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蕭阮也趁機告退。
嘉語是有一肚子話,無數(shù)細節(jié)要與蕭阮對口徑。但是這車里還有李十娘呢。
“恭喜公主!”李十娘道。
嘉語:……
這事兒有什么好恭喜的!
李十娘誠懇地說:“雖然是倉促賜婚,但是看得出宋王對公主情深義重。如今世道昏亂,朝不保夕,始平王與世子又……公主能得此佳婿,已經(jīng)是運氣。”
嘉語:……
嘉語心里有種極其古怪的感覺:原來她也會覺得,情深義重很重要么?
她從前不喜歡李十娘,是因為李十娘在昭熙出事之后,迅速與他割清關(guān)系,回家再嫁。而且嫁得很不錯。雖然她心里知道亂世里這樣的事情太多太常見了。她身不由己,那原也怪不得她。
如果發(fā)生在別人身上,興許她能體諒,體諒亂世里女人不易。但是發(fā)生在昭熙身上……那又不一樣,人有偏私。
然而這一世,她和昭熙沒有半分關(guān)系。她進宮,得寵,生子,又迅速失去這一切。如今落在元祎修手里。
所以這時候再看李十娘,比從前要客觀得多。這樣美且慧的一個女子,也是可惜。
李十娘卻還能微笑道:“公主這樣看我做什么?”
嘉語隨口道:“看貴嬪長得美。”
一句“貴嬪”讓李十娘百感交集。
她并不太懷念元祎欽,誠然他寵過她,但那有什么用,他連自己都保不住。但是和元祎修比起來,元祎欽至少還能討她歡喜。如今這位,是什么臟的臭的都敢往床上拉,連宗室姐妹都不放過。
想到這里,李十娘微嘆了口氣,卻絲毫沒有慚愧的意思——有什么好慚愧,她不過是為了活命。男人為了活命,不惜搖尾乞憐,女人還有別的選擇么?她千辛萬苦活下來,還能為這個去死?
元十九娘都沒死,何況是她。
李十娘道:“還沒有謝過公主收留九姐、營救十二兄�!崩類忠幌虻盟粗�,但是九娘從前在她心里當真無足輕重。但是如今家里人都死絕了,只剩下這個堂姐,自然就金貴起來。
嘉語道:“不須謝�!�
她仍是不多話——嘉穎的背叛讓她心有余悸。雖然李十娘口口聲聲說謝,之前德陽殿里也給她遞話,但是誰知道呢,人心隔肚皮。九娘不過是她堂姐,那七娘還是嘉穎的親妹子呢。她在乎過么。
李十娘何等慧黠,自然能猜到其中緣故,也不上趕著討人嫌:從來說不如做。
只道:“世子妃我會替公主照顧,想世子定然吉人有天相。倒是公主出閣,恐怕陛下另有打算,公主和宋王殿下多加小心�!�
嘉語:……
十二月悄沒聲息地進來,被七月推了一把。七月微微搖頭。謝云然一眼看到,說道:“有什么事說吧�!�
“七、七娘子說要見娘子�!笔缕谄诎卣f。
府里頭都知道二娘子鬧出大事了,三姑娘被迫進宮,到如今還沒有音信回來。在三姑娘和六姑娘之間,這府里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偏向六姑娘,但是在二娘子、七娘子和三姑娘之間,自然以三姑娘為重。
謝云然身邊的婢子也染上了這個毛病。
昨晚府中走水,世安苑就被看了起來,嘉語走之前倒也沒有格外為難這對姑嫂,只與謝云然說:“還是多提防的好�!�
謝云然心里是恨的。始平王府之于元昭敘兄妹,可以說是收留,到頭來被反咬一口。三娘臨行前與她說“不要讓我沒法和哥哥交代”,然而待昭熙回來,若是問“三娘呢”,她又該如何與他交代?
她這時候忽然明白昭熙當街抽死陳莫的心情了。她興致索然地擺擺手:“我眼下不想見她們——”
“姑娘……三姑娘回來了!”忽然四月一頭闖進來,口中嚷嚷著。
謝云然一怔,隨后就看到嘉語與李十娘聯(lián)袂進門。謝云然扶著腰,右手抓住床欄,嘉語一迭聲道:“謝姐姐別起來!”
