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原本他占有名分大義,元家百年天下就是他的底氣,偏他沉不住氣。他明知道他和周樂同族、同袍,年少故交,仍在大庭廣眾之下把尉燦給他扔了過來。不殺他對不住五郎,殺了他他和周樂就完了。
他這是看好他在河北派系中的影響力。他想逼得以他為首的河北派系與周樂為首的云朔派系決裂,然后分而治之。
他沒有太多時間來決斷了。一旦周樂回師,自然會力保尉燦……不,只要消息出了皇城,傳到華陽耳中,她也會想法子保住他。周干死死盯住尉燦,不知道他為什么不自己去死,卻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為人所獲。
“司空想好了嗎?”昭恂笑吟吟問。
周干略欠身,說道:“我還有幾句話,想要問他……”
昭恂大度地道:“但問。”自有左右上去去掉尉燦口中障布,障布一去,尉燦就叫了出來:“司空殺了我吧!”
周干是恨不得一腳踹死這個混賬,也虧得他年歲上來,修為到家,竟還能平心靜氣地說道:“你雖然姓尉,卻也是我周氏外孫;你為人所蠱惑,害了五郎,雖然看在大將軍的份上我沒能與你追究,但是依國法,也該流放三千里,我問你,你為什么沒有走?”
尉燦垂頭道:“家中父母已老,有子尚幼,實在不忍遠離,令他們傷心;如今阿伽已經(jīng)長成,我再沒什么遺憾,愿意給五舅公償命。”
“那好,”周干解劍扔在地上,“你償命吧�!�
昭熙笑道:“尉刺史騰不出手來,還是司空助他一臂之力吧……”
“不必!”尉燦猛地暴喝一聲,竟搖搖晃晃站起,瞠目以視天子,狠狠啐了一口,罵道,“不料虎父犬子,上皇竟有如此兄弟!”
昭恂左右哪里見過這等兇悖之徒,一時為他氣勢所懾,直到昭恂氣急敗壞嚷嚷道:“攔住他、攔住他!”才如夢初醒,卻都團團圍在天子身邊,唯恐天子有個閃失,尉燦大叫一聲:“司空勿負大將軍!”
一頭撞在廊柱上,腦漿迸出,血流如注。
已經(jīng)是救不得了。
周干也想不到尉燦能有這等烈性,久久作不得聲,心里反復(fù)只想道:這才像我周家子孫。
昭恂聽見心在腔子里砰砰砰直跳。始平王膝下四子,唯有他是當真生在溫柔富貴鄉(xiāng)中,養(yǎng)在富貴溫柔鄉(xiāng)中,既從未上過戰(zhàn)場,又哪里見過這般慘狀。卻咬牙想道:事已至此,開弓沒有回頭箭——因陰沉沉說道:“司空——”
周干苦笑道:“豆奴不敢有負大將軍,臣亦不忍。”
昭恂怒道:“司空如何能與他比,他死了,他爹娘兒女自有大將軍負責,司空身后,恐怕大將軍恨不得掘墓鞭尸,昭告天下!”
周干道:“誠然是如此——”
他少時的雄心,在這十余年里,一步一步變成現(xiàn)實。權(quán)勢,富貴,門第,他匡扶天子,有功于天下,他曾經(jīng)是瞧不起周樂,也曾經(jīng)不信任他,五郎死后,他怨恨過他,但是他知道,他比眼前的天子可信。
如果周樂保不住他身后榮辱,那么天子也不能。
“……如今是陛下有所圖,恕臣不能做反復(fù)之人。我無愧于上皇,亦無愧于大將軍。大丈夫在世,寧欺人,勿欺心�!�
天統(tǒng)六年八月二十三日,司空周干行刺天子,未遂,被羽林衛(wèi)拿下,自盡當場。
消息傳回司空府,崔七娘腦子里“嗡”了一聲昏死過去。左右侍婢忙掐她人中。崔七娘悠悠醒轉(zhuǎn)過來,抓住手邊人道:“快、快去把大郎、二郎、三郎和琦娘找過來……”周干死了,不管他怎么死的,她竭力不讓自己多想,她必須保住她的孩子……把孩子送到長公主府上去……就算華陽攔不住也還有晉陽。
她這時候不得不慶幸,雖然華陽初到信都她打過別的主意,但是之后幾年,在冀州也好,相州也好,她都算是盡心盡力地輔佐過她。
“門……”侍婢顫聲道,“已經(jīng)被羽林衛(wèi)封了�!彼隁q還輕,哪里見過這等陣仗,如今能站得住都已經(jīng)是不容易。
崔七娘心里一沉,緩聲道:“那也先帶他們過來�!毙写烫熳邮侵\逆,女眷稚兒通常罰為苦役或者流放,大郎年滿十四是保不住了,剩下二郎、三郎該是流放,琦娘須得帶在身邊……幸而小叔周慎不在京中,日后也還有個頂梁柱。
其余……就只能等大將軍回來了。如果大將軍勝,他們自然有翻身的一日,大將軍敗,無非陪葬罷了。
她不知道華陽和晉陽能不能得到消息,得到消息能不能趕回來相救。她不相信周干會行刺天子,尤其還是在門下省行刺。那并不是說周干對天子沒有不滿,但是那太蠢了——周干雖然有武力,卻遠遠不及五郎。
他不會做這么蠢的事,他被冤枉了,不過是天子找個由頭殺他……七娘淚流滿面,緊緊抱住了小女兒。
...............
