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你怎么不早說!”嘉語道,“都到這時候了——你阿兄會打死你的!”
她心里想,大將軍府定然是風(fēng)水不好,已經(jīng)出了一對怨侶了,總不能再來一對。要實在、實在他心里有人,如今雖然已經(jīng)是太遲,也比婚后鬧出來好。讓宜陽王找個借口退婚,便不至于影響十一娘。
不過要周樂知道了,這小子不死也要脫層皮。從這個角度來說,也難怪他藏著拖著不敢與他說。
因又問:“是誰?”
周琛這回倒是全無猶豫:“我不能說�!�
“你不想娶她?”
“她已經(jīng)出閣了�!�
“夫君沒了?”總不能這小子還與有夫之婦來往吧。
“不是。”
嘉語眼前一黑。
要待字閨中,她還能想點法子,就算是寡婦,也并非全無置喙余地,但是這——他總不能指望她能幫他搶人。
她猜想,要不就是從前邊鎮(zhèn)上,周琛有個青梅竹馬,如今兩家身份不同了,他便想娶,吳氏也不能同意,所以眼睜睜看著心上人別嫁;要不就是相遇之初,那人便是有夫之婦。
她心里尋思,莫非是婁晚君?婁氏只大他三歲。他也說“婁氏能干,人也很好”。他們住一個屋檐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婁晚君又婚姻不順——這也太荒唐了。
嘉語扶額道:“那如今……你打算怎么著?”
周琛見她這等目瞪口呆的為難,竟生出十分愉快來,說道:“公主怎么不問我,我這樣與十一娘說,十一娘怎么回答?”
嘉語頭都痛了:“十一娘怎么回答?”
“她問我是不是想悔婚,我說不是;她又問我會不會待她好,我說會,然后她說,延期的事,她會想辦法�!�
他一氣兒把話說完,嘉語已經(jīng)不知道該作如何反應(yīng)。她先前就覺得十一娘活潑可喜,然而這一問一答……
想是十一娘很中意他。或者是中意他的身份,或者是別的。她恍惚記得十一娘是庶出,大約在家中并不是太好。周琛悔婚,于她是極大的損失,所以她認(rèn)了。只是回頭一想,又免不了委屈。怎么會不委屈,原本滿腔欣喜與期盼,到頭來心上先被插了一刀:她的郎君,心里有別的人。
嘉語心里要轉(zhuǎn)幾轉(zhuǎn)方才能消化了這個事。又問:“她知道嗎?你心里的那個……”這要是單相思還好,要是有奸情——麻煩就大了。
“她不知道�!�
“不知道就好�!奔握Z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再問了,“別讓她知道——就……忘了吧,婚事也不要延期了,如期舉行�!�
她原以為周琛還會推諉,卻是沒有,只道:“……好。”
行禮退了出去。
嘉語松了口氣,幸而方才十一娘借故走開了,不然更尷尬。又交代茯苓、藿香:“今晚二郎的話,半個字都不許泄露出去!”
茯苓、藿香紛紛應(yīng)了。嘉語又盤算要不要說給周樂聽。周樂對這個弟弟沒什么耐心,或者是總想擺“長兄”的譜,周琛年紀(jì)也不小了,掃了面子也不好。何況這個事,他知道了也無濟(jì)于事。
婁晚君和離再嫁,怎么都不可能與他們周家再有牽扯了。
又斟酌怎么勸慰十一娘。這小子真真該死,要心里有人,索性不娶也是好的,何必禍害人家好好的小娘子。他的心是心,人家的心就不是心了?
周琛卻十分滿足。
雖然他并不能正大光明說出來他心里的人是誰,然而好歹——好歹讓她知道他心里是有人的。
從前她眼里就只有他兄長,看他與看她家三郎沒有區(qū)別。那小兒才九歲!
