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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當然他極是曉事,大將軍如何說,他便如何做——不然也掙不來如今這個四品的官位。

    許之才自去下針、下藥。

    周樂找了人問原委,那些婢子卻一個兩個的說不明白。周樂知道這里頭有蹊蹺,然而尉燦還是個呆呆傻傻,尉周氏又神思恍惚,他也不敢逼急了。正愁人,忽然藿香進來,與他說道:“公主來了�!�

    周樂奇道:“她來做什么?”

    藿香道:“公主送完親,再沒什么事,便過來探望常山周樂心里頭曉得他這個娘子,是最不愿意多事,“探望常山君”云云就是個借口,怕是知道這里頭后宅陰私,有他不方便啟齒的地方,過來救場。

    前頭留他們一家住大將軍府,是他不對;尉燦與婁晚君置氣,火燒到他頭上來,那也是他活該;但是如今他們已經搬了出來,要那個東西再張口來句:“她還想著給阿舅作妾”,這特么就尷尬了。

    好在這個話尉燦說得出口,尉周氏說不出口——特別在嘉語面前。

    而且事情鬧到這個份上,總要問個清楚,才能與婁、段兩家交代。周樂掃一眼室內,說道:“去請公主進來�!�

    藿香退出去,周樂便與尉周氏說道:“三娘過來了�!�

    尉周氏正傷心——她到的時候已經鬧大了。尉燦也好,婁氏也罷,都聽不進她的話。屋里乒乒乓乓碎了一地。婁氏很激動,突然就開始流血。尉周氏是經過事的,她自個兒生過孩子,也幫人接生過:邊鎮(zhèn)人家,也沒個大夫養(yǎng)在家里隨時待命的道理。因此雖然發(fā)動突然,也還是做了些措施。奈何血越流越多,怎么都止不住。她已經慌得六神無主。要不是周樂帶了許之才過來,她都不知道怎么個了局。這會兒一直渾渾噩噩,猛地聽到這話,下意識問:“哪個三娘?”

    周樂:……

    “公主�!�

    尉周氏:……

    尉周氏腦子醒了一下:“別叫她進來……我出去迎她�!币话胧浅鲇趯θA陽的懼怕,一半也是因著上次婁氏出事,與華陽有關。雖如今婁氏還昏迷著,但是一會兒醒來,恐怕又會生出別的心思。

    周樂想不到這節(jié),不過他阿姐要出去,他當然不會反對。因叫了人扶尉周氏,又拎起尉燦的衣領,一并拖了出去。

    ...........................

    尉周氏想擠出個笑臉來招待她這個公主弟媳,只是剛才發(fā)生了這些事,擠半天只擠出一臉褶子。

    嘉語命茯苓把東西從食盒里取出來,一一擺在案上,因與尉周氏說道:“我方才從尚書府過來,得了幾樣果子,因順路,給阿姐帶過來嘗鮮�!�

    尉周氏如今哪里有心思吃,只推辭不過——也不敢推辭:撇開身份不說,阿舒也讓她沒臉見她。她如今客客氣氣請她吃東西,她就是吃不下,也只能放進嘴,哪怕做個樣子。就聽華陽又說道:“從前大將軍帶我去秦州,我就知道婁娘子�!�

    提到婁氏,尉周氏是更吃不下了。

    “那時候條件不好,婁娘子隨軍,是吃了不少苦頭�!�

    尉周氏勉強把果子咽下去。她也知道她這個兒媳不容易。她自個兒的兒子,她自個兒清楚。如果不是趕上亂世,趕上她弟弟發(fā)達了,這等平城官宦人家的女子,哪里輪得到豆奴挑三揀四。

    他不能與她弟弟比——雖然這樣想不公平。

    她不由自主順著她的話說道:“二娘是個好孩子,是豆奴不好——”奇怪,她并不覺得餓,那果子吃到嘴里也無甚滋味,但腹中有了東西,心里竟像是安了一些。沒那么慌得厲害了。

    “阿姐這樣說,卻是偏心了�!奔握Z笑道,“豆奴也是個好孩子。”

    尉周氏嘆了口氣。

    嘉語停了一會兒:“婁娘子從前對周郎有意,我是知道的�!�

    尉周氏又慌了起來:“她、她——”

    “但是后來成了親,又有了孩兒,婁娘子一向循規(guī)蹈矩,豆奴實在不該再疑心到周郎身上去�!�

    尉周氏脫口道:“不是他!”