嘉語和嘉言幾乎是齊聲脫口道:“那不可能!”——周干這樣的聰明人,怎么會有行刺這等莽夫之舉。
“不敢有瞞兩位長公主,”任九垂手道,“陛下其實受了傷,且傷得不輕。許太醫(yī)才從宮里出來——”
他回首看了一眼,許之才上前稟道:“是。”他嘴抿得緊緊的,一個多余的字也沒有。
“我去司空府看看。”嘉語道。她不信。
“如今京中甚亂,還請兩位長公主稍安勿躁�!比尉庞值�,“圣人命我等長駐公主府護衛(wèi)公主安全�!�
“大膽!”嘉言氣得臉都紅了。
“不敢,”任九道,“下官不過奉命行事……還請兩位長公主莫要為難我等。”
那是天統(tǒng)六年九月,周樂離京第二十天。他之前打下長安,留了三成人馬駐守,如今跟他入蜀的不過萬人。他有心想看昭恂的底牌,行軍也是極緩,忽然得到消息,一支人馬已經(jīng)到了司州城下。
周樂不由奇道:“卻是哪家的人?”
段韶道:“如今朝中陛下能調(diào)動的,羽林衛(wèi)守衛(wèi)宮城,謝侍中所部也就在京畿,剩下的就只有鎮(zhèn)守云州的獨孤將軍所部了�!�
周樂道:“獨孤將軍守邊,如何輕易能動——”一面說一面拆信,面色不由陰沉起來,良久,方才嘆道:“竟然是這樣……”
.......................
天統(tǒng)六年九月中。
德陽殿。
昭恂看到進來的就只有表兄姚仙童,不由驚起問道:“人呢?”
姚仙童苦著臉道:“臣在宜州埋伏數(shù)日,并不見大將軍……”
宜州是入蜀必經(jīng)之路。周樂這回帶的人馬中,有三個百夫長是昭恂經(jīng)營數(shù)年的人,一路行止了如指掌,是志在必得。
難道周樂一早就看破了他的布局?不、不可能。瞞過周樂的眼線,布置出這一出“蜀中動亂”并不是件簡單的事;在入蜀的必經(jīng)之路上,將宜州上下全換成自己的人更是不容易——他一度以為自己做不成,但是終于做成了。
周干不聽話,換了陳賢也安撫住了。他只道萬事俱備,誰料——昭恂目光連閃:“安城王何在?”
姚仙童垂頭不說話。
昭恂心里一沉:“姚仙童,你敢——”
姚仙童雙膝一軟:“三郎!”
昭熙登基的時候,姚家就剩了他一個,因頻繁進宮探望姑母,與這個表弟感情甚好。那時候他還遺憾過,可惜了天子是昭熙,不是昭恂——也忿忿不平,明明昭恂才是……卻被華陽搶先立了胞兄。
后來興和二年在家里戲耍,被晉陽撞破,直接拎了丟到邊鎮(zhèn)。他吃了多少苦頭也沒人問。好容易盼到表弟登基,又叫他等。這一等就是六年——昭恂圣旨上說大將軍“捏造軍情,意圖難測”,要他說服獨孤如愿進京護駕。
“……安城王不信我有圣旨,要以矯詔之名殺我……”姚仙童也是一肚子苦水,昭恂想得容易,活像他在安城王面前很說得上話似的,也不知道他賠了多少笑臉。安城王不防他是真,但是他說的話,他一個字都不信。
他如今想來也覺得驚心動魄。他得不到獨孤如愿的出兵許可,原本只想灌醉了,偷了他的兵符,想著天大的功勞你不要我要!誰想獨孤如愿喝醉了還敢跟他吹胡子瞪眼,嘟囔“矯詔者死”,新仇舊怨一齊涌上來——
卻原來威風凜凜的安城王也就是一斧頭的事。
這些話昭恂都聽不見了,他耳朵里嗡嗡嗡直響。完了,他想。周樂沒殺成,倒把獨孤如愿給殺了,他阿姐饒不了他……
“陛下、陛下!”
