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說了半天廢話,唯有那句“串通外人,害了六姑娘”值得玩味。這姐妹內訌,可比死個婢子嚴重多了。
但她總又疑心,這丫頭話里,有多少真,多少是她臆想。如果三娘當真勾結外人綁架過六娘,王妃不反過來咬死她,就已經很當得起“感動燕朝好繼母”的稱號了——這不現實!
依她看,王妃待三娘雖然不親熱,起碼的面子情還有,六娘就——待她這個十余年沒見過幾次的阿姐太親熱了。要三娘是個擅長籠絡人心的也就罷了,偏又不是。嘖嘖,伯父這一家子,可真真各種想不通。
但是無論如何,嘉穎心里盤算,無論這丫頭說的是真是假——至少她自個兒是信了當真。
她信就好。
不過府里的流言,對三娘沒什么殺傷力,讓王妃聽說了,反而是天大的禍事。王妃是不憚于殺一儆百的。須得傳出去,傳去誰耳朵里合適呢?嘉穎咬了咬唇,這其實是無須問的一個問題,不是嗎。
嘉穎嘆了口氣。
“二娘子?”葉兒心里一顫,抬頭看她。
“我在想,”嘉穎蹙眉道,“要怎樣才能保得住你的小命——方才三娘可能已經看見你了,待回頭看到地上的紙灰,恐怕、恐怕——”
“二娘子!”這一聲喊中帶了哭腔,先前還沒有干的眼淚,滾滾又落了下來。
嘉穎攥著帕子,一點一點替她擦了去。眼睛里的憐憫,欲語還休,欲語還休。只是不住嘆氣。
葉兒拽著她的袖子,哭道:“二娘子、二娘子……...救我!”
“我可救不了你。”嘉穎苦笑道,“六姑娘都救不了你阿姐,我不過寄人籬下,何德何能——”
葉兒一張臉慘白慘白,她想起了阿姐死時候的樣子,喉嚨里喘著粗氣,嚯嚯地,蒼蠅在陰影里飛,嗡嗡嗡,嗡嗡嗡……到處都是血,粘稠的血,流也流不動,眼睛凸了出來——那張臉忽然變成了她自己!
葉兒驚叫一聲,癱軟在地。
“葉兒、葉兒!”嘉穎連叫了兩聲,“可憐的孩子——”
“別、別過來!”葉兒叫道。
嘉穎卻一把摟住她,瘦弱的,瘦得只有一把骨頭的身子,在她懷里瑟瑟發(fā)抖。有那么一個瞬間,嘉穎有一種錯覺,仿佛她抱著的不是一個身份卑賤的婢女,而是她自己,在拼命掙扎著,掙扎著自救的自己。
“別怕,”她喃喃地,是對葉兒說,也是對自己說,“別怕,會有法子的,總會有法子的……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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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九夫人是個和氣人。
她這輩子做過最出格的事,莫過于十年前給鄭氏的兩記耳光——那也是十年前了。后來想起來,連她自己也都詫異。真的,怎么下得去手?便是要教訓,也該叫婢子來,怎么能自己動手呢,沒的失了身份。
又十年過去了。
她如今也是要做婆婆的人了。十年來誦經念佛,修身養(yǎng)性,越發(fā)慈悲。所以當那個丫頭一頭撞上的時候,第一反應竟不是呵斥,而是念了聲佛,說道:“可憐見的,哪里來的孩子——家里大人呢?”
葉兒抬頭來,眼珠子迅速一輪,確認她的身份:銀灰色縐紗上衣,配丁香緞子裙,裙面上繡一叢牡丹,白的粉的,就是沒有大紅。烏發(fā)濃密,老氣橫秋梳了個髻,插的水晶簪——是她沒有錯了。
“我也是客居于此,哪里救得了你呢……”二娘子這樣嘆息。
“這個法子,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二娘子猶猶豫豫地說,“王妃是管不了三娘了,伯父又護短�!�
“你也聽說了吧,三娘就要出閣。在這府里頭有伯父,有堂哥……都護著她,再不改改這性子,出了閣,闖出禍事來可如何是好。到時候伯父是管也不好,不管又心疼——到底是,別人家的人了啊……”
余音裊裊,言猶在耳。
“……她是公主,李夫人雖是長輩,也未必不讓她三分,但是基本的人倫還有——她總不至于去問李夫人要人�!倍镒诱f道,“所以我想來想去,這洛陽雖大,也只有這一個地兒了——你敢不敢去?”
二娘子問的是她敢不敢向李夫人求個容身之地,她心里想的卻是:為什么不趁這個機會為阿姐報仇呢?
她打小耳濡目染,鄰里街坊,做婆婆的如何磋磨媳婦,媳婦尋短見的都有——她年紀小見識短,并不知道公主會自個兒開府——想三姑娘在自個兒家里,自然是金尊玉貴,待出了閣,到了人家家里——哪里還容她說一不二!
——卻不知道嘉穎要的就是她這么想。
這時候只照著嘉穎教過她的話,抱住李夫人的腿哭一聲:“夫人救命!”