李十娘低低笑了一聲,隨口道:“久聞貴府園子好,聞名不如見面,世子妃和公主可許我放肆觀賞一回?”
嘉語尚未開口,謝云然已然道:“四月、七月,你們陪貴嬪賞園子�!彼暗倪是貴嬪,因她也不知道宮中變故。甚至倉促來不及多想她怎么還活著。
嘉語心里頭那種古怪的感覺又冒了出來:這屋里頭兩個,都是她嫂子——雖然她從前和李十娘來往得并不多。
李十娘退出去,謝云然朝嘉語招手。嘉語忙上前去。謝云然抓住她的手,方才松了口氣。嘉語知道她是擔心她——不然,以她一向的條理,何至于人到了面前,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嘉語道:“我進宮見了十九兄。”
“他可有為難你?”
嘉語猶豫了一下。她知道這些事瞞不過,也不能瞞。這當口,實在不能讓她再受驚了。無論什么事,她親口告訴她,總好過她從別人那里聽到——傳來傳去的話,少有不添油加醋的。因說道:“十九兄將我賜婚與宋王。”
謝云然吃了一驚。
嘉語走后,她就一直在揣度她可能遇到的困境,譬如被扣留在宮中,譬如言語上多少受些委屈,為的是殺她威風——畢竟以小小一個始平王府,對抗朝廷月余,連累他損兵折將,顏面無存。
但是——賜婚也就罷了,如他心懷歹意,隨便指認一人,逼三娘下嫁,那說不得就只能魚死網(wǎng)破。
偏偏是宋王。
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是該替她歡喜還是擔心。無論如何,與宋王成親都不算是一個太糟糕的選擇。
無論是對三娘,還是別的什么人。
所以以謝云然的理智,竟也目瞪口呆了片刻,方才問道:“那三娘你……你意下如何?”
嘉語:……
謝云然登時反應過來:元祎修賜下這樁婚事,自然不會是為三娘、或者為宋王著想。趕緊又問:“汝陽縣公圖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奔握Z苦笑,“宋王的意思,是先應了,過了這關(guān)再說�!�
謝云然:……
“什么叫先應了!”謝云然頓足道,“他既然提出來,只要宋王與三娘你點了頭,恐怕六禮頃刻即成,到那時候……”
嘉語囁嚅道:“——宋王這個人,雖然諸多不是,倒有一點好,既然他說是假的,就不會是真的�!�
謝云然:……
謝云然思忖再三,仍道:“這個假,恐怕不好做�!薄@里過了六禮,甚至于圓了房,就算是清清白白什么都沒有,他們也是夫妻了,哪怕雙方都說是假,又誰信這個假?
三娘日后還能嫁給別人嗎?
“我想,”嘉語吞吞吐吐道,“我猜,他多半是給我備了一份放妻書……”她這輩子也是活見鬼,親沒成一樁,放妻子書倒收了兩份。
謝云然:……
“如今手里消息太少,我還想不透十九兄拉攏宋王做什么�!奔握Z道,“李貴嬪倒是提醒我,說恐怕婚禮上會生事——不過她的話,未必就做得了準�!闭盐醯幕槎Y出了意外,如今又輪到她。這什么運氣。
謝云然微垂了眼簾:“容我想想——汝陽縣公命你幾時回去?”
