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姚佳怡目中眼淚落下來。不不不,他當(dāng)然不是這么說的,他的話說得好聽極了,他說姑父和昭熙哥哥都已經(jīng)死了,三郎還小,三娘又被宋王虜去——興許是心甘情愿也未可知,總之,始平王府是沒有人了。
他們能收留阿言一時,不能收留阿言一世,阿言眼瞅著就要及笄,要婚嫁,難道要留在這里耽誤了年華么。
“那郎君的意思是——”她當(dāng)時這樣問,她根本不敢相信他竟然會說這樣的話。想當(dāng)初他帶了嘉言回來,她心里何等歡喜。
“他們一家子兄妹,哪里要我們這些外人來操心,”他笑著說,“我聽說武威將軍和平原公主明兒要去永寧元昭敘進京后,獲封武威將軍,嘉穎得了平原的封號。
“他們都說是宋王殺了姑父,帶走了三娘,”姚佳怡低聲道,“我一個深宅婦人,也不知道哪個消息是真,哪個消息是假,但是我聽說,你家二娘子如今被圣上養(yǎng)在宮里,我不敢信圣上,也不敢信你家二娘子�!�
如今看來,恐怕不止是元昭敘和嘉穎在這寺里,恐怕祖家還另備了人手防著她。
“……所以,阿言你走吧�!币砚咽稚希�,腰上,金的玉的盡數(shù)解下來,塞到嘉言手里,“表姐只能幫你到這里了,你莫要怪我……要不是腹中有這快孽障,表姐恨不得能跟你一起走……”
姚佳怡哭了起來,不敢大聲,怕驚動了門外的人。
其實祖望之早上就催她出門,她心里像是有個燒得通紅的火球在滾來滾去,滾來滾去。她不是沒有想過聽他的話,但是一想到那是嘉言……嘉言打小就和她好,比親姐妹還好,她要親手推她進火坑么?
嘉言渾渾噩噩接過那些東西。
姚佳怡又強撐著起來,脫了外袍,底下竟比平日多穿了一件,也不知道問哪個婢子要來的衣物,姚佳怡解下來,同樣塞進嘉言手里。
嘉言臉上一滴淚都沒有,忽然跪下去,沖姚佳怡磕了三個頭,她說:“我走了。表姐你要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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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翊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經(jīng)過春晴街——她當(dāng)然不會知道,就像她不知道她那個秀氣的堂弟會把始平王世子囚禁在地牢里一樣。
那天從穆府回來之后她一直心情不好,外頭也亂,宜陽王不讓她出門。
拘了一個來月才出來透口氣,不知怎的就拐到了這里。天氣回暖,洛陽漸漸又熱鬧起來,滿街楊柳飛絮,亂跑的小兒,一不留神就栽了個跟頭,惹來周遭一陣哄笑。
“來了來了!”不知道誰叫了第一聲。
聲音簇簇地到處響了起來,人開始往這邊集中,都是些少年兒郎。穿著鮮亮的衣裳,且歌且舞,漸漸堵成一道屏障。
便知道是障車兒。
馮翊許久不曾見過這樣的熱鬧——莫說馮翊了,整個洛陽都已經(jīng)許久沒有過這樣熱鬧,像是今春的陽光太涼,沒有能夠融化去年的雪。
雖然說之前有宋王迎娶華陽公主,但是那場婚事的意外迭出,實在無法給人留下任何愉快的印象。即便沒有這些意外,有了前些日子始平王父子慘死,再提這樁婚事也讓人覺得詭異。
詭異就如同白雪地里一抹慘紅。
想到華陽,馮翊心里也是一陣堵。她之前為堂弟打抱不平,與華陽不痛快,想當(dāng)時謝家女出閣,始平王府的富貴,正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誰料到之后的急轉(zhuǎn)直下,以至于家破人亡。如今連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只聽說是被宋王帶走了,這父兄之仇,還不知道怎樣算個了結(jié)。
如果說李愔郎亡命出城馮翊還能幸災(zāi)樂禍的話,到這時候,放在皇帝太后先后駕崩,公主幼君旁系走馬燈一樣上位這個背景里,就算馮翊不是什么憂國憂民的人物,到底也還是宗室公主,哪里還笑得出來。
但是今日聽到這喜樂,卻又想道:我有什么資格去可憐華陽,無論如何,華陽總算是進了蕭家的門。就算最后反目,這一段情.事好歹有個交代,好過我和穆郎——這一念未了,不知不覺抬頭來,猛的瞧見馬上新郎。
那新郎穿了絳紅紗袍,袍上暗紋隱隱,有龍騰馬躍之勢,又鑲了金邊,被陽光一照,簡直奪目。
障車兒越發(fā)興奮起來,推推擠擠,歡聲笑語,把新娘的車圍了個水泄不通。
馮翊無心熱鬧,無精打采與婢子說道:“繞道走吧……”
外頭馬夫應(yīng)了一聲,揚起鞭,“啪!”地一下脆響,馬車掉頭,忽聽得一聲尖叫:“穆郎君大喜!”
原來是穆家辦喜事,怪不得乍眼瞧去,那馬上少年恁的眼熟;車輪滾了幾滾,馮翊心里忽地一激靈,叫道:“停車、停車!”
“姑娘?”