很多時候,人以為自己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并沒有深究過,這背后可能有無數的手在推動——推動他這樣想,推動他這樣做。
比如葉兒并不知道她碰上嘉穎不是意外,比如她家隔壁小乙也不知道,他和葉兒說起她阿姐生辰,也不是意外。
就好比嘉穎并不知道,她不過是那只張牙舞爪的螳螂——
黃雀在后頭看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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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陽王府一向少有來客,不過宜陽王很照顧他這個瞎眼的侄兒,他的兒女對這個堂弟自然也上心。
所有堂兄妹中,和廣陽王最好的還是和靜縣主——和靜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今年這夏天,真是中了邪一樣熱,”和靜嚷嚷著,揚起手里的葡萄酒一飲而盡,“還是你這里好�!�
“我這里當然好,”廣陽王笑吟吟道,“阿姐來我這里不過半個時辰,已經喝完十萬錢的葡萄酒,還是冰鎮(zhèn)得剛剛好的——通洛陽,上哪里找這么慷慨的人去�!�
“哪里學來這小家子氣,”和靜嗔道,“再說了,就兩杯酒,怎么就值十萬錢了?”
廣陽王道:“阿姐沒聽說嗎,西域那邊的路子全斷了,商賈過不來,進貢也過不來,今年份的葡萄酒,龍膏酒,金器,香料,胡姬,貓眼石,綠松石……都稀罕到天上去了。”
到底和靜也是宜陽王的女兒,一點即透,“哎喲”一聲道:“我倒忘了,朔州那邊起了亂子,都怪咸陽王叔——”
她雖然不夠格看邸報,不過咸陽王殉國的消息這會兒也不是秘密了。說到咸陽王,登時就想到導致咸陽王被外放的罪魁禍首——咸陽王妃。關于這位咸陽王妃,傳回來的消息就多了,說什么的都有。
有說已經死了殉節(jié)的;有說喬裝成下人逃走,只是尚未露面的;也有說被叛軍逮住了,變賣到柔然為奴的;編得最離奇的當然還屬說書人的版本,從叛賊的寵妾,到山賊枕邊人,那叫一波三折,狗血淋頭……
有好事者特特上始平王府打探——雖則賀蘭氏已經被始平王掃地出門,不過聽說她的生母有被始平王世子接了回去——到底一家子骨肉至親。
始平王妃的回答也妙:“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如今既沒有人,也沒有尸,又隔著千里萬里,我如何知道?”
話里話外對賀蘭氏是人是尸,是賊是奴,并不在意。
不過始平王府里傳出來的小道消息說,別人也就罷了,唯有華陽公主,她一口咬定,她表姐定然還活著�!@個論斷到正始年過完都沒什么人信,一直到興和年間,劫后余生的洛陽人想起華陽公主這句話,方才不得不感嘆,果然最知道賀蘭氏的,還是她這個心狠手辣的表妹。
當然和靜并不在乎這個什么賀蘭氏。她雖然瞧不上華陽,但是更瞧不上賀蘭氏——不過是個成天想著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洗腳婢,倒是攀上了咸陽王叔這根高枝兒,結果怎么著,連咸陽王叔都被她連累了。
念頭轉到華陽,卻神神秘秘一笑,說道:“阿弟你知不知道,如今城里最新的小道消息,說的誰來?”
廣陽王道:“阿姐這是為難我了,我足不出戶的,莫說小道消息,就是大道消息,我又知道幾個?”
和靜哼了一聲:“別的大道消息你可以說不知道,前兒始平王世子迎娶謝娘子那一場亂,你總該有所耳聞罷?”
廣陽王抬頭來,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前方并沒有人。
和靜也知道他是看不見,只不知怎的,心里揪了一下。那大約是因為廣陽王瞬間繃緊的肌膚和紋理讓她意識到,這件事雖然過去已經很久了,但是他還是在意的。
和靜撇了撇嘴。
謝娘子確實好容色,好氣度——尤其是毀容之前——家世也好,但是她也看不出,有什么值得自家堂弟這樣為她耿耿于懷。不就是個背信棄義的賤人嗎。再好,再好一萬倍,也就是個背信棄義的賤人!
她心里這樣認定,也不得不承認,對于一個沒出閣的小娘子來說,始平王世子確實比自家堂弟更有吸引力,雖然就是個武夫,但是人家長相出色啊,始平王、始平王妃又得圣心,前途……
前途自然更不是自家堂弟可比。
理都是理,但是抵不得人心偏頗,所以和靜還是恨恨地想:沒出閣的小娘子,有個什么見識,可惜了五郎一片癡心。
不知道要哪家小娘子才有這等福氣了,五郎雖然瞎了眼睛,仕途上沒有指望,但是頗能蓄財,人又風雅斯文,知情識趣,也是難得的。
她這樣想著,原本是要賣關子訛堂弟幾壇好酒,到底也不忍心了,直說道:“這回出幺蛾子的,又是他家三娘。”
“華陽么。”廣陽王淡淡地說。
宗室人多,兄弟多,姐妹也多,他瞎了眼睛多有不便,自不能一一認過來,漏了的也有,但是華陽……他有印象的。
怎么能沒印象呢——這兩年來,關于她的消息可不少,無論寶光寺里的比丘尼,還是如今炙手可熱的鄭侍中,以及……可憐的宋王。他倒是好奇,這丫頭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個丫頭,既不能為官做宰,要說爵位富貴,到公主也到頭了,要說食邑賞賜,她爹也算盡心盡力,要說如意郎君,趙郡李氏也是一等一的……便不成,不還有宋王嗎,她成天上躥下跳得忙乎些什么呢。
和靜道:“可不是,阿弟你定然想不到是什么事兒。”
廣陽王清秀的眉揚起,一個詢問的表情。其實他并不是不知道,他知道得更早,比他這個愛八卦的表姐知道得早了去了。為什么不呢,要不是她,要不是她背后攛掇,謝祭酒怎么會改變心意,云娘又怎么會——
于私心里,他并不覺得自己比不上元昭熙,除了眼睛。但是他知道在大多數俗人的選擇里,昭熙會排在他的前面。換句話說,他元昭熙要娶哪家小娘子不可以,非要和他搶云娘?
