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李琇看了她一眼,彼此都是心虛。何佳人急中生智,忙說道:“可是府這里有我呢�!崩瞵L說。
何佳人不敢再猶豫了,她再與李琇行了一禮,克制住往回看的念頭——不知道薄被蓋得是否嚴實,多久會被看出來,被看出來之后——她按住自己這些叢生的雜念,低著頭走了出去。
她看見了她的臉,何佳人忽然想道。如果要追查,恐怕她是跑不掉了。也許公主會有安排,也許沒有。對于公主來說,她就是個隨時可以被拋棄的棋子吧——不然呢。不然她為什么用她,不用她那個貼身婢子?
無非就是她、更準確地說是她們沒有選擇。丟快骨頭在地上,餓瘋了的狗一擁而上,打得頭破血流。
她就是那條狗。
何佳人沿著指定的路線去見嘉語。屋里除了嘉語,還有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兩個人像是起了爭執(zhí),她進屋的時候尚有硝煙未散,以至于嘉語沒什么心思應付她。只道:“好了我知道了,下去吧�!�
領她下去的是半夏。
何佳人一路都沉默著,半夏也有點刮目相看。不過山野里的女子沒準真有這個膽氣。殺人,還是殺了崔九郎這樣的人,嘖嘖——不過話說回來,她能知道崔家什么門第,崔九什么人物么,她很懷疑。
一直到進屋,屋里有之前備下的水和食物。何佳人咬了一口餅,有點干。半夏沒有要走的意思。何佳人再咬了一口,眼睛看住半夏:“公主會把我交出去嗎?”如果是最后一頓,應該不至于這么寒磣。
這時候才想到這個,半夏也不知道是好笑還是好氣。卻搖頭:“你放心,我們姑娘不是這樣的人�!边@幾日半夏與她們接觸得多,雖然總板著臉,但是似乎比那個高高在上的公主更為可信。
她不稱“公主”,就喊“姑娘”,這大約是貼身婢子的特權吧,她想。
“快點吃,”半夏又道,“吃完了好送你走�!�
“走?”何佳人睜大了眼睛,越發(fā)吃不下,干澀得硌喉,“不是說——”不是說帶她走嗎?
“到事發(fā),肯定是要鬧一場的。李家和崔家恐怕都會鬧,李娘子見過你,送你進山里躲躲。放心,我們姑娘暫時不會離開冀州,如果要走,會帶上你。我們姑娘說過的話是算數(shù)的�!�
何佳人更吃不下了。
這空口無憑,把她帶進山里,手起刀落,只那么一下。回頭喂了野狗,剩一堆骨頭,興許骨頭都不剩,誰能找到她?
半夏看出她的心思,卻搖頭道:“你傻了!我們姑娘真要害你,就在這宅子里,賞你一碗藥,還省了底下人跑山路呢。我們這次來河濟,可沒帶多少人,還得分上兩個護送你進山,你當容易么?”
何佳人:……
何佳人喝了一口水,順利把餅子吃完了。她說得對,要殺那位府君不容易,殺她和她的伙伴還不易如反掌。犯不上這樣大費周章。
......................
李時臉都白了:“公主不是說,殺了府君也沒有什么好處么?”
“如今有了�!奔握Z淡淡地說。
崔九郎帶到河濟來,連李琇的婢子在內,一共八十七人,大多數(shù)都被灌醉。外人不管,貼身服侍的六人已經被綁了起來。她的護衛(wèi)在與他們說話。崔九郎已經沒了,死路和生路,總得選一條。
李時完全無法想象,華陽公主竟然當真如此膽大妄為。之前與他說的那些話,這時候想來,至少有一半是假的,是用來蒙蔽他的——她根本沒有信他。他到底是年少,以為幾句話就可以打動人心。
——祖父說的是對的,他想。華陽公主就是個危險的女人。
“公主如何就能肯定那位王郎君肯背這樣的黑鍋?”
嘉語奇道:“什么黑鍋?”
“府君……殺府君的罪名�!崩顣r不得不耐著性子說道。
“誰說讓他背了,”嘉語搖頭道,“我就是讓他過來,盡快。府君相召,又有李郎君你去報信,他自然是信的�!弊钜o的當然是,這位王郎君姓王,太原王家人。以元祎修與王八郎的關系,在崔家和王家之間怎么選,可想而知。
“讓他過來,”李時不自覺脫口說道,“也——”
嘉語不作聲,意思已經很明白。
李時道:“公主總要把事情與我說清楚,不然——”
嘉語道:“不是我不愿意與李郎君說清楚,是怕說清楚了,郎君會惱。”
李時:……
她不說清楚,他就不惱了么!她怎么有臉說這個話!
嘉語眼簾微微垂下來,眉目里就有了一種無辜的氣質:“……不止李郎君會惱,周五郎君也會惱�!�
李時:……
好有道理。周五這會兒還醉著呢。要等他醒來,發(fā)現(xiàn)變了天——等等!他忽然起了疑心,周五當真對這件事的發(fā)生完全沒有預見么?他明知道華陽公主來河濟是有所圖,他還敢把這么多人交給她,為什么?