“他沒有說�!奔握Z道,“但是李貴嬪跟了來,勢必不能久留。”
謝云然“嗯”了一聲,說道:“你昨晚夙夜未眠,趕上的都是勞心勞力的事,趁這會兒,去榻上躺躺。”
之前不提起還沒什么,謝云然這一提,嘉語困勁也上來了,十二月領(lǐng)她到隔壁屋里歇著。
謝云然看著帳頂發(fā)呆。
三娘倒是信任宋王,她信不過。宋王和三娘的糾葛有些年頭了。作為旁觀者,她很能夠明白三娘不肯答應宋王的原因——廢話,哪個心高氣傲的小娘子肯做平妻。哪怕是宋王這樣驚才絕艷的男子。
寧做英雄妾,不做庸人.妻的女人當然有,絕不會是公主之尊。
但是宋王對三娘確然有心。麻煩就麻煩在這個有心上——難得這樣的機會,她實在難以想象宋王會放過她。
假的就不會是真的?——假戲真做的多了去了。
但是她有什么法子,三娘敢不應么?她這胎到七月,打下來就是一尸兩命。謝云然這時候未嘗不懊悔自己素日失之文弱。
總要想個法子,她喃喃自語,或者是找個人代三娘嫁過去?就怕騙得過元祎修,騙不過蕭阮。
“世子妃在愁什么?”突如其來一聲笑,謝云然嚇了一跳,“貴嬪——”李十娘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四月和七月兩個丫頭竟沒有跟著。謝云然心里隱隱驚駭:四月和七月是她身邊得力的,竟看不住她。
“世子妃如今還稱我貴嬪呢。”李十娘再笑了一聲。
謝云然靜默了片刻,先帝駕崩,論理是該稱太妃。但是瞧著如今這情形——穿紅掛綠,顯然并沒有守孝,雖然不知道緣故,也能猜到一二。呼她太妃無異于打她的臉。
“李娘子。”謝云然改口道。
李十娘微微一笑:“我猜世子妃是在為華陽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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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一路順風
謝云然勉強笑了一笑,
不知道李十娘是友是敵。她和嘉語一個想頭:雖然說三娘是救過李家九娘和十二郎,但是何如嘉穎?
嘉穎都能毫不猶豫賣了她們,李十娘又欠她們多少。
“華陽要是當真不想與宋王成親,也不是沒有法子�!崩钍镄σ饕鞯卣f。
“哦?”謝云然沒有順著她的話追問。她還在觀望中。
“雖然陛下答應了華陽婚事從簡,
但是再簡,也是有限度,”李十娘道,
“如果出個什么意外,
華陽公主沒了——”
“什么?”謝云然脫口喊了出來。
“世子妃也是個聰明人�!崩钍镄σ饕骺醋∷�
就此打住。
謝云然深吸了一口氣。李十娘說的“沒了”不是失蹤,
而是“死了”,
與其“假成親”,何不“假死”?無論元祎修賜下這樁婚約圖的是什么,三娘不得不答應,
就只有一個原因——因為她。
如果三娘“死”了——
如果三娘死了,始平王府就只剩了她一個,元祎修敢停她的藥么?他當真一個人質(zhì)都不留?他敢?
她賭他不敢!
再聯(lián)想到三娘之前說的,
李十娘提醒她,
婚事中可能會有意外發(fā)生……謝云然抬頭看住李十娘,目光里探詢的意思。
李十一娘微嘆了口氣,收了笑容,說道:“我知道華陽公主不信我,
世子妃也未必信。我原也不是那等忠義之人。我不過是……死過一回�!彼龗瓿雒鼇�,
以為尚有峰回路轉(zhuǎn)。姚太后就是她的榜樣。
誰知道——
她的目光落在謝云然的腹部,
眉目里澀意更重:“我那孩兒如今也不知道是否尚在人世�!彼龥]有抱過她,甚至沒有好好看上一眼,連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全都由姚太后擺布了。她自己的命要緊。但那終究也是她的骨肉。
“橫豎我就是這么一說,”李十娘輕輕巧巧結(jié)束了這段對話,“做不做,怎么做,都是世子妃與華陽公主自己的事——就不打擾世子妃安胎了�!�
她起身朝門口走去。
“多謝�!敝x云然在背后說。
李十娘站了片刻,面無表情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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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阮進門就有人來報:“安將軍來了!”
安業(yè)這些日子來得頗為勤快。起初是指著能借蕭阮與洛陽高門攀上關(guān)系,后來竟有了幾分真心相交的意思。
蕭阮也是哭笑不得。安業(yè)受他叔父知遇之恩,怎么著也不可能站在他這頭,所謂惺惺相惜——一想到收場他就沒了興致。這世間有的是不計得失的往來,但是如果注定要拔刀相對,何必為友?