那種隱秘的歡喜,一直伴隨著他這晚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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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語覺得自己是有點多事了。原本周琛的婚事,她大可以甩手不理。吳氏也好,尉周氏也罷,她們?yōu)殡y關(guān)她什么事。她回公主府裝作不知道,便也過去了。最多是出借幾個管家娘子。
但是人喜歡一個人,就會不由自主地給自己套上枷鎖。
哪怕周琛與周樂并不同母,也不曾一起長大,但是不可否認(rèn)的是,他和尉周氏,都是他最近的血親。尉景父子都不堪用,周琛便是親族中第一個得用的。何況周父在世,這兩兄弟也沒有分家。
她可以在公主府不管事,他卻需要有人為他打理后宅。
家中和睦總是要緊。
嘉語勸慰了十一娘半日,無非就是“小孩子不懂事,也不知道你的好,待日后成親,長久下來,自然就知道了”。她自己也覺得這話虛得很,尉燦與婁晚君成親近三年,孩子都差點有了兩個,結(jié)果也不過如此。
然而或者人與人不同。尉燦這么個粗線條的人,周琛卻細(xì)致,至少不會與十一娘動手。
因又安撫道:“二郎與大將軍感情好,所以想他成親的時候有兄長在。倒不是別的緣故。不過大將軍出征、回師,向來是沒個定日,保不準(zhǔn)到時候就回來了。你不必管他,也不用費心去求你阿爺延期,這事兒,我給你做主了�!�
十一娘到這會兒方才哭出來。她抽抽搭搭地問:“公主問了、問了……他心里頭有誰了嗎?”嘉語道:“他唬你呢。他就是……心里頭不安�!彼盐緺N與婁晚君的事兒隱了名姓改頭換面與她說了。
十一娘愣了愣,終于破涕為笑。
...............
嘉語從十一娘屋中出來,月色正好,明澈如鏡,鏡里江山。如越過這山,越過這河,不知道能不能照見遠(yuǎn)方的人。
嘉語目光下來,就看見四方亭里坐了一個人,正遙遙沖她舉杯。嘉語止步,隔欄問:“鄭娘子怎么一個人在這里獨飲?”
“不能是在這里等三娘子嗎?”那人卻笑。
嘉語許久沒聽人呼她“三娘子”,但覺親熱,笑道:“鄭娘子賞我一口酒吃
�!�
鄭笑薇眉目一動,提酒起身。衣袂間月光浮動,她拾級而上,嘉語便看出她原是赤足,足心點了朱砂,腳趾涂的泥金色,像是月色沉淀下來,別有風(fēng)情。一時忍不住贊道:“這顏色好看。”
鄭笑薇但笑,一直走到她面前,提酒飲了一口。
她原比嘉語略高,這時候雙臂一展,便將她桎梏在咫尺之間。嘉語不由自主頭往后仰,被親了個正著。但覺唇舌溫軟,有酒渡進(jìn)來。初時甘甜如蜜水,一直沖到喉中方才有些辣。
嘉語被嗆得連聲咳嗽。
鄭笑薇這才放開她,笑問:“還要不要?”
嘉語哪里還敢說要——她素日里被周樂這么作弄也就罷了,沒道理還能給鄭笑薇這么妖嬈一個美人輕薄了去。
當(dāng)時悻悻道:“鄭娘子失心瘋了!”
鄭笑薇笑吟吟道:“是三娘子自個兒問我討酒喝,還是討一口——我哪里做得不對了?”
嘉語臉皮薄,卻經(jīng)不起她這樣調(diào)笑,甩手要走,又被她一把拉住,軟語求道:“三娘子勿惱!”
她這么個樣子,嘉語也惱不起來,便只嗔道:“我當(dāng)鄭姐姐是個好人�!�
鄭笑薇又喝了一口酒,卻笑:“我哪里不好?”
嘉語心里想,要說不要臉,這位鄭娘子和她那位夫君還真是天生一對。卻拉不下臉,被鄭笑薇哄下了臺階,進(jìn)到亭子里坐。鄭笑薇吩咐侍婢擺出杯子,親自與她斟酒賠罪道:“三娘子勿怪,實在事出有因�!�
嘉語挑眉:“什么因?”
“我就是想知道,三娘子如何把大將軍迷得命都不要了。”
嘉語:……
“鄭娘子喝醉了?”嘉語想了半晌,總算是為這位的異常舉動找到了理由。
鄭笑薇撐住頭笑道:“三娘子不說我不覺得,這一說,還真有些上頭�!�
“醉了就回房歇著吧�!奔握Z道。
鄭笑薇不說話,起身走到欄桿邊上。積善寺所在,地勢極高,往下幾乎可以俯瞰整個洛陽。風(fēng)也大,也涼,吹得滿頭青絲欲亂。寸長金絲流蘇墜在耳側(cè)晃來晃去。嘉語亦走過去,只是與她隔了一臂的距離。
嘉語道:“鄭姐姐心里想的,怕不是大將軍�!�
鄭笑薇道:“公主明鑒�!�
嘉語目視她,鄭笑薇卻又換了漫不經(jīng)心的神色,漫不經(jīng)心說道:“都說人死后會變成星星,如果那是真的,三娘子你說,我三哥會是哪個?”