這時候想起華陽公主來河濟,上門時候說的“故人”,不知怎的就生出意味深長來。她華陽公主與周五能有什么“故”?還是說,周家兄弟一早就定下了這個計劃,不過把他們李家蒙在鼓里?
周二的那封信里到底寫了什么?雖然是他看著寫下的,但是他們兄弟之間的隱語,他這個外人如何能知曉?
李時腦子里涌上來無數(shù)可怕的猜想,卻聽嘉語嘆了口氣,說道:“……其實李郎君遲早會知道的�!�
“到底什么事?”李時沖口道。
“……是李娘子殺了府李時:……
他定定地看了嘉語足足有一刻鐘那么久,腦子才能慢慢動起來:當然不會是李琇殺的人,她連雞都不敢殺,敢殺人?無論周家兄弟有沒有參與,崔九都是死在周五的地盤上,李琇在崔九屋里,沒準還是在床上——無論她是因著什么原因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他不得不為華陽公主跑這個腿,把崔九的死推到那位姓王的幕僚身上去。王幕僚是皇帝的人。
崔家、李家、周家……他們上了賊船,就不得不把冀州其他人拽上來,哪能一個人死呢,要死也是大家一起死!
……或者一起富貴。
李時微吐出一口氣,他忽然又懷疑起來,他祖父放他出門,難道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他不信。這時候再想起祖父當時與華陽公主說的那句:“除非公主能說服崔府君”,不知怎的,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這個世界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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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李琇想起來,她生命里最可怕的一天,是永安元年六月二十三日。那個晚上,她跟著崔府君抵達河濟,被安置在城中一座體面的宅子里。比不得信都。宅子里服侍的婢子看得出都是臨時找來的,并不太守規(guī)矩。
守規(guī)矩的婢子,哪里敢來傳這個話。她看著這個才到她肩高的婢子,心里充滿了厭惡。她之前對李時說不想嫁給周五,托詞是他長得兇。其實她并沒有見過周五,只聽人用充滿贊賞的口氣說他有霸王之勇。
她第一次見到崔九郎,是她父親宴客。
那才初夏,她去園子里摘一支芙蓉,卻看見有個年輕男子在路上徘徊。淺藍色袍子,束腰的錦帶上一絲不茍的天王化生紋。他背對著她,頎長。她從前在書里看到“玉樹臨風”這樣的形容,到這時候忽然就跳了出來。
她躲在樹后,見他徘徊良久,終于沒忍住出聲問:“公子是走迷了么?”
她家的園子其實不大,遠不如李時家的那個。只是她父親仕途蹉跎,那點子不得意的心思全用在了雕琢自家園子上,別的也就罷了,路徑卻設得繁復和曲折,尋常人第一次來,是很容易走迷。
他聞言卻沒有轉身,只道:“有勞小娘子指個路�!�
要他當時轉了身,她想,便是他模樣俊朗,氣質出眾,她也不至于如此傾心。她李家在河北門第不低,從前也是見過人物的。她自幼生得美麗,自有人殷勤。偏他沒有。他就是個君子,守禮如古。
她偏要走到他面前去,與他說:“指路怕是說不明白,我?guī)Ч映鋈チT�!�
他微笑,目光仍是遠遠的,落在距離她三步開外的芙蓉樹上,或者是樹梢上的鳥,或者是飛遠的蝶,總之就是不看她。那淡漠里的生疏,生疏里的克制,就仿佛天邊流云,懸崖新雪,冰清玉潔。
她聞到他身上梨花春的香。他喝了酒,醉意在眸光里,氣質里三分疏狂,疏狂也藏著書生斯文底色。
周五不是書生,周五是赳赳武夫。能認得幾個字都未可知,但是連找的婢子都能這么俗氣,日�?上攵H绻麤]有遇見崔府君,興許她也認了。偏偏她遇見了。既見君子……見過蓮花,如何還能看得見狗尾巴草?
而眼下——他竟然敢讓婢子請她去見面!他當她什么人!他怎么敢!