他什么都有,有父親,有眼睛,有圣心,有前程,為什么非要和什么都沒有的他搶云娘?
為什么呢?
當人生陷入到黑暗,所有,他希冀過的,期盼過的,都在陽光里灰飛煙滅,所謂龐大的消息網,不過是他聊以打發(fā)時間,當他聽說云娘的變故——那就像是整個世界又都亮了起來。
然后熄滅。
星辰滅去,夜長如歲。
“……都說是兩年前,華陽才來洛陽那會兒的事,鎮(zhèn)國公世子夫人、就長安縣主——你記得嗎——她不是帶女兒和外甥女、就始平王叔家的六娘去寶光寺里上香嘛,被綁了!”和靜尤其眉飛色舞,“聽說就是華陽和外人勾結干的�!�
“這不可能。”廣陽王淡淡地說。
“什么叫不可能!”和靜叫了起來。
廣陽王面上沒有什么表情:“阿姐你倒是想想,如果真是華陽勾結外人害了長安縣主和六娘,始平王妃……就是拼著和始平王翻臉也會給女兒侄女討回公道吧,何況上頭還有太后……”
“大家都這么說,”和靜不服氣,“這就是阿弟你有所不知了�!�
“哦?”廣陽王已經有些心不在焉了。
和靜道:“原本是這樣的,華陽勾結了外人,誰想那些人不僅僅圖謀長安縣主和六娘子,還打上了宮里的主意……華陽哪有這膽子,進宮就怕了,反咬一口,所以太后非但沒有罰她,還賞了她�!�
廣陽王道:“沒證據的事……”
“誰說沒證據了!”和靜道,“阿弟你猜,這次的事兒誰爆出來的?”
廣陽王笑道:“這我哪里猜得出來——我這足不出戶的�!�
“是當初跟著六娘子進寶光寺的丫頭……的妹子!你猜那丫頭怎么樣了?被華陽給……”和靜手掌橫于頸前,做了個殺雞的動作,做完才想起廣陽王看不見,“哎”了一聲,“……滅口了�!�
“還是那句話,”廣陽王似笑非笑,“阿姐,空口無憑吶。”
左右都說不服堂弟,和靜有些氣餒,“哼”了一聲道:“不管你信不信,橫豎李家九夫人是信的�!�
廣陽王搖頭道:“李家九夫人信也沒用。”
“怎么就沒用了——”
“李御史主意大著呢,”廣陽王道,“阿姐你忘了,上回你在謝家鬧事,華陽削了李十六娘子的面子,不也悄無聲息就過去了么——阿姐你倒是猜猜,是李家九夫人有這個氣度呢,還是李御史發(fā)了話。”
“那、那……”堂弟說起這樁,和靜就熄了火。真的,她原是想著李家那里能鬧上一場,還沒過門呢,就姑嫂不合,婆婆不喜,光沖這點,華陽也該對謝云然不滿了吧,誰想..……就只嘀咕道,“那也是她婆婆。”
——那丫頭命好,還沒過門,做郎君的就這么護著她。
廣陽王面上微有不屑之意:就李家九夫人,在華陽面前擺得起婆婆的架子?不怕被打臉?李十二郎也是倒霉催的,洛陽這么多高門女子不要,招惹蕭阮的女人作什么——怕自個兒死得不夠快?
口中卻問:“阿姐這些日子在忙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北魏和西域商路是通的,很多墓葬里都有波斯(薩珊王朝)的金器,但是打仗商路就會受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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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御史勸母
和靜撇了撇嘴:“忙著給你找姐夫呢�!�
她是再嫁之身,
也不忌諱說這個。廣陽王雖然還沒有成家,卻已及冠,身邊也不缺女人,在尋常人家,
沒成親的弟弟給姐姐尋親事,也不是沒有——當然廣陽王是不成了,說說卻是無妨。
廣陽王“哈”地笑一聲:“阿姐挑花了眼么�!�
和靜卻嘆氣道:“阿弟你是不知道,
如今世上有那么一起子輕狂人,都說是娶妻當娶五姓女——把我家擺哪里去了�!�
廣陽王想一想,說道:“倘若阿姐也能封個公主——”
“公主哪里這么好封,”和靜自嘲道,
“阿爺操的賤業(yè)——”
“阿姐慎言!”廣陽王打斷她,
“王叔所為,哪里稱得上賤業(yè)了,阿姐在我這里說說也就罷了,
要傳到王叔耳朵里去,
王叔豈不傷心?”
和靜也沒有料到堂弟這么大反應,微微怔了一下,方才苦笑道:“阿弟說得是�!�
心里其實不以為然,
她阿爺開的賭場,酒肆,
青樓,
哪個上得了臺面,
可不是賤業(yè)?連累她在婆家都抬不起頭來,
要說起也是王爺的女兒,有爵位有脂粉錢的,可說起家中產業(yè)——嚯!那可夠瞧。
——也不止她一個人如此,私底下說起,姐妹沒有不吐苦水的。
廣陽王又道:“倘若阿姐能封個公主——”
和靜搖頭道:“阿弟也是敢想——”
“為什么不,”廣陽王冷笑道,“始平王……這樣外八道的宗室都能給女兒爭個公主,我阿姐怎么就不能了!”