她換了稱呼,是要與她敘舊。嘉語一怔,想:她倒是長情。
抬頭看時,月明星稀。
嘉語不說話,原在意料之中,鄭笑薇也不在意,只道:“當(dāng)初……三娘子怎么會想到把我三哥舉薦給太后?”
嘉語知道她說的是正始五年春,鄭忱在寶石山上私會鄭笑薇,落在她手里的事。鄭笑薇能夠推斷出后來他假扮阿難尊者接近太后是她的主意不難。卻是沉得住氣。當(dāng)初鄭忱如日中天時候不問她,到如今,骨頭都爛了卻又想起來。
她心里覺得荒唐,口中只道:“是鄭侍中所求�!�
“我三哥這個人吶,”鄭笑薇嘆息,“就是太貪心了,權(quán)勢與人,總之只能得一個,他卻兩個都想要�!�
嘉語道:“李夫人天姿國色,便是懷璧其罪。倘若鄭侍中只是一介白衣,恐怕也護(hù)她不得。”
鄭笑薇“咦”了一聲,看她道:“你倒是知道。”
嘉語道:“逝者已逝,鄭娘子不要太掛懷了——倘若鄭侍中在天有靈,也不想看到鄭娘子這樣�!�
鄭笑薇與鄭忱這樣的關(guān)系——嘉語簡直不知道是鄭忱與李夫人更荒謬呢,還是和鄭笑薇更荒謬。她原道是露水姻緣,不想過去這么久,她卻還記得這個人。差不多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他了。
當(dāng)初驚世的容色與炙手可熱的權(quán)勢,都如流星。
“這樣?”鄭笑薇冷笑,“三娘子也覺得我如今不好嗎?還是說,三娘子也覺得,我該找個好人家改嫁?”
嘉語想了想,卻是搖頭。世間女子辛苦,要她不是公主,必須像尋常人一樣嫁入夫家,侍奉翁姑,應(yīng)付妯娌,對付姬妾——那日子她過過,不好過。還不如鄭笑薇如今呢,雖然沒有著落,勝在自在。
也幸而周樂對他爹不滿,與繼母不親,不曾要求她做孝子賢孫。
“那三娘子也不勸我為以后著想?”鄭笑薇奇了一下。華陽前頭那段婚姻短暫,又兵荒馬亂,恐怕來不及晨昏定省站規(guī)矩,如今是自己開府更不須說。她原想她這樣的人,不知道為人妻子的難處。
嘉語道:“鄭娘子說笑了,日子是鄭娘子自己過,日后好不好,何須我來多嘴�!�
鄭笑薇在月下仔細(xì)看她的面容,片刻,忽說道:“三娘子成親之后,比從前好看了�!�
嘉語警惕地退了半步,身上汗毛已經(jīng)豎了起來。
鄭笑薇哈哈大笑:“我這話并非恭維公主�!�
嘉語仍道:“鄭娘子謬贊�!�
“三娘子從前繃得緊,總像是覺得有人會加害于你……”
嘉語自個兒回想了一回,她們初遇是在宮里,她那個好表姐就足夠她提防了。何況還有蕭阮。
“……如今卻舒展了許多。”
作者有話要說:
長嫂如母,三娘教訓(xùn)小周弟弟,身份上是可以的。雖然效果有點奇怪。
小周不在家,三娘居然被鄭妹子調(diào)戲了……
小周:……大意了!
之前看到唐朝的行樂圖,并沒有男女分席,估計私下里其實不那么講究,所以這里也沒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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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2.歌舞升平
鄭笑薇說到這里,
也不由唏噓。她那時候也以為華陽最終會嫁給蕭阮。那時候鬧出多大的事。就算是后來與李愔訂親,也總教人不能置信,不信他們能就此塵埃落定。誰想月老牽出的姻緣,卻到底不是他。
她見過華陽的那位夫婿,
在洛陽的街市上,與李愔并騎而行。不知道說了什么,兩個人都在笑。李愔笑得矜持,
他笑得放肆。少年明亮的眼睛。卻與蕭阮不是同一個物種。
她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
心里猜疑過華陽跟他,
是為了報仇,
然而恩愛卻是真的,
她眉目里的舒展也是真的。
鄭笑薇話鋒一轉(zhuǎn),卻道:“恕我冒昧,三娘子當(dāng)初將我三哥舉薦給太后,
不會是沒有條件吧。”她三哥這樣的美人,如果是落難,華陽肯順手幫一把她信,
但是幫到德陽殿去,
她不信。
“……是有。”
“什么條件?”