“那如果我不去呢?”李琇冷笑。
“奴婢不過是為郎君傳個話,”那婢子老老實實地道,“去與不去,在娘子�!�
她不知道她那個瞬間怎么會想起府君,興許是再想不起別人了。她在河濟,六親無靠。怎么能不想起他呢?他那樣高潔守禮的君子,聽到這樣無禮的要求,該勃然大怒吧。他該知道……她有多委屈了吧。
他會安慰她嗎?如果她哭泣。
當時這樣明晰的念頭,在過后想起,卻如鬼使神差。她不該去的,尤其不該甩掉貼身婢子,孤身前去。然而她當時怎么能不去呢,既然去了,看見崔府君身邊連一個照顧的人都沒有,她怎么能不猶豫呢。
如果他醒來想喝水;如果他翻身被子掉下去;如果他睜開眼睛看見她——
她就在這里待會兒就好,這么近,她與他從來沒有這么近過,近到……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夜晚這樣漫長,她就是再看他一會兒,再與他哭訴也不會太遲。
酒氣盈滿一室,呼吸的芳香。
當時想得有多美,到清晨的陽光照進來,真相明明白白展現(xiàn)在眼前時候就有多可怕。李琇過去十五年里,從未見過,不,連聽都沒有聽過這樣可怕的事。他死了,她陪著他的尸體度過漫漫長夜。
閣樓里李琇的尖叫聲響起來的時候,嘉語還在不慌不忙用她的早餐。
姑娘倒是沉得住氣,半夏有點慌,她不知道周五郎君酒醉醒來,看到這么個場面,會不會寧肯再醉過去。沒準會打死她。雖然何佳人已經送走了,李時也走了。崔九郎仆從的口供,也都錄好畫押了。
她真傻,單知道世子能殺人,怎么就想不到她們姑娘也能殺人呢。都是一個媽生的。
敢情平日里好聲氣兒都是裝的。
嘉語比平時還多喝了一碗酪:李琇醒了,之后是周五。待周五清楚了形勢,王幕僚該到了。她需要體力。
這并不是一開始就定下的計劃。
一開始她不知道李琇鐘情于崔九郎。如果李琇沒有去找崔九郎,她會放棄這個主意。她總不能強迫李琇失去她的名節(jié)。人的選擇很大程度上決定他們的命運,盡管有時候他們并不知道身在命運的局中。
當然如今這個結果是最好的。每個人都稱心如愿,周五不必再煩惱被逼娶,李琇也不用擔心被強嫁。沒有人會——或者說沒有人敢泄露這晚的意外。她會被接回家,李家會給她挑一個門當戶對的郎已經有人聞聲而去——當然不是她的人。她需要外人見證。
他們會和李琇一樣受到驚嚇,會發(fā)現(xiàn)插在崔九郎心口的是女子裙刀,李琇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裙刀不見了,她無法解釋,更無法解釋為什么會不帶婢子在崔九郎房中呆這么久——哪怕沒有整夜,也是逾矩的。
她用了一點迷香,過了整夜,應該已經散盡了。原本用得也不多。
不知道李延對這樣一個結果,是否還滿意,她想,終于將碗中的酪食盡了。是該半夏去勸說李琇的婢子了。
周昂是被吵醒的,頭疼得像要裂開一樣,可恨還有人不斷在耳邊叨叨:“郎君、郎君醒醒!”
“不好了郎郎君不好了——”
什么叫郎君不好了,他好著呢!他幾乎要拔刀割掉那個人的舌頭!周昂迷迷糊糊刀都已經摸到了手里,待看清楚人,還是放下了。見鬼,什么事把個老成持重的老韓唬成這樣,天塌了還是地陷了,還是——
猛地一激靈:“三娘子她——”
“不是公主,是李娘子!”老韓說。
“李娘子?”周昂在腦子里搜了一下這個人物,是崔九打算說給他的娘子。他皺了皺眉:“不會死了吧?”
老韓:……
他這個主子說話還真是百無禁忌。
周昂從床上爬起來,他昨晚喝得實在不少,真是的,不知不覺就喝多了,到這會兒還頭重腳輕。他話這樣說,其實還是有點擔心。不過李氏那么個秀氣嬌怯的小娘子,想來也不至于會惹了誰。
尤其不會惹到三娘子。
這宅子上下,除了三娘子主婢,其余都是他的人,那就沒什么可想的了。
“她把崔府君給殺了�!�
“什么?”周昂瞪大了眼睛,“你再說一遍!”
“李娘子她……殺了崔府周昂:……
要說華陽殺了崔九,可信度還高一點。李娘子?他也不是沒長眼睛,席中她一直往崔九郎看,含情脈脈地,看得他又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說她會殺崔九,是他在做夢呢,還是老韓醉糊涂了?
周昂伸手在老韓眼前晃了一晃。
“我沒醉�!崩享n斬釘截鐵地回答。
“那就是……”他掐了自己一把,連皮帶肉的……疼。周昂深吸了一口氣:“你是說,崔府君如今……沒了?”
“沒了�!�
“李娘子——”
“在哭。”
周昂:……
哭頂什么用��!到這時候了,哭頂什么用啊!
“問原因了嗎?”
“崔府君對李娘子意圖不軌——”
周昂一口水噴出來,崔九對李娘子意圖不軌?怎么他瞧著,李娘子對崔九意圖不軌還更可信呢?
“郎君!”老韓哭喪著臉,“怎么辦?”左邊是崔家,右邊是李家,他這個混不吝的主子恐怕是覺得都無所謂,誰來打誰——但是他是周干安置在周昂左右的,知道分寸。這兩家,哪家都得罪不起。
周昂想了一會兒,頭疼。他是不知道分寸,不過他知道他阿兄肯定會罵他。
“昨晚三……公主人在哪里?”
老韓:……
他主子又糊涂了不成,公主昨晚是歇在宅中沒有出城不錯,但是當時天色已晚,怎么好讓公主趕夜路。公主歇在屋中,又誰人敢進去探察?別人他不知道,反正他這把老骨頭不敢,他還想留著腦袋過年呢。
周昂也意識到他這話問得不妥,才要改口,老韓福至心靈,脫口道:“莫非郎君懷疑是、是公主所為?”