    “那是誰?”嘉語緊問了一句。實則她原本也以為只是夫妻倆舊話重提,話趕話地鬧上了——原本懷胎九月,就已經是個炸.藥桶,萬不能大意的。她并不覺得尉燦是有意。但是聽尉周氏這話頭,還有別的?

    尉周氏又猶豫起來。這些話如何好與外人說?尤其這位還是公主。她是一向秉持“家丑不可外揚”。

    嘉語也揀了只果子吃。她心里轉了幾個念頭。但是如今尉家搬了出來。不比從前在大將軍府里,往來人多,婁氏作為當家主婦多少拋頭露面,應酬一二。那還能有什么人?或者是尉燦有了人?

    那個妾室不是被周樂打發(fā)了嗎?

    她吃了兩只果子,見尉周氏仍不開口,便又說道:“豆奴與婁娘子不好,周郎很自責。”

    “那不怪他�!蔽局苁系�。

    平心而論,她心里怪過的。從前豆奴與婁氏,人前不甚親熱,她只道是婁氏矜持,到公主來大將軍府那晚,鬧將出來,方才知道兩人不好。她那時候也怪過弟弟沒給外甥把好關,又疑心是他用過的人,為了娶公主不要了,讓豆奴背鍋——但是她也知道,這些疑心與責怪沒有道理。

    是豆奴央了他提親;婁氏為人賢惠,也討她喜歡。

    退一萬步,婁氏這樣的女子,便是再嫁,要嫁入高門不容易,要找個如她家豆奴一樣的郎君,卻是易如反掌。

    她在邊鎮(zhèn),原是個能干的婦人,也知道好歹。這時候聽嘉語說弟弟自責,心里又很過意不去:“……總是豆奴不是,不該胡亂懷疑。”

    嘉語道:“我聽說郎君這些日子忙,怕是沒有來過這邊。”

    尉周氏喃喃道:“是啊,都是豆奴不好�!�

    嘉語聽到這里,心里有了底。找借口支了藿香出去,又陪尉周氏吃了幾個果子。過得兩刻鐘左右,藿香回來,低聲與她說了幾個字。嘉語驚道:“原來最近五叔常來家里喝酒嗎?”

    這話出口,就有婢子慌慌張張過來,稟報道:“夫人醒了�!�

    ...................

    周樂把尉燦拎出到院子里,叫家奴提了水來潑他。可惜尉家沒有冰,效果打了折扣。潑了三五桶,那東西總算是清醒了些。

    周樂與他說:“孩子多半是保不住了。”

    尉燦像是被人抽了骨頭,人一下子矮了下去,蹲在樹下抱著頭。

    周樂從前是心疼他,然而這時候床上還有個不知道能不能活的呢,心里著實惱恨,又說道:“你們和離吧。”

    “阿舅!”尉燦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

    周樂沒理他,吩咐左右道:“扶尉統(tǒng)領回房去歇著�!�

    ..................

    婁晚君醒過來,知道孩子已經沒了。身上痛得很,面上卻沒什么表情。之前有過一陣子,她是很恨這個孩子,她不想要。這時候沒了,卻又像是從心里剜了塊肉去。哪里都痛,痛得她說不出話來。

    這是她的報應吧,她想。

    她和尉燦搬出來這幾個月,起初是好的。尉燦誠心想好好與她過日子,她也想。離了大將軍府,所有與他有關的人、有關的物都不在眼前,往好處想,日子久了,漸漸的也就會淡了。

    她那時候還不知道尉燦疑心會這么重。

    也許之前是沒有的,后來……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總之她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有些遲了。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暴跳如雷,疑神疑鬼。尉燦自己也知道不對,每每發(fā)作之后又求她不要離開他。

    明明他們已經不在大將軍府。那晚之后她也算是死了心。她也與他說過,或者問大將軍要個外放的職,離洛陽幾年。尉燦破口大罵,說:“如果離開洛陽不夠,你是不是還要我離開中原?”又說:“他是大將軍,你就是離了洛陽,你跑到金陵去,也不可能不聽到他的消息——難道你還能躲到天上去?”