“去穆府!”馮翊停了片刻才道。
其實她應(yīng)該想到的,她一早就該想到!他不見她,自然是因為有了別的相好。橫豎穆家那一堆公主嫌棄她是旁系,嫌棄她嫁過人,嫌棄她性情不夠溫順,也不是一日兩日。只是從前濃情蜜意,多少障礙都不覺得。
如今他撒手,她倒要看看,他到底娶了怎樣一個娘子,是不是當(dāng)真就比她馮翊強上百倍了。
穆釗迎親碰上障車兒,竟比繞道的馮翊還晚上一刻鐘才到。馮翊與婢子換過衣裳,混到人群里去。
等熱鬧的人議論紛紛,忽然馮翊被推了一下:“哎,穆郎君怎么突然就成親了,也沒聽說過六禮——是誰家娘子你知道嗎?”
“沒聽說�!瘪T翊含混道。心里有點緊張。
但是原來沒有聽說的也不止她一個。她方才還想父親拘著不許她出門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呢。
“想是個大美人,讓穆郎君急不可待了吧�!庇钟腥碎e話。
“……聽說馮翊公主也是個美人。”馮翊遮遮掩掩地道。
“呔!公主能有什么美人!”有人笑接道,“真要美,穆郎還不上趕著娶?”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馮翊尋聲看去,那男子足足七尺有余,以她的身高,竟然要仰望了。那聲音雖然年輕,卻長了一部濃密的絡(luò)腮胡,也看不到五官。從衣飾上來看,并不像是洛陽人�?谝粢ё忠仓亍�
一個男人家混到這婦人中來做什么,還說她不夠美,馮翊心里忿忿,狠狠瞪了他幾眼。
“宇文兄這就不對了,”又一人笑道,“別家的公主我不知道,這洛陽城里的公主還是有美人的,不然,穆郎誰生出來的�!�
那姓宇文的“哈哈”笑了一聲,應(yīng)道“有理”,忽回頭看了一眼,馮翊不由自主低頭去,想道:這人好兇的眼睛!
周遭人已經(jīng)紛紛道:“來了來了!”
“看新婦了!”
“新婦下車了!”
人都朝一個方向涌過去。走不動道或者伸長脖子,或者站到石上,手腳利落的直接攀到了樹上,墻上。
馮翊原本不算矮,這樣一來,視野竟被遮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急得無可無不可。對身邊婢子喝道:“趴下!”這人潮洶涌中,要站住且不容易,何況趴下。但是馮翊這霸王脾氣,婢子哪里敢說個“不”字,左右看看,雙腳一軟,才要趴下,就被左右推搡開來�!肮�、姑娘——”婢子哭了起來。
主婢被沖散,馮翊也有些慌張,退了幾步,就撞上結(jié)結(jié)實實一堵肉墻,回頭看時,不是別個,卻是那個絡(luò)腮胡子宇文。
馮翊忙低頭要繞過去。
“怎么,不看新婦了?”宇文道。
馮翊最是欺軟怕硬,如今落單,哪里敢和人硬杠,一拱手就要開溜,走了幾步又被攔�。骸澳阋且茨�,就跟我進去�!�
這人有帖子?馮翊心里有些詫異,要知道穆家自視甚高,往來非富即貴,這位絡(luò)腮胡子,啊不對,這個姓宇文的——宇文是個什么姓?當(dāng)初高祖改姓,沒跟著改過來么?那也算不得顯赫了。
這思量間,手臂上一緊。
還沒反應(yīng)過來,整個身體就飛了起來——“救命��!”如果不是在穆釗的婚禮上,這三個字應(yīng)該是會喊出來的,但是一想到、一想到底下這個得意洋洋道新郎是穆釗,馮翊硬生生咬緊了唇。
“膽子不��!”宇文笑道,“要洛陽城里的公主有你這個膽子,就算長得丑一點,老子也認(rèn)了!”
“誰要你認(rèn)!”馮翊氣得腦子發(fā)昏,當(dāng)她元家的公主是市面上的小菜,任挑任揀么!
“還真是?”宇文也吃了一驚。他不過隨口調(diào)笑,還能真碰上個公主?一時上上下下打量馮翊。
卻聽得人群嘩然。
馮翊顧不上氣憤,掙脫宇文轄制,三步兩步奔上前。圍觀人眾人人驚詫莫名,竟讓她順利撥開闖了進去,只見坐在百子帳中的女子年過四十,身材短小,膚色黝,卻濃妝重彩,儼然如新婦妝扮。
馮翊也呆住,許久方才喃喃道:“這、這是誰?”
沒有人回答她。
“新婦呢?”
“這就是新婦啊。”有人說道。
馮翊眼前黑了一下,幾乎有些站立不穩(wěn)。這就是新婦?說好的貌美如花呢,說好的門第清貴、動靜皆宜呢,這個看起來比穆元氏還要老上十余歲的婦人就是穆釗要娶的妻子?馮翊幾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自己的臉:她像她一樣蒼老了嗎,還是她姿色竟不如她,還是——
她不知道她呆了多久,但是漸漸的她能聽到聲音了:“……是天子賜婚……”
“聽說是天子乳母……”
“穆郎如何能肯?”
“如何不肯,”有人笑道,“娶了天子乳母,形同天子乳父,能得多少好處,何況乳母有乳母的好處……”話漸漸往下三道走。
“可惜了馮翊……”
馮翊聽了半晌,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風(fēng)流倜儻如穆郎,府中多少如花美人,最后竟為了討皇帝歡心娶了這么一位,門第,相貌,人才,一無可取,不知道如今穆府中姑姑奶奶們這次可滿意了?
她睜著眼睛往帳中看,就看見穆釗面無表情的臉。他還能怎樣,元祎修并沒有給他選擇的余地。秋娘已經(jīng)死了,他不能讓穆家完在自己手里,不就是娶一個老丑婦人么,他娶就是!
