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嘉言戴了面具,誰也看不到她臉上的神色。但是翦水雙眸里煞氣漸漸散了。就算是這樣,她想,那也不關(guān)底下人的事。就是王府里,識字的婢子也是不多的。再說,要不是她,她也看不到這個。
“下去吧�!奔窝越K于開口,十余個面無人色的奴婢方才踉踉蹌蹌出了門。
周干也不敢問那紙團上到底寫了什么,想是要緊。只說道:“段將軍說王郎還有殺手锏,六娘子怎么看?”
嘉言這時候思路反而清晰了,不假思索說道:“如果周將軍果然遭遇不幸,無論是段將軍還是侯將軍,恐怕都鎮(zhèn)不住這些降軍。冀州怕他們流竄為害,朝廷也怕,再來一次七州淪陷……”她原想說“可再沒有我阿爺來收拾了”,心中一梗,略了過去,“所以王八郎身邊,想必還有原六鎮(zhèn)將官�!�
她也只能猜是出身六鎮(zhèn),從前得葛榮重用,所以在降軍、降戶中甚有威望的人。
這是她與段韶推測的結(jié)果,這時候拋出來,周干果然刮目相看,想道:始平王世子固然英雄了得,他兩個女兒也都頗有見識。
嘉言又道:“洛陽垂涎周將軍的人馬,必然在軍中造勢,段將軍如今在排查,我阿姐的下落,就只能拜托周二郎君了�!�
周干微笑道:“我分內(nèi)之事,六娘子不必客氣�!�
周干退出去,嘉言這才重新展開紙團。
紙上一些人名,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后來卻草草抹了幾個,又有墨滴落當(dāng)中。如果是從前,嘉言會不懂,這時候輕易就懂了。雖然沒有標注,但是既然她阿姐寫下來,自然都是要緊人物。
想是她阿姐出門的時候,也想過萬一不測……又覺得不能不測,所以方才匆忙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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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出去?”眼睜睜看著周干進來,換了衣裳又要出門,崔七娘忍不住道,“郎君都多少天沒歸家了�!�
周干“嗯”了一聲,華陽公主失蹤的消息不能外傳,捂住的最佳辦法當(dāng)然是讓“華陽公主”出個面露個臉,原本大有為難之處——畢竟倉促要找個能扮公主的人不容易,這話又不能和他娘子說,好在如今有了個現(xiàn)成的六娘子,他還趕著出去安排。
因只順口問:“你這幾日,有沒有回過崔家?”
“不是郎君叫我少回去嘛,”崔七娘惱道,“從沒有見過郎君這樣的,連人家回娘家都管!”
周干道:“如今時局不好,外頭風(fēng)聲鶴唳的——”
“喲,幾時我娘家又成了外頭?從前在洛陽,郎君怎么不說這話,反而有事沒事讓我去二叔家坐坐?”
周干沒好氣道:“待事情過了,你愛回娘家住多久就住多久……”
“那郎君就可以在家里為所欲為了?”崔七娘越發(fā)惱了,她不在家里鎮(zhèn)著,指不定多少妖妖嬈嬈的爬上來。
周干見她嗔中帶俏,忍不住笑了,湊過去耳語道:“娘子什么時候也許為夫我為所欲為一回,嗯?”
七娘哪里經(jīng)得住他纏。頃刻云雨畢,懶洋洋在繡榻上,看周干披了袍子,低頭束帶。遙想起初見時候,不過十四五歲,跟嬸嬸去崇真寺禮佛,回來路上壞了車,不得不等著家人求助,然后就出來這么個少年。
他那天大概穿的白衣,在暮色里,就沖她笑。
那天去的姐妹也不算少,婢子眾多,他就一眼看到她,沖她笑,就像是春天里看到一樹桃花開的笑容。
后來想,他原是慣于笑的。
“周……將軍還是沒有消息嗎?”七娘突然問,周干倒像是被驚了一下,含混道:“在找�!�
“要是找不到——”
“這冀州地界上,還有你郎君找不到的人?”周干笑了一聲,出去了。
“要是已經(jīng)死了呢”,這句話到底沒有機會問出口。崔七娘看著周干消失的地方,人已經(jīng)走了,她目光里的影像還沒有完全消散。她知道他不會聽她的,他選了一條險路,她不知道她會被帶向什么地方。
這世上的事,但凡成了當(dāng)然是好的,如果不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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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語睜開眼睛,她這時候想,應(yīng)該是廂房里的香有問題,對方?jīng)]有用強……總是好的。
影像在眼前慢慢成形。起初是模糊的,后來清晰起來,秋日的寒涼。光從外頭透進來,這像是當(dāng)?shù)厝丝沉藥赘绢^拼成的屋子,甚至沒有用上磚和瓦。屋里簡陋得她生平僅見。
這是在山上,她想。
是崔嵬山嗎?或者假托崔嵬山的名義?她記得崔嵬山那伙賊人的手段,哪里會用迷藥這么溫柔。
她甚至沒有被綁上。嘉語活動活動手腳,手腳也沒有被綁過的痕跡,也沒有受傷。
扶墻站起,目光透過疏密不一的木頭往外看,外頭紅的黃的葉子,一只野兔猛地躥過去,沒有人。
她仍然猶豫了一下。植被和溫度都說明這是在山上,深山野林里,恐怕路都沒有,她出得了這個門,難道還走得下山?
