。良久,苦笑道:“看來……是我大意了�!�

    再飲一口酒,方才低聲道:“……前兒令兄娶親,諸位公子在府上養(yǎng)傷,我奉太后的意旨來府上探望過幾次,幾次偶遇令堂姐……”他原不是背后嚼舌根的人,說到這里,竟只能嘆了一聲,“令堂姐手段了得�!�

    嘉語目瞪口呆:嘉穎?他說的是嘉穎?

    要說賀蘭袖也就罷了,嘉穎來洛陽才多久,如何就知道她與鄭忱——難不成就是上回來赴鄭家宴席,她與鄭忱見的那一面?如何就猜到了她與鄭忱之間的瓜葛,竟密密織出這樣一篇事來?

    鄭忱瞅著嘉語這神色,也知道是自個兒會錯了意。

    他先前只當(dāng)是嘉語的意思,雖然心里多有不喜,也打算認(rèn)了——說到底姑姑去了,他如今侍奉宮里,不過想著復(fù)仇,華陽于他有恩,縱是心大了些,手長了些,也不是不能忍。如今看來,華陽并不至于如此。

    這個念頭讓他心里松快不少,再飲酒時,也不像之前苦澀難當(dāng),甚至還有心思笑了一笑:“阿薇的櫻桃釀酒果然稱得上一個“仙”字�!�

    嘉語的臉色卻是難看,她也不知道是該為鄭忱對她言聽計從而高興,還是對他竟會上這種當(dāng)而氣惱——她有這么齷齪?好吧把他鄭忱送到太后面前是說不上多么高尚,但那也是在他自己首肯。

    又或者該對嘉穎刮目相看?

    她鄭重道:“侍中與我相識,時候雖然不長,也一年有余,請侍中記著,我當(dāng)初懇請侍中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我父兄的安�!笠苍贈]有別的,如有人借我名義,命侍中行事,無論明示暗示,都不可信。”

    鄭忱應(yīng)諾道:“是我小人之心——我自罰三杯,公主莫要?dú)鈵懒��!?br />
    “那如今……婚約怎么辦?”嘉語問。既然是鄭忱會錯了意,就不是太后的鍋了,以鄭忱的本事……好吧她也想不通他怎么說服的太后。

    鄭忱卻只微微一笑,輕描淡寫道:“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

    大熱天里,雖然櫻桃酒是鎮(zhèn)過的,這時候也沒了多少冷氣,嘉語卻生出一身冷汗來——她聽出了這話外的陰森。

    然而——她能說什么呢,替嘉穎說一句她也不容易,求鄭忱高抬貴手放過?鄭忱答應(yīng),嘉穎會答應(yīng)么?

    再說,憑什么?嘉語默默然也喝了一盞酒。

    有個詞叫咎由自取。

    嘉穎揣測她與鄭忱關(guān)系的時候,假裝從龍舟高臺上摔下去的時候,再鋌而走險暗示鄭忱求娶的時候,她想過她嗎?她把她這個堂妹當(dāng)成什么了,是可以肆無忌憚拿來利用的一段關(guān)系,和任意踐踏的石頭嗎?

    然而她并不覺得傷心,甚至難過也不太多。畢竟她不是賀蘭袖,她們沒有一起長大的情分,沒有分享過無數(shù)夜色與心事,雖然血緣上她們這樣近,然而細(xì)說起,統(tǒng)共也就是個陌生人。

    就連鄭忱最后對婚約如何打算她都懶得多問一句——都憑他決斷罷。

    “……公主?”

    嘉語回過神來,卻聽鄭忱問:“……公主可有聽說李司空北征平亂的事?”

    嘉語知道鄭忱多半又要勸她不要入李家門了,搖頭道:“侍中不必再說,李家不曾負(fù)我,我便不能負(fù)他�!�

    “那如果李家有負(fù)公主呢?”

    嘉語眼簾低垂,看著酒色不語。她知道人性經(jīng)不起考驗(yàn),在危機(jī)面前,李家會如何抉擇,從前他們已經(jīng)證明過。至于李十二郎……一個人的命運(yùn)是自己選擇的,他選擇什么,就會得到什么。

    她微微嘆了口氣,錯開話題道:“北邊戰(zhàn)事如何?”

    鄭忱噗哧笑了一聲:“這話公主該回去問世子才對——我又不曾上過戰(zhàn)場,如何猜得到勝負(fù)局面?”

    狡猾!嘉語心道,要是有贏面,你還讓李司空掛帥?卻惦記著那個夢,雖然眼下已經(jīng)是七月了,卻還是說道:“我有個故人在朔州,侍中若是得了空,不妨替我留意一二,那些……人中,可有周樂這個名字�!�

    周樂,鄭忱默默記下,華陽公主的故人……如何會去朔州?提到朔州,倒讓他想起她的另外一位故人——

    他主動說道:“咸陽王妃還是沒有消息,多半——”

    “多半還活著�!奔握Z苦笑,沒有人比她對她的好表姐信心更足,在沒有看到她的尸體之前,她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她死了。

    鄭忱幾乎是帶了三分憐憫地看著她,雖然他并不明白為什么她執(zhí)意要下嫁李家郎,但是,先是賀蘭氏,再來一個元二娘,始平王妃的不作為應(yīng)該是很多人心知肚明——不然,她們怎么敢?

    他自斟自飲一杯,卻問:“公主當(dāng)真不考慮宋王?”

    嘉語詫異地抬眸,挑眉,雖未言語,意思卻很明白:蕭阮真真好手段,如何竟又把他這個太后跟前的紅人收買了?