“鄭娘子也說我當(dāng)初有些疑神疑鬼——所以我求了鄭侍中,如有飛黃騰達(dá)的一日,要護(hù)我父兄周全�!奔握Z坦然道。
她最初是想調(diào)解帝后之間的矛盾,后來發(fā)現(xiàn)徒勞無功;也是湊巧了碰上鄭忱,
才想走這個捷徑。
誰想天底下并無捷徑可走。
“是這個?”鄭笑薇啞然,
在她看來,
以當(dāng)初始平王妃在姚太后跟前的得寵程度,華陽根本無須如此杞人憂天。
嘉語點了點頭。
鄭笑薇嘆了口氣:“那是我三哥說話不算話�!�
“鄭侍中盡力了�!奔握Z道。她總不能跟個死人計較。何況當(dāng)時那么亂,她活兩輩子都算計不到,而況鄭忱。這人能討女人歡心是真的,但要說洞察局勢,搶得先手——大多數(shù)人都不能。
鄭笑薇又喝了一口酒,這個話她也是信的。華陽和謝氏來找過她幾次。她三哥甚至娶了……聽說后來封了平原公主:“……我聽說他們找到了先太后,但是沒有找到我三哥?”
“有人放了火�!奔握Z說。
“那也沒有找到。”鄭笑薇固執(zhí)地道。
嘉語不吱聲。這也就是在宮里,戰(zhàn)場上多的是人找不回尸體。家里等消息的人等了一年、兩年……漸漸就知道不會再有消息回來。
“我知道公主在想什么,”鄭笑薇道,“當(dāng)初都傳言令尊與圣人遇害,但是公主就是不信——”
不然也不會人到豫州,猶不肯過江。
嘉語看了她一會兒:“那是因為有人告訴我,我阿兄還活著。但是鄭侍中,我阿兄說他已經(jīng)葬身火海,鄭娘子……還是節(jié)哀吧。”
鄭笑薇再喝了一口酒,酒囊空了。她目色微斜,便有婢子送過來一只新的。她接連喝了好幾口,方才喃喃道:“我總覺得他還活著,只不知道躲在哪里……他那么個人,貪酒好色,又從來忍不得寂寞……清明時候,我給他燒了一整座賭坊下去,又怕他能全輸了……”
嘉語默默。
她不知道鄭笑薇對鄭忱的依戀有這樣深。素日里都看不出來。她像是耽于享樂,來不及傷春悲秋的人。
誰都當(dāng)她沒心沒肺——那或者是個誤會。
“……三娘子覺得可笑是吧,我也覺得可笑。他活著的時候我都沒怎么想他,想他做什么,這人有哪里好,自來洛陽,吃喝嫖賭,浪蕩無行,哪個女人多看幾眼都能勾上手,我姑姑是做了什么孽才撞到這樣一個人手里……”
嘉語只是聽,聽她越來越怒。她知道世人都是如此,一個人死了,不相干的人無非嘆息幾聲,親近的人記得他的好,而至愛卻免不了怨恨,怨恨他為什么要死——其實是怨恨為什么自己忘不掉。
她恨的不是那個人,她恨的是無能為力的她自己。
鄭笑薇從欄桿上滑下來,席地而坐,手里抱著酒囊,聲音卻漸漸低下去,醉意深了。
嘉語環(huán)視左右,原是想招婢子過來扶她回房,卻意外看到陰影中站了一個人,他身上落了霜,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這時候四目相對,那人猶豫了片刻,從陰影里走出來,拱手道:“公主。”
嘉語心里想,鄭笑薇今晚這樣失態(tài),也不知道是鄭忱的緣故更多,還是因為這個人。周樂說過他們往來甚密,也不知道到底密切到哪個地步。然而九九重陽,她卻是與兄弟、姐妹相聚,他呢?
嘉語問:“李尚書是來接鄭娘子下山嗎?”
李愔心里是崩潰的。
那個女人之前怎么和他說的?說重陽佳節(jié),正好歡娛;又與他說,龍門山上有個銷金窟,問他要不要同去。他當(dāng)時聽了心里就是一口血:那是好人家女孩兒去的地方嗎?就算他是個男人,他也有名節(jié)的好不好!