就聽得門“吱呀”一聲開了。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穿的粗布麻衣,發(fā)式梳得簡單,也沒有戴什么釵環(huán)簪子。兩個人四只眼睛一對,那丫頭道:“……你醒了?”聲音清脆爽利。
嘉語不說話,直直地看著她。那丫頭反而被她看得不自在了,干干咳了一聲:“你是不是要問我這是哪里?”
嘉語還是不作聲。
那丫頭有點心虛,心里想道:這個小娘子長得也不兇,怎么眼睛這么厲,倒像是要把她五臟六腑全攪出來,看個明白似的。她也不敢走過去,隔著五六步說道:“這是崔嵬山�!�
果然。
但是怎么會是女人?當(dāng)然就算真是崔嵬山,有女人也不奇怪,只是這丫頭梳的小姑髻,是沒有出閣�;蚴琴\人頭目的女兒?
“你——你不要想跑,沒人領(lǐng)路,崔嵬山是走不出去的�!蹦茄绢^又說。
嘉語仍然不說話。
“你是啞巴嗎?”
“不對,啞巴怎么好假扮公主……”少女打量的目光里充滿了狐疑,“要公主就長你這樣,那也沒長四個眼睛八張嘴嘛!”她不想承認她長得美,弱了自個兒的氣勢,再說了,長得美了不起�。』仡^她在這張臉上劃上十七八刀,看她還美不美!
看她還扮不扮得了公主!
看她還——
“明芝!”有人闖了進來,“給我出來!”
嘉語聽出這個聲音,是那晚那個賊人頭目。面上不由動了一動。她到這會兒才確認了擄她上山的果然是崔嵬山的賊人無疑。不知道周樂是不是也在這里。為什么他們那晚不惜大開殺戒,今兒卻這樣心慈手軟了。
是周樂的緣故嗎?他想做什么?
“哥!”那丫頭跺腳道,“我、我還沒和她說呢……”
“出來!”方策喝道。
那丫頭卻不像他手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怕他。她揚起面孔,盯住嘉語道:“我不管你是不是啞巴,反正話我得跟你說。賈郎說你是他的未婚妻,他和你有婚約,我就是讓人帶了你上來,告訴你一句,如今這婚約,不算數(shù)了!”
嘉語:……
她得承認,周樂這招桃花的本事,也是沒誰了。
這樣的意外,嘉語措手不及,開什么玩笑,她起初以為要面對的是和王政的博弈,要擔(dān)心的是她和周樂的性命,結(jié)果突然冒出這么個小姑娘,大咧咧和她宣布,她和周樂的婚約,不算數(shù)了。
救命啊——她和周樂還沒訂婚呢。
周樂到底怎么又討了這么個小姑娘的歡心了,嘉語是懶得去想。從前她好奇過,也不敢直接問,從旁人口中聽來,當(dāng)初婁氏許他,是他在城墻上服役,婁氏遠遠看見他,就與婢子說:“這才是我要找的夫君啊�!�
恐怕這個小娘子也是如此——不過也難說,周樂為了逃命,花了心思也未可知。
她猜周樂沒有暴露身份,不然這個小姑娘也不會以為她是假公主了——也不知道他怎么糊弄的她,許是欺負山她年紀小又身在山野見識少?
前后推測過,方才冷冷說道:“他和你說的嗎?”
她之前沉默了許久,猛地開口,小姑娘嚇了一跳,結(jié)結(jié)巴巴道:“那、那自然是——”
“叫他來見我,親口和我說!”嘉語打斷她。
明芝氣急了,賈郎的這個未婚妻看上去也不傻,怎么能提這么過分的要求呢,哪個做娘子的樂意郎君與別的小娘子見面?還是有過婚約的小娘子。正要開口斥責(zé),被方策攥住手腕拖了出去。
“……放、放開我!”明芝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緊接著“啪嗒”一下鎖扣緊的聲音。
嘉語心里嘆了口氣,她就知道對方不會這么大意。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卡卡君和兼若同學(xué),啊溫同學(xué)投雷^_^
謝謝未央妹子,翠翠妹子以及各位悄沒聲息給我灌溉營養(yǎng)液的同學(xué)^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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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1.兩情繾綣
方策冷著臉,
要把明芝摜在地上,到底舍不得。他父母早逝,和這個妹子相依為命,離家出走也有多半因為這個妹子——族里要拿她去換親,男方門第甚高,
就是新郎是個傻子。他和他妹子說過,
以后哥有一口飯吃,
你就有一口飯吃,你看不上的男人,
就算是皇子王孫,
咱們也不嫁!