他這時候再想起馮翊、他這時候根本不敢去想馮翊!
馮翊踉踉蹌蹌出了人群,到空曠無人處大笑三聲,不知怎的,竟落下淚來。
“你就是馮翊公主么?”忽然背后傳來一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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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蔚秋沒有想過自己會死這么早。她以為她會活到很老很老、很老很老還在宮墻這邊,也許是冷宮,頭發(fā)白了,滿臉皺紋,看落葉在秋風(fēng)里落地滿地都是,然后攏了攏衣襟,蹣跚走回屋里,感慨今年冬天來得真早。
冬天總會一年比一年早,就好像希望會一年比一年少。
這樣一想,如今這個結(jié)局好像也不是太糟糕了。始平王世子在華陽與宋王婚禮上突然出現(xiàn),以至于華陽去而復(fù)返,她就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她算錯了,穆釗算錯了,華陽算錯了——這背后一定有人算對了。
她無心計較算對的那個人是誰,反正不是她,穆釗要背負(fù)起他該背負(fù)的責(zé)任,她也有她的命運。這時候想起正始四年為太后賀壽的那次進宮,鮮花嫩柳一樣的陽光,而命運早早埋下的伏筆。
沒有人能夠如愿。于瓔雪死了,陸靖華死了,鄭笑薇、謝云然做了寡婦,被滅門的李家姐妹,下落不明的賀蘭氏,以及,家破人亡的華陽——沒有人能夠如愿,她聽到末世的悲聲,這不過是一個開始。
已經(jīng)初夏了,洛陽越來越好的陽光,越來越蔥郁的草木,反襯得鳳儀殿里格外冷清。鳳儀殿是皇后之所居,其實元祎修登基她就該識趣地上表移宮,虛位以待——但是她沒有。這當(dāng)然是穆家的意思。
她為穆家做到這一步,也算是到頭了,母親不可以再拿這個來責(zé)備她——其實自她入主六宮之后,母親再不敢對她有任何不滿,至少表面上沒有。整個家族對她的恭敬——這就是代價。
穆蔚秋吩咐婢子調(diào)配香湯沐浴,婢子面有難色:“司衣局已經(jīng)好幾日沒有送香過來了,說是如今國庫空虛,圣人帶頭,六宮儉省……”
穆蔚秋點了點頭,忽道:“其實不必解釋與我聽�!�
那婢子聞言色變,跪下道:“殿下——”她跟穆蔚秋日久,一向覺得她是個難得的好主子,不挑剔,不多話,然而氣質(zhì)里自有不容冒犯,她們底下人也好挺直腰桿做人。
雖然一向不甚得寵,有穆家在背后撐著,只要不犯什么大錯,皇后這個位置自然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頂了不起是等日后哪個身份低或者失寵的嬪妃得了兒子,領(lǐng)過來養(yǎng)在自己膝下,即便不養(yǎng),皇帝的兒子,就是皇后的兒子。
誰能想到,先帝年紀(jì)輕輕的竟然就——都怪那些狐媚子,有一個沒一個的,攛掇皇帝和太后做對,結(jié)果呢!
先帝陡然駕崩,留下來唯一的血脈又是個公主,太后也沒了。
從前瞅著新君對皇后還算敬重,各種物資不缺,就想著日子還能過下來,誰又能料到……她就是個伺候人的賤婢,沒讀過書,也不知道什么叫.春秋大義,只曉得樹倒猢猻散,大難來時,各人須尋各人門。
她們底下人的難處,原也不是皇后、國舅這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們想得到的。
到底心虛,被穆蔚秋這不輕不重幾個字唬到了,待回頭一想,司衣局不給東西,她有什么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心里想得倒是明白,只是穆皇后這個表情她看不明白。何況穆蔚秋一直沒有叫她起來。卻吩咐了別的婢子下去準(zhǔn)備湯水沐�。骸皼]有香也是使得得,我記得胰子還有,總不會也記錯了吧�!�
跪在地上的婢子更是心驚,她聽出穆蔚秋話里的冷意。做奴婢的難,碰到主子糊涂的不容易,碰到主子精明,那更加不容易——她從前覺得穆蔚秋是剛剛好,這時候卻猛地被點醒來:她其實什么都知道。
吃穿用度,人情往來——要不然,手里怎么攢出一條人線,剛剛好能夠瞞過元祎修的耳目,替華陽公主策劃出這樣一條裝死出走之道?
那婢子這才真真的臉上發(fā)白,磕頭道:“殿下恕罪!”
“你有什么罪,”穆蔚秋淡淡地說,聲音里的厭倦壓過了厭惡,“莫不說司衣局其實是給了東西的?”
“不、婢子——”那婢子還要往下說,忽然有宮人進來通稟道,“二十五娘和永泰公主、陽平公主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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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皇后之死
穆蔚秋怔了一下,
說了一句讓鳳儀殿里聽到這句話的宮人、婢子都百思不解的話:“我還沒沐浴更衣呢,她來做什么——你去和三位小娘子說,我近日身體欠安,不必她們問候,都回去吧�!�
明明來的有三位,
她卻說“她來做什么”,
何況以皇后之尊,
見幾個小姑子,又何須沐浴更衣。
進來通稟的宮人先應(yīng)了聲,
繼而問:“如果三位娘子執(zhí)意要見殿下呢?”