“那你還回來做什么!”
昭恂帶著哭腔將案上印璽砸擲于地面,“咚”的一聲響。怪不得阿兄不用姚家人,怪不得他們都說先頭那位姚太后不肯扶持娘家人,就這么個人、就這么個人……他是鬼迷心竅才信了他從前那些自吹自擂的話。
“臣、臣來護駕……”姚仙童囁嚅道。
“陛下莫急,”祖望之道,“鎮(zhèn)國公回來是對的,如今之計,當盡快閉了九門,大將軍父母妻兒盡在城內(nèi)……”
父母也就罷了,聽到“妻兒”兩個字,昭恂未免驚駭。
“……陛下要不想驚擾長公主,如今周家大郎就在宗學中……”那瞎子又道。
那個成天帶只熊出出進進的小崽子,昭恂默默地想,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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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言這時候甚為后悔。她年初還政與天子,還得十分干凈,也許是太干凈了,才導(dǎo)致如今她和阿姐被困。那個兔崽子,她原以為有她在,他不敢動手。如今城中形勢如何,她們姐妹都是兩眼一抹黑。
她們都不知道昭恂想做什么,又在做什么。
也許是之前太心存僥幸了,昭熙可以和周樂相安無事,便以為昭恂也會。
嘉語最終嘆息道:“要阿兄不走就好了……”
或者說,要她當初能夠攔住昭熙不退位就好了……她心里這么想,她也知道全無道理,不是今日,就是明日:昭熙無子,這個皇位遲早是昭恂的。昭恂不肯放過周樂……她不知道周樂什么打算,她心里亂極了。
“冬生……”嘉言忽然叫道,“阿姐,冬生今兒還去上學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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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樂兵臨城下,就看見一只成人大小的熊被推到城墻上來——和這只熊比起來,邊上的小兒小得像只豆丁。
他有瞬間的暈眩。段韶上前扶住他:“大將軍!”他也認得那只熊。冬生喜歡它,它也只聽冬生的話。如果當真是……那就是他阿舅唯一的子嗣。沒有兒子的興和帝如何黯然退位他是親眼目睹,如果、如果——
“不如我們先退兵?”
周樂搖頭:“我為天下興兵,豈能為黃口孺子退兵——攻城�!�
戰(zhàn)鼓響了起來。
熊被從城墻上推了下來,驚惶失措地在空中舞著厚實的熊掌,然后摔成了一堆肉醬。城墻上的小兒越發(fā)小了。
周樂沒有抬頭去看。熊死了,冬生一定很傷心,他想。他可喜歡這只熊。這只熊打小就和他一起長大,也沒見過別的野物,它像是不知道自己是頭熊,總直起身子跟著冬生進進出出,像兩兄弟。
“攻城�!彼僬f了一次。
城墻上的小兒也被推了下來,他在半空中像是喊了一句什么,但是聲音太稚嫩了,也沒有人聽清。段韶命人上去收了尸。
“阿舅……要不要看一眼?”他問。
周樂搖頭:“攻城�!彼p聲說。
城并沒有攻下來。
這已經(jīng)是第十天,圍城是個持久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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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嘉言忽然叫道,“我好像聽到了……什么聲音?”