“始平王叔有戰(zhàn)功,王妃還有圣眷呢,哪里是我們能比的。”和靜雖然輕狂,骨子里卻是虛的,不然也不會被嘉語一句“尊卑”就壓下去。
廣陽王笑道:“也不是沒有法子�!�
和靜不應聲。
她不是不想,是不敢想。她小的時候,宜陽王還沒有如此豪富,被捋掉官職的那幾年,也是吃過苦的。便如今,錢財是足以千金買笑了,但要說起圣寵——她這樣的出身,如何不知道權勢重要。
她敢對華陽發(fā)難,無非仗著她不是始平王妃肚子里出來的——要換了嘉言,她絕不敢動這個念頭。
卻聽她堂弟又自言自語道:“如今鄭侍中如日中天——”
“阿弟快別說鄭侍中了!”和靜道,“阿弟不知道,這個鄭侍中發(fā)跡之前,阿爺狠狠得罪過他……”
“那怕什么,”廣陽王笑了,“從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但為利往,哪里有什么敵人朋友,我來替阿姐想法子吧——阿姐覺得馮翊這個地方如何?”
和靜被堂弟的異想天開驚得整整半刻鐘沒有說話:開什么玩笑,華陽已經是上好的食邑了,馮翊什么地方——三秦通衢,三輔重鎮(zhèn),封給陽平、永泰也就罷了,封給她——她做夢都不敢想。
這個堂弟真是在家里關得太久了,成日里胡思亂想,也沒個人開導——未婚妻又被橫刀奪愛,可憐見的,她真該多陪陪他,免得他失了心智。心里這樣想,卻不忍心駁他,只柔聲道:“那敢情好�!�
廣陽王微微一笑:他知道堂姐不信他,不過這不要緊,真到手,她就信了。他倒是真心想幫這個堂姐一把,雖然她嘴上不說,但是據他所知,從前那個堂姐夫待她可不怎么樣,他死了,對她反而是好事。
如今再嫁,自然要找個好的——不枉他們姐弟好一場,也不枉她隔三差五被他拿了當刀使。
他知道和靜不聰明,不過……每個聰明人身邊,都該有那么一兩個傻子,到處都是聰明人的世界多可怕。
這時候他并不知道,很多年以后,是這個公主的頭銜,救了和靜的命——那時候他長眠于地下已經很多年。
這個世界上,傻子往往比聰明人活得久——這也是聰明人始料未及。
然而就如和靜所說,不管別人信不信,對于葉兒的說辭,李家九夫人總是信的。不過她前次在兒子那里碰了壁,這次就收斂多了,沒有大大咧咧打上始平王府去,就連兒子面前如何措辭也是斟酌過的。
也沒有直接叫葉兒出來控訴,只暗搓搓地把風聲放出去,確保能夠送到李十二郎耳朵里,這才像是初次聽到一般,找了兒子說:“……雖則聽起來并不像是真的,到底怕空穴來風,十二郎,你要不要去始平王府打聽打聽?”
十二郎就是一臉“阿娘你又犯病”了的表情:“阿娘又打哪里聽來這么些胡話,兩年前?兩年前華陽才從平城到洛陽,連洛陽各處門往哪邊開都不清楚,上哪里勾搭賊人去——”
九夫人登時被噎住,半晌,方才囁嚅道:“沒準、沒準就是從平城找來的呢?”
“平城找來的人?就算華陽當時年幼無知,鬼迷了心竅,他們也沒長腦子么。華陽什么人,始平王府的千金,就算把天捅了個窟窿,上頭還有她爹她哥哥頂著,他們跟著她干,王妃知道了王妃滅口,太后知道了太后滅口,更別說落到始平王、始平王世子手里了,”李十二郎搖頭道,“真要華陽犯了這等事,始平王府還能容個知情的丫頭逃出來到處喊冤,阿娘是覺得我燕朝無人么?”
九夫人被氣得直揉胸口,不敢與妯娌、婆婆說,女兒又是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轉頭拉著娘家嫂子訴苦,她娘家嫂子出身韋氏,卻嘆息道:“這就是姑娘的不是了�!�
九夫人:……
怎么又她的不是!
“姑娘你倒是想想,十二郎為什么求娶華陽公主?”
九夫人道:“這倒奇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家十二郎……”
韋氏嗔怪地伸食指一點小姑子的額頭。
——她這個小姑子是真真有福氣的,上頭有老頭老太太管家,郎君雖然不怎么樣吧,兒子卻是爭氣。要沒這點子福氣,真真也做不到做了人家家里十幾年媳婦,還這樣……說得好聽是嬌憨,不好聽是蠢。
“尋常人家當然就圖個成親生子,開枝散葉,”韋氏道,“咱們家兒郎,不還圖個前程么�!�
九夫人頗不服氣:“我家十二郎自有才干!”