虧他之前還因為九娘成親沒格外給她下帖心懷歉疚。
又手頭正多事,當(dāng)時便拂袖而去。
整日的心神不寧。
人無法準(zhǔn)確地知道哪個地方藏了一粒沙,無時無刻不被消磨的志氣。眼看著天光暗下去,登高的人們陸續(xù)回城,就仿佛倦鳥知返,才猛地記起來。
他與她之間,全無約束。他不去找她的那些時候,他原是不能過問。
然而九娘成親那晚,他記得她的發(fā)絲飄過他的臉。畫舫漂在江上,像是會順?biāo)�,滄海余生�?br />
當(dāng)然并沒有。深夜里抵.死纏.綿,到次日見了光,便如冰雪消融,他脫口第一句是:“今兒上朝要晚了。”
她聞言駭笑。
這樣的兩個人,哪里有什么余生可言。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身體不聽使喚上山來是另外一回事——這個騙子!明明只是來賞菊飲酒,卻說得這般曖昧。他心里知道那多半是女子伎倆,卻還是上了當(dāng);明明是上當(dāng),卻不覺松了口氣。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荒謬、更尷尬的事嗎?
她就算是找人喝酒,找誰不好,非得找華陽!這個與他訂過親,又與他亡妻關(guān)系密切的女人!
李愔當(dāng)時是想轉(zhuǎn)身就走——只不知道為什么沒有走,就像他不知道為什么要來。
雙姝于月下,一個清澈如蘭蕙,一個嬌艷如玫瑰。他站得遠(yuǎn),便不能聽清楚她們在唧唧咕咕些什么。只隱隱聞到酒香。那酒還是他給她弄來的,李愔忿忿地想:卻不是叫她與別人分享!
后來便見她酒力不支,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
偏華陽一眼看到了他,還問:“李尚書是來接鄭娘子下山嗎?”
李愔心里迅速攢起了第二口血:周樂那個大嘴巴!他在他娘子面前還能有點隱私嗎?他心里惱恨至極,面上卻還能不動聲色——至少他自己覺得不動聲色,他說:“公主想多了,我不過是……路過�!�
話出口,他也想給自己一嘴巴:華陽有這么好騙?
嘉語忍住笑——她是知道她這位前任未婚夫有點狷介。她還能說什么呢?她當(dāng)初勸過連翹,不值得。然而那也不是她說了算的事。連翹自己不要命,他發(fā)誓說不會續(xù)娶,然而如果他違誓,她又能怎樣?
嘉語道:“原來是這樣。李尚書要去哪里趕快去吧,夜色深了,我也要回房了�!�
李愔眼睜睜看著嘉語沒事人一般起身,略理了理妝,舉步要走。
“公主!”他叫了一聲,看住癱軟在地上,不曉人事的鄭笑薇。
“李尚書還有事?”
“鄭娘子——”
“鄭娘子自有婢子在,尚書郎不必?fù)?dān)心�!奔握Z笑盈盈地,腳下不停。李愔從前不知道她這么促狹——多半是被周樂慣壞了,他心里想。嘉語忽又住了腳步:“這兩日,李尚書那里有新消息嗎?”
“不會比公主那里更新了�!彼麤]好氣地道。周大將軍給他娘子的私信一向走急報。況這才幾日。他心里也牙疼周樂那筆字——他不信他寫給他娘子會比寫給他的好看。又全無文采可言。
嘉語因笑了一笑,最后舉杯與他致意:“今兒重陽,尚書郎安康——鄭娘子就留給尚書郎了�!�
李愔:……
待嘉語走了,影子都看不見了,李愔方才過去。鄭笑薇醉得厲害,嘴里嘟囔的話,連他都聽不明白。他扶她起來,她便像是根抽了骨頭的柳條兒,整個身子都掛在他身上,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婢子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那人卻嘻嘻笑問:“你……你是哪個?”
李愔沉著臉不說話。
那人貼在他懷里,使勁嗅了嗅:“……尚、尚書郎?”
一時又笑道:“才……才不會。”他才不會來,她模模糊糊地想,她覺得有人在親她,只是這時候,她也不知道是誰。
................
嘉語次日一早就下了山,也沒有去與鄭家姐妹道別。她猜鄭笑薇多半昨晚就被帶走了。
待回了城,讓周琛送十一娘回家:“不許再與十一娘說胡話!”她這樣交代。周琛看著車?yán)锫冻鰜淼陌霃埬槪葡策嗔。
重陽過去幾日,也再沒有收到前線來信。九月十七是她生日,因虛歲二十,算整日子。昭熙召她進(jìn)宮,謝云然好生給她操辦了。又賞了她食邑、莊子、屏風(fēng)、金銀用具、綾羅綢緞。她猜昭熙是有些歉疚。
玉郎給她賀壽,粉雕玉琢的小人兒合手為禮,煞是可愛。
嘉言也有禮送進(jìn)京里;昭恂和小姚郎君的禮是太后給備的,昭恂很記掛周樂,上趕著問:“大將軍幾時回來?”