還能有什么聲音,交戰(zhàn)的聲音。
嘉語與嘉言對望一眼,心里都是驚詫莫名:羽林衛(wèi)是昭熙一手帶出來,絕對忠于天子,譬如任九,他從前是昭熙的人,只聽命于昭熙,如今就是昭恂的人,連她們姐妹都使喚不動——若非周樂完全不染指洛陽城中人馬,昭熙也不會這樣放心他。
除羽林衛(wèi)之外,城中還有宮衛(wèi)。宮衛(wèi)早期是嘉言所訓(xùn),昭恂防著這個,一早就哄了嘉言出宮陪嘉語,自然不會放宮衛(wèi)出皇城。
除了這兩支人馬,各府部曲在城中的多不過幾百,少則幾十,都不構(gòu)成威脅。
如果不是城中人馬……嘉語與嘉言不約而同想道:不、不可能!洛陽城哪里能這么輕易破城。
但是只過了半個時辰,看守她們的羽林郎就氣急敗壞沖進來,要帶她們離開。嘉語和嘉言自是不肯,雙方?jīng)_突起來。羽林郎也知道這兩位長公主被困只是一時,他得罪不起,因不敢用強。打得汗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公主!”有人沖了進來,看見嘉語、嘉言尤在,方才松了口氣,長刀一指,說道,“莫將軍,你降了吧。”
“二郎?”
“周使嘉語、嘉言雙雙吃了一驚:“你、你怎么進的京?”
周琛拿下羽林衛(wèi),卻仍然無暇多解釋,也無從解釋:他根本不知道他阿兄從哪里弄來的地道圖,那地道年久失修,他費了好些功夫才重新打通;帶進來的人也不多,也幸而大多數(shù)人都被派了去守城,他才能一路暢通無阻。這時候只匆匆說道:“晉陽長公主……節(jié)哀�!�
“什么?”嘉言一呆。
如果是昭恂……那他該說“兩位公主節(jié)哀”,如果是太后,他也該說——偏偏他卻把嘉語擇出來,只說“晉陽長公主節(jié)哀”,那是誰?
那能是誰?
“安城王……”
“阿言、阿言!”嘉語扶了嘉言一把,忙著問,“此話當真?如愿在云州,怎么會……”
“阿兄半路得到的消息,說是鎮(zhèn)國公……”這消息卻是何佳人送出來的。何佳人的夫君在姚仙童手下做校尉。因知道這是滅門之禍,逼著夫婿拼死闖了方策的大營。
嘉言深吸了一口氣,那時候嘉語覺得她都要站不穩(wěn)了,但是她仍穩(wěn)穩(wěn)站著,她說:“跟我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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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恂知道他完了,是從他得知獨孤如愿死訊的那一刻開始。但是直到他阿姐的劍直指他的鼻尖他方才有了切膚之痛。
“阿姐……”他說,“我不想當傀儡。”他不想當漢獻帝,不想當高貴鄉(xiāng)公,也不想當晉恭帝。他想做真正的天子,像高祖一樣,在世的時候,乾綱獨斷,過世之后,青史留名。多少年過去,人們?nèi)阅钪暮锰帯?br />
“我以為姐夫會看在阿姐的份上,進京給我解圍……”他是吩咐了姚仙童與獨孤如愿說,他阿姐在大將軍手里,可惜落在姚仙童那個蠢材手里,什么計什么策都不管用。
“你不該殺他。”嘉言覺得自己眼睛里滴出血來。
她知道眼前這個人是誰,他是天子,他是她的弟弟,他原本該是她們姐妹的依靠。他殺了他的夫君,他殺了……那個寧肯自己死也要換她一命的人,她孩子的父親。她愿意為他背負弒君之名,她想。
她在那個瞬間有點明白先姚太后了。
“阿姐、阿姐……”昭恂哭了起來,“阿姐饒我……”
他眼睜睜看著長劍一寸一寸逼近,死亡的恐懼讓他把那些雄心壯志都忘到了九天云外,他哀哀地懇求:“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
“嘉言!”姚太后跌跌撞撞出來,看到這一幕,不免魂飛魄散,“嘉言、嘉言你這是做什么,三郎、三郎他——”
“他殺了如愿!”嘉言厲聲喝道,嗓子已經(jīng)啞了。
姚太后抱住幼子淚流不止:“你殺了我吧,我給如愿償命……三郎他小,他不懂事……你不能弒君……你不能弒君��!”
她阿姐就是因為弒君,天下群起而攻之,她萬萬沒有想到,她的女兒和兒子會走到這一步。殺了三郎,嘉言也活不了了,誰上位都不能容她活下去。三郎這個傻子,不知道聽了誰的教唆……姚太后放聲大哭。
許久,嘉言劍尖下垂:“你!退位吧�!彼f。
作者有話要說:
冬生:終于有姓名了好開心!