“你呀!”韋氏道,“也就是自家人才與你說這個話,如今這世道,有才干管什么用,是十二郎有才干還是鄭侍中有才干?”什么才干不才干的,寒門沒見識說這個話也就罷了,韋氏心里直搖頭,一樣的高門大戶出身,小姑子竟能天真到這樣匪夷所思的地步,真真……叫人不知道說什么好。
九夫人待要反駁,鄭家那癟三怎么能和她的十二郎比。
韋氏又說道:“如今始平王妃得圣心,始平王有戰(zhàn)功有威望,攀上了始平王府,十二郎前程大著呢,你還惱,我才要惱,我家三郎要有十二郎一半的出息,我呀,做夢都能笑醒——你當人家始平王府招婿不挑人么,人宋王都沒看在眼里,看上你家十二郎,真真的,氣死我了!”
這一陣哄一陣惱得說下來,九夫人才算是開了笑顏,假假謙辭幾句:“哪有這么好……”
韋氏在李家盤桓了整日,到天暮才告辭,李御史親自來送,低聲下氣道:“委屈舅母了……”
韋氏笑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也不過在你娘面前說了幾句大實話,你娘就是愛多個心,也沒別的。你表弟的事……”
“舅母就不必操心了�!崩钍尚σ饕鞯氐�。
事情傳到嘉語耳朵里,已經翻篇了。嘉語也是好笑又好氣,府里頭走失了個把粗使丫頭倒沒什么,始平王府家大業(yè)大的,能翻出這么些陳年舊事也是活見鬼,真當九夫人能把她怎么樣似的。
九夫人的性子,往好了說是耳根子軟,往不好說是沒事找事——誰叫她閑呢,要是當家人,自然有忙不完的事,偏她家上頭還有大嫂;要是個男子,倒可以學成文武藝,為官做宰,她不過一介女流。
生了兒子,兒子還有出息,女兒也找好了歸宿,和夫君感情又平平,還能怎么樣——李九郎能左擁右抱,紅袖添香,她不就剩了無事生非?她好端端的,心肝寶貝一樣疼著捧著長大的兒子,要被別的女人占了去——這不是剜她的心頭肉嗎。
雖然嘉穎總忐忑,怕她在背后做的小動作被嘉語發(fā)現——她如今是寄人籬下,哪里當得起她雷霆一怒。在她的臆想里,她已經無數次被掃地出門,流落——她也不知道自己會流落到哪里去。
然而日子一天一天,花紅柳綠,平平淡淡就過去了,她和嘉語見面的機會不是太多,嘉語待她生疏而客氣。她不知道是她沒發(fā)現,還是在等待時機——戲弄她如貓爪下的老鼠。懷著這樣的心思,嘉穎幾乎是日比一日憔悴,以至于袁氏來看她都唬了一跳:“我的姑娘誒,你這是怎么了?”
“苦夏�!奔畏f這樣回答。
“那可如何是好,”袁氏捏捏她的胳膊,隔著衣裳都硌得慌,“瘦成這樣,怎么出去見人!”
“見誰?”嘉穎登時就警覺起來。
袁氏堆下滿臉的笑容:“還能是誰,鄭郎君啊——恭喜姑娘,賀喜姑娘,姑娘大喜了!”
“鄭——”嘉穎反而怔住,心口跳得厲害,厲害到幾乎口干舌燥,只能抓住一個字,鄭——姓鄭的這么多,袁氏說的是哪一個呢?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有這樣的運氣,“……哪位鄭郎袁氏嗔怪道,“姑娘糊涂了,還有哪位,當然是鄭侍中了。”
嘉穎像一腳踩進了云堆里,整個人都是軟的,她垂手按在坐具上,眼簾也低垂著,悲喜一齊都涌上來,作不得聲。只聽得袁氏在耳邊叨叨:“要說起,鄭侍中可是有心人吶,前兒不是請官媒上門來問么,王妃這頭應了,今兒上午就帶了媒婆、師婆過來,連問名連納吉一并都過了,然后納征、請期——”
“哪里有這般急法?”嘉穎駭然,她是見過大姐出閣的,雖然那時候他們還在平城,遠沒有如今富貴,但是問名是問名,納吉是納吉……林林總總,照著流程來,再快也須得一月之期。
哪里有這許多事,一時之間,全部都定下來的。
光說納吉,師婆占卜,難道不需要選日子么;然后納征,雖然鄭家富貴,多少聘禮都出得起,但是聘禮不僅僅是銀錢的問題,那背后是男方求娶的誠意,所以按照慣例,女方多少是要提點東西的——總不成他都備齊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始平王妃和袁氏并不上心,不過是些常見的,也就不需額外準備了。
還有嫁妝——
“我的姑娘誒,”袁氏道,“要不怎么說,鄭侍中有心呢,你當你嫂子我沒問過么,你猜猜,鄭侍中怎么答的�!�
嘉穎心里頭悶悶的:“鄭……侍中怎么答的?”
“鄭侍中說,打自端午那日,龍舟祭上看見姑娘,就一見傾心了,雖然規(guī)矩是規(guī)矩,問名,納吉不可少,但是他心里頭,早把姑娘當了娘子,便卜筮有個不吉,也是無妨的——他信命,不信天。”
嘉穎奇道:“什么叫信命,不信天?”
“既然遇見姑娘,那是命里有了,至于天數如何,信他作甚�!痹闲α藗掩口葫蘆,“全是些歪理,姑娘不必理他——橫豎就是這心意,所幸?guī)熎挪烦鰜硪彩羌�,八字極合,白頭到老�!�
命里有了,天數如何……不知怎的,嘉穎覺得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卻還強撐著問:“請期請的哪天?”