周昂要點頭,卻猶豫了一下,嘆氣說:“怎么會�!本退闶撬缃翊蘧湃艘呀浰懒耍能怎么樣。老韓也是個明白人,進門說的就是“李娘子”,不提“崔府君”,崔九郎的死已經成了定局。
死人永遠沒有活人重要。
無論如何,崔九郎死在他這里,三娘子應該是能給他一點善后建議的——無論事情是不是她做的,這都是她喜聞樂見的結果。
他起身洗漱,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莫非——從頭至尾都是李家老頭布的局?不然,以李老頭對他那個孫子的寶貝程度,怎么會讓他孤身跟了三娘子前來?是李家已經全面倒向了始平王世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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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0.將軍為媒
周昂進門的時候嘉語在看信,
清晨的陽光穿過竹簾,被割裂成無數(shù)琴的弦,婉轉和成窗外鳥鳴。她看得十分認真,他走到近前刻意加重了腳步,方才如夢初醒,
抬頭來笑了一笑:“周五郎周昂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信,
就放在幾案上,
她大大方方地說:“周將軍來信,說我妹妹有消息了。”
周昂沒見過始平王府的六娘子,
聽說既美且慧——要沒見過華陽興許他就信了。不過這會兒,
他下意識覺得,既然華陽能養(yǎng)成這么個土匪性子,她妹子也不會強到哪里去。一個爹生的么。
因干咳了一聲:“我聽說李娘子——”
“我也聽說了�!奔握Z道,
“我之前在李家與李娘子打過照面,如今不方便見她。讓半夏去了�!�
周昂“哦”了一聲。華陽公主這話說得,
就好像她不是始作俑者似的。當然他也知道她手里就二十人。他的手下是他的手下,
歸攏上來的消息怎么看都像是意外。她使得動她那幾個婢子,可使不動李琇半夜三更去崔九的房間。
“府君的心腹,
我讓底下人看起來了,”嘉語又道,“怎么處置,
還要看周五郎君的意思�!�
周昂道:“公主處置得當�!�
自當如此,
沒有收尾之前,
消息萬萬不能走漏。崔李兩家要反目,
是崔李兩家的事。他務必把事情推卸得干凈——不想他哥找他麻煩的話。又問:“小石頭……我聽說小石頭連夜就走了,他可與公主說了什么?”
“他說讓周五郎君等他兩日,他把兇手帶回來�!奔握Z說。
周昂:……
也就是說,李家已經想好了怎么交代。
倒是給他省事。
周昂愣了愣,要手邊有酒,他這時候想喝一點。最終只吐了口氣,說道:“會出這樣的事,真讓人意想不到�!彼矡o法確定這件事里到底有沒有華陽插手,插手有多深。有和沒有都不意外。
嘉語垂目道:“是李娘子沒有運氣。”半夏說服了她的婢子。李琇一直在哭,哭著哭著就昏了過去,也不知道是因為悲痛還是恐懼。她的婢子選了這個說辭。正常人都會如此:這個污名,總要有一個人來承擔。
周昂道:“那兇手是誰,小石頭可有與公主透露?”
嘉語搖頭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想,分量不足的人,也背不起這個罪名�!�
周昂聽她說得滴水不漏,心里也有一點佩服。果然這丫頭就是狡猾。也不知道小石頭會找個什么人過來。有分量的人,哪個有分量的人肯被背這個鍋——他沒嘴分辨么?這個念頭過去,猛地醒悟過來。
那人當然活不到河濟。
然而這也不過就是令崔李兩家反目,斷了李家后路。但是事后李家想起來,難道不會怨恨?還是說,李家原本的態(tài)度也模棱兩可?那李家找來背鍋的這個人,難道不會一并把他也拖下水嗎?
這些傷腦子的事,原本都是周干在做,如今周干不在身邊,周昂不得不親自想了一回。越想越覺得,什么可能都有。但是三娘子把自個兒抵押在這里,就是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
她仗的什么?她不怕她兄長鞭長莫及么?
“……他還說了什么?”周昂脫口問。
“什么?”