穆蔚秋不動聲色瞟了她的手一眼。
如果她還有力氣,
或者是其余幾位,比如鄭笑薇、賀蘭氏或者謝云然,即便不廢了這雙手,
也會讓她把吞下去的吐出來吧。然而她是穆蔚秋,她就只看了一眼,
說道:“那就讓二十五娘進來�!�
過了片刻,
果然是明月被領(lǐng)進來。明月看到穆蔚秋還好端端坐在軟榻上,心里先自松了一口氣,
行禮道:“皇嫂!”
穆蔚秋沒有應(yīng)她,環(huán)視來一下四周的宮人、婢子,連同還跪在地上的那位。
眾人行禮退下。
明月的心又提了上來:“皇嫂!”
“二十五娘在擔(dān)心什么?”
“我——”明月張口結(jié)舌,
她忽然發(fā)現(xiàn),
有時候伶牙俐齒全無用處。
“永泰和陽平還是一團孩子氣,
”穆蔚秋說,
“二十五娘有心,我都記著呢。”
“皇嫂!”明月哭了起來。
她知道穆蔚秋是個聰明人,也許比他們所有人加起來都聰明,如果之前皇帝哥哥對她好一點,興許可以免去這場禍?zhǔn)�。不不不,她未必就瞧得上皇帝哥哥了。所以那些“忍一忍也許會有轉(zhuǎn)機”之類的話對她沒有用,她定然已經(jīng)想過了,所有可能的后果,未必就是絕望,只是她放棄了。
聰明人往往更容易放棄——特別當(dāng)她意識到可能需要付出的代價的時候。
“……天子害了始平王叔!”穆蔚秋一直只看著她不說話,也不勸她不要哭,明月只好自個兒收了眼淚,抽抽嗒嗒地說。
她對于整個始平王府都抱有極大的好感,雖然哥哥說那不過是舉手之勞,但是宗室里那么多人,那么多叔伯兄弟姐妹,怎么就沒有人肯舉手之勞呢。她永遠(yuǎn)記得誰帶她進宮,誰把她推到太后面前。
雖然她并沒有見過始平王幾次,始平王也未必記得她。
穆蔚秋問:“那又如何?”
“宋王他會回來的——”明月說,他帶走了三姐姐,他一定還會帶她回來,一定!
穆蔚秋搖頭道:“我燕朝國事,還輪不到他一個外人來插手�!比A陽既然跟他走了,就是放棄了洛陽,也放棄了燕朝。平心而論,她是有些失望。如果昭熙尚在,收拾殘局,未嘗沒有一戰(zhàn)之力。
但是他家三郎就太小了。
明月沖口道:“那我哥哥——”
穆蔚秋仔細(xì)看了看明月,明月已經(jīng)不是正始四年她初初見過的那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了,她長高了不少,如果站直了,興許能與她比肩,或者更高。肌膚瑩潤白皙,眉目里的光彩正慢慢煥發(fā)出來。
“明月希望南陽王取而代之么?”穆蔚秋慢慢地問。“取而代之”四個字說得含混,并沒有特別指出是取代始平王還是取代元祎修——她與她都明白前者的不可能。元祎炬最多能拿下羽林衛(wèi),對始平王舊部全無影響力。
明月垂頭不說話。十九兄是高祖子孫,他們兄妹也是,十九兄不仁,為什么哥哥不能取而代之?
良久,穆蔚秋仍是搖頭:“有幾句話,我原不想說,但是看在二十五娘來見我最后一面的份上,我可以與二十五娘說幾句實話:你不能指望穆家,穆家如今已經(jīng)沒了脊骨和志氣,這是第一。”
她直言“最后一面”,明月駭然失色。
“第二,如果令兄果然有運氣,那么二十五娘日后要提防的就不是汝陽縣公,而是令兄了,令兄是個好哥哥,不過好哥哥與好皇帝之間,多半是沒有選擇的——我累了,二十五娘你回去吧,叫外頭跪著的那個婢子進來。”
明月幾乎是失魂落魄,走下臺階的時候差點沒被門檻絆一跤。
忽聽得背后穆蔚秋道:“二十五娘!”