“就在九月十日�!痹系�。
九月十七日,嘉語生辰笄禮。
嘉穎心里再沉了一下,莫名其妙的,她并沒有證據表明這兩件事之間有什么關系,但是這樣急——嘉穎道:“那如何使得,且不說十七就三娘及笄,連著辦事,哪里來得及,光說嫁妝——”
“姑娘心思恁多,”袁氏笑道:“咱們來洛陽也有些日子了,瞧著二弟的婚事也急,興許是他們洛陽人都急呢。至于嫁妝,你阿兄出門之前,就已經吩咐了我,是再不需姑娘操心的,便我們有個不周到,上頭還有王妃看著呢,王妃能虧了你?三娘的笄禮,哪里又勞動得到姑娘了——姑娘就安心備嫁吧�!�
一陣風似的出了門,連腳下的塵都帶著意氣風發(fā)的勁兒。
嘉穎坐在那里沒有動,身上一時冷一時熱,一時又有些茫然。這不是她盼著的結果嗎,這不是她苦心籌謀的結果么,她這些日子想的,念的,惦記的……不就是這個嗎,怎么事到臨頭,竟然怕了?
她怕什么,怕鄭侍中不能待她好,還是怕他風流依舊?那有什么可怕,哪個男人不拈花惹草,她管那么多作什么,橫豎她是正頭娘子,誥命,富貴,都是她的……她兒子的。
至于三娘……她愛笑話就笑話去吧,她不能和她比,她什么都有,只要坐在家里,所有的好運氣都會從天而降,她有什么,嘉穎突兀地笑了一聲,她什么都沒有,所有她想要的,只能憑這雙手。她不在乎她們背后說什么,笑什么——為什么要在乎,她們算她的什么人,也值得她分神去顧?
嘉穎越想越豁達,只不知怎的,眼睛里流出眼淚來——興許是歡喜得。
她這里悲喜交加,嘉語那頭可頭疼——她妹子興師問罪來了:“阿姐,你聽說了嗎,二姐的親事已經定下來了。”
嘉語歪在床上看書,眼皮子都懶得動一下:“你說了,我不就聽到了�!�
嘉言:……
“可是——”
“我去見過鄭侍中了,”嘉語淡淡地道,“鄭侍中說,是二姐所愿,他不過成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還能有什么法子�!�
嘉言:……
嘉言喃喃道:“但是二姐她不知道——”
“就算從前不知道,如今也該知道了。”嘉語道,“二姐是在洛陽,又不是平城,要什么消息聽不到,阿言你太小看二姐了�!�
嘉言怔了片刻,挨著嘉語坐下,“嗯”了一聲,頭就勾了下去,還是有些郁郁不樂的樣子。
她這個妹子啊,也是沒吃過苦頭,成天無事忙。嘉語心里搖頭,岔開話題問:“這些日子也沒見你,你上哪里去了?”照理,是早該來問了才對,怎么到今兒才事發(fā)?她跟王妃學當家理事,也忘了和嘉言吱一聲。
嘉言道:“表姐要出閣,阿娘給她添妝,我給她送過去,表姐留了我?guī)兹�。�?br />
嘉語“哦”了一聲,姚佳怡。有些日子沒想起來了,她許的祖家子,也不知道是個什么人物,她記得昭熙成親時候,他是儐相之一,也不知道是誰引薦——多半是鎮(zhèn)國公世子抬舉女婿,她想。
就聽見嘉言悄悄兒與她說道:“阿姐阿姐,我和表姐偷偷去看了眼表姐夫——”
嘉語道:“難不成表姐從前沒見過?”
“她見過是她見過,我沒見過啊。”嘉言道。
嘉語:……
要出閣是姚佳怡,又不是你,你見不見有什么打緊。嘉語心里笑話,轉念又想道,多半是姚佳怡心里還有些隱憂,想讓嘉言給參詳參詳。然而嘉言才多大,能給出什么建議——不過是她們姐妹好罷了。
“……怎么樣?”嘉語問。
“阿姐你還記得么,上巳那日,我們去東山,不是姐夫……”被嘉語橫了一眼,忙改口道,“李御史跳胡旋么,邊上那個使勁給他下套子的家伙——”
嘉語:……
“穿藍袍子的那個?”
“可不是!”嘉言道,“就是他,表姐糊涂,還叫我扮個男裝上去套他的話,我一看這可不成……”
嘉言絮絮說來,她如何左右不肯,姚佳怡如何與她置氣,最后沒奈何,出去打了個照面:“……他多半是認出我了,”嘉言沮喪地道,“開口就給我掉書袋,酸得老掉牙了,偏表姐還喜歡——”
原來姚佳怡好這一口么,嘉語心道,從前可看不出來——要問姚佳怡從前的喜好,她的喜好就是皇帝。奇怪,祖家子何必裝出這等模樣,他是如何知道姚佳怡的偏好——連她這個表妹都不知道。
這人是眼光厲害呢,還是擅長揣摩人心?