小姚郎君含著糖果,還只會鸚鵡學(xué)舌。
到夜間放了煙花,歌舞升平。嘉語心里想,不知道是不是戰(zhàn)事吃緊。向來她生日,周樂都是看重的。雖然送的禮未必每次都合心意。因又添了擔(dān)心。上次來信還很輕松,只抱怨一路飲食干澀難咽,又很想念她。
晚上也沒有回府,就住在宮里。鬧了整日,也有些倦乏。沾枕頭就睡了。
她知道她這會兒是在夢里。夢與醒的界限是十分清晰,夢里是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茯苓不在,藿香也不在,她環(huán)視四周,腳下泥濘,濕了土地的不是水,是血。這像是戰(zhàn)場。她自洛陽城破,上戰(zhàn)場的次數(shù)雖然不多,也見識過,倒不十分害怕,只是詫異地想,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她聽見號角的聲音,人如潮水,然而夢里濃霧彌漫,她知道有人,都是人,就是看不真切,看不真切人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不斷有人倒下,她卻被推著往前走,她像是在找什么。
是找人嗎?她想。
這里到處都是人,如何找得到。她須得去到高地,城墻,或者山頭,或者了望臺上……她舉目四望,視野一時清晰起來。那人分明是很遠(yuǎn),她卻看得清清楚楚,她張嘴要喊,不知道為什么喊不出來。是兩國開戰(zhàn)了,他御駕親征嗎?她心里想。她心里亂得很。如果蕭阮來了,那她燕朝領(lǐng)兵的該是誰——
那該是個很重要的人,她模模糊糊地想,扭頭去找將旗,人太多了,一層一層壘在面前,她的目光怎么都穿不過去。
“怎么三娘見了我,一句話都沒有?”那人分明離她很遠(yuǎn),但是一開口,就像是在她身邊——是她到了他身邊,她站在城墻上,城下旌旗如林。這是哪里,她想,她怎么會在他的旗下?她是被俘了嗎?
他像是能猜出她的心思:“你是我娘子,自然該在我旗下。”
“不……”她混亂地,只能說出這一個字,不,她不是他的娘子,蘇卿染才是。她……他該休了她。
“說什么傻話,”他笑吟吟地走近來,已經(jīng)是很近了,她想要退,背后就是城墻,粗糲的棱角抵在她的腰上,“她哪里能和三娘比,她不過是個貴嬪,三娘你是我的結(jié)發(fā)妻子——”他伸手支住墻,欺壓下來。
“不、不是這樣的……”她拼命地往后仰,想要躲開他,“我、我已經(jīng)成親了……”
“我們早就成親了�!�
“不、不是你……”她推他,“不是你——”
“那是誰?”
“是、是……”他的姓氏涌到嘴邊,只是吐不出來。
“沒有這個人、根本就沒有這個人是不是,”蕭阮撫她的面容,“我就知道娘子不過是與我置氣,好了我知道是我錯了,娘子聽話,與我回去吧。”
他很專注地凝望她,她便恍惚覺得他說的沒有錯,她就是惱了他,惱他待她冷淡,惱他心里只有蘇卿染,惱他與袖表姐……于是臆想出有這么一個人,他沖她笑,他待她好,他眼里心里就只有她一個——
哪里有這樣的人呢,她倉皇地想,哪里有這個人呢。
而蕭阮已經(jīng)吻上她,他撬開她的唇,她的齒,攫住她的舌尖,逗弄她,吮吸她,將她腔子里最后一口氣都占為己有,她呼吸不過來,便不得不依附于他,他攬住她的腰,手如游魚,滑進(jìn)她的衣底——
“不要……”她無力地推拒他。
她想要哀求他,只是找不到理由。她是他的娘子,他是她的夫君,那么親熱也是理所當(dāng)然。但是、但是她明明記得、記得有那么一個人——
“三娘想的是他嗎?”蕭阮忽然停下來,推著她轉(zhuǎn)了個身,望向城墻外頭,濃霧不知道什么時候散去了,將旗在日色下,旗上的字慢慢露出來,她看得清楚,那是個“周”字:“周郎!”她叫了一聲,是的是周郎。
“他和你什么關(guān)系,他是要過你,還是娶過你?”那人在耳邊逼問。
她又猶豫起來,她恍惚記得,他是把她養(yǎng)在雙照堂里,他沒有碰過她,他有很多姬妾,哪個都不好惹。
“你說,他是不是要過你?”他又問了一聲。
她越發(fā)慌張,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和她沒有關(guān)系,她想,她想了許久的那個人,卻原來與她毫無關(guān)系。
“他要是碰過你,我就殺了他!”他咬牙切齒,聲音冰冷。
“不……他沒有——”
“遲了�!彼匆娝湫�,就仿佛眉目里蒙了一層霜,他手里突然多了弓箭,卻環(huán)抱住她,拉起她的手,左手握住弓,右手拉開弓弦,她拼命不想放手,他便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掰開她。
那箭飛了出去。
他還隔了老遠(yuǎn),特別遠(yuǎn),但是眉目在陽光里,就仿佛他們初見——他也看見她了,他像是十分困惑,也像是不解,他說:“娘子不要我了嗎?”也許她看到的就只是口型。因為隔了太遠(yuǎn)了。
而箭筆直地飛了出去,筆直地,插進(jìn)他的心口。
他慘叫一聲,翻身落馬。
“周郎——”
“公主、公主?”有人輕輕搖她,“公主醒醒!”