玉郎:我也有!就七寶沒有哈哈哈哈哈哈(幸災(zāi)樂禍臉)
七寶:作者君欺負人TAT
作者君:關(guān)門,放阿貍,阿豹,阿虎!
阿玥(周二的娃):我就知道作者君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
三娘:樓上還有個小名,我表弟連小名都沒有好伐!
阿玥:公主姐姐我也是你表弟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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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9.尾聲:流年偷換
天統(tǒng)這個年號用了六年。
天統(tǒng)帝失德退位,
渤海王進京,立上黨王幼子元順為帝,以周太后垂簾,年號天平。追贈周干為使持節(jié)、都督十州軍事、相國、太師、錄尚書事、冀州刺史,賜謚文昭。安城王長子獨孤羽生繼承安城王爵位,
晉陽長公主代夫守邊。
天平三年,
段韶出鎮(zhèn)云朔。
同年九月,
天平帝禪讓,渤海王辭讓三次,
九月十七日,
登臺受禪。次年春,遷都長安,改年號武定。
.................
周太后不肯遷去長安,
她說:“我老了,我習慣了洛陽,
就在這里終老吧�!彼粗A陽公主——如今她是元皇后了。想起初見時候的那個小娘子,
不由唏噓。她幾乎忍不住想要問她,從長公主到皇后,
她心里可覺得安樂?她沒有想到正始五年她透露給她的秘密,最后派上用場,是葬了她元家天下。
那條地道能容的人并不多,
如果不是安城王的死,
趙郡王周琛未必拿得下皇城。
.............
過去很多年,
周凜有時候還會夢見那頭熊,
夢見它驚惶失措地從城墻上摔下去,夢見他父親在城墻底下失聲痛哭。
然后醒過來。
他當然知道那不是真的,他父親何等英雄,怎么會輕易失態(tài)。何況他在出征之前就有過擔心他的安危。母親找了一個與他相像的孩子,讓他穿上他的衣裳。母親說,熊看不見,它聞到他的氣味,便以為是他。
他后來再沒有養(yǎng)過什么野物,阿貍養(yǎng)了只老虎,他都不肯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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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的春天不如洛陽奢靡,卻透著蓬勃生機。腳下軟軟的綠草如茵,天色明藍,像封了大塊的水晶在云層里。
嘉語靠坐在秋千上,手里握了一卷書,看到得趣,不由笑出聲來。
“看什么這么高興?”陰影和聲音幾乎是同時落下來。嘉語吃了一嚇,手忙腳亂要藏起:“你下朝了?”
周樂看住她笑:“我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了不得的東西�!�
嘉語“唔”了一聲:“不過是些志怪傳奇……”
“當真?”
“當真�!�
周樂猛地抄手一掠,嘉語急躲,不覺松手,人往后仰,就要摔下秋千,卻被一把摟住。周樂已經(jīng)擠坐上來,嘉語急得大叫:“秋千要斷了!”
周樂不理她這話,只親了親她的鬢角,一抖到手的書卷,不由“嚯”了一聲:“……三娘啊三娘,你自個兒說,讓我怎么罰你吧�!�
“我看幾卷閑書你也要管!”
“幾卷閑書?”周樂怪叫,“不是禁.書嗎?”
嘉語語塞,過了半晌方才說道:“寫得怪有趣的……”
“怪、有、趣?”周樂咬牙,“寫你和南邊那位寫得怪、有、趣?”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市面上流行起各色話本,繪聲繪色寫了前朝華陽公主和宋王,如何相遇,如何定情,又如何變生肘腋,不得不勞燕分飛。多少年之后,一個在長安委曲求全,枉自嗟嘆,一個在金陵空懸后位,長勞牽掛。言辭優(yōu)美,極是動人。還配了圖。多少人看得為這對苦命鴛鴦潸然淚下。
周樂頭一次看到就摔了書:這個好,合著全程沒他什么事!不對,比沒他事還糟糕,他就是棒打鴛鴦的棒子,梁祝里的馬文才,強搶民女的土匪!
因下詔禁了。
誰想外頭禁了,回宮倒是他娘子看得津津有味,還有沒有天理了!
嘉語委屈道:“又不是我讓寫的……”
周樂:……
“三娘是該受點教訓(xùn)了……”他咬她耳朵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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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許多年,嘉語漸漸記不得確切的年數(shù)了,她只知道自己已經(jīng)很老很老——她從前沒有想過她會活這么久。
她不斷送走故人,半夏,佳人,李愔,姚太后,周太后……然后終于有一天,輪到她自己。
“周郎?”