“皇嫂!”明知道不可能,明月還是心里一喜,只道她回心轉(zhuǎn)意。
“如果日后華陽回來,”穆蔚秋說,“如果你們還有機會見面,你替我和她說,她欠我的,她會知道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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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越來越長了,每晚醒來好幾次,都是被小兒啼哭鬧醒。
抬頭看時,外頭還是沉沉的,像永遠(yuǎn)都沒有盡頭。小兒的臉粉嘟嘟的好看,沒有光,自個兒帶出光來,呼吸淺得像沒有。要湊得極近,近到幾乎臉貼臉,方才能感受到淺淺的熱氣,帶著奶腥。
謝云然這時候反而慶幸王府被圍,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頭的人也進不來了。若非如此,恐怕就是母親,也會勸她回家改嫁吧。
是個女兒。有時候謝云然也很遺憾,如果是個兒子,也許他們還能容她守下去。然而是個女兒,如果沒有這樣的變故,這孩子該是眾星捧月的掌上明珠,如今卻……一出世就背負(fù)這樣的血海深仇。
但愿她能在她長大之前了結(jié)這樁因果。
謝云然倒沒有殉夫的想法。當(dāng)初昭熙就與她說過,如果她死了,這世上就再沒有人能記得他,像她一樣。
如今又多了一個人。這孩子一定會記得她的父親,是洛陽城里的少年英雄,他娶她的那天,整個洛陽的長街都被染紅。
那像是一個不幸的開端,然而這時候想起來,竟然也覺得留戀。留戀是夕陽就要下去了,最后在天邊,狹長一抹晚霞,艷光不可直視。
如今她也只剩下這些。
“姑娘喝水�!彼脑逻M來。
這丫頭如今是越來越懂她的心思,她卻越來越歉疚。這府里如今與宮里對峙,能撐多久尚未可知,到魚死網(wǎng)破那一日,她和孩子或者還有一線生機——看在她父親的份上——她身邊這些人,未必保得住。
就和她成親那日一樣。
“五娘最近還有來過嗎?”謝云然問。除了第一次,南陽王妃陸氏都來去匆匆,并不來與她見面——也是考慮到她身子重,多有不便。
最初南陽王妃突然從水里冒出來的時候,謝云然吃驚不小。她這時候身孕已經(jīng)到九月,腹大如鼓,完全只能聽人宰割:她也知道嘉語姐妹這批部曲原本是陸家人,從前是陸家勢敗,不得已求饒。
如今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他們要棄始平王府重歸舊主也是說得過去的。
但是意料之外,那丫頭竟然是來給她送藥的——以王妃之尊,竟然親自沿水逆流而上,潛入始平王府,為她送藥,謝云然也不知道是該感動還是好笑,這時候想起當(dāng)初三娘提起陸五娘,在陸靖華死后潛入宮中,口口聲聲要給她為奴為婢,當(dāng)時駭然,想不到這丫頭成了親,還是這么個性子。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句話用在如今的洛陽,用在陸家人身上,倒是再合適沒有。
她說是任九的托付。謝云然記起昭熙的這個親信,只記得骨骼清奇、話不多。那么出賣昭熙的定然不是他。
四月?lián)u頭道:“沒有。”想一想又補充說,“但是上次送來的藥物還沒有用完�!�
上次,還是始平王父子在生。謝云然點了點頭,臉貼到女兒面上:“以后應(yīng)該不會再來了。”
四月也沉默了片刻。
如果是從前,她定然會找出許多理由來,為南陽王妃開脫,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安慰姑娘。如今不來。如今她已經(jīng)知道形勢嚴(yán)峻——外無援兵,光靠守,是守不久的,一城如此,一府更是如此。
人要穿衣,吃飯,婚嫁,治病,主子可以硬扛,底下人心會越來越散。不在人心徹底渙散之前找到出路……后果不堪設(shè)想。賣主求榮固然可恨,然而如果做主子的完全不為下面著想,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因再三猶豫,仍然把話說出口:“袁氏……說要見姑娘。”
自從嘉語被嘉穎算計進宮之后,袁氏和嘉媛就被軟禁在屋子里,一直很安分,這兩天大約是聽到了風(fēng)聲,再三求見謝云然——之前四月一直壓著,想找個合適的機會說給主子聽。
“袁氏?”謝云然只意外了片刻,便搖頭道,“不見�!�
“姑娘!”四月急了起來。
如今府里就只有姑娘和小娘子兩個主子了——外頭還不知道是個小娘子——要是個小郎君倒又好了。這時候四月是深刻理解了之前太后的瘋狂:王府靠什么撐著,不是她們姑娘,是王爺和世子啊。
如今說句不好聽的,沒了王爺和世子,始平王府在大家眼里就已經(jīng)沒了一半,如果讓人知道姑娘生的是個小娘子,還得再去一半,要是被王妃帶走的三郎也沒了,始平王這爵位就能直接易主了。
而她家姑娘、她家姑娘如今才不過雙十年華,謝家的女兒,還有大好日子呢——雖然并不是世子不好,然而事已至此,人總要為以后打算。就算是為了小娘子,也不能死守這條沉船。何況——
“……連三娘子都走了�!彼脑氯塘擞秩蹋是沒忍住不出口。
三娘子不顧她們姑娘、不顧自個兒的親侄女,走了也就罷了,還是跟仇人走的。這叫她一口氣如何忍得下!宋王就這么好,讓她連父親、兄長都不要了?她難道不知道,沒了王爺、世子,她也就和這座始平王府一樣,什么都不是嗎?