何況今日,他連敷衍的心情都沒有。因說道:“就說我不在�!�
徑直往別枝樓去。
別枝樓原是客房,正始四年秋嘉語姐妹住過一宿,后來一直空著,蕭阮有時過來。他這會兒不想見人,想一個人靜一靜,這里再合適不過。
元祎修下出這角棋,自然還有后手。始平王府如今仍然被圍,三娘出入都有人盯著,一個謀劃不當……他倒不介意假戲真做,但是他不想三娘這樣委屈——在他力所能及,他還是想她心甘情愿。
始平王遲遲沒有回師,在意料之中。
云朔亂局,洛陽城里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只要始平王能夠沉住氣,從中得到的好處,洛陽城也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其實不看好元祎修,雖然這月余他至少表面上整合了洛陽的大部分資源。
但是這樣薄弱的聯(lián)盟,別說可靠了,可信度都相當之低。等到始平王回師——就看始平王有沒有這個野心了。
以蕭阮對始平王的了解來看,至少元祎欽在位時候,他是沒有這個野心。但是人的野心,往往是一步一步催發(fā)出來。當他回到洛陽,發(fā)現(xiàn)洛陽不堪一擊,洛陽,乃至于整個燕王朝,都有賴于他的兵馬的時候——
或者是,在他向元祎修稱臣之后,接踵而來的猜忌、削弱、架空——那幾乎都是可以預料。
元祎修如今容不下安業(yè),日后怎么能容始平王?始平王的幼子,是姚太后親手扶立的幼主。就不說元昭熙還可能死在這場混亂中了。
雖然蕭阮相信即便元昭熙死了,也不會是死在元祎修手上——但是他信沒有用,還得始平王夫妻父女信哪。
如果元昭熙沒死——他為什么不出來?
蕭阮在昭熙的名位下畫了一個圈。他不知道他如今人在哪里,處境如何,是受了傷,還是別的什么緣故一直沒有消息。如果說始平王府被圍,憑著對自家防衛(wèi)能力的信心,他敢不出現(xiàn);王府深夜走水,他可能因為消息不靈通而不曾得知,沒有現(xiàn)身。那么他與三娘“成親”,他還忍得住嗎?
這是他不得不計算在內(nèi)的一個變數(shù)。
反倒是始平王妃無須擔心。雖然她手里有不少人馬,但是三娘不是六娘子,情況不明,她多半是一動不如一靜。
就看元祎修如何出招了。
這月余,元祎修就斷斷續(xù)續(xù)給安業(yè)使絆子。說將士護送他北來,勞苦功高,功高需賞,從宮里挑了一批宮人許配將官。安業(yè)自然不肯,即便當真要安家于此,也該與世家聯(lián)姻——娶這些宮人管什么用。
元祎修等的就是他反對,把風聲吹出去——自然不提將官,只說將士人人有份,無奈安將軍阻攔。
幸而安業(yè)在這支人馬中威望甚高,就是有小小風波,也都壓下了。
但是元祎修原就沒指著一舉成功,只是先把這些不滿的種子種下,等適當時候行云布雨,就遍地生芽了。
元祎修的這些打算,安業(yè)心知肚明,奈何他手頭的資源實在有限,金陵又遲遲沒有消息。洛陽親貴個個首鼠兩端,元祎修對他的不滿已經(jīng)越來越明顯,他被堵在洛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兩百年前晉室內(nèi)亂失去中原,之后五十年里數(shù)次北伐,都得到了中原豪強響應,但是數(shù)次功敗垂成,最成功的一次他們收復了長安,然而后院起火,匆匆而返。
那之后,再無北伐。
又一百年過去了,偏安江南的士族漸漸習慣江南水土,而中原豪強也不復有故主之思。也對,哪里來的故主?晉室亡國都七八十年了。他從前總聽說中原如今粗鄙,但是親至洛陽,才知道也是衣冠之鄉(xiāng)。
書同文,語同音,習同俗——你如今再來說他們是異族,誰在乎這個?