誰想得到——
他前日下山截殺周樂和華陽公主,被報恩的“賈三郎”攛掇,疑心胡老大要背后捅刀,
記掛單身在山上的妹子,顧不得連日疲憊趕回來,
果然聽到胡老大撮著牙花子和底下人拿他開涮。說者無心,
聽者有意。
方策借了匯報之名和胡老大單獨說話,說不得幾句,
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了。待他提了頭出來,底下有服的,有不服的。原本方策殺人如麻,
根基又淺,
不如胡老大得人心,
這會兒安撫、鎮(zhèn)壓,
倒是處處都要用到“賈三”這個外人了。
——他這幾日忙得團團轉(zhuǎn),所以嘉語姐妹和段韶擺了半天的局,也只誆了王政和冀州的墻頭草,誆不到過于忙亂、無心他顧的崔嵬山。
周樂這個人,要專心討人喜歡起來,成效也是驚人。摸著良心說話,方策也覺得這人頗不討厭。直到他抽出手來,準備再次下山,完成上次沒有完成的活計——崔嵬山是講信譽的,沒了胡老大,還有方老大。
偏“賈三”不知道吃什么迷了心,勸他投奔那個見鬼的公主。方策被說得煩躁起來,拔刀要砍,就聽得“哐當(dāng)”一聲,抬頭看到送瓜果進來的妹子。他妹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這小子死了,她也不活了。
方策:……
敢情這瓜果也不一定是送給他吃的。
他這是拐了個黃鼠狼上山嗎?
其實他也沒反對:雖然這小子有做賊的前科,但是盜匪一家,就老大不說老二了,這小子模樣生得好,人也機靈,也不是配不上他妹子。誰知道竟會梗著脖子說不肯。這意外,連見多識廣的方老大都被震住了:他妹子長得也不差呀。
這山上垂涎他妹子的可不止一個兩個——不然你當(dāng)他這么殺人如麻為了什么,不就是震懾那些不開眼的東西嗎?
如今他妹子點頭了,這小子還能搖頭,還有沒有天理了!
以方策的意思,當(dāng)然是一刀宰了痛快,但是礙著他妹子,底下人也都紛紛給求情,方策估摸著,他要是一意孤行,搞不好就是孤家寡人了。就先關(guān)了柴房,派人輪流進去問,問了老半天,總算問了出來。原來這小子有個沒過門的娘子,不知怎的,竟讓那個見鬼的公主收了做婢子。
一個東流西竄做賊的,還能有女人不開眼肯跟他——方老大下意識略去了他妹子。
其實這時候方策也隱隱意識到,胡老大這件事,恐怕是被這小子給誆了。不過他的性子,是從來不把別人的命放在心上,做了就做了,錯了就錯了,也沒什么可后悔的。自個兒當(dāng)老大終究要痛快些。
未婚妻什么的,也不覺得難辦,別說沒過門了,就是過了門,不也就一刀子的事嗎?
他妹子居然不肯!
方策也是奇怪了,他妹子也不是沒殺過人。崔嵬山里,也養(yǎng)不出嬌滴滴的方家大小姐。怎么這會兒又心慈手軟了呢?
“……不能讓他心里恨我�!彼米颖锪税胩欤o了這么句話。
方策:……
說句實在話,他到這會兒才覺得,他妹子是真有點像個女人了。
不過他也沒想到,他妹子竟然還能背著他派了人下山去,把華陽公主和貼身婢子一發(fā)都劫上山來——要是真劫持了公主也算她能耐,剛好一刀宰了完了這單活,誰想又是個假的,人真公主好端端在城里坐鎮(zhèn)呢。也是晦氣。不過也對,才遭了劫,真公主金枝玉葉的哪里來的膽子就帶這么幾個人出門,這不等著挨宰嘛。
咳咳,扯遠了。
說到底劫人這種事就不是女孩兒能做的,她又不是山大王!方策是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他都想不起從前在家里,他妹子是個什么模樣了。
明芝被她哥哥看得心虛起來,又鼓起勇氣道:“哥哥從前答應(yīng)過我的……”
“我從前是答應(yīng)過你,”方策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但是我答應(yīng)你管什么用,賈三那小子答應(yīng)過你嗎?”
“只要——”明芝磕磕絆絆地說道,“只要她松了口,讓她去和賈郎說……”
“你看她這樣兒,是個肯松口的樣子嗎?”
