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過少年覺得更有道理的,還是寧姑娘所說的幾萬幾十萬不夠,那就練一百萬次嘛。
陳平安笑著跑出泥瓶巷,一路上默念三小三大,按照記憶去模仿寧姚的走姿。
草鞋少年在心中,告訴自己的“真相”,是練習一百萬次之后,興許就能練拳小成了。
所以這部《撼山譜》的練拳起步,就是一百萬次,在那之后,他陳平安才有資格再來談其他。
寧姚獨自坐在門檻上,自言自語道:“為何感覺自己好像挖了一個天大的坑?那家伙會不會爬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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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二章
天才
小鎮(zhèn)來自外鄉(xiāng)的生面孔,越來越多,客棧酒樓的生意,隨之蒸蒸日上。
與此同時,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許多高門大戶里的這一輩年輕子弟,開始悄然離開小鎮(zhèn),多是少年早發(fā)的聰慧俊彥,也有籍籍無名偏房庶子,或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世家子趙繇便在此列。至于泥瓶巷的孩童顧粲,被截江真君劉志茂一眼相中,算是一個例外。
陳平安去劉羨陽家拿了籮筐魚簍,離開小鎮(zhèn)去往小溪,在人多的時候,陳平安當然不會練習撼山譜的走樁,出了小鎮(zhèn),四下無人,陳平安才開始默念口訣,回憶寧姑娘走樁之時的步伐、身姿和氣勢,每個細節(jié)都不愿錯過,一遍一遍走出那六步。
陳平安當時在泥瓶巷的屋子里,第一次模仿寧姚的時候,那么拙劣滑稽,比起常人還不如,其實少年少女的認知,出現(xiàn)了一個鬼使神差的誤會,陳平安一直知道自己有個毛病,從燒瓷窯工開始就發(fā)現(xiàn)自己眼疾,手卻慢,準確說是由于少年的眼神、眼力過于出彩,導致手腳根本跟不上,這就意味著換成別人來模仿寧姚的走樁,可能第一遍就有三四分相似,粗糙蹩腳,但好歹不至于像陳平安這么一兩分相似,這恰恰是因為陳平安看得太明白真切,對于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太過苛刻,才過猶不及,手腳跟不上之后,就顯得格外可笑,而且九分不像之下,暗藏著一分難能可貴的神似。
這些寧姚并不知道,模仿她這位天劍仙胚子的走樁,哪怕是九分形似,也比不得一分神似。
當然話要說回來,莫說只有她寧姚的一分神似,就算有七八分,寧姚也不會覺得如何驚才絕艷。
寧姚眼中所見,視線所望,只有人跡罕至的武道遠方,以及并肩而立之人、屈指可數(shù)的劍道之巔。
陳平安坐在廊橋匾額下的臺階休息,少年大致算了一下,一天十二個時辰,哪怕每天堅持五到六個時辰,重復練習走樁,撐死了也就三百次左右,一年十萬,十年才能完成一百萬次的任務。草鞋少年扭頭望向清澈見底的溪水,呢喃道:“讓我堅持個十年,應該可以的吧?”
雖然這段日子里,陳平安不曾流露出什么異樣情緒,但是陸道長臨行前的泄露天機,將云霞山蔡金簡的陰毒手段一一道破,仍是讓這位少年倍感沉重。有一件事情,陳平安對陸道長和寧姑娘都不曾提及,那就是在蔡金簡對他一戳眉心和一拍心口之后,少年當時在泥瓶巷子里,就已經(jīng)隱隱約約感受到身體的不對勁,所以他才會在自家院門口停留那么長時間,為的就是讓自己下定決心,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也要跟蔡金簡拼命。
畢竟那時候的陳平安,按照年輕道人陸沉的說法,就是太死氣沉沉了,完全不像一個本該朝氣勃勃的少年,對于生死之事,陳平安當時看得比絕大多數(shù)人都要輕。
蔡金簡以武道手段“指點”,讓草鞋少年強行開竅,使得陳平安的身體,就像一座沒有院門屋門的宅子,確實可以搬進、吸納更多物件,但是每逢風雪雨水天氣,宅子便會垮得會格外厲害、迅速。所以陸沉才會斷言,如無例外,沒有大病大災的話,陳平安也只能夠活到三四十歲。
之后她在陳平安心口一拍,壞了他的修行根本,心為修行之人的重鎮(zhèn)要隘,城門塌陷后,蔡金簡等于幾乎封死了這處關隘的正常運轉(zhuǎn),
這不單單是斷絕了陳平安的修行大道,也愈發(fā)加速了陳平安身軀腐朽的速度。
蔡金簡這先后兩手,真正可怕之處,在于門戶大開之后,一方面陳平安已經(jīng)無法修行長生之法,就意味著無法以術法神通去彌補門戶,無法培本固元,另一方面,哪怕少年僥幸在武學登堂入室,的確能夠依靠淬煉體魄來強身健體,但是對陳平安而言,巨大風險將會一直伴隨著機遇,一著不慎,就會身陷“練外家拳容易招邪”的怪圈,就又是延年益壽不成、反而早夭的可憐下場。
當務之急,陳平安是需要一門能夠細水流長、滋養(yǎng)元氣的武學,這門武學是不是招式凌厲、霸道絕倫,是不是讓人武道境界一日千里,反而不重要。