心里這樣想,口中只道:“能掉出書袋來,也不容易了。”祖家又不是書香門第,累世經商,沒有銅臭就不錯了。
“表姐也這么說。”嘉言甚是沒趣地道,“反正咬文嚼字的,我也不懂……”
“反正也不是要你嫁�!奔握Z結論道。
嘉言:……
嘉言哀嘆一聲:“得了,我要去校場,洗掉這一身的酸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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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六年中秋,整個洛陽都陷在了狂歡的氛圍里,不僅僅因為月圓人圓,也因為……朔州叛亂平了。
李司空這一趟回京可謂是春風得意,光彩照人。在此之前,莫說是鄭忱,就是太后,也并不覺得李司空能大勝歸來,鎮(zhèn)兵剽悍難制,是洛陽共識——畢竟,他們常年在阻擊柔然的第一線。
原本是想著讓李司空去打個前站,摸清楚情況——至少太后安慰自己是這么打算的,至于鄭忱在其中的小動作,她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卻不料李司空給了這么大一個意外之喜。
十萬鎮(zhèn)兵望風而伏,光想想都能激奮人心——別說先帝了,就是高祖,恐怕也沒有打出過這么漂亮的仗,太后都盤算好了,祭祖,謝佛,昭告天下——也讓阿欽這個小兔崽子看看,什么叫姜還是老的辣,要依他的讓穆家出兵,保不定還損兵折將呢,穆家一家子少爺兵,能當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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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春風得意
太后心里美,鄭忱嘴上奉承,
心里著實不喜。當然李司空有本事他是承認的,
平平安安回來也就算了,
竟然還立下如此大功,
一時加官進爵,
連李貴嬪都憑空得了不少好臉色。
更別說李十二郎了——原本太后是要賞他父親,
李司空卻專程上奏折,
說兒子不堪用,
不如賞孫子。
這簡直恃寵而驕了!鄭忱幾乎是咬著牙笑,
卻不得不咽了這口氣。
一時李家賓客盈門,只不知什么緣故,
李司空卻又上了辭表,
閉門自守——算他有點自知之明。
這上下歡騰的氛圍,連嘉穎見了嘉語,都少不得道一聲:“妹妹大喜!”
嘉語沒有應聲,一點頭就過去了。不知怎的,嘉穎覺得她腳步有些匆忙,匆忙到近乎惶然——卻是往暢和堂方向去。
嘉穎倒是想要跟上去,猶豫再三,還是罷了,
如今自個兒姻緣塵埃落定,
雖然是急了些,
但是三娘確實沒有作梗,
人報之以木瓜,
我回之以瓊琚——到底姐妹一場,何必再提從前那些個小齟齬呢。
嘉語到暢和堂,王妃正在理事,聽到嘉語來了,耳朵里雖然還聽著管家娘子的話,余光卻不免多看她幾眼。
自與李家訂親,這大半年里,嘉語說得上安分守己,還能為她排憂解難。當家理事雖然學得不怎么樣,也算孺子可教。雖然前兒又有些風言風語,說到她才到洛陽時候的事兒……王妃當然是不信的。
這兩年來,嘉語給她的印象已經從初來的任性輕狂,變成了沉穩(wěn)有度。卻不知道什么事讓她這樣慌張。王妃讓芳桂先搬了坐具請她坐,又三下兩下把管家娘子打發(fā)了。
然后方才問:“三娘怎么來了,走這么急,日頭又毒,仔細中暑�!�
嘉語強笑道:“勞母親掛記……無礙的。”
卻不往下說。王妃往左右一瞧,左右也不過芳桂,芳梅兩個,是她心腹,她一向不避,嘉語是知道的,卻如何……這等作態(tài)?心思一轉,略點點頭,芳桂、芳梅退了出去。
嘉語眼看著芳桂、芳梅退出門,方才與王妃說道:“我聽說太后命宜陽王叔接手朔州?”
竟是這檔子事,王妃略略一怔,不知道這個繼女何以對政事生出興趣來——如果是景昊或者昭熙在朔州,那又另當別論,哪怕是李司空出征呢,關心也都是應該的。但是如今去的是宜陽王。一時笑道:“像是有這么回事——朔州動亂已平,宜陽王不過去處理些后事,再無須擔心的。”
嘉語眉目里憂色不減,卻說道:“我聽說,太后讓宜陽王把降戶驅趕至冀州、瀛州、定州三州就食……”
李司空不過帶了幾萬人馬,都是禁軍,樣子唬得住人,卻是多少年沒見過血。再加上有鄭忱背后掣肘……幸而到了朔州,不過小戰(zhàn)幾場,倒沒有露怯。之所以這么快能平,當然是因為大批人馬投降的緣故。
——能當兵,誰想當賊呢。
“是災民,”王妃笑道,“這就是三娘有所不知了,朔州、代州、云州都是軍鎮(zhèn),鎮(zhèn)民上馬是兵,下馬是民。如今既然已經解甲投降,就都還是我燕朝赤子。這幾個州縣之所以動亂,主要還是因為連年天災,刺史……巡撫不得力,冀州、瀛洲、定州都是大州,讓災民過去,也算是求條活路。”
這回輪到嘉語怔住,她想了想,說道:“但是我聽說,李司空上書,說是希望朝廷能夠改鎮(zhèn)為郡縣,就地安置,再加以賑濟,以平息亂心……”
王妃瞥了嘉語一眼,想道:三娘對李十二郎……雖不及當初對蕭阮,也算是很上心了。
“……我雖然不通政事,但是琢磨得久了,也有一二心得�!�
王妃對此并無興趣,燕朝最重軍功,所以才有如今李家滿門榮耀。宜陽王過去,不過是撿個便宜——總不能連這點子邊邊角角都不與人分。做人哪能這樣呢,自己吃肉,總要讓別人喝口湯吧。
只是不好掃繼女的興,隨口應道:“你說。”
“冀州,瀛洲,定州雖然是大州,人口繁盛,但是一州之地,如何養(yǎng)得起兩州之人。雙方難免沖突。朔州、云州、代州久災之民,羸弱之軀,單打獨斗就是死路一條,只能抱團求存。一旦抱團,就須得有人為首,有人為謀,聚眾為從……則亂勢又成�!�
“太后也是一片愛民之心�!蓖蹂行┲鴲�,“不然,國庫空虛,賑濟不及,能奈之何?”