明芝回頭看了一眼,隔著木門。她心里清楚,那個小娘子長得比她美。還不止是美,還有別的,她模模糊糊地想,比如氣度之類的東西。她是好人家的女兒,她是賊。如果她是賈郎,讓她選,她也不會選自己。
不過既然賈郎上了山,就和她一樣了。他們才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那個小娘子——
明芝臉上閃過一絲狠色。她見過很多被擄上山來的小娘子,都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兒,起初都是不從的,后來也就在山里住下了。給他們洗衣,燒飯,暖床。不然呢,不然還能去死?好死不如賴活著。
久了也就愿意了。
要不怎么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呢。
這個小娘子生得這樣好看……她看了一眼哥哥,心里有了主意,說道:“我要是和賈郎成了親,哥哥可就是一個人了……”
方策腦子不慢,就知道他這個妹子主意打到他頭上來了,不由地冷笑,合著他妹子成個親,還要把他賠進去,見過賠錢貨,可沒見過這么賠的。正要開口,心里忽地一動,方才那個小娘子,他也看見了。
衣物這樣素,不知怎的,素里卻透出雅來,頭發(fā)亂著,顏色是好的。也難怪賈三念念不忘。
他離家這幾年,倒不是沒有女人,有需要了,山下有的是妓院暗門子,也有附近山里的獵戶小娘子,過了也就過了,并不放在心上。養(yǎng)個妹子已經(jīng)不容易,他一個賊匪,還能想著拖兒帶女么?
當(dāng)然并沒有這樣出色的。
就是被擄上山來富貴人家的小娘子,也沒有這樣出色的。
明芝見她哥哥不作聲,只道是有門,因笑道:“我看山上嫂子們都是這樣過來的……”
又道:“我哥哥這等英雄人物,也不算是辱沒了她�!敝淮@頭肯了,她先變了心,賈郎還有什么可說的。
“別說了!”方策焦躁地打斷她,“你知道什么,那小子也就是運氣,公主的貼身婢子,你當(dāng)是一般人高攀得起的嗎?”
明芝不服氣地說道:“那個公主還能活幾天還不知道呢,有什么威風(fēng)可擺?”
方策冷笑道:“你那個賈郎可是在心心念念想要去投奔那個不知道還能活幾天的公主!”
明芝“哇”地一下哭出聲:“哥!哥你幫幫我……”
方策:……
方策覺得頭劇烈地疼痛起來:他這個妹子在家里時候是很安分守己,不然也不會被族里挑上,誰敢給傻子娶個刺頭回去呢?這幾年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耳濡目染,性情不知不覺就潑辣了。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該后悔,畢竟女兒家不像男子,原是該養(yǎng)在深閨里,由父兄護送交給夫君,一輩子都不需要知道外面的事……他妹子是沒這個福氣了。那多少是他無能。
方策嘆了口氣,微不可覺地點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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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兄妹出去之后,嘉語再仔細檢查了一輪屋子,屋里干凈得像被狗舔過,別說趁手的兵器了,就連坐具臥具都沒有,看來原本就是用來關(guān)人的。也不知道隨行的婢子關(guān)在哪里,有沒有把她的身份供出來?想是沒有;那個叫明芝的小娘子又如何就知道她就是周樂的未婚妻?都沒有人能夠解答。
往外看,視野里也沒有人,風(fēng)過去,草木低伏,有種這地兒能喘氣的就她一個的錯覺。
天色漸漸就黑了下去。
門開了,嘉語一驚:進來的卻不是明芝,而是方策。血腥的氣味撲鼻而來。他殺了人,他殺了誰?
他來做什么?
嘉語背抵住墻,瞪大眼睛看住他,他竟對她微微一笑,說:“我殺了他�!彼麤]有說是誰,那竟像是他們都應(yīng)該是心知肚明的一個人。
“不可能!”嘉語終于回過神來。不可能,就這么一個人,他能殺得了周樂?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他妹子還嚷嚷要嫁給他呢,哪里就舍得殺他了。再說了周樂這么識作,殺了他有什么好處?
方策哼了一聲:“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不殺了他,留著過年?”
你才癩蛤.蟆,你他媽才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嘉語恨恨地想,就聽得“叮”地一聲,一樣?xùn)|西丟到她面前。
嘉語看了一眼,暮色這么深,一抹金在暮色里閃閃發(fā)光。她再抬頭看方策,血在他衣上,衣袖上,他臉上就只有有恃無恐。嘉語手扶住背后的木柱子,木頭削得并不十分光滑,粗糲的刺刺進她的手指。
她扶著那柱子慢慢矮下身去,是支金簪子,握在手心里,指腹摩挲過去,簪尾有字,是“華陽”。
哪里來的簪子,她想,當(dāng)初她給他,不是讓他融了換錢,給他阿姐治病么?他怎么沒有聽她的話……他怎么就不聽她的話……她模模糊糊地想,不知道為什么竟在糾結(jié)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
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陣子,簪子冰涼。秋天里什么都是涼的,當(dāng)初那個威風(fēng)八面的大將軍,他身上的鎧甲也是涼的,他走進來的時候,帶著外頭的風(fēng),風(fēng)刮在她臉上,也是涼的,那時候她在元昭敘帳中。
“哭了?”方策眼力極好,覺得大是沒有意思,小娘皮就愛個哭哭啼啼,哭管什么用,哭一場能把人給哭活過來?