    她想那或者是真的。那是個無處不在的名字。她的夫君是他的手下,他們是舅甥,如果她要避開他的一切才能忘掉的話,頭一個要避開的就是她的這位夫君。這樣荒謬的推論她沒和尉燦吵,吵也吵不出結果來。

    她心灰意冷。

    她不很清楚尉燦是怎么和周昂走近的。也許是因為好酒,兩個人都好酒。周昂原就很喜歡去找周樂,找他打獵,或者別的。那是他們年少時候結下的情誼。尉燦又成日跟著周樂。尉燦帶他到家里來。要論親戚,周昂年紀雖小,輩分卻高,又是親族,原沒什么需要避嫌。

    她不知道她哪里打到他的眼了;沒準她做什么都打到他的眼;整個她的存在都讓他心里膈應。他原就不該娶她;她原就不該應他。華陽公主雖然可惡,那幾句話卻是對的,她中意的夫君,從來都不是他。

    “……周郎不要你,那不過是他不要你,不是你不如人,”她記得這幾句話,“這天底下有的是好男子,婁娘子還年輕,懸崖勒馬,尚未為晚�!本退闶峭砹耍且脖荣r上命的好。婁晚君看著頂上繡帳,默默地想。

    ——她從前是個果斷的人,不然也不會只憑一面之緣,便遣婢子去見那個人;不會偶然得到機會,便下手殺人放火;不會在那之后,安心蟄伏;就是答應尉燦的求娶,她也是果斷的。

    她聽見有人隔帳與她說話:“……那個混賬,我會教訓他;二娘要是不想見他,就且不見罷;你如今身子弱,且好生調養(yǎng),我不會讓那個混賬來煩你;至于以后——”

    “我要和離�!彼o靜地說。

    帳外聲音停了一會兒,像是措手不及。雖然他方才是這么給尉燦撂狠話,卻總還存有一線希望。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何況他們還有孩子。但是他也聽得出她聲音里的決斷。

    周樂微嘆了口氣:“待二娘身子好些——”

    “我要搬出去住!”

    周樂:……

    “還是讓豆奴搬出去吧,二娘如今,卻不方便挪動地方。二娘要不放心,我讓阿竟給你寫過戶文書。以后這個宅子,就記在二娘名下,不得二娘允許,我阿姐也好,豆奴也罷,哪怕是我,都不能進來,這樣——可好?”

    周樂等了一會兒,帳里沒有聲息。周樂道:“二娘好生歇著,我明兒讓——讓半夏過來看你�!�

    帳里譏笑一聲:“方氏去冀州了,大將軍不知道嗎?”

    周樂:……

    這些家長里短,他哪里能知道。尷尬了片刻,又說道:“許大夫留在宅子里,明日再過來給二娘把脈�!�

    他轉身往外走。

    婁晚君透過帳,便只能看到模模糊糊一個背影。華陽說“我不會把他還你,他也不會許我把他還你”——但是當初她的眼光是沒有錯的,這個人是好的,無論才能還是志氣,還是情意,只是她得不到他。

    她有足夠的眼光,她沒有足夠的運氣。

    .....................

    周樂走出屋子,略出了口氣。便看見他娘子在廊柱下看住他笑。不由懊惱,與她說道:“我也沒料到,搬了出來他們還能鬧�!�

    “郎君就別自作多情了,”嘉語笑道,“人家這回鬧的卻不是你�!�

    周樂:……

    嘉語低聲與他說了,周樂呆�。骸澳阏f……五叔?”頓足道:“豆奴這是從哪里說起,我五叔那么個人——”

    倒不是說他五叔不好。

    前兒謝冉出征,他是借了段韶和司馬子如給他。誰想他五叔找上門來,死乞白賴地要出去打仗。他也拗不過他。他原是想,段韶性子沉穩(wěn),跟了去不吃虧;司馬子如又機警,察言觀色、見風使舵全掛子武藝,這兩人都是能與謝冉共事。他五叔就不一樣了——上次他五叔手下貪賄,他下手處理了,他五叔一氣之下,對著他的大將軍府就是三箭。得虧沒傷到人。除了他,哪個能容他。

    他五叔要真與婁氏有奸情,會與豆奴客氣?那真是太看得起他五叔的節(jié)操了。多看看他二叔好嗎!

    嘉語是見識過的,只是駭笑。卻說道:“他們這么著,還不如和離了呢,別留來留去,留出仇來�!�

    周樂道:“先這樣吧,她要鐵了心要和離我哪里攔得住。就只是——可憐了那孩子�!�

    “孩子有阿姐呢�!奔握Z不以為然。

    周樂沒有作聲。剛才許之才與他說,沒了的是個女孩兒,足月了。又說婁氏身子受損,再要受孕,怕是難了。

    這讓他總覺得有件什么事,只一時想不起來。

    ......................