“我在這里�!彼f。
她于是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他如今能大大方方地嘲笑說蕭阮仍空置后位等她過江;她反唇相譏說他如今可以廣納后宮,再沒有人能夠阻攔他。但是都沒有,她沒有過江,他也沒有納妃。
她沒有想過會這樣度過一生,但是這樣也很好。
(完)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全文完結(jié)。
所有的線都收攏了。除了南邊那個神棍,那人和表姐有點關(guān)系,要寫也番外了……哥哥和謝姐姐生娃也是,嘉言小公主和段韶也是(段韶:……我等完了全文作者君說番外見TAT)
寫故事有時候很像拼圖,最后一塊拼好的時候,強迫癥長松了一口氣^_^
寫這么長實在累壞了。
會寫這么長,主要歸功(罪)于背景的波瀾壯闊。
開篇的時候有朋友問我要不要一直寫到隋開國,我當時說有可能,現(xiàn)在回頭看的話,前世是寫到了,這一世并沒有,就停在了雙峰對峙。真實歷史中打破這個僵局歸功(罪)于侯景對江南的毀滅,但是小周的際遇和前世(原型)有出入,前夫君也不是梁武帝蕭衍老年(時間設(shè)定他比蕭衍年輕很多,蕭衍年輕時候,不會搞出侯景這樣的bug)
然后以小周和前夫君的本事,接下來就是大力發(fā)展生產(chǎn),雙方拼國運了。
番外隨緣更。
卡卡君可以點番外了^_^我會優(yōu)先寫。隨便你點哪個人物吧,雖然有點害怕你會點冬生,這娃勢必牽扯到后來三十年的局勢。不過,隨便吧,你點哪個我就寫哪個。
其他各位想看誰的番外可以在這章后面留言,平時留言和支持比較多的同學提名會優(yōu)先。
謝謝堅持每章都給我留言的密林君,二話不說就投雷的玉米君和大喵妹子,被復(fù)雜的背景虐到還一路跟看下來的未央妹子^_^
以及同學,ss君,et007同學,喵叁叁,同學,翠翠,淑里,還在,wonder
dy,rongxi
,賀久,唧唧復(fù)唧唧,煢竹,清,泠泠,云在天,和光同塵。
以及消失有一陣子的林夕君,如歌,貓蟲,等等,不一一列舉了,總之留言多,投雷多的我都有印象。
醒醒要修煉同學是我的老讀者,不一定還在追文,來了的話給我留言,我盡量給你寫個小甜餅。
以及,一直在《朕,臉盲》文下給作者君投雷的姜秀的法柜,同學,真是對不起,本來作者君是想填完不留坑的,但是身體和精神狀態(tài)實在已經(jīng)很不好,短期內(nèi)不可能再寫了TAT
謝謝大家一路陪伴,畢竟寫作是很辛苦也很寂寞的事情,沒有回饋和支持,實在讓人很崩潰。這本基本是為愛發(fā)電了(這對于作者君來說,真是寫作史上第一次),沒有回報的事,誰都堅持不長久。
希望喜歡它的同學能給做點推薦和安利吧。
看到有作者講寫的時候會去看訂閱,寫到不甜的地方訂閱嘩嘩往下掉就很挫敗,趕緊寫章甜的(笑哭),我就不一樣了,我根本不敢看哈哈哈哈哈,本身有點抑郁(作者多少都有一點),不能這么折磨自己。
而且故事發(fā)展過半之后,作者就不可能再自作主張左右故事中人的命運。
有人嫌金手指小,講道理這已經(jīng)是作者君寫過的故事里金手指最大的女主啦~(最歡快的禿頭鳳凰兒都得地獄走一遭……判官:不,作者君快開個金手指把她帶走TAT)
一個王朝的沒落一個王朝的興起,本身不是一朝一夕,而是一個比較漫長的過程,我已經(jīng)盡力簡化了,三娘雖然是主角,未嘗不是一個見證者。
固然不可能還原歷史(本身歷史不可能被還原),通俗的體裁更是決定了不可還原性,但是在我力所能及之處,還是會盡量考慮合理性。
我不反感為錢寫作,我也是商業(yè)寫作,肯定圖錢的,只是做不到純?yōu)殄X寫作(爽文寫不來,跟風也不太擅長,痛心疾首TAT),只能做到為了錢不寫作了TAT
看完麻煩評個分。
有緣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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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0.小姚郎君(上)
姚遙醒來的時候,
清晨的霧氣還沒有全部散去,
窗外傳來黃鶯婉轉(zhuǎn)的歌啼聲,柳樹新發(fā)的枝芽,
綠得叫人心里發(fā)癢。
這是長安。已經(jīng)不是洛陽了,他忽然想起來。
“今兒休沐,怎么郎君還起這么早?”身邊傳來連氏的詢問聲,
姚遙別過面孔,
看見她睡眼惺忪,不由一笑。
“嗯?”