“不是說還沒成親嘛,來來來,給我看看。”
他朝她走過去。
暮色里陰影極重,像只展翅的怪獸。越來越濃的血腥氣,越來越濃的影子,越來越重的呼吸聲。人跟著矮身,他伸手摸到她的衣領(lǐng),衣料名貴得不同尋常。暮色里少女抬頭,驚惶像只走投無路的困獸。
頸邊一涼,方策吃痛跌倒。
方才還在瑟瑟發(fā)抖的少女猛地起身,一腳踏在他的傷口上。傷口迸裂,黏稠的血迅速流了出來。饒是方策身經(jīng)百戰(zhàn),也萬萬沒有想到這么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能這樣狠,這樣快。
他忍痛抓住她的腳踝,就手一拖。嘉語踩在他頸項之間,原是壓上了全部的體重,到底力度不足,被遠遠摔了出去。手里還緊緊抓住那只簪子,簪尖上染了血。這時候只恨不是她尋常用的那支李花銅簪。
兩個人都沒有出聲——嘉語這里是血海深仇,無須多言,方策被傷了喉管,出聲也就是“嘶嘶”的,如蛇吐信。
就是個小娘子,他想,哪里來這么狠毒的手段。
嘉語亦盯住他。她知道自己體力不夠,更理智的做法是徐徐圖之。但是這時候哪里還有理智�?傄獨⒘怂�,她想,總要殺了他他才能瞑目。她也才能瞑目。
反而方策猶豫,他又覺得不值當(dāng)起來。早知道不好搞定,就不該應(yīng)了明芝,更不該不帶刀進來——雖然即便到這時候,他也不認為她能殺了他。應(yīng)該退出去,他想,退出去拿刀,她應(yīng)該沒有力氣追上來。
有了刀,就沒這么客氣了。
方策主意打定,眼睛雖然還看著嘉語,卻捂住傷口緩緩?fù)笸肆巳ァ?br />
他要逃……嘉語很快就意識到了,出了這個門,外面都是他的人,取之不盡的兵器,她就無論如何都殺不了他了。
她也追不上他。
“你——”她急中生智,忽然就喊了出來,“你知道我是誰嗎?”
方策莫名其妙,她是誰,她還能是誰,不就是個假公主嗎?就如明芝所說,那個見鬼的公主都不知道能蹦跶幾天,一個婢子,還以為自己是誰——要真在洛陽,金枝玉葉的又另說了。
“你知道他是誰嗎?”嘉語緊接著又拋出一句。
“誰?”方策總算停住了腳步。
“可笑……”嘉語冷冷地說,“你帶了他回山,你妹子還哭著嚷著要嫁給他,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方策面上肌肉抽了一下,頸項的傷口劇烈疼痛起來。黏稠的血從指縫里汩汩往外冒。他知道傷得不輕。這個美貌的小娘子下手狠不說,位置也認得準——他腦子里靈光一閃:“華陽公主?”
始平王的女兒,始平王世子的妹妹——就算有幾樣防身之技,也就不奇怪了。
如果這個女人是真公主不是假公主,那么賈三——
方策這心神微分,得眼前一花,下意識偏過頭去,堪堪滑開要害,還是挨了一下。幸好只是支簪子,不是刀……方策心里想著,蹬蹬蹬連退幾步,就要到門口,猛地聽見門“吱呀”一聲——
“明芝!”方策大喜,話才出口,就覺得不對,腦后一陣風(fēng)過去,他脖子一歪,徹底軟了下去。
嘉語握著簪子抬頭來,那人站在門口,到方策完全倒下去才露出身形,看見她,眉目就是一喜:“果然在這里!”
嘉語:……
其實到這時候眼淚才真的嘩嘩地直沖出來,怎么都止不住。那人也顧不得還有個大活人倒在他們之間,直接跨過去,抱住她道:“好了好了沒事了……”
“�!钡囊宦�,有什么落在地上。周樂目光順過去,登時就明白過來:“他和你說我死了?”那人伏在他肩上,卻哪里還說得出話來,整個人哭得一抽一抽的,眼淚頃刻間就把他的衣裳都浸濕了。
“哪里就哭成這樣了,”他心里糾半晌,搜腸刮肚的,什么甜言蜜語也都想不出來,只嘆息道,“就算我——”背上一緊,隔著衣物,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纖細的手指,指尖戰(zhàn)栗,便知道她是不想聽這個話。
周樂看了一眼倒在旁邊的方策,脖子上還在流血。三娘有多少力氣他是知道的。方策這么個狠人,竟然被逼到這個地步。她是鐵了心要殺他。怎么這么傻,就算是得了手,也該拿來做人質(zhì)才對。
無非就是、無非就是——
他心里又是歡喜又是心疼�?傆腥撕退f她不過是利用他報仇,說她心里喜歡的其實還是宋王,他也知道自個兒比不得宋王俊美,比不得宋王家世,更比不得蕭氏門第。但是她為了他,也是不要命。
自重逢以來,她成日掛在嘴上,記在心里的就是報仇,就算是與他訂親,也是為了報仇,到這會兒才露了行跡。
“不哭了,再哭眼睛就腫了�!敝軜酚H了親她的鬢角,又親了親她的面頰,面上全是眼淚,又咸又澀,“你歇會兒,我先把人處理了。”
嘉語“嗯”了一聲,乖乖兒在墻角坐下,往外看,天色已經(jīng)全黑了,漫天繁星。倦意像風(fēng)一樣卷上來,覆了全身。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人又過來,摟住她的腰。她這時候也沒了力氣,順勢偎在他懷中。熱度從他身體里滲出來,袍袖遮住她的臉。
隱隱聽得那人說道:“……從前,也這么哭過?”