    李愔嫁了妹子回來,天還沒有亮。這一日的熱鬧喜氣,到這會兒都散了,就只剩下疲倦。

    離家已經很近了,他下了馬慢慢走。

    他不想這么快回去,回去了又是一個人。他其實不習慣在那些姬妾身邊睡到天亮。那些貌美的、伶俐的女子,有潔白的肌膚,裊娜的腰肢。他不知道哪里不對,總之是不對的。她們并不讓他覺得暖。

    夜風習習的涼。是秋天了。洛陽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最熟悉的氣候,往北要冷一些,往西……他心里計算著謝冉的大軍該走到哪里了。風聲有些緊——他回頭,有駿馬如旋風,朝他卷過來。

    “好俊的馬!”他不由脫口道。

    那馬上女子沖他挑了挑眉:“上來!”

    李愔:……

    她向他伸出手,輕紗覆在她的手臂上。叮叮當當亂響的金釧兒,鑲了綠的貓眼石,在暗夜里,仿佛折射月亮的光。

    他想那必然是鬼使神差,他抓住她的手。

    風在耳邊,風在發(fā)梢,風在咫尺吐納間,如蘭如麝。

    “我們這是去哪里?”

    “尚書郎既然上了我的馬,就是我的人了。我去哪里,尚書郎就跟我去哪里。”

    “娘子要去哪里?”

    “去蓬萊!”

    蓬萊是傳說中海上仙山。李愔脫口道:“騎馬安能至?”

    “尚書郎就這點不討人喜歡,我說我能去,尚書郎何妨且信我能去?”

    那是深夜里,馬蹄踏在洛陽的長街上,還是初秋,大多數(shù)葉子還沒有黃,但是木樨已經開始香了,簌簌地往下掉,掉在月光里,像是金粉。那馬一直往前跑,跑得太久了,他忘了來處,也忘了來路。

    風一直在吹。

    她忽然勒緊馬,笑了一聲:“到了�!�

    橫亙在他面前,是一艘巨大的畫舫,那畫舫足足有十余丈之長,錦繡鋪地,遍點華燈,有悠揚的絲竹之聲從艙中溢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卡卡君,玉米君,和ss,素傾妹子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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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8.吉光片羽

    周樂攛掇嘉語跟他去西山打獵:“……這時候山里野獸最肥,

    兔子多,野雞傻,老虎肚子沉得能掉到地上來。”

    嘉語:……

    “我上次和阿言進山,就碰到只老虎,

    阿言都嚇懵了。”

    周樂不信:“你妹子那膽子,能給條大蟲嚇懵?”

    嘉語說:“我妹子那時候小�!�

    周樂:……

    在他娘子眼里,她妹子就沒長大過。

    “那后來呢?”

    “后來王郎君——”嘉語懶懶道,

    “不對,

    是十九兄,

    箭又射不準,

    驚了老虎,

    連累我們姐妹一番好嚇,后來王郎君過來給賠的不是。”那時候她在蕭阮的莊子上養(yǎng)傷,蕭阮說要娶她。是很久以前了,

    她想。

    周樂說:“我叫人給娘子做了身騎裝�!�

    嘉語“咦”了一聲:“問誰要的尺寸?”這人手段好,她的婢子來一個被他哄走一個,真真要不得。

    周樂雙手一合,

    卡住她的腰道:“你猜?”

    嘉語:……

    嘉語又道:“我騎射不如你,

    上了山還得你停下來等我,也不能盡興,何苦來?”

    “又不是行軍,也不趕時間,

    我這幾日休沐呢�!敝軜返�,

    “咱們不帶太多人,

    早上出去,午時到山腳下莊子里——就從前我給你訓兵的那莊子。那里有一口好泉。晚上就住山里,堆起火,我烤肉給你吃。山上星星亮,就好像壓在頭頂上一樣……”

    嘉語心里想她上次在西山過夜,壓頭頂上的可不是星星。因不是很想去,那人只管哄她,嘉語被纏不過,只得應了。到次日,果然取了騎裝來給她試,大紅緊袖短衣,黑色寬褲,配的長靿靴。

    素日里穿裙子不覺得,這會兒衣物上身,細腰長腿,倒有些英姿颯爽的勁兒。

    周樂忍不住夸道:“娘子穿這個好看!”