姚遙想了想,還是與她說道:“我要出趟遠門,要半個月才能回來�!�
連雙雙驚得坐了起來:“郎君要出遠門,怎么從未和我提過,我也好給郎君打理行囊……”
“不必這么麻煩,每年這時候例行要去的,
奴子早備好了,
再不必你費心。”姚遙親了親她的眼睛,“是皇后有交代,
不便與人說,
憑誰問,
就說我犯了桃花蘚,不便見客�!�
連雙雙這才“哦”了一聲,
明亮的眼睛里仍然驚疑不定,
她倒是知道她這個郎君是皇親國戚,
但是皇親國戚孤家寡人到他這個份上,
也是頭一份了。不過也因此并不敢多嘴盤問。
.............................
姚遙不知道怎么和她說,每年春天他都要去濟南見他表舅。
燕朝已經(jīng)是前朝了,天統(tǒng)帝退位之后封在濟南,當年就去了封地,太妃隨行。原本皇后是不肯的,要留太妃在宮里頤養(yǎng)天年,但是太妃姚氏執(zhí)意如此,皇后也只得多給了金珠寶貨,奴婢侍從。
姚遙記得那個秋天,龍門山上葉子驚惶,覆得滿山滿谷金燦燦的,風從琴弦上過去,老師喊了停。
他罷手,不知所措地看著老師。
“你下山去吧,別弄壞了我的琴�!彼f。
姚遙:……
“老師,是不是有事發(fā)生了?”
“琴聲里哀音,恐怕你有親人遭厄�!�
姚遙那時候不知道老師說的是誰——一直到事情過去很多年,他也不知道,那位引發(fā)他琴弦里哀音的親人,到底是他的表舅天統(tǒng)帝,還是他的父親祖望之。但是他信任老師的判斷,所以他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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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遙從未想過短短幾個月間,會發(fā)生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甚至從未仔細了解過天統(tǒng)帝和大將軍之間的矛盾,就更加無法知道他們是怎么走到這個無法挽回的地步,他知道的時候,天統(tǒng)帝呆呆地坐在那里,尚書郎李愔在給他起草退位詔書。
華陽公主說:“有個人想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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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遙沒有想過他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父親,“父親”對他來說,從來都是一片空白。他沒有父親,表舅也沒有父親,皇帝也沒有,表姑也沒有,這宮里唯一有父親的人,是小公主玉郎。
后來也沒有了——興和帝離開了洛陽。
他小時候甚至天真地以為,“父親”只是書卷里生造出來的兩個字,從來就不曾真正存在過。
而眼前這個男人……他努力想要在記憶里翻找出他在他那里得到過的不尋常的待遇,但是并沒有,這個在他表舅身邊七八年的瞎子,從來沒有和他——他唯一的兒子單獨說過話。
哪怕一句。
“父親”兩個字就卡在他的喉嚨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公主說給你取了單名一個“遙”字,”祖望之的聲音不疾不徐,并不像是一個即將赴死的人,“她說你長得像你的母親。”
母親。姚遙聽表姑晉陽長公主說過他的母親,說她的少女時代怎樣美貌出眾,怎樣肆意張揚,又怎樣慷慨俠義。她找人畫過像給他看,但是他很難從畫像里想出一個溫柔可親的母親來。
他很少去想這些,他有乳母,有侍婢,有表舅,表姑,姑祖母,還有表姐玉郎。
他默不作聲,瞎子也不在意,自顧自說道:“你出生你母親就過世了,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后來公主帶走了你,讓你姓了“姚”,大概以后也會讓你繼承鎮(zhèn)國公的爵位……”
姚遙不知道為什么會輪到自己繼承鎮(zhèn)國公的爵位,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舅舅姚仙童殺死了姑父獨孤如愿。
“也許會降爵為侯……不過不要緊,爵位總還是有的,”祖望之想了想,又說道,“你原本姓祖,我原本想過,如果這事兒成了,就讓你認祖歸宗,但是既然不成,你還是姓姚吧�!�
姚遙覺得這事兒也輪不到他做主,不過他肉眼可見的就要死了,所以也沒有打斷他。
“我沒有殺你的母親,雖然晉陽總覺得她的死亡是我的過錯。”祖望之說,“你是我的兒子,我不會希望你自幼喪母,也不會希望你恨我,我只是……”
他很難向面前這個少年解釋他有過的困惑,他有過的抱負,他最終的不甘心,而他就要死了。
所有他為之奮斗過的一切即將灰飛煙滅。
而眼前這個懵懂無知的少年,就是他留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唯一的骨血。
“你過來�!彼惺�。
沒有聽到腳步聲,便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留了東西給你……”
“我不要!”這是姚遙說的第一句話。他不覺得自己缺了什么,但是他知道眼前這個男人的危險——他的東西也一定是危險的!