嘉語在心里腹誹,把永寧寺、寶光寺拆了,沒準就能救起一半人——然而她也知道,太后姐妹篤信佛理,這話是萬萬不能出口。
沉吟片刻又道:“可怕的還不止這個�!�
王妃這會兒連話都懶得接了。只嘉語不依不饒道:“李司空能迅速平定叛亂,怕不是戰(zhàn)有功,而是謀有方。六鎮(zhèn)之兵驍勇,從來都是我燕朝倚之如長城,但凡有一絲活路,都不至于反。李司空從前跟高祖出戰(zhàn)柔然,高祖余恩,尚有人記懷,所以能夠勸說鎮(zhèn)將歸心——一旦朝廷強行遷徙鎮(zhèn)民,則六鎮(zhèn)鎮(zhèn)將何去何從?”
要說逼災民遷徙,為求一口吃的,沒準人家也認了。這些有權有勢有兵馬在手的鎮(zhèn)將,你要逼他們離開老巢,他們不反才怪了。
這話不需要多高明的政治智慧也能聽懂。王妃多少有些詫異——這孩子雖然不似哥哥妹妹擅長騎射,也還是繼承了她老子三分本事嘛。心里這樣想,卻說道:“那又如何?朝廷已經讓宜陽王去了,豈能出爾反爾——再說了,便是宜陽王出了岔子,也輪不到三娘你來操心。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好好準備笄禮……”
嘉語停了片刻,方才說道:“三娘也不想操心,三娘只怕倒頭來,還是要阿爺阿兄出征,收拾殘局�!�
這才像話,王妃回嗔轉喜:“那豈不好,你阿爺食邑還能再多上千兒八百戶——我知道了,三娘是怕你阿爺阿兄又要出征,就趕不上你的婚事了……”
王妃能說出這樣全無心肝的話來,嘉語心里就是一灰。他們如今說的不是明兒吃什么,穿什么,她們說的是打仗,是動亂,是關系到千百人生死的問題。而王妃能想到的,不過是丈夫加官進爵。
——怪不得燕朝要亡。
身居高位,而不謀其政,這樣的王朝,怎么能不亡!
然而該說的話,她不能不說:“如果父親收拾了六鎮(zhèn)殘局,圣人將何以酬其功?母親就不怕……功高震主?”
王妃氣都喘不勻了:“三娘你說什么!好端端的咒你阿爺作甚,你阿爺十余年如一日南征北戰(zhàn),忠心耿耿,旁人說這個話也就罷了,你……你阿爺往日如何疼你,你怎么能背后捅他刀子!”
嘉語慘白著一張臉,垂頭不說話。
幾句話沖出口,王妃也冷靜下來,屋里就只有她們娘兒倆,這個念頭閃過去:……所以,屋里就只有她們娘兒倆,連芳桂、芳梅都要支出去。不僅僅是因為北邊的戰(zhàn)事,還因為、還因為這句話。
屋里靜得出奇,時已過中秋,雖然日頭還掛在天上,已經沒了力氣,金黃色的葉子在風里嘩啦啦得響,響得金光閃爍。
“不至于此,”王妃緩過勁來,喃喃道,“阿姐她……不至于此�!彼幌蚝籼鬄樘螅@時候沖口一句“阿姐”,多少有些心里不穩(wěn)的意思。
嘉語道:“母親還記得前年我們進宮給太后賀壽,式干殿里那個叫小玉兒的宮女嗎?”
要在太平時日,宮里成百上千的小宮女,不到琥珀、赤珠這個級別,王妃哪里會留意。但是前年……永巷門被閉,宮里的人心惶惶,雖然太后憐她有孕,隔絕了消息,也還是有印象的,妖里妖氣的小東西。
當下皺眉道:“提她作甚?”
“凌波宴之前,她曾經跟著圣人出游,窺伺貴女。”
“合該打死。”王妃冷冷地道。
嘉語不理會,自顧說道:“當時她沖撞了姚表姐,是我給她解的圍。”
王妃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時候她到洛陽才多久,進宮更是頭一次……在那之前,連行禮都行得不好。
“我在討好圣人……”嘉語自嘲地笑了一聲,屋里太靜,這笑聲竟然有些慘然的突兀,“后來我知道是不管用了,但當時總還想著、總還想著……母親可記得漢時魏其侯、武安侯?”
魏其侯是漢景帝的表弟竇嬰;武安侯則是漢武帝的舅舅田蚡,份屬外戚。
漢景帝時,魏其侯曾平定七國之亂,功勞不可謂不大,到景帝駕崩,武帝繼位,則一朝天子一朝臣,田蚡上位——你以為他能功成身退?不不不,已經到了這個位置,就沒有了全身而退的機會。
然而田蚡也沒有善終。
話到這份上,也不必再往下說,“圣人總有一天會長大的”這幾個字,在嘉語的欲言又止里,也在王妃的心里縈繞。
皇帝遲早是要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