嘉語吃力地睜開眼睛,眼皮沉得像石頭。
“公主做噩夢了嗎?全是汗�!鞭较愕穆曇�。她像是在給她擦汗。
“好燙!”茯苓卻驚叫了一聲,“快、快傳太醫(yī)!”
那時候卻已經(jīng)很晚了,宮門下了鑰。茯苓匆匆去鳳儀殿,謝云然聞言驚起,取令牌命人傳御醫(yī)進(jìn)來。折騰到天快亮才退了燒,小睡了片刻。再醒來已經(jīng)近到午時,茯苓服侍她起來梳洗進(jìn)食。
嘉語問:“昨兒晚上……是皇后過來了嗎?”
茯苓道:“皇后守了公主大半夜,到天明了才回去歇著�!�
嘉語心里便有些不安。
茯苓又道:“公主昨兒晚上兇險,一個勁地說胡話——”
“我都說什么了?”嘉語問。她是記得自己做了噩夢,然而醒來之后卻不十分記得。就只記得是十分可怕。
茯苓吃吃地笑:“公主當(dāng)真不記得了嗎——公主一直在叫駙馬。”
嘉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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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3.朝思暮想
謝云然到下午才過來看她。
嘉語覺得身上好了些,
便要出宮。謝云然卻道:“三娘如今難得進(jìn)宮了,也不在宮里多呆幾天�!�
嘉語道:“他……他家二郎成親,家里沒個人操持�!�
“他?”謝云然促狹地問,“哪個他?”
嘉語便紅了臉:“謝姐姐如今可會欺負(fù)人!”
謝云然捏了捏她:“玉郎可念著你——要你家大將軍回來,
又不許你進(jìn)宮,總共才這么點時日,他家二郎……不是有他母親嗎?”
嘉語遲疑了一下:“母親……卻不太方便�!彼鹿雌鹬x云然傷心,
有意囫圇過去。
謝云然“哦”了一聲,
也沒有深究,
只道:“你前些日子就是在忙這個吧,
怪不得昨兒晚上發(fā)熱。多半就是忙累辛苦過了頭。既然進(jìn)了宮,
索性就在宮里多休養(yǎng)幾日——日子訂在哪天?”
“二十七。”
“那還早,”謝云然盤算了片刻,“二十五再出宮吧,
我多借你兩個人,保管你滿意就是。”
嘉語仍是猶豫,想了半晌,
忽問:“謝姐姐這里可有戰(zhàn)報?”
謝云然失笑:“我這里沒有,
你阿兄那里還能沒有?”
嘉語又問:“最新戰(zhàn)報是哪日?”
“我記得十三日有戰(zhàn)報回來,已經(jīng)過了河……”謝云然多看了她幾眼,忽笑道,“大將軍又不是頭次出征——哎喲我怎么忘了,
這卻是大將軍婚后頭次出征,
難怪我家三娘牽掛成這樣——”
“謝姐姐!”嘉語叫了一聲,
復(fù)又低聲道,“我、我上次收到他的信還是初四……有近半個月了。我知道戰(zhàn)場上,也不是時時都顧得上,但是——”但是她生日,他一向是不會落下。
“你就為了這個,”謝云然撫她的發(fā)道,“昨晚燒成那樣?”