周昂朝案上信努了努嘴。字跡實在說不上漂亮,勉強橫平豎直。他爹總說這小子胡兒氣重,說真的,懷朔那么個窮鄉(xiāng)僻壤,能認字已經不錯,這小子還能寫,端得天賦異稟。
嘉語笑道:“也沒什么,周將軍說,他精選了兩萬人,再過五六日就抵達河濟了�!�
周昂:……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這丫頭是只狐貍——等等!周昂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兩萬人么?”他的眼睛賊亮賊亮。也不知道這小子有沒有長進,他在那個瞬間覺得自己腰間大刀都在摩拳擦掌,饑.渴難耐。
嘉語:……
嘉語意識到她好像料錯了一件事。
意識到自己料錯了事的也不止嘉語一個。李時握著刀,心口發(fā)緊。他知道這一刀下去,李家是無論如何都下不了賊船了。
華陽公主一定會把琇姐殺了崔府君的事最大程度地坐實,而琇姐百口莫辯,或者說李家百口莫辯——誰會相信這背后不是他李家的意思呢。不不不,即便他們信了這是一樁意外,是崔府君意圖不軌,導致琇姐被迫殺人,李崔兩家反目也是反定了。
除非殺了華陽公主,殺了她的婢子和護衛(wèi),然后保證周五、周五的人和崔府君的隨從不會走漏消息,那根本就不是在河濟孑然一身的他能做得到的。周家的態(tài)度始終曖昧。反正他看不出周五殺華陽公主的半點可能。
殺了他吧……他想,殺了眼前這個人,斷了后路,以后同舟共濟。也許祖父也這么想?然而祖父不在身邊,不能替他決定。
能替他決定的就只有身邊這個——華陽公主的侍衛(wèi),他臉上一絲兒表情都沒有,也沒有逼他:“刀在郎君手里,殺與不殺,郎君可以自己決定�!�
李時心里一萬頭肥羊飛過去:他能決定什么,從河濟回信都,他一直跟著他,寸步不離,他回不得家,也沒有時間去找人。他不斷提醒他:“沒有時間了。”是啊,崔府君已經死了。
王九郎死的時間不能和那個時間相距太久,不然無法說服崔家。
李時深吸了一口氣。刀遞出去,血飛濺出來。
他從前沒有殺過人,至少是沒有殺過這等地位的人。太原王家。圣人對王八郎寵信得無以復加。他祖父那里的消息,王八郎甚至常常夜宿禁中,與圣人同榻而眠。這已經不是人臣的待遇了。
殺了他。這段意外就能說得通了:崔府君打著巡視的借口來河濟,不知情的只道他勤政愛民,知情的知道他是去找華陽公主——華陽公主替乃兄奔走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也不知道是誰傳的話。
李時想來想去,仍疑的周家。
王九郎聞風而至,竟為了爭功殺了崔府君,崔家家奴懷刃報仇,之后自戕——傳出去也不失為一段佳話。
為難的始終是崔家:王八郎與皇帝相知于微,榮寵不比尋常,王九郎是皇帝安置在崔九郎身邊的耳目。說得好聽是爭功,誰知道皇帝背后打什么主意。無論如何,一命換一命這種事,圣人肯定會和稀泥糊弄過去的。沒準事后還會補償王家。他王家人的命是命,他崔家人的命難道就不是命?
有趙郡李氏這個前車之鑒,清河崔氏應該知道怎么選。
或許有不信邪的,堅持等皇帝一個說法——但是皇帝肯定不會讓他們失望。華陽公主這么說。這個話李時信。雖然華陽公主實話并不太多,又明顯多疑。但是她終究是皇帝的族妹,洛陽城里的貴人,對于皇帝的性子,比他們摸得透。
何況她押的注,可不比他們小。她是想拐他們上賊船沒有錯,但是她一定不想翻了這條船。
李時第二刀直直地砍了下去。
.................
周干終于接到周昂的信,是三天之后了。
河濟發(fā)生這么大的事,周干整個人都是懵的,周昂還與他說千萬千萬,要瞞住七娘——他也不知道七娘得到這個消息會做什么反應。透露華陽在河濟給崔九的人是她,如今崔九郎死了。
他當然知道華陽不會安分,不過這個不安分的結果出來,未免有點心驚肉跳。李家已經陷進去了。李琇不算什么,李時陷進去,李家就真的陷進去了——只能說,李時到底年少。不過沒準一開始李延就是這么打算呢?
崔家人已經趕了過去,他周家,也是到了該決斷的時候了。他收了信,還是決定去見一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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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麥田的時候,周樂下了馬,小心翼翼不讓馬踩到那些綠油油的莖葉。麥子這個長勢,讓他心里充滿了歡喜,更讓他高興的是,有他這個榜樣,兩萬人過去,麥田并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失。
他知道是他之前的恐嚇起了作用,這些在云朔七州無法無天的鎮(zhèn)兵終于意識到他們不能做一輩子的賊,要他領著他們去河北找出路,就得聽他的。
距離河濟還有一日一夜的路程。他收到了三娘的信,信里說,一切安好,盼著他盡快趕到。
..............
周昂出城之前問嘉語:“公主會彈琴嗎?”
嘉語笑盈盈回答:“我會擊鼓。”
周昂:……
他就該知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女兒天生會打地洞!
................