    鄭忱訕訕道:“令兄大婚時候,宋王出力不少——我也是有眼睛的,宋王急于立功不假,也不見得事事都這樣上心�!闭盐鮽弥�,花了大力氣在追兇上,但是并沒有太大的進(jìn)展。

    雖然有時過境遷、線索被抹掉的因素在,但是蕭阮當(dāng)時所下的功夫,可見一斑。

    這句話,嘉語索性就不接了。鄭忱也是無可奈何,兩個人對坐,默默喝完一壺酒,謝云然的琴聲也就停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易是易經(jīng)。

    段榮家祖?zhèn)鞯纳窆魑T旆淳蜎]有一帆風(fēng)順的。

    小周:就是作者君不肯給我開金手指的意思。

    作者君:讓你提前遇見三娘已經(jīng)是金手指了,你還想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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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5.世間兒女

    夏日的午后,屋里放了冰,

    熱的風(fēng)過來,

    吹成涼風(fēng)細(xì)細(xì),窗臺上的琉璃串子,

    瓔瓔清響,

    如金花細(xì)落,

    遍地玲瓏。

    嘉語確信自己是聽到了鈴聲,在哪里呢,她想,沿著這一路走過去,

    一路都開著花,

    綠的葉子被毒辣辣的日頭曬得有些蔫了,

    花卻開得好,

    重瓣的長壽花,孔雀草,

    紅的艷麗,白的纖細(xì),水光濯濯,轉(zhuǎn)過角去,是重重簾幕。

    錦緞流光,彌漫在空氣里的香,

    香氣沉郁,

    那像是清晨,

    日光還沒有起來,

    天邊一線,清與濁的分界。

    門是虛掩的,不知道為什么沒有婢子服侍在側(cè)——原本該是誰在這里?嘉語也不知道,也想不明白,這仿佛也不是這時候該想的,金鈴又響了起來,瓔瓔,瓔瓔,時有時又無,像少女嬌嗔……或者別的。

    像是著了魔,推門的時候,嘉語這樣想。

    門開了。不知道為什么,門這樣輕易就開了,金鈴細(xì)細(xì)碎碎的響聲終于就到了耳邊,到了眼前,有人聽到動靜回過頭來,她看到他的眼睛,熱的,潤的,滾燙的,像是火,汗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

    這不是她認(rèn)識的那個人,她想,這不是她認(rèn)識的蕭阮,蕭阮是冷靜的,冷靜如深夜的湖水,或者玉石。然而另外一張臉也抬了起來,濕漉漉的發(fā)絲,濕漉漉的臉,紅的帔子從她肩上滑下去,肌膚雪白。

    她總不能說,這個女人,她也不認(rèn)識。

    長久的寂靜,如腦海中的空白,張開嘴,只聽到喘息的聲音,不知道發(fā)自哪里,屋里冰鎮(zhèn)融化的滴答聲,窗外知了聲嘶力竭地開始叫喚了:

    知——了——知——了——

    哭聲。

    嚶嚶的哭聲……嘉語確信自己是聽到了,是聽錯了,那不是琉璃串子,不是金鈴搖動,是哭聲,誰在哭——是她嗎?

    嘉語忽然就醒了過來,頭頂青煙色云錦帳,累累繡一串葡萄,有飛鳥來啄,翠羽金光。是夢……還好是夢,過去很久的事——她撞見蕭阮和賀蘭袖的奸情,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又到夢里來。

    縱然是夢,也有幾分驚魂,嘉語揉了揉眉心,忽然耳尖一動——她聽到了,她又聽到了,那細(xì)細(xì)碎碎的嚶嚶聲,細(xì)細(xì)碎碎的,像合歡花的蕊,細(xì)細(xì)碎碎得抖落下來,落得遍地都是,如煙如霧。

    手心里登時沁出汗來——她這是……被魘住了?她還在夢魘里么,那要如何才出得去?一時是想起鳳儀殿中賀蘭袖設(shè)局,一時又害怕簾子一掀,走進(jìn)來的卻是蕭阮,蕭阮是如何與她說的,在她撞破他們之后?

    她記不起來了,她記不起來了!嘉語幾乎要尖叫,一顆心在腔子里咚咚咚地直響——

    “二娘子……”外頭影影綽綽地傳進(jìn)來,卻是茯苓的聲音……是茯苓的聲音……茯苓……這兩個字讓嘉語抓到了救命稻草,她深吸了一口氣,發(fā)現(xiàn)自己能動了,她看見了窗外的暮色,暗藍(lán)暮色里遙遠(yuǎn)的星。

    不是午后,不是那個絕望的午后。

    “誰,誰在外頭?”嘉語穩(wěn)了穩(wěn)神,聲音仍不由自主比尋常尖了一線。

    茯苓慌了神:下午世子妃送姑娘回來,說是喝多了……鄭娘子也是,怎么能灌姑娘酒呢,巧了連翹、半夏都不在,薄荷又躲懶,世子妃囑自己在這里守著,等姑娘醒來服侍,卻不知道二娘子怎么就得了消息。

    來就來了,還不信姑娘是醉了酒,非說姑娘心存芥蒂不肯見她——她當(dāng)自己什么人物了,也值得姑娘避而不見?

    好說歹說就是不信,還哭上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個水龍頭成的精,抽抽噎噎個沒完,她就一直在提著心怕鬧了姑娘……真是怕什么偏來什么,茯苓心里哀怨著,起身應(yīng)道:“姑娘,是二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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