她聽見自己倦倦的聲音:“從前你位高權(quán)重,討你歡喜都來不及,哪里敢哭來惹人討厭。”
那人便抱緊了她,半晌,方才說道:“那是我對你不住�!�
“這世上對不住我的人多了,怎么都輪不到將軍……”
“那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奔握Z覺得自己快要睡過去了,也許根本就是在夢里,才這樣肆無忌憚。
“不一樣,他們心里沒有你,”他聲音里固執(zhí),“我心里有你。”
他心里……她想,他心里裝的東西多了去了,天下,權(quán)勢,妻兒,要輪到她,不知道要輪多久,但或者他說得對,他心里是有她。無論假的她還是真的她,總歸是有的。所以別人不覺得對不住她,但是他總說,對不住。
她死之后,她恍惚地想,那天夢里她看到的,他站在營帳外頭,天黑得像墨,他說:“對不住……我沒能給你報仇。”
周樂不知道她的那個夢。他疑心她根本沒有聽到他的這句話,她像是睡得熟了,正常的,這些天想來也沒有睡得很好,又經(jīng)了這一輪驚嚇,臉上還有淚痕,眼角也是紅的。他低頭親了親她的唇。
外頭火光已經(jīng)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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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策在黑暗里睜開眼睛,他動不了,脖子上在流血,背上也在流血,人被五花大綁,綁得死死的。
該死的……
他的目光在黑暗里炯炯有神。火光從外面透進來,他可以清楚看到角落里相擁的男女,一些聽不清楚的呢喃細語。他抱住她,就像是得到了稀世珍寶;她偎著他,像旅人回到了家里,從此再無須枕下置刀。
他生平從未見過這般繾綣的情絲,一時竟是怔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金子軟,傷口不大,也就是脖子那個地方脆弱,三娘用了狠勁,后來踩住他的脖子是想效果擴大化,但是還是不行,她力氣太小了,體重也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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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不嫁之恩
嘉語醒來,
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搬到了床上。也還是簡陋。被褥中散發(fā)著干草的氣息。不是周宅,也不在軍營里。熟悉的聲音說道:“公主醒了。”是周家派給她的婢子繁枝。
有人走出去,捧了水和衣物、手巾進來服侍她起身梳洗。
嘉語問:“是周將軍救了你們?”幾個婢子都點頭稱是。形容中盡是劫后余生的慶幸。細問都是被迷昏了,倒沒吃別的苦頭,就是醒來時候被問了些奇怪的話。
這幾個丫頭也機靈,
瞅著賊人并沒有殺人滅口的意思,
齊心協(xié)力給她安了個假公主真侍婢的名頭,
沒想到她還是被挑了出去。
嘉語醒得遲,也猜不透其中緣故——她當(dāng)然不知道是周樂吹噓她美貌惹的禍。
再過得片刻,
外頭有報說周將軍來了。
周樂進來時候,
嘉語才梳洗過,臉上還掛著水珠,眉目卻是青青。穿了山上人家的粗布衣裳,
袍袖甚為寬大,松松地掛在身上,
只腰間一束,
便襯得腰細如柳。心里不覺一喜。
嘉語被他瞧得不自在,一眾婢子又識趣都退了出去。要扭頭避開這人的注視,
又多少不舍得。
他像是整晚都沒有休息,這會兒卻還神采奕奕,說道:“我來服侍公主早膳�!�
嘉語:……
周樂哈哈一笑,
陪了她落座。也知道她心里定然疑惑甚多,
便一一與她解釋。從那晚被帶走說起,
如何摸清楚方策的底細,
挑撥得他們自相殘殺,再得了機會蠱惑人心,雖則這崔嵬山上還是以方策為主,其實底下已經(jīng)有不少人與他暗通款曲,不然他也沒有這么快找到她。
嘉語道:“那根簪子——”
“被他們搜了去�!�
“我不是問這個�!�
周樂見她眼睛亮晶晶地看著自己,臉上也燒了起來。連喝了幾口涼水才壓下去。他知道她問的是什么,那根早該已經(jīng)被融了的簪子,怎么會幾年之后還被他貼身帶著,以至于露了破綻。
——不然就憑方策手下那幾個憨貨,能問出他為什么不肯和方明芝成親才怪。
也沒有料到方策偏挑了它去騙三娘。要不是這件東西,三娘也不至于上當(dāng)。因一面說道:“……當(dāng)時拿了去典當(dāng),后來手頭松了,又贖了回來�!币幻嬗肿园没冢骸翱偸俏邑澬�,想要圖這崔嵬山上近千人,不然一早和二叔通了消息,也不至于害你被賺上山�!�
嘉語聽他說“一早”,便知道昨晚周干上了山,自然能有如今這局面。也就放了心,只說道:“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倒留了這么久……”
“原想留著給你加簪……”周樂接了一句。
兩個人突然就沉默了。他想給她加簪的時候,他還沒從賊,她也還沒及笄——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嘉語道:“當(dāng)了也就當(dāng)了,將軍又不是閨閣娘子,帶根簪子也是不像……”
周樂“嗯”了一聲,他也知道不過是身外之物,只是她的東西,他總不能讓它落在別人手里。又聽她說道:“……趕明兒下了山,給你織個箭囊……”
周樂笑了:“三娘還會女紅?”