謝云然看了她一眼,天亮還早,也看不清楚這丫頭臉上的表情。
“不要胡說,”謝云然慢慢地說,“王爺和世子不是宋王害的,三娘也一定會回來�!�
“可是他們都說——”
“他們說的話如何能信,”謝云然幽幽地道,“如果三娘跟宋王走了,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宋王瞞下了王爺和世子的死,但即便如此,也瞞不住太久,三娘一定會回來的�!�
謝云然的這個話,四月并不太服氣,雖然姑娘是個聰明人,見識也比她高明,但是那些人也不是圣人的人,是王爺舊部,怎么就不可信了。
但是這時候也不便與主子爭辯,便只順著謝她的話說道:“即便三娘子會回來,那又頂什么用�!比镒訒蛘虇�?還是三娘子手里有什么讓圣人忌憚、不得不退步的東西,“王妃和三郎君都沒有回來呢。”
在四月看來,曾經(jīng)在始平王府當(dāng)家作主的始平王妃當(dāng)然比沒出閣的三娘子靠譜得多——四月潛意識里就沒把嘉語和蕭阮的婚事當(dāng)真。
這句話得到了謝云然的贊同。始平王既然曾經(jīng)兵臨城下,沒理由王妃不與始平王匯合,至少也會見上一面,如今始平王與世子遇難,王妃與三郎不知道去了何處。在一定程度上,王妃應(yīng)該是能夠號令始平王舊部,如果她有這個心的話,但是如果她只想先把三郎養(yǎng)大再復(fù)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謝云然再親了親女兒的面容。
“姑娘,”四月道,“姑娘總要拿個章程出來,穩(wěn)穩(wěn)底下人的心�!�
“再等等看。”謝云然說。
如今形勢還混亂著,手里消息又雜又碎,成天來始平王府招呼的是元昭敘,是他說的宋王害了始平王父子,帶走了三娘。如果沒有嘉穎和元祎修的關(guān)系,再帶上謝冉一起來喊話,興許她還能信。
他連謝冉都不敢?guī)В退闶计酵醺缸拥乃啦皇撬H自下手,一個內(nèi)應(yīng)是跑不掉了。
然而讓謝云然疑惑的是,既然始平王父子已經(jīng)沒了,她就已經(jīng)不復(fù)重要,這始平王府想守就天長地久地讓她守下去,何必這么急吼吼要賺她出來?這里頭的蹊蹺,卻是她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
要是陸五娘肯再來一次就好了。
當(dāng)然謝云然也知道這是奢望,陸五娘之前肯為她送藥已經(jīng)是莫大的恩惠,那時候恐怕大伙兒都還指著王爺入主洛陽,到如今……如今是都不做這個指望了。南陽王性情暗弱,如果有心,早就聚起羽林衛(wèi)了,何必等到今日。
謝云然想著這些心事,幾乎要沉沉再睡過去。
忽然外頭傳來叩門聲,謝云然一時又警醒起來,摟住女兒道:“四月�!�
四月會意,匆匆起身去,片刻,回來說道:“五娘子來了�!�
謝云然吃了一驚:“五娘——是南陽王妃么?”
“是�!彼脑碌�。
仍是天未明,夜未央,謝云然再抬頭時,不知怎的,覺得天邊光亮了一點點。無論如何,無論她帶來的是什么消息,都好過沒有。
“讓她等等,我換衣去見她�!�
“姑娘不急,王妃說,此來正是為了求見姑娘�!彼脑抡f。
謝云然換了衣裳出來見陸五娘。陸五娘仍是一身魚皮水靠,這玩意兒在洛陽算是獨一份了。
陸五娘起身道:“弟妹�!�
謝云然抱著襁褓走近,說道:“此兒得生,多有賴九嫂成全……”
“不敢當(dāng)!”陸五娘接口就道,“我是來見弟妹最后一面……”她微微有些羞愧,“日后,怕不能再來了�!�
她沒有說原因,但是原因并不太難猜——就如她之前猜的一樣,謝云然心里想。她抱了女兒出來,多少有博同情的成分,但是事已至此……雖然失望,仍笑吟吟道:“承蒙九嫂不棄,保全我們母子于危難之中。如今這孩子尚未有名,如九嫂不棄,云娘有個不情之請�!�
陸五娘吃了一驚,不覺往襁褓中看去。那襁褓是謝云然親手所制,自然精致非常。裹在襁褓中的嬰兒在酣睡中,小兒肌膚瑩潤如酥,眉發(fā)淡得像霧,不知道夢見了什么,猛地一皺,小嘴微張,打了個呵欠。
陸五娘生平從未見過這樣可愛的小東西,只覺得心都化了。
她明知道謝云然的這個不情之請她其實擔(dān)不起——雖然始平王父子俱死,但是王妃尚在,取名的殊榮怎么輪得到她。卻還是忍不住說道:“小郎君生得到這樣好看,不如小名就叫玉郎罷�!�
到底沒敢僭越。
謝云然微笑道:“好�!庇H了親小兒面容,喁喁細(xì)語道,“以后,阿娘就喊你玉郎了�!�
陸五娘見她母子情深,想到這孩子一出世就沒了祖父與父親,好好一大家子七零八落,也不由為他委屈起來。只是如今始平王府已經(jīng)回天無力。自古救急不救窮。始平王府的窮途末路,也不是她救得起。
然而要不顧而去,竟再狠不下心,瞅了瞅襁褓中一臉懵懂的小兒,低聲道:“之前給弟妹送藥,是任九郎君再三拜托,后來王叔回京,任九郎君出城與王叔匯合,從此不知所蹤�!�
謝云然點點頭。
陸五娘想一想又道:“如今圣人倚重元昭敘�!痹t修留嘉穎在宮里這等丑事,洛陽城里但凡還要點臉面的,無不以之為恥辱,何況陸家這等自詡清正的人家。底下人不好非議天子,元昭敘兄妹就沒這個特權(quán)了,且不說元昭敘上位還明顯有借其妹之勢。所以陸五娘不憚直呼其名。
是意料之中。謝云然心道,眼下還能倚重,待洛陽城里人心收服,倚重就會變成猜忌。卻問:“我聽說他收斂了父親和郎君……可是當(dāng)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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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江水滔滔
“自然……”陸五娘沖口而出這兩個字,
猛地一愣,改口道,“傳言是如此�!�
“五娘子有親眼見過么?”
陸五娘搖頭。
“那九哥呢?”