周樂是前一晚收到的戰(zhàn)書,委實有點啼笑皆非。
他這個五叔,多少年了還這么個脾性。當然你不能說個人勇武無用武之地,將是軍膽,沒這個膽撐著,成不了軍。但是大咧咧在信里說要問過他手里的刀才讓進城,周樂森森覺得這貨是看戲文看多了。
如果不是三娘在信里說周干點了頭,他真疑心這是賺他人頭的把戲。
雖然急于進城,也還是按捺住心情,在距離河濟二十里的地方扎營。他是盼著三娘能夜來相見,又覺得自己毫無道理。他大軍壓境,沒個人在城里,如何能壓得住城里那些老的少的狐貍。
早上全軍飽餐了一頓,都知道是行軍最后一程了——要么進城,要么開戰(zhàn)。
周樂帶了兩千人先行,到河濟城下,已經是巳時。夏日里太陽出來得早,這時候已經城里城外白茫茫一片。城門很快就開了。出來一支約百人的隊伍。領頭那人黑得鐵塔一般,周樂看了半晌方才認出來。
有種家養(yǎng)的狗崽子一夜長成熊的錯愕。
周昂也是多年沒見過周樂了,從前見他,只覺眉目伶俐,如今兩軍對仗,坐在馬上,眉目都像是被扶正了,竟有了幾分岳峙淵渟的氣度。心里頗不服氣,遠遠喝了一聲:“小兒輩,見了你叔叔還不下馬磕頭!”
周樂:……
他就知道周五會給他來個下馬威,偏他還挑不出理來,可不就是小輩,他可不就是他族叔?但他要真下了馬,這個頭一磕,眼下或可順利進城,可是氣勢倒了,日后這里怕是再沒有他說話的地方了。
何況背后還有兩千雙眼睛看著呢。
兩千雙眼睛,兩千張嘴,再加上——怎么都堵不住。
周樂微抬頭,迎著光,有風,光球被吹到睫毛上,折射出斑斕的顏色。能看到墻頭站了不少人。除了守城的將士,也許還有各家子弟,他們總要看看,這個即將進駐冀州的胡兒是個什么樣的人。
要是他軟了,他的人,他的兵,他們的血肉就是供他們饕餮的大餐,背靠河北之利,他們輕易能夠一轉手就把他賣給洛陽。
不知道三娘在不在這里,這個念頭轉過去,就聽見墻頭響起戰(zhàn)鼓聲。
周昂:……
周樂笑了。他不懷好意地看了周昂一眼,周昂扯開嗓子罵道:“看什么看!沒見過你叔叔��!”顧忌不能落人話柄,沒開口說“你爺爺”,已經是很有分寸了。
周樂驅馬上前,拱手道:“國事在身,恕我顧不得多敘家禮�!眳s下馬,遙遙沖城墻上行了一禮。他這個禮行得規(guī)矩,有點眼力的都能看出來是臣禮不是家禮。沒眼力的也能知道,這個禮不是沖的周五。
周昂:……
不由自主也回頭看了一眼。就如同他沖周樂喊小兒輩,周樂無法反駁一樣,有華陽公主在,周樂只行國禮不行家禮,怎么著都能說得過去。
墻頭周干心情十分復雜。
逼周樂陣前認親示弱當然是他的主意。周昂只想與他痛痛快快打一場。不想這小子確實有幾分急智。他斜睨了嘉語一眼,隔這么遠,這小子怎么認出的華陽?這時候又想起華陽給阿難畫的半張臉。
要說這兩人沒鬼,他是真不信了!有種平白被塞一嘴狗糧的氣惱�?上Я怂瓮踹@等人才……
又想起七娘。崔九郎的死訊他瞞了一陣子。他沒有能夠說服父親就匆匆來了河濟。橫豎周五是個腦生反骨的,從來不聽老爹的話。他一走,家里就沒人壓得住了,想來七娘已經得了消息。
這時候木已成舟,惱也沒有用。她甚至不敢聲張,說崔九郎死在華陽手里——那只能徒然令她娘家怨恨她:不是她,崔九郎怎么會想到去河濟,不去河濟,又哪里來這飛來橫禍。
大約七娘心里也會委屈。誰成想崔九郎就這么個銀槍蠟頭……不、不對,她不知道,他卻是知道的。他知道他蠢,知道他志大才疏,知道他剛愎自用,知道他附庸風雅。就如同他知道,有本事不一定爬得上去。
他一直沒有細想過這口怨氣在心里憋了有多久。他像是一尾魚,在這些人之間,他清楚自己每句話都說得動聽,就像他知道他們對他的敷衍。他有時候未嘗不羨慕弟弟心胸豁達,永遠吃得下睡得著。
永遠吃得下睡得著的周五這時候惱羞成怒,拔刀喝道:“來戰(zhàn)!”話音方落,就聽得背后一陣“咔咔”的響聲。
城門開了。
周樂“哈哈”一笑,驅馬上前與他并行,低聲道:“阿樂如今也是帶兵的人了,五叔多少我留給點面子�!边@聲“五叔”喊得周昂通體舒暢,只哼了一聲,到底沒再與他追究。
周樂朝城頭看了一眼,鼓聲還在繼續(xù)。這兩千人是他全部的騎兵,控馬十分得力,從頭至尾走完,不過花了一刻鐘功夫。
最后一槌到這時候方才落定。
前來迎他的,周干,曹林,陳悅,封隴,曹典。李時跟在李延身邊——之前他也沒有想到祖父會親自來,問了前因后果,倒是沒有怪他,只道:“合當如此。”他之前惴惴的心思才慢慢放下來。
周樂掃了一眼,沒有看到嘉語,心里頗有些失落。當然他也不是不知道,這等場合,并不適合一個小娘子出沒。想是已經下了城墻,回宅子里去了。她能走,他不能走,穩(wěn)定的地盤有多重要,他清楚的。
沒有地盤,再多的人馬,也經不起一場敗。
到申時才安頓好人馬,應付完這些老的少的狐貍。被灌了不少酒,想到家里有人在等,愉悅都像是花,開了一朵,又一朵。然而一進屋,就看見周五大大咧咧坐在嘉語對面,不由頭皮一麻,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這小子賊心不死,不和他打一場,恐怕今晚連覺都睡不好。
因不得不拔刀,沖周昂揚起下巴:“來吧。”
周昂撓了撓頭,猛地跳起,匆忙丟下一句:“我走了。”溜之大吉。
周樂:……
見鬼了!