嘉語:……
卻陰惻惻地道:“周郎不要我織的箭囊,難不成要明芝妹子給你織?”
周樂叫苦:“三娘這話可冤我——”又小心翼翼問:“如果我說我沒有殺她……”
嘉語不冷不熱地道:“那和我什么相干,我們連親事都沒訂下呢,將軍就算是長留在這崔嵬山里,與人做了上門女婿——”
周樂氣得要擰她的嘴,他就知道,他娘子刻薄起來,是渾不講理的。偏朱唇貝齒,雪膚青目,她素日里原是沉靜多過靈動,英氣多過風(fēng)情,這似笑非笑之際,竟橫生了三分媚意,哪里下得去手。
半真半假鬧了一陣,周樂才又與她說:“方娘子隨她兄長上山,也有兩三年,素日就沒見過幾個平頭正臉的,難免想得歪了,待下了山——”話到這里,猛地記起一事,駭然道:“我不會從前也和她——”
這草木皆兵,嘉語“噗嗤”一下笑了:“將軍從前雖然荒唐,也還不至于這樣糊涂�!钡共皇钦f方明芝不夠美,雖然后來他府中姬妾確實以美人居多——就算夠美,有這么個大舅子,也夠喝他一壺。
嘉語也沒有料到,因了這樁事,一直到很多年以后,都沒多少人敢給周樂塞女人——
“沒聽說嗎?”他們口口相傳,說華陽公主兇悍,不止女人不放過,連送人的一并清算。方將軍當(dāng)初就差點被一刀扎了個透心涼——可有幾個人有方將軍這樣硬的命,敢拿腦袋去試華陽公主的刀鋒?
當(dāng)然那是后話了。
嘉語又與周樂說了他失蹤之后,與段韶定的引蛇出洞之計。
周樂道:“二叔都與我說了。阿韶在軍中排找了幾日,人是找了出來,不過沒抓到,讓他跑了�!彼麤]要冀州豪強中心存異志、首鼠兩端的名單。在他看來,這原本就沒有什么大不了。人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只要不是主動引賊入室,被蠱惑和動搖,都是正常的——竟遠不如嘉言氣憤。
嘉語聽說人找出來還讓人給跑了,不由奇道:“是誰?”
“宇文……”周樂還想了一會兒,方才說道,“應(yīng)該是宇文五郎。他三兄是很了得,不過前年就被誘殺了,他家一手三箭名氣不小。”宇文兄弟在六鎮(zhèn)的人望和勢力,他是頗為艷羨。
“宇文……”嘉語卻也遲疑了一下,眼神探望過來,“宇文泰嗎?”
周樂吃了一驚,他雖然知道宇文兄弟不凡,卻也沒有想到嘉語能知道他。他與嘉語重逢之后,相處漸多,他識人原不是嘉語能比,自然知道她雖然心思細密,卻并非好事之人,恐怕是兩度家破人亡,方才逼得自己插手外間事。高門忌諱牝雞司晨,他家累世北邊,卻不在意這些——如此算來,她能知道的,必然是后來大有作為之人。
因問:“三娘知道他?”
“如果是宇文泰的話……”嘉語道,“他后來占了長安�!遍L安是漢之故都,雖然后來破敗。離洛陽也是極近,周樂光想想兩地距離,都能倒吸一口涼氣,心腹之患啊。心里便大為可惜,沒抓到這人,及早除去。
嘉言也頗覺得遺憾:“我記得他是娶了我一個族姐……”話到這里,聲音不由歡快起來,“阿言到了�!�
“誰?”