這回陸五娘遲疑了片刻,方才說道:“郎君也沒有看到�!�
謝云然這樣問,陸五娘便知道她多半是對始平王父子的死起了疑心。然而她并不覺得其中可疑——她聽元祎炬說過,
元昭敘進入軍中是去年初夏,
一年不到的時間,
無論始平王如何抬舉栽培,也不至于一手遮天。在場始平王父子親兵、心腹如此之多,
如果有假,
如何瞞得過去。
然而謝云然滿心期盼,她并不是不懂。那就像當(dāng)初她盼著她姐姐在宮里加害華陽公主不是真的一樣。這時候再看襁褓中無憂無慮的小兒,心里也酸楚起來。這孤兒寡母,
還要熬許多年才熬得到頭——如果有頭的話。
她看住謝云然,小心翼翼道:“有句話,
不知道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
謝云然微點點頭:“九嫂不必與我客氣。”
陸五娘說道:“我知道弟妹與三娘之前守王府,
是怕萬一王叔回來,進退失據(jù)。但是如今……王妃與三郎、六娘不知所蹤,
府中只剩下弟妹與玉郎。天子忌憚王叔與十三弟在情理之中,但是沒個忌憚弟妹與玉郎的道理。如今這形勢,外無援兵,
弟妹再守下去,
恐怕不能長久�!�
謝云然垂頭道:“九嫂好意,
云娘心領(lǐng)了�!�
只是心領(lǐng),
不打算從命,陸五娘越發(fā)覺得自己不該多嘴。卻聽謝云然停一停又道:“只怕是圣人能容,有人不能容�!�
這個“有人”,謝云然說得含混,陸五娘聽得明白:她不懷疑始平王父子的死,但是對于蕭阮一人一馬,進軍營殺了始平王這等悍將、還能全身而退,她也不無疑慮。雖然他是華陽的駙馬,又傳聞他帶了昭熙的人頭,令始平王心神失守、不能細(xì)察才釀成這等慘劇,但是在熟悉軍營布置的陸五娘看來,沒有內(nèi)應(yīng),此事決然不可能成。
這個內(nèi)應(yīng)——能是誰?
她疑心元昭敘,但是這等疑慮,既不能出口,也不便出口——畢竟事后是元昭敘收斂了始平王父子,也是元昭敘第一個喊出為始平王復(fù)仇的口號,還與北來的吳軍硬碰硬對了一場。經(jīng)此一役,他不僅收斂了始平王父子遺體,還順手收了始平王麾下精兵。連羽林衛(wèi)中一些不曉事的也對他感恩戴德,把元祎炬氣得夠嗆。
如果果真是元昭敘所為,那么謝云然與玉郎的性命自然不能留,就算不能明著來,暗地里多少手段不能行。
這時候見謝云然雖然仍是云淡風(fēng)輕,眉目里卻掩不住愁意,忍不住說道:“弟妹要是不嫌棄,待散了府中守兵,可來我府上暫��!”
謝云然說到元昭敘,原是想把話頭引到羽林衛(wèi)身上去,不想陸五娘能這樣仗義。當(dāng)時小小吃了一驚——不是沒有動搖的。但是動搖也只是片刻,仍搖頭道:“不敢連累九哥和九嫂�!比藳_動時候做出的許諾,是萬萬不可信、更不可恃,多少人就是信了,最后死在這上頭。
見陸五娘揚眉要反駁,又添上一句:“他與我家至親,就算鬧到天子面前,他說要奉養(yǎng)我與玉郎,一句疏不間親,就能挑撥得人心灰意冷�!�
言至于此,也不等陸五娘再說什么,又說道:“九嫂憐惜我和玉郎,就把我今日的話往外說去。我是謝家的女兒,頂了不起一拍兩散,可憐玉郎終究是元家子孫,他父祖慘死,要他再有個萬一,九泉之下,我固然無顏面對昭郎,那些昔日曾得到父親與郎君恩惠的人,他們就有臉嗎?”
謝云然這幾句話原不過是為了激起陸五娘義憤,然而到話出口,自己也沒有忍住,淚光瑩瑩。忙低頭去看玉郎以為掩飾,然而眼淚又落在玉郎的臉上。
小兒睡得正酣,哪里能明白母親心中憂懼,只覺面上甚癢,手舞足蹈了片刻。
陸五娘心中酸楚,久久不能出聲,最終只簡潔地應(yīng)道:“謹(jǐn)遵命�!�
謝云然瞧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水中,微嘆了口氣。
四月問:“她還會回來嗎?”
“會的�!敝x云然淡淡地說。
只要這個話傳到元祎炬耳中,他就會反應(yīng)過來;只要這個話傳出去,始平王世子妃并非不想向圣人投誠,卻是怕了元昭敘——多少人沒有疑慮也會生出疑慮。特別是與元昭敘全無感情的羽林衛(wèi)。
雖然說人生在世,迫于形勢,不一定能感恩圖報,但是誤將仇人作恩人——多少人愿意忍受這樣的欺騙?
要是無路可走倒也罷了,謝云然另外四個字在這里等著呢,疏不間親。元祎修土生土長的洛陽宗室,不論堂親,家里也不是沒有兄弟姐妹,就算這些兄弟姐妹都沒有帶兵之能,不還有元祎炬嗎。
對于元祎修來說,元昭敘是疏;對于元昭敘來說,元祎修何嘗不疏——始平王是他的親伯父他都能下這個手,何況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族弟。
如此便如麻桿打狼,兩頭都怕。
而她謝云然的姿態(tài)已經(jīng)擺了出來:愿降天子,不降元昭敘。
這個話對內(nèi)對外,都能夠穩(wěn)得住,剩下的,就看元祎修的態(tài)度了——這時候謝云然還不知道,她的這幾句話開啟了洛陽城里長達年余的拉鋸戰(zhàn),在元昭敘與元祎修之間,在元祎修與始平王府之間。
“那姑娘當(dāng)真打算遣散守衛(wèi)么?”