老百姓只在乎穿衣吃飯。
如果金陵一直不派兵來援,他也只能盡他所能守住洛陽,實在守不住,他帶來的這些江東兒郎,他得全須全尾地帶回去。
安業(yè)的這些想頭,蕭阮雖不能盡知,也能猜到個七七八八。認真說來,洛陽城堅,只要物資充足,軍民上下得力,即便是始平王大軍回師,守上一年半載其實問題不大——前提是元祎修聽話。
問題就在于,元祎修主意又大,守城也好,打仗也罷,見識都不算高明。
除了廣懷王、高陽王這些上了賊船怎么都下不來的宗室,這洛陽城里高門都不會跟著他死心塌地,一旦有個里應外合的,就像他當初破城一樣——他手里可信的、能用的,還是只有安業(yè)這支人馬。
可惜了這支人馬,他也想要,蕭阮忍不住笑了一笑。
元祎修在他身上沒少下功夫,話里話外地提金陵,提他原本該是吳國太子——都哪年哪月的賬了。
大概是一直不見效,急起來,所以才下了三娘這劑猛藥。
算他下對了。
他眼下還算不到元祎修的具體計劃,最好的法子莫過于讓他跟著他的節(jié)奏來。當然,還是需要三娘配合。
只是他如今又見不到她。
蕭阮微嘆了口氣,有太多需要推敲的細節(jié)。如果反客為主,拿下那七千人馬,即刻南下,三娘她——會愿意嗎?
心神微分,就仿佛有風拂過。
十六郎與他約定的日子就快要到了。
想到十六郎,蕭阮從屜中取出一卷書信,信邊起了毛,其實并沒有存放太久,只是他摩挲的次數(shù)有點多。十六郎說是給他的大禮,他當時還道他大驚小怪,待打開了看時,也是一陣頭暈目眩。
那信里說:“此子甚佳”、“為父想來亦可”。以始平王在軍中的說一不二,給女兒的信竟然會寫得這樣扭扭捏捏,小心翼翼。蕭阮幾乎可以想象始平王抓耳撓腮,在紙上涂涂抹抹的樣子。
從來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元祎修這個媒三娘可以不認,但是始平王親筆,她怎么會不認。
蕭阮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他心里實在歡喜。帶她南下,帶她到金陵,帶她去莫愁湖,看風起,蓮葉脈脈,一波一波傳遞的水痕。
六月,蓮蓬出水,蓮子青青——不知道她可喜歡吃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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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元年三月二十二日,宋王蕭阮迎娶華陽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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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語是從宮里出閣。
元祎修到底不放心,放她回去當日就把她召了回來。這次進宮嘉語帶了半夏和姜娘。
她及笄之前就已經(jīng)在備嫁。嫁衣、妝奩都是現(xiàn)成的。原本該有公主府,然而事起倉促,蕭阮又是王爵,雙方也就心照不宣地不提——提也無用,元祎修窮得恨不得扣她一半嫁妝,哪里還肯多出銀子來給她建公主府。
算來兩輩子都封了公主,兩輩子都沒有自己的府邸。
嘉語看著鏡中人的臉,也是氣悶。從前世蕭阮南下開始,她就與自己說了無數(shù)次,如有來世,不要再見此人。誰知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重活一世,竟還是要與他成親——哪怕就是假的,也夠讓人心塞。
這一年她是十七歲。從前她是十六成親。如果說正始四年她剛剛活過來,每天睜眼,混亂的是身在雙照堂還是始平王府,那么如今她每天早上醒來,混亂的是誰會是洛陽的下一任主人——就算說是蕭阮她都信!
整個世界都在旋渦里旋轉(zhuǎn),她已經(jīng)徹底不知道時局將會走向何方。
大概也沒有人知道。
謝云然與她定下假死出城的計劃。
“坐帳時候……”謝云然道,她的婚禮雖然沒到這一步就被打斷,但是流程是極清楚的,“借口去凈房,一把火——”
三四月,天氣回潮,嘉穎能夠放火成功,因為燒的是藥材。藥材的保存地原本就比別處干燥。好在絹衣和紗衣都是易燃之物�;槎Y上酒水又多。
但是這些事,她一個人可完不成。就算帶上半夏和姜娘,也還是完不成:放火之后的改頭換面,逃走的路徑,接應的馬匹,出城的腰牌——以防萬一。既然放了火,尸體總要留下一具吧。
殺人放火這活計,還真讓她做全了。
“李貴嬪……”謝云然道。
嘉語猶豫了一下:“謝姐姐覺得她可信么?”