一回頭看見嘉語笑得古怪,心里一蕩,也忘了要問她怎么把這個殺星打發(fā)走的。三步兩步過去。
嘉語給他斟了酒,說道:“將軍一路辛苦。”
周樂也不伸手接,直接湊了上來。
嘉語:……
就該反手全扣在他臉上!
卻聽那人道:“……一路都在擔心你�!毙睦镆卉�,酒沒有潑出去,舉手讓他飲了。放下酒杯道:“……僥幸不辱使命。”她覺得這次冀州之行她還是有點運氣。之前并沒有想過能把崔家拉過來。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擔心什么,他想,猛地抓住她要收回去的手。
嘉語吃了一驚,掙扎了一下沒有掙脫。愕然抬頭。他喝了酒,之前想是知道不能醉,一直強撐著,到這會兒醉意都漾在眼睛里,潑了出來。眉目里風霜之色,想是一路勞心勞力。嘉語低聲道:“將軍且坐!”
周樂挨著她坐下來,半夏也看出這貨醉得不輕,給搬了個小杌子給他靠著,就聽見他嘀咕道:“……李愔那個混蛋,你一走我就后悔了。”
嘉語:……
李愔真是千古奇冤。
“……沒一個好東西,”周樂碎碎念叨,“小刀都與我說了�!�
小刀是她派去送信的護衛(wèi),多嘴,她想。其實這次分別并不太久,比之之前——之前他回懷朔鎮(zhèn),差不多兩年不見。
“醉了就睡會兒吧�!彼筛傻卣f。心里實在是亂。眼下事情還千頭萬緒的。那人只管抓著她的手不放,說出來的話漸漸就含混了。真的,醉成這個樣子,方才還有膽和周五抽刀,真不怕周五一刀劈了他。
“……不許走!”他說,“你今兒鼓可擊得好聽�!�
嘉語:……
——軍鼓有什么好聽!能有點鑒賞力嗎!
周樂忽又湊過來,親了親她的面頰。
嘉語:……
這貨真不是裝醉?
“還愣著做什么!”嘉語瞪了半夏一眼,“去要醒酒湯�。 睕]有醒酒湯要一套銀針也是好的,看扎不醒他!
半夏:……
周樂很有骨氣地裝醉到底,醒酒湯也沒有灌醒他。他自知皮厚,奈何三娘是個害羞的主。又父孝在身,也不容他胡鬧。
不知不覺竟真的沉沉睡了去。他很久沒睡這么踏實了。
他知道這是在做夢,他這樣的人,一向都少有做夢的時候。夢里他像是回到了十三四歲,個子突然竄上去老大一截,衣物頓時就短了。姐夫不知怎的惹惱了上頭,被發(fā)付了回家。阿姐又病了。那大約是冬天。
懷朔鎮(zhèn)的冬天冷,地上凍得硬邦邦的,腳趾頭從鞋洞里鉆出來。牛羊都被關進棚子里,連狼都餓得瘦骨伶仃,沒幾口肉,還不如會存糧的耗子。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到的冀州,也許是走投無路。也許是誰與他提過。是誰已經不記得了。豆奴沒心沒肺地在外頭闖禍,打傷了段鎮(zhèn)將的兒子段寧。幸而段鎮(zhèn)將一向喜歡他,沒有追究。也許就是他說的。
他也不知道信都有這么遠,不知道冀州有這么繁華,這里像是人人都有衣穿,有飯吃,屋子里有暖融融的火。他從來沒有出過這么遠的門,一路乞討,短工,運氣好能撿到獵人陷阱里的獵物。
到有人指了周家宅子給他看的時候,他幾乎是倒吸了一口氣。他那個不成器的爹確實給他念叨過,說周家門第,祖上風光,他都當他灌多了黃湯左耳進右耳出——橫豎知道這些也頂不了用。
然而那一刻,像是都變成了事實。
他結結巴巴背家譜給那個氣派的中年人聽,他父親、祖父、曾祖、高祖的名字。一直到高祖,那個中年人方才微微頷首。他松了口氣。結巴不是因為不記得,而是官話說得不好,帶了口音。
那個淘氣的小郎君在旁邊一句一句跟著學,陰陽怪氣的�!敖形迨�!”他說。孩子氣的得意洋洋。
“五郎淘氣!”訓話的少年比他年長兩歲,比他高,白皙俊秀,錦衣華服。是個少年公子的模樣。懷朔鎮(zhèn)沒有這樣的少年,他想。便是鎮(zhèn)上富貴人家的孩子,也是雞飛狗跳地鬧。沒有這樣斯文氣派的。
氣派。住在信都的族人讓他不斷想起這兩個字。周翼沒有虧待他,讓人給他阿姐送了銀子,留他住在家里。他知道他的好意——正青黃不接時節(jié),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他老子可沒有留他飯的習慣。
讓他陪周五讀書。周五哪里是個肯讀書的,寫幾個字就擲筆跳起來:“阿樂阿樂,我們打獵去!”