“當(dāng)然不!”
“可是——”
“至少也要守到三娘回來吧�!敝x云然說。
“那要是三娘子不回來了呢?”這句話四月沒敢問出口,她知道姑娘定然會回答她說,她一定會回來的。
四月無法明白自家姑娘對于三姑娘這等不可理喻的信心,想一想又問:“那如果宮里那位不理會南陽王妃傳出去的話,執(zhí)意要全力攻打我們呢?”
如今已經(jīng)沒有始平王的威脅,也沒了安業(yè)掣肘,洛陽城里就只剩下一個需要天子大力支持的元昭敘,元祎修大可以放開手腳來猛攻王府——王府守衛(wèi)能堅持到這時候,多少占了元祎修不能全力以赴的便宜。
“那就說明郎君尚在人間�!敝x云然眼圈又紅了。她甚至盼著這個結(jié)果。沒了始平王父子,她與玉郎原本是沒有多少價值的,元祎修圍府也就罷了,真要下狠心來打,恐怕洛陽城里疑慮的人更多。
“就怕他不敢�!敝x云然補充道。
她低頭再親了親女兒的面頰,喃喃道:“玉郎會和阿娘一起等對不對,我們一起等、等爹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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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阮下令駐扎永安鎮(zhèn),不僅隨遇安意外,就是蘇卿染,也是意外的。唯一不意外的那個人也許是賀蘭袖。
然而即便是賀蘭袖,聽到蕭阮果然駐軍永安鎮(zhèn)的時候,也如同心上被重錘錘了一記——有時候你不會知道那些東西能藏多久,那些……不甘心,那些耿耿于懷的東西,會在什么時候跳出來。
果然讓她猜中了吧,她想,他根本就是在意三娘的。
從前是,這一次也是。
只是從前他意識到得晚,于是那些懊悔與追念的后果,就都讓她承受了。她絲毫都不懷疑嘉語向蕭阮透露過她曾經(jīng)死在這里這個事實。周樂不過聽了片言只語,便能猜出她和三娘的來歷,何況蕭阮。
“袖娘?”陸儼留意到她異乎尋常的臉色,心里咯噔一響:他知道她和蕭阮訂過親,只是被華陽公主毀了。
時隔近三年,賀蘭袖突然出現(xiàn)在他行獵的路上,攔下他的馬,他幾乎沒有認(rèn)出來。他記憶里賀蘭袖還是正始五年中秋之夜,那個重傷之余仍神志清明的少女,眉目皎皎,氣質(zhì)如蘭。
而當(dāng)時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咸陽王妃,皮膚粗糙,毛發(fā)散亂,老了足足十歲。也許還不止十歲。如果不是不想傷人,他幾乎不會勒住馬。如今想來,應(yīng)該是咸陽王死后,吃足了苦頭。
然而賀蘭袖有一點好處,就是她從不抱怨,無論是正始五年被追殺還是之后的顛沛流離,對于那些不堪回首的事,她一句話也沒有多提,當(dāng)時只求他:“求將軍救救三娘!”她這樣說。
雖然容色消減,也不是沒有楚楚可憐。
他當(dāng)時勒住馬,居高臨下地問她:“誰家三娘?”直到“華陽公主”四個字提醒他這張臉,在他記憶里存在過多長一段時間。聽聞她嫁與咸陽王的時候他還失落過。不過都已經(jīng)時過境遷了。
他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救華陽。他雖然不在洛陽,也聽說過她被華陽逼殉,雖然后來證實了不過是一場烏龍,然而他對于這對表姐妹的觀感實在又復(fù)雜又古怪——她怎么能不怨恨呢?
“三娘年紀(jì)小,不懂事,身邊又有小人挑撥,難免不走錯路,做錯事�!彼@樣說,“我終究是做姐姐的,哪里能記恨�!�
賀蘭袖也知道這句話無法取信于人,她不過是擺這么個姿態(tài),然后等了足足半刻鐘才吞吞吐吐把自己的難處說出來:“何況我母親、我母親應(yīng)該在三娘身邊�!边@句話,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她不在洛陽,昭熙又死了,三娘就是她娘僅存的心頭肉,三娘既然跟著蕭阮南下,她娘沒有理由不在軍中。
——當(dāng)然她不得不救三娘,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仍然在某個混蛋的射程之內(nèi),雖然陸儼未必救不下她,不過她還是舍不得拿自己的命去賭。
這句話打動了陸儼。
她讓他想起正始五年的那個少女在月光里哭泣,想起那個夏季的自己,歡歡喜喜送妹子出閣,不過幾日,天地變色,凄風(fēng)冷雨——他多希望四娘沒有做那些事,然而她做了,那她也還是他的妹妹。
如果她活著,沒準(zhǔn)他會恨不得打死她,但是那時候她已經(jīng)死了,他能記得的就都只是她的好——哪怕為此付出兩千部曲的代價,他也希望她能活過來。
華陽倒是還活著,但是始平王父子已經(jīng)沒了,大約阿袖也是知道,從此再沒有人能為她們姐妹遮風(fēng)擋雨——雖然從前也不曾為阿袖遮過。但是始平王府十余年的養(yǎng)育之恩,想必她也是記得的。
她提供蕭阮可能的駐軍點,竟有七八成是真的,她說蕭阮會駐軍永安鎮(zhèn),雖然永安鎮(zhèn)并不是一個合適的伏擊點,但是勝在以逸待勞,戰(zhàn)果還是相當(dāng)可觀。然而阿袖眉目里竟染了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