    嘉語哼了一聲:“郎君這話說得,我素日里不好看?”

    周樂哈哈一笑。

    嘉語又道:“郎君千萬多帶匹馬,免得半路上又說馬瘸了,非得和人擠不可�!�

    周樂摸了摸下巴道:“娘子好像提醒到我了……”

    嘉語:……

    這是八月末,秋意漸漸深了。草木掛霜,陽光失去威懾力,又有風吹著,嘉語也覺得愜意。和周樂比了一程腳力,周樂不肯讓她,還在馬背上翻筋斗嘲笑她。嘉語氣壞了,他又一勒韁繩,與她并騎。他掛在馬上,尤能過來親她。嘉語森森覺得全天下的馬都是她夫君親生的。

    果然午時到的莊子,時間掐得極準。

    莊子里早備下蔬果點心。兩人多少用了些。正午日頭曬,又多休息了半個時辰。嘉語從未來過這處莊子,反而周樂像主人,一一與她介紹,這里從前是兵營,他住這里,又如何操練。

    他說:“我那時候總想三娘什么時候會過來……”

    嘉語想了想,那正是蕭阮逼得緊的時候。她亦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更不知道會有今日。她在他住過的屋子里轉了轉,屋中簡陋干凈。大概是后來一直沒有人住的緣故,還留著那時的氣息。

    “……你阿兄倒是來過一次。”周樂又說。

    嘉語想起來了:“那是李尚書兄妹——”話到這里,忽地一停。

    “怎么了?”周樂問她。

    “沒、沒什么�!�

    “不說?”那人逼近她,一臉不懷好意。

    嘉語躲不過去,只得說道:“那前后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什么?”

    近在咫尺,嘉語伸手摸他的面孔:“……你�!�

    她夢見他的蒼老,時光在他臉上的刻痕。在火光里。他說:“……他們總說我夢不到公主,是因為公主怨恨,不肯入夢。”他說:“……能得公主眼淚相葬,我這一生,也再沒什么遺憾了�!蹦菚r候她幾乎以為是訣別。然而后來她又夢見了一次,夢見他在深夜里逃亡,大雨,身后箭如雨下,緊追不舍的人。

    周樂笑道:“三娘也是可惡,要是想我,直接來看我不好,卻自個兒日思夜想,我也不能知道�!彼谥羞@樣說,心里卻在詫異:三娘說夢到我,是夢到什么了,為什么她眼睛里這樣悲愴?

    ...................

    一行人在莊子上盤旋了近一個時辰,又往山中進發(fā)�?莶菖c陽光把山路鋪陳得金子一般,間或有小朵的雛菊。

    待到得目的地,護衛(wèi)散開來,一時間雞飛狗跳。

    嘉語看準了一只草叢里探頭探腦的灰兔子,才拉開弓,就聽得“嗖”的一聲,箭擦著她過去,那兔子就沒來得及多看這個世界一眼。

    嘉語:……

    第幾只了!

    那人笑得可惡,讓人想上去撓他個滿臉花!

    嘉語氣不過,縱馬就走。周樂又追上來。她快,他也快,她慢,他跟著就慢下來�?偩S持個并駕齊驅的局面。漸漸就走得遠了。侍從見公主與駙馬鬧,也不敢靠近,只遠遠跟著。嘉語氣鼓鼓地道:“郎君不是說要給我打個鹿回去做靴子嗎,總跟著我,可什么都打不到�!�

    那人就只是笑。

    嘉語道:“有本事下次阿言回來,你和她比比去!”

    周樂道:“我又不傻,贏了你妹子能有什么好處,沒的還吃你掛落——遠不如贏了娘子你來得實惠�!�

    嘉語揚起鞭子抽他,他硬生生就挨了。

    嘉語奇道:“你傻了,怎么不躲?”