謝云然也猶豫。
“三娘大婚,想必阿冉會奉命赴宴�!敝x云然一面思忖,一面說道,“雖然汝陽縣公多半會使人看住他……”
嘉語苦笑:謝冉才多大。
“阿冉年紀雖小,人卻是機靈的�!敝x云然這樣安撫她。
“但是如今消息也送不出去�!奔握Z道。
始平王府還是被圍得死死的,一個兵沒減。藥材倒是按日送來。送藥的顯然是元祎修的心腹。
謝云然凝思再想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三娘能見到穆皇后嗎?”
嘉語:……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起過穆蔚秋,那個風度高爽卻沉默寡言的少女。她進宮之后并沒有得到皇帝的寵愛,當然敬重是有——元祎欽不是元祎修,他在他父親精心為他挑選的大儒熏陶下長大,明面上禮法和規(guī)矩都是守的。
太后死后,六宮無主。
“原本先帝駕崩,就算朝政太后不肯放手,也該在宗室中挑個可造之材,養(yǎng)在穆皇后膝下,為先帝續(xù)香火�!敝x云然說。結(jié)果太后選了昭恂。而重點在于,穆家對于這件事,該抱有怎樣的希望。
“穆家大郎,”謝云然微微一笑,“是個有野心的人�!�
一句話就夠了。
與其糾結(jié)于李十娘的可信與否,或者冒險聯(lián)系謝冉,不如尋找利益上的盟友。
嘉語進宮這大半個月里,活動范圍被限制得厲害。不過元祎修接手皇城也不過兩月有余,宮中多少太后舊人,不可盡數(shù)。嘉語前后進宮數(shù)次,頗得人緣,竟讓她瞅了空子把口信送到鳳儀殿。
嘉語無從揣度穆蔚秋進宮之后的心路歷程。她記得那是個冷美人,并不太熱衷于權(quán)位、爭寵,至少在當時、正始四年的時候不太熱衷。
那之后……得寵的是李貴嬪和玉貴人。
元祎修沒有太防備穆蔚秋:這個女人雖然正當韶年,卻像是木頭樁子雕的菩薩,美則美矣,沒一絲兒人氣。所以她說要給華陽公主添妝,他還大吃了一驚:“皇嫂與華陽有舊?”
穆蔚秋淡淡地說:“正始四年秋,我進宮為太后賀壽,曾得華陽相救�!�
她這一說,元祎修倒恍惚想起來,那還是于瑾父子在的時候。不由酸溜溜地想,華陽倒是會市恩。因說道:“那就讓她來拜見皇嫂吧�!�
但是到嘉語拜見穆蔚秋的時候,穆蔚秋可不是這么說的。她說:“我知道三娘子來找我,是有求于我�!�
嘉語:……
“三娘子是有神通的人,”穆蔚秋說,“所以我也要求三娘子一件事�!�
嘉語:……
她自身難保,還能答應別人什么事?
不過她這擺明車馬要做交易,嘉語也只能硬著頭皮問道:“殿下有什么事,吩咐就是,哪里就說到求了�!�
穆蔚秋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不對,她看的其實不是她,而是越過她的頭頂,看門外的天空。暮春的天色藍得幾乎透明,胖乎乎的云一朵挨著一朵:“等三娘子再回洛陽城的時候,記得放我出宮�!�
嘉語詫異地看她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簾,應道:“殿下客氣了,如我有再回洛陽的一日,定然助殿下走得遠遠的�!�
“三娘子你看,我還是怕死�!蹦挛登锏卣f。
嘉語賠笑道:“人哪里有不怕死的�!�
穆蔚秋搖了搖頭,這才說道:“三娘子要求什么,如今可以說了。”
嘉語把大致的需求說給穆蔚秋聽。
意料之外,穆蔚秋竟然還給她添了幾條建議,譬如一路補給和北上路線之類。見嘉語目中疑惑之色,也沒有解釋的意思。只道:“我堂兄狡黠,多半會留后手,三娘子千萬小心。”
嘉語:……
“但是他樂于奉迎令尊回京,”穆蔚秋道,“所以三娘子猜對了,穆家才是如今洛陽城里唯一不會出賣你的勢力�!�
嘉語心下駭然。
穆蔚秋臉上當真一絲兒表情都沒有,空泛得像紙,像瓷,像玉,但是她分明什么都知道。她困在這深宮里,竟然什么都知道!