“不——”
“就算是你住宮里,大將軍有信回來,還怕誰給你瞞下了?”
嘉語不作聲,過了片刻又懇求道:“謝姐姐把戰(zhàn)報抄來給我看……好不好?”謝云然點了點她的額:“你呀——沒聽說哪個長公主成日里要戰(zhàn)報看的……”話這么說,到晚些時候,還是遣七月抄了戰(zhàn)報給她送過來。
戰(zhàn)報上戰(zhàn)事推進(jìn)得很順利,過河,扎營,也打了兩個小仗,斬獲不大。嘉語心里想,興許是她多慮了,也許是形勢沒有那么好,他無暇分心。她又不是那等養(yǎng)在深閨的小娘子,還能與他計較一個生日不成。
玉郎又過來纏她拆九連環(huán)。
如此過了五六日,玉郎倒是每日都來。
嘉語不像嘉言長時間住過宮里,這孩子卻不認(rèn)生,開口就是甜甜的“姑姑、姑姑”,嘉語捏她鼻子叫她“布谷鳥”;有時也帶阿姚過來。阿姚也是絕了,跟昭恂像昭恂的跟班,跟著玉郎,又像是玉郎的跟班。
嘉語對姚佳怡不如嘉言,卻也憐這孩子孤苦,叫人拿果子給他吃。
戰(zhàn)報隔幾天一送,情況卻不是太好,宇文泰得了謝冉的糧草,在關(guān)中號召力大漲,他原就占了地利,周樂這回幾乎是只身前去,調(diào)了段韶和彭飛,就地征糧,竟是個打持久戰(zhàn)的架勢。
還是沒有信。日子越久,越坐立不安,還不能與人說。到飯時,謝云然常常召她過去,有時候昭熙也在。兩個人親親熱熱,眼神交匯,言語默契,又玉郎童言無忌。嘉語便十分想念遠(yuǎn)方的人。
戰(zhàn)報翻來覆去地看,翻來覆去地想,都快要翻爛了。那也不是他的字,也不是他的話。
嘉語也安慰自己,宇文泰手里的人馬也不是太多,這么短的時間,俘虜還只是俘虜,不會為他而戰(zhàn)。段韶穩(wěn),彭飛猛,這兩人都是他的心腹愛將,搭配也得當(dāng)。何況是去救急,最不濟(jì)可以退。
然而沒有信來,自我安慰得越來越不是滋味。
展眼到廿四,便要收拾東西出宮。謝云然卻過來與她說道:“我已經(jīng)派了人去大將軍府操持婚宴,三娘再不必掛記。”
嘉語呆住,過了片刻方才問:“謝姐姐這是……不想我出宮?”
謝云然點了點頭。
“……為、為什么?”
“南邊來了使節(jié)……”話到這里,謝云然便打住了。
嘉語:……
“他自來他的使節(jié),與我什么相干!”雖則上次蕭阮使人擄了她過江,但是雙方并未因此撕破臉皮。洛陽礙著長安這個心腹之患,金陵當(dāng)然是樂得在雙方之間左右逢源,大撈好處。
謝云然道:“那位……可是一直到如今,都沒有立后�!�
倒是聽說添了子嗣。后位一直空著,金陵那邊非議也是極多。這件事是昭熙一女兩嫁,理虧在先,多少有些心虛。
嘉語真是一口氣上不來:“要他一直不立后,難不成他每次派使者過來,我都躲宮里不成?”
謝云然按住她的肩道:“……也是趕上了這會兒大將軍不在。宮里到底安全些,你上次……大將軍府辦喜事,魚龍混雜,你又是個性子粗的,要再碰上上次那樣的意外,大將軍可來不及過江。”
嘉語定定看住謝云然:“就只是因為這個?”
“不然呢。”謝云然笑了。
嘉語見她笑得輕松,又疑心是自己多想,但是到底沒忍住,多問了一聲:“不是前線——”
“我的姑奶奶!”謝云然撐不住笑,“戰(zhàn)報你比我看得勤,還細(xì),你自個兒說,我怎么瞞得過你?”
嘉語垂頭不語。
謝云然又咬她耳朵:“就這么想他?”
嘉語面上一紅。
“也難怪,”謝云然道,“你們成親之后,還沒分開過這么久……但是三娘,他是打仗的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哪里能成日守著你。要我看,你們還是早點要個一兒半女,他出門,你也有個念想�!�
嘉語忸怩道:“……哪里是說有就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