    周樂笑道:“娘子再抽一次試試�!�

    嘉語:……

    總覺得有什么不對。

    嘉語拈著鞭子還在猶豫中,那人已經等不及,縱馬過來,腰略低,伸手一撈,那鞭梢便落在他手里,再一用力,嘉語硬生生被帶了過去,被抱了個滿懷。

    嘉語:……

    面面相覷的兩匹馬。

    “又不缺馬!”嘉語氣惱道。

    “我這里缺人!”周樂笑嘻嘻地道,“我?guī)闳ヒ粋地方�!�

    嘉語就覺得兩匹馬的臉上寫滿了困惑。她不得不蜷在那人懷里,聽外頭風聲灌進來。

    越跑越快,也越跑越偏了。

    “小心有狼出沒。”這時候天色已經不是很早,山林里隱隱聽得到野獸咆哮。寒鴉振翅,瑟瑟落下來一片一片的光羽。

    “到了�!�

    嘉語探出頭來,登時怔�。呵邦^已經沒有路了,底下就是山崖,無遮無礙的霞光鋪天蓋地。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烈的霞光,那霞光.氣勢洶洶撲過來,山川染色,草木染色,天地變色。

    那不過是光,竟仿佛胸懷吞天吐地之志,所到之處,無不俯首稱臣。

    嘉語被震撼得半晌不能言語,像是整個人都陷了進去。好半晌方才能出聲問:“……郎君怎么找到的這里�!�

    她覺得那聲音也空洞洞的,像是有回音。

    那人的回答也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三娘知不知道帶兵的頭等大事?”

    “令出如山?”嘉語猜道。

    “書上這么說,”那人道,“實際上不是這么回事。”

    “那是什么?”

    “找吃的�!�

    嘉語:……

    “那時候練兵,不給那些混賬小子吃飽了,他們能造反!所以整日里愁的這個。要不怎么說靠山吃山呢,”那人道,“西山雖然是天子所有,也不是不能通融。有次追一頭鹿,一直追到這里�!�

    鹿,嘉語想,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云色像是通曉她的心思,幻化出一頭極大的鹿,鹿身雄壯,有崎嶇的角,她看得見它的眼睛,它的眼睛溫順。它緩緩走過來,到他們面前,它低下頭。

    嘉語“啊”了一聲,閉上眼睛。

    “三娘、三娘?”周樂連叫了幾聲,嘉語都沒有回他。周樂心里不安,掰過她的臉來看。她面上惶惶,“三娘這是怎么了?”熱度自他的手掌透進來,讓嘉語感受到這個人的存在。他在她身邊,她不是一個人。

    嘉語道:“周郎當真不擔心西邊的戰(zhàn)事嗎?”

    周樂一愣:“三娘怎么問這個?”

    “我就是想知道�!�

    周樂不知道她好端端的怎么想起來這個,頗覺掃興,但還是回道:“如今傳回來的消息還好,已經開始交鋒,打了幾個小的勝仗�!庇中Φ溃骸拔医駜嚎刹幌氘敶髮④姡拖氘斠蝗斟羞b駙馬�!�

    嘉語貼著他的臉,低聲道:“有件事,我想求郎周樂越發(fā)意外,他多看了幾眼錦緞一般的紅霞,不知道美景當前,他娘子怎么會是這等反應,因說道:“娘子要求我什么?”

    她凝眸看他。霞光給她的面容鍍上一層玫瑰金,又撞進她的眼睛里,光影流轉。周樂在這目色里看出哀慟來:“我想求你、我想求你——”她重復了兩次,竟是說不下去,只呆呆看住他。

    周樂心里頭一陣難過。他忽然想,自他們相識以來,她竟從未求過他,所以才會這樣——哪怕如今他們好得如膠似漆,她也說不出口。那種任性無理地予取予求,像大多數(shù)女子問她們的情郎所要的那樣。

    她一直都是太冷靜,冷靜到近乎疏離。大約就是因為這個,他總隱約覺得,如果她想要離開,那只需要一個轉身。

    他沒有安全感,在他與她之間,他是沒有安全感的那個:他怕她會離去。

    “三娘要求我什么?”他柔聲問。

    嘉語不說話。

    “三娘要求我什么,為什么不說給我聽?”他再問。

    嘉語垂眸道:“我怕郎君為難�!�

    “三娘不說出來,怎么會知道我為難?”這句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三娘就這么怕為難我?”

    嘉語點頭。

    “三娘為什么不試一試?”

    “試一試?”