穆家的野心,大約是等她父親回京,扶昭恂上位——這已經(jīng)是既成的事實——認穆蔚秋為母。理論上,穆家作為昭恂的外祖家,應該享有……至少他們認為,應該是和從前周家、姚家一樣的地位。
而她但求一走。
嘉語告退離開的時候,穆蔚秋親手給她斟了一杯酒,說:“愿三娘子此去,一路順風�!�
嘉語:……
外頭笙簫已經(jīng)響了起來,人聲嘈嘈,越來近,她聽到蕭阮的腳步聲了。她總是很容易聽出他的聲音,她聽見自己的心開始砰砰砰地跳起來,她知道接下來的這幾個時辰,如同奔赴戰(zhàn)場。
在戰(zhàn)鼓響起來的前一刻,她忽然想起,她忘了問謝云然,如果大火燒起來的時候,如果、她只是說如果,有人沖進火里救她——那怎么辦?
作者有話要說:
收復長安的是劉裕,其實后來還有劉義隆北伐,落得元嘉草草,懶得提了。
嘉語心里臥槽的是穆妹子居然祝她一路順風……
這四個字嘉言前世說過之后就是她的心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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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公主出閣
左右宮人舉扇遮住嘉語的臉,
只留了一雙眼睛,在垂額的瓔珞間若隱若現(xiàn)。蕭阮看到這雙眼睛,心里就安定下來。
這一路他都在想,如果元祎修給他來個李代桃僵,
雖然并非沒有應對之策,但是一腳踏空……也夠他受的。
元祎修賜婚的消息落實之后,蘇卿染的臉色就一直難看下去。她當然知道元祎修有所圖謀,
知道蕭阮不過將計就計,
但是她也知道,
既然蕭阮已經(jīng)說了華陽是他的人,
這樁婚事,
便沒有元祎修,也是會成的。
但真真到那一日,看見她的那個人穿戴整齊,
絳紅紗袍,金冠束發(fā),腰間碧玉帶,
眉目含春——她知道他生得好,
她打小就知道,但是也不知道是這么個好法——她忽然嘗到了滿口血腥的滋味。
原來這么苦。
原來一萬個知道,比不得親眼目睹。
“蘇娘子?”是隨遇安的聲音。蘇卿染沒有回頭,只道:“無事�!鄙砗鬀]了聲息。
有時候以為自己可以騙過自己,
說“無事”便可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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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嘉語的宮人多半從前沒有見過蕭阮,
雖然多少聽說宋王是個美人,
但到真真看到——“啪!”攥在手里的扇子不知怎的就掉了下去。
嘉語:……
那宮人慌慌張張撿起來,已經(jīng)惹來一陣哄笑——到這份上,接下來還如何能刁難宋王催妝卻扇?
嘉語也是無可奈何,她也不敢抬頭看太仔細。
不知道多少人想起幾年前,華陽公主還不是公主時候鬧出的笑話——所以說人還是要有夢想的,萬一實現(xiàn)了呢?
蕭阮看見嘉語露出來半張被刷得雪白的臉,不由微微一笑。雖然早知道新婦妝都是如此,還是看得出濃妝下的緊張。這些日子他們并沒有見面的機會。論禮也是不該的。何況還有元祎修的耳目。
他送了不少東西進宮——宮里畢竟人多手雜,比進始平王府要容易。但是她沒有消息送出來。元祎修實在看得太緊。
好在——
好在一旦禮成,就方便多了。
“新婦登車!”有人扯著嗓子喊。
天色清得像一匹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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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祎修看著遠去的車馬,對身邊美人說:“真真一對璧人。”
美人掩口笑道:“多賴陛下成全�!�
成全么,元祎修大笑。想起正始五年秋,他在西山驚虎,得知傷到始平王的兩個女兒的時候,何其惶然。當時如何料得到有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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簫鼓的聲音沒有傳到結(jié)綺閣,離得太遠。
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昭熙和鄭忱過了整整一月有余。糟糕的飲食讓他們的傷勢恢復得極慢。起初昭熙傷重,由鄭忱出門找食,有時能找到殘羹剩飯,有時什么都找不到,逮只老鼠回來也算一餐。
昭熙不是沒吃過苦,打仗行軍都是苦差事,幾天不吃也是有的。但是這次回京,好衣好食地過了近兩年,再看到血淋淋的生鼠竟是吃不下去。
鄭忱一向是兩手一攤:“你愛吃不吃——別給我擺世子殿下的架子!”