打獵是周五的主意,回來受罰的當然是他。富貴人家的富貴眼。底下人說的話不會好聽到哪里去。連夫子都對他不客氣。吃白飯的窮親戚。吃白飯還攛掇小郎君出去耍,耍了收拾不干凈首尾,連累左右下人吃掛落。
后來那夫子被周五攆了出去,周五破天荒被他爹罰去跪祖宗牌位。
到這個份上,他當然再呆不下去了。滿打滿算在信都呆了六個月。
奇怪,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怎么又想起來。他看見多年前那個小小少年一聲不吭重新披上他的羊皮襖。六月天氣,只有這一件是自己的。其余,周家的都留在了周家。除了給阿姐治病的錢。
如果他能還了這筆錢,他想,只要他能還了這筆錢,他就站在這個門口,砸到他們臉上去。然后、然后他再也不來了!
周樂在這個時候醒了過來,也許是他自己想醒來,便掙脫了夢魘,他想。后來阿姐的病好轉,稍有結余,送了東西上下打點,姐夫復職,家里漸漸又好了。在信都的那段日子就被他拋諸腦后了。
真的,只要不故地重游,哪里有這個閑功夫,整日忙著打獵、跑馬都來不及。直到正始四年夏,他跟著伙伴去了洛陽。
“將軍醒了!”反應這么快的當然不是他那些粗枝大葉的親兵。半夏跳起來,送了一盞水到他嘴邊。
周樂哪里敢這么勞動嘉語的婢子,伸手接過來喝了:“你們姑娘呢?”
半夏道:“姑娘在接見命婦�!敝凹握Z在河濟的事沒有傳揚出去,如今過了明路,地面上的命婦自然是要過來拜見。
周樂奇道:“你在這里,那誰在伺候三娘?”
“之前姑娘問周五郎君要了幾個人�!卑胂幕卮鹫f。
周樂皺了皺眉,以周五的性子,身邊有些什么女人可想而知。那些人如何合適近身服侍。也就是在河濟了,要在洛陽,三娘也不敢這么拿大。他偏頭看了看半夏。半夏走來走去地給他取水和手巾。
半夏是始平王妃給嘉語挑的人,比嘉語大兩歲,今年十九。正始五年他小住寶光寺的時候就套出來了。那時候半夏總板著臉與他說話。后來不知怎的又和氣了些。他覺得今兒半夏的心情有些悶悶的。
“你們姑娘是在躲我嗎?”周樂洗了把臉,手巾擲回水盆里,漫不經心問。
他突然出的這把聲把半夏嚇了一跳。其實半夏在周樂面前不及蕭阮那里拘謹。畢竟是舊相識。周樂人也隨和,又好說笑。他說笑與宋王又不一樣。宋王肯對誰笑一笑,那是紆尊降貴,讓人受寵若驚。
在周樂這里,除了剛重逢時候的驚魂未定,半夏還是敢懟他的:“姑娘不該躲著將軍么,我們王爺尸骨未寒……”就不說她們姑娘有駙馬了。雖然周樂比宋王隨和好相處,半夏還是時不時替宋王抱屈。
周樂干咳一聲:“我昨晚喝醉了�!�
半夏:……
您老真喝醉了,還這一臉什么都知道的表情?
“……你們姑娘很生氣么?”
半夏猶豫了一下,從前姑娘的心思就不好猜,如今更是難猜上了十倍。周樂也不是個好糊弄的人——并不是她不想糊弄。因遲疑了片刻,就聽周樂又問:“昨晚我醉了之后,你們姑娘說了什么?”
“沒說什么,”這個又好回答一點,“就自個兒坐了一會兒�!�
“然后呢?”
“后來將軍睡沉了,讓人送進屋里來。”半夏想了想,“天明的時候,我服侍了姑娘梳洗,姑娘讓我過來伺候將軍�!痹捳f完,那頭沒了聲音。半夏詫異地抬頭,覺得周樂臉有點青,不由奇道:“將軍牙疼么?”
周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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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語陪夫人團說了一個多時辰的話。那邊是察言觀色,想要摸她的底,都指著夫君攀個高枝兒升官發(fā)財;這頭無非兵來將擋,好話說盡,就是不落到實處:開玩笑,國之重器,怎么能輕易許人。
不過一個多時辰,倒像是過了幾天幾夜那么漫長。還不能不留飯。嘉語找了借口出來透口氣,一出門就瞧見周樂杵在那里。半夏卻沒跟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