    “試一試為難我,”他親吻她的面頰,“試一試,我肯為你,為難到哪個地步�!�

    試一試為難他……嘉語環(huán)抱住他的腰,心里想,她怎么敢?她怕他不答應,也怕他答應。他肯因為她舍棄的利益越多一分,她對于他的信任與依賴,就會更多一分……總有一日,她會離不了他。

    “試一試。”他抱緊她,重復道,“你是我娘子,我是你的夫君,你求我,便是為難,我也會想為你做到�!�

    想和做到之間是有距離,但是那意味著,他允許她求他,允許她為難他。

    嘉語微嘆了口氣,將頭臉埋在他胸膛里,聽他腔子里心跳的聲音,那會給她一種錯覺,那像是因為她而跳動。

    過了許久,霞光漸漸褪去了,一直到風涼,都沒有等到她開口,周樂略略有些失望,仍說道:“天要黑了,我們回去吧。”

    “我想求你——”嘉語卻突然開口,急促地,“求你,不要篡我兄長的皇位�!彼K于說出口,她知道這個請求荒唐。

    周樂萬料不到是這個,不由啼笑皆非:“三娘到底從哪里看出我有謀反之意了?”

    他猜還是從前給她印象太深,想必是從前他取了天下。從前始平王父子俱死,在位的是元祎修,元祎修霸占了嘉言,想來三娘一定恨極了,雖然是她元氏天下,她卻恨不得早亡了它。

    但是那就像賀蘭袖這輩子別說皇后,連個正室夫人都沒撈到一樣,從前發(fā)生過的事,不等于這一世仍然會發(fā)生。譬如說,從前他進洛陽,自命大將軍,應該是很多年以后;從前他也沒能娶到她。

    元昭熙不是元祎修;元家天下也顯然沒有衰落到從前那個地步。無論是三娘還是賀蘭氏,都說從前他一手遮天,政令都出自他的大將軍府,而與天子無關——這也是元祎修恨他的原因。

    人要得隴,而后才能望蜀——他如今連隴右都沒有得到,怎么敢覬覦西蜀?他也就是權勢重了些,也還沒到權傾朝野的地步。他娘子真真關心則亂了。她阿兄又不傻,哪里能給他這個機會。

    然而在她心里,這就是極大地為難了他。

    他心里憐惜,幾乎要一口應承,卻聽嘉語又說道:“如今是沒有,但是如果有朝一日,郎君有這個機會呢?”

    周樂怔了一下,世事無常。如今他覺得沒有,未必以后就一直沒有。這天底下沒有不犯錯的人,誠然昭熙是強過元祎修,如今形勢也該是比從前強。他未必沒有機會、他未必沒有機會君臨天下。

    江山秀麗,匍匐在腳底,生殺予奪,由他主宰,光想想都讓人熱血賁張。那是蕭阮無論如何都要放棄在洛陽安穩(wěn)生活,過江廝殺的原因,也是昭熙放下長刀,安居于洛陽的理由。周樂微舒了一口氣,他不能說他沒有向往。

    得不到的,可以大大方方說:“我不要,為了你�!薄欢鞘且痪渲e言。

    只有唾手可得,卻又收手,才說得上放棄吧。

    如果天下已經在手里,周樂自問也沒有這樣的定力。

    但是幸而,他與得到之間,還有太長的路:他自秦州帶出來的人馬不必說,但是河北那些與他并肩戰(zhàn)斗的同袍并不以他為君,不過是同殿為臣罷了。他沒有凌駕于他們之上,至少在名義上沒有。

    這條路足夠長,興許走一輩子也走不到頭。而昭熙也絕不可能坐以待斃。

    他反問:“那如果你阿兄要殺我呢?”

    “你是我的夫君,他不會殺你�!�

    “那他是你的兄長,我又為什么要反他?”

    嘉語遲疑了片刻,還是回答了他:“那又不一樣,真到那一步,我總不會看著你去死。”

    周樂于是笑道:“你阿兄不殺我,我便不反——如何?”

    嘉語仰頭來親他。

    她知道這是他能給出的最好的答案了。她不能指望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她:“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薄鞘侵e言。便是他愛她,他也有他自己的人生,他自己的抱負與野望,他并非因為她而存在,也并不僅僅為了她而努力。她清楚她愛的這個男子,他并非沒有野心。沒有野心他沒有今天。

    周樂細致地回吻她,糾纏的唇舌。憑他掠奪和采摘的姿態(tài)。紅日在斷崖上,慢慢沉了下去。

    天黑了。

    “餓不餓?”他問她。

    “嗯�!�

    “我們回去吧�!彼f。

    ...........