“我妹妹。”嘉語道,“你前兒不是捎信給我,說找到阿言了嗎?”
周樂這才記起這檔子事,也是驚喜。他先前派了人去,鬧了個灰頭土臉回來,再去就找不到了。正煩惱該怎么和嘉語交代,卻不想那丫頭自個兒找上門來。當(dāng)時笑道:“你妹子武力驚人�!�
嘉言也笑:“那當(dāng)然,她可是我阿兄一手一腳教出來的。”想到昭熙下落不明,目色一暗,又振作道,“阿言說我嫂子得了個兒子�!�
周樂心道那敢情好,就算昭熙真沒了,也能扶這孩子上位。卻問:“王妃和三郎可有消息?”
“在武川鎮(zhèn)�!奔握Z道,“獨孤將軍那里�!�
周樂心里頗為不喜,想始平王沒了,王妃這個做母親的顧著小兒子,固然無話可說。卻支使女兒東奔西走,又想到從前在洛陽,王妃薄待嘉語,忍不住道:“王妃如此,實在不堪為天下之母�!�
嘉語只道他是給嘉言打抱不平,笑道:“阿言記掛我,所以先來一步。”
周樂見她提起繼母,面上全無怨懟之色,心中憐意大起,卻問:“她從前待你不好,你就不記恨她?”
嘉語隨口應(yīng)道:“也沒有特別不好,我還有姨娘呢,也不見得就稀罕她對我好了�!鞭D(zhuǎn)眸看見周樂顏色耿耿,怕他和王妃過不去,忙補充道:“從前先帝殺了我父親和哥哥,是母親替他們報了仇�!�
“她殺了天子?”周樂驚問。
“不,她攛掇先帝殺了那些幫兇,把先帝的羽翼剪除了個干凈�!�
“誰殺了天子?”
“我�!�
周樂:……
到早飯畢,算著時間該下山回城,周樂要出門,又被叫住,那人遞過來一支簪子�!澳悴皇钦f要給我加簪嗎?”少女笑盈盈的眼睛,像三月里山上開滿桃花,“雖然沒趕上,如今也不算太遲�!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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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眼看到崔嵬山被夷為白地,周干心里是崩潰的,以至于周樂牽了華陽公主出來他都不能更驚訝了。
崔嵬山盤踞信都有十余年,往年光景好的時候,官府也不是沒有剿過,家里丟了人、死了人的大戶也不是沒有懸賞過,都徒勞無功,誰能想竟是這樣下場。周樂是他族中晚輩,從前總不覺得這小子有多了不起,經(jīng)此一役,他再笑嘻嘻喊他“二叔”,周干只覺得從腳底板一直涼到背心。
周樂攜嘉語回城,自然城中轟動,各處都來探口風(fēng),周樂使人對外說,這幾日要祭奠死難親兵。
這句話就是態(tài)度了。
王政和宇文泰一眾洛陽來人走得倉促,冀州這些兩頭下注的家族到這份上,是只能硬著頭皮一條道走到黑了。各人清點自家前些日子上躥下跳的人,該綁的綁,該逐的逐,一發(fā)都清理了個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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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屠殺現(xiàn)場是周干帶人打掃,人已經(jīng)找不全了,只能立衣冠冢。請了人來寫碑,周樂清點,少了半夏。進屋去問嘉語,嘉語說:“沒準還活著呢�!敝軜分颖艹尚�,也只能嘆息作罷。
段韶請求去掉婁昭的名字,他說:“舅公清點出來的遺物我都看過了,后來我又帶人找了一遍,沒有二舅的刀�!�
周樂知他穩(wěn)妥,也不多問,直接去掉了事。
祭奠那日,聲勢浩大,信都有頭有臉的家族都派了人來,公主親臨,數(shù)千將士長歌當(dāng)哭,十分悲壯。
崔嵬山的賊人聽得外頭動靜,腿都軟了。殺人時候不覺得,臨到自個兒頭上才知道怕。要不是有人看著,恐怕早一哄而散了。
晚上周樂過來,讓人帶了幾個頭目進帳。
見了周樂,有破口大罵的,有跪地求饒的,也有沉默不語的。周樂等他們都發(fā)作完了,方才緩聲說道:“你們殺了我的親兵,我容得你們,軍中同袍容不得你們。”一句話,幾個人面如死灰。
方策叫道:“要殺便殺了,廢話什么!”
諸人當(dāng)中,唯他自忖必死:原本追殺就是他帶的人,之后又把華陽公主得罪死了。唯一可惜的就是明芝,但是他也知道明芝是沒有活路的。就算周樂饒得過她,華陽公主也饒不過。索性就不作兒女態(tài),免得被人恥笑。
周樂笑道:“方兄痛快——來人,賜酒,送方兄上路!”
方策是個光棍性子,也不多話,給酒就喝,然后被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