祖望之朝著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分明他看不見什么,但是姚遙偏偏就覺得心里一涼。
“……算了�!背聊季�,祖望之忽然咳了一聲。他并不太意外這個結(jié)果,這個孩子……這個跟在元昭詢背后唯唯諾諾的小孩兒,在最容易呼風喚雨的位置上,卻最終什么都沒有做過。
干凈得不像是他的孩子——平庸得不像是他的孩子。
甚至也不像是……姚氏的孩子,姚氏,她也是曾經(jīng)有過做皇后的野望的女人啊,祖望之淡淡地想。如果還有力氣,也許他還能說點什么,教訓(xùn)他一頓,男子漢大丈夫生于天地間,應(yīng)當奮發(fā)向上,有所作為,怎么可以庸庸碌碌蹉跎一生!
但是他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
他只能簡潔地告訴他:“……活下去。”
這次他很快得到了回答:“我會的�!币b最終也沒能喊他一聲“父親”,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喊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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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事情過去很多年以后的這個春天,姚遙再想起那次會面,有點懊悔沒有成全那個人最后的心愿。
他就要死了,哪怕騙騙他呢,有什么不好,但是他又很疑心他根本騙不過他。
那是個很厲害的男人,厲害得不像會生出這樣一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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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遙記得他那天渾渾噩噩地被帶出去,渾渾噩噩地跟著宮人走,他最熟悉的地方,忽然就陌生了。
華陽長公主問他:“那個人……”
“已經(jīng)走了。”
他眼睛里流出眼淚來,雖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華陽公主說他是他的父親,他也這么說,也許那是真的,但是這個人,從來沒有養(yǎng)過他,沒有親近過他,他為什么要哭?
“他用謀逆名單換取見你一面的機會�!比A陽公主說,“阿言是不肯同意的,但是我覺得,雖然你是他的骨肉,但總歸還是我家長大的孩子。如果你樂意姓祖,就凈身出戶,回歸本家�!�
“我姓姚�!彼砂桶偷卣f。他想別人會嘲笑他為了富貴不要祖宗,但是就讓人嘲笑去吧,這是他僅有的東西!他過去十余年生命里僅有的東西,都在這個姓氏里,他必須死死抓住它。
華陽公主摸了摸他的頭頂:“那好,就姓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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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過去好幾年,他去過一次祖家老宅,偷偷摸摸地,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去,但是那總歸還是有些吸引力的。
祖家沒有人出仕,但是也沒有被牽累,據(jù)說是因為他的父親祖望之早在十余年前就被逐出了家門,雖然犯下滅族之罪,但是他沒有族,沒有家,沒有妻子,孑然一身,死了就完了。
一個拼命往上爬的寒門士子,把每一條路都走到絕,他的父親。
他心里其實是有點驚佩。
他沒有那么旺盛的生命力,他生在富貴鄉(xiāng)里,他由興和帝撫養(yǎng)長大,和天統(tǒng)帝親密無間,世人汲汲以求,他唾手可得——并不覺得有趣。
華陽公主問他有什么打算,他想了很久,他說:“我想……辦學堂。”京中自有官學,容納權(quán)貴子弟;高門自有族學,玉樹芝蘭生于階庭。他想辦學堂,容納天底下掙扎無路的寒門士子。
華陽公主說:“這不是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