    營地里早燃起篝火,只等他們回來便動手宰殺獵物。

    下午打到的獵物已經是不少,雖然小東西居多,周樂與嘉語吹噓道:“原本是想打個大牲口,被娘子拖住了�!�

    嘉語只管看住他笑。周樂架不住她這么看,去取肉過來烤,刷漿,上醬,肉條穿在簽子上,滋滋滋地往下掉油。

    嘉語挨著他坐,空氣里全是孜然的香味,被勾出饞蟲來,一時笑道:“郎君就算不做大將軍,做個廚子也是好的。”周樂哼哼道:“我做廚子,公主殿下還能做個廚娘不成?”他這個娘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動動嘴指揮人也就罷了,動手是萬萬指望不上。沒的熏到她,他還心疼。

    嘉語訕訕然。

    周樂看了她一眼,忽又問道:“我卻也想知道——”

    “什么?”

    “娘子當真不羨慕皇后威儀?”如果說對于男子,九五至尊擁有無與倫比的誘惑力,那么對于女子來說,皇后才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而不是公主,哪怕是長公主。長公主見了皇后,也是要行跪拜禮的。

    “不想。”

    “當真?”

    嘉語道:“郎君這么個聰明人,怎么就想不明白,我是公主,我有自個兒的府邸,也不需從夫居,也不需服侍誰,看誰的眼色�;屎箅m然是六宮之主,上頭還有太后呢,就不說——”

    “不說什么?”

    “不說天子六宮,三夫人,六嬪,二十七世婦,七十二御妻了�!�

    周樂傻眼:“什么二十七、七十二的?”

    “周禮中定的天子妃嬪數(shù)目�!�

    周樂倒是聽過“三宮六院”的說法,竟不知道還有白紙黑字定下來,卻不以為然:“你阿兄宮里就清凈得很�!�

    “那是我阿兄啊,”嘉語道,“要說,南陽王宮里也清凈,都是吃過虧來的。你那是沒見到,先帝宮里那個熱鬧,還有偽帝——”

    周樂好奇問:“你阿兄吃過什么虧?”他是記得他這位大舅子并無妾室。他岳父那個妾室,與其說是妾,不如說是妻妹,她再嫁,他娘子也好、大舅子也好,就沒一個擔心他爹頭上顏色的,也是很孝子賢孫了。

    嘉語語塞:“我阿兄不是吃過虧,是我阿爺這么教的;但是似我阿兄、南陽王這等,并非常情,通�;始視嗲笞铀�。所以通常天子會廣納嬪妃,皇后還須得對諸妃子嗣一視同仁。”

    從前婁晚君被人稱道“賢”,就是因為她對周家諸子一視同仁。嘉語不信這個——她相信她就是做給周樂看的。

    周樂倒不難理解這種思路:一來與外人比,還是自家人可靠,打斷骨頭連著筋;二來就算是奪嫡,那也是自家兄弟打破頭,肉爛在鍋里,好過外人染指。他不知道元祎炬吃過什么虧,又問嘉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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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9.與子同袍

    嘉語與他說了元祎炬兄妹身世。周樂“嘖嘖”稱奇:“京兆王既是拿不住王妃,

    就不該多情,反害了人性命�!痹捯舴铰�,就聽他娘子殺氣騰騰地問:“……所以如果拿得住呢?”這貨從前就是拿得住婁氏,方才有恃無恐的吧。

    周樂駭笑,

    忙拿肉給她吃。他是成心討她歡喜,自然使出渾身解數(shù),選最鮮嫩的部位,

    佐料上得均勻,

    火候也是正好,

    里嫩外焦,

    嘉語但咬一口,

    便忘了要與他追究,專心致志大快朵頤。

    周樂心道他娘子還是挺好哄的——也大約是真餓了。見她吃得香甜,又多取了一把簽子過來,

    與她說道:“說到子嗣,你阿兄膝下如今就只有玉郎,當真不考慮廣納秀女,

    充實后宮?”

    嘉語道:“我阿兄被廣陽王囚禁年余,

    身子受損,總須得調養(yǎng)個兩三年,你敢提納秀女,別怪謝姐姐跟你急�!�

    周樂“唔”了一聲,

    叫人送酒過來,

    與嘉語說道:“那也是你阿兄沉得住氣,

    你猜猜十二郎去年生了多少個?”

    “多少?”嘉語也好奇。李家沒有主婦,也沒個人出來交際;如今也不是信都、鄴城時候,沒事嘉語也不方便去他府上。再加之李家沒有嫡子,庶子而已,不至于勞動到長公主送禮,因嘉語并不知曉。反而周樂與他來往過密。

    周樂比了個數(shù)字給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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