昭熙:……
他也是不懂了,鄭忱這種士族子弟,如何咽得下去。鄭忱干干笑一聲:“不都說你們打仗的餓極了人都能吃么……”
昭熙:……
“那也是烤熟了才吃啊�!闭盐醯溃岸胰巳獗容^多�!�
這回換鄭忱崩潰了:他是不想被小瞧,才硬撐出這個滿不在乎的勁頭,但是聽他這經(jīng)驗豐富的口氣,難不成還真吃過人?
兩個人磕磕絆絆地過。鄭忱也就罷了,他原本就沒存了還要活多久的心,過一天算一天。昭熙卻是急,但是急也沒有用,傷沒好,出去就是找死。到他傷好到能夠行動自如,已經(jīng)是一個半月以后了。
沒好的時候急,真好了反而不急了。盤算著先覓食,恢復身體機能,順便打聽消息。
他陸陸續(xù)續(xù)聽說了元祎修如何進宮,如何登基,如何清理宮中各色人物。也聽說了如今宮中最受寵的女人是元十九娘。
昭熙的心情也是日了狗了。
這些日子晝伏夜出,不但解決了吃穿,皇城防守也摸了個七七八八。與他從前在位沒有太大出入,只改了換防時間和口令。昭熙想著,哪天趁黑撂倒兩個,換過衣裳,拿了令牌,差不多就可以出宮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昭熙前幾日就已經(jīng)覺察到宮中動向不尋常,只一時找不到源頭——他一直忍著沒有擄人逼問口供,免得鬧出人命藏身不住。所以得來的消息也都七零八落。到這天晚上,方才從兩個宮人口中聽說,這日華陽公主出閣。
昭熙:……
是元祎修新封了公主么?用什么爵號不好,偏要與他妹子搶?
但是很快的,另外一個念頭冒了出來:會不會、會不會她們說的華陽公主就是……就是三娘?
不會的,三娘已經(jīng)出城了。
三娘定然早就出城了。她都能把阿言支來宮中接應他和王妃,就是已經(jīng)知道局勢不可收拾,先走為妙,怎么還會留在城里?
但是這個念頭生出來,哪里還掐得滅:萬一呢?萬一三娘和他一樣出了意外,不得不留在城中呢?還有云娘,三娘沒走,云娘會走嗎?出閣又是什么鬼?三娘的婚事,是元祎修那個混蛋能夠過問的嗎!
他對自己自己說冷靜、冷靜,但是在他冷靜下來之前,兩個宮人已經(jīng)一死一傷,活著的那個在他刀下瑟瑟發(fā)抖。
昭熙:……
這中間發(fā)生了什么?
他原是想好先回去與鄭三商量的!——這兩個月的相依為命,他和鄭忱之間發(fā)展出了一種類似于友情的東西。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原本他未必看得起這等以色侍人的男子,但是鄭三如今已經(jīng)沒有色了。
無論如何,事已至此,昭熙也只能認了,他壓低聲音問:“華陽公主……是始平王府的三娘子么?”
“……聽說、聽說是�!蹦菍m人哭得一直在打嗝,她實在不明白這哪里來的無妄之災。
“她今日出閣?”昭熙聽見自己的聲音,真奇怪,原來他的聲音是這個樣子,清清楚楚,一絲不亂。
“……是,婢子聽說是�!�
“到底是不是?”
“是!”
昭熙覺得自己沉默了許久,然后方才能夠問出來:“是誰?”
“什、什么?”
“駙馬是誰?”
“是宋、宋王……”
昭熙:……
如果換一個場景,他沒準會哈哈笑兩聲:原來是他,到底還是他。他和他的父親一樣,對這個人充滿了好感。覺得三娘這樣任性,不能收此人為婿實在可惜。甚至一度想過,如果三娘不成,不知道阿言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