陳平安的希望,全部在寧姚看不上眼的那部《撼山譜》當中,比如她說過,走樁之后還有站樁“劍爐”,和睡樁“千秋”。
但是陳平安不敢胡亂練習,當時只是瞥了幾眼,就忍住不去翻看,他覺得還是應該讓寧姑娘鑒定之后,確認無誤,再開始修習。
只要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你悟性再差,只要夠勤奮堅韌,每天終究是在進步。走在錯誤的方向上,你越聰明越努力,只會做越多錯越多。
這些話是劉羨陽說的,當然他的重點在于最后一句,“你陳平安是第一種人,宋小夫子那個伶俐鬼是第二種,只有我劉羨陽,是那種又聰明又走對路的真正天才�!�
當時劉羨陽自吹自夸的時候,不小心被路過的姚老頭聽到,一直對劉羨陽青眼相加、視為得意弟子的老人,不知道少年哪句話戳中了老人傷心處,姚老頭破天荒勃然大怒,追著劉羨陽就是一頓暴揍。反正在那之后,劉羨陽再也沒有說過“天才”兩個字。
陳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氣,站起身,走上高高的臺階,進入廊橋走廊后,才發(fā)現(xiàn)遠處聚集著一撥人,四五人,或站或立,好像在護衛(wèi)著其中一名女子,陳平安只看到女子的側身,只見她坐在廊橋欄桿上,雙腳自然而然懸在溪水水面上,閉目養(yǎng)神,她的雙手五指姿勢古怪,手指纏繞或彎曲。
給陳平安的感覺是她明明閉著眼睛,卻又像是在用心看什么東西。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不再繼續(xù)前行,轉(zhuǎn)身走下臺階,打算涉水過溪,再去找劉羨陽,今天他背著兩只籮筐,一大一小套放著,要將那只稍小的籮筐,還給阮師傅的鐵匠鋪,畢竟那是劉羨陽跟人借來的。
廊橋遠處,那撥人在看到一身寒酸相的草鞋少年識趣轉(zhuǎn)身后,相視一笑,也沒有說話,生怕打破那位“同年”女子的玄妙“水觀”心境。
此法根本,源自佛家,這一點毋庸置疑。只是后來被許多修行宗門采納、揀選、融合和精煉,最后一條道路上分出許多小路。
只不過東寶瓶洲一直被視為佛家末法之地,在數(shù)次波及半洲疆域的滅佛浩劫之后,近千年以來佛法漸衰,聲勢遠不如三教中的儒道兩家。
“只聞真君和天師,不知護法與大德”,便是如今東寶瓶洲的真實狀況。
不過受惠于佛法的仙家宗門,確實不計其數(shù)。
陳平安卷起褲管趟水而過,上了對岸,突然聽到廊橋那邊傳來驚呼聲和怒斥聲,想了想,沒有去摻和。
到了阮師傅的鐵匠鋪,仍是熱火朝天的場面,陳平安沒有隨便亂逛,站在一口水井旁邊,找人幫忙通知一聲劉羨陽。
原本以為要等很久,不曾想劉羨陽很快就跑來,拉著他就往溪畔走去,壓低嗓音說道:“等你半天了,怎么才來!”
陳平安納悶道:“阮師傅催你還籮筐啦?”
高大少年白眼道:“一個破籮筐值當什么,是我跟你有重要的事情要說。你撿完石頭回到我家院子后,就等那個夫人去找你,就是那個兒子穿一身大紅衣服的婦人,上回咱們在泥瓶巷口見著的那對母子,她找上門后,你什么都不要說,只管把那只大箱子交給她,她會給你一袋子錢,你記得當面清點,二十五枚銅錢,可不許少了一枚!”
陳平安震驚道:“劉羨陽,你瘋了?!為啥要賣家當給外人?!”
劉羨陽使勁摟住草鞋少年的脖子,瞪眼教訓道:“你知道個屁,大好前程擺在老子的面前,為啥白白錯過?”
陳平安滿臉懷疑,不相信這是劉羨陽的本心本意。
劉羨陽嘆了口氣,悄聲道:“那位夫人要買我家的祖?zhèn)鲗毤�,另外那對主仆,則是要一部劍經(jīng),我爺爺臨終前叮囑過我,到了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寶甲可以賣,當然不許賤賣,但是那部劍經(jīng),就是死,也絕對不可以承認在我們老劉家里。我答應賣寶甲給那位夫人,除了談妥價格之外,還要求她答應一個條件,她得到寶甲之后,還要說服那個一看就魁梧老人,近期不要找我的麻煩,就是一個拖字訣,等到我做了阮師傅的徒弟,這些事也就都不是事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為啥你不拖著那位夫人?難不成她還能來鐵匠鋪找你的麻煩?再說了,她又不能破門而入,搶走你家的寶甲。”
劉羨陽松開手,蹲在溪邊,隨手摸了塊石子丟入溪水,撇嘴道:“反正寶甲不是不能賣,現(xiàn)在既然有個公道價格,不也挺好,還能讓事情變得更穩(wěn)妥,說不定都不用寧姑娘冒險出手,所以我覺得不壞。”
陳平安也蹲下身,火急火燎勸說道:“你咋知道她現(xiàn)在給的價格很公道?以后要是后悔了,咋辦?”
高大少年轉(zhuǎn)頭咧嘴笑道:“后悔?你好好想想,咱倆認識這么多年,我劉羨陽什么時候做過后悔的事情?”
陳平安撓撓頭,總覺得哪里不對,可是少年口拙,實在不知道如何說服劉羨陽。
劉羨陽這輩子活得一直很自由自在,好像也從來沒有難倒過他的坎,從沒有解不開的心結和辦不成的事。
劉羨陽站起身,踹了一腳草鞋少年背后的籮筐,“趕緊的,我拿去還給阮師傅,回到等我正式拜師敬茶,你可以來長長見識�!�
陳平安緩緩起身,欲言又止,劉羨陽笑罵道:“陳平安你大爺?shù)模屹u的是你的傳家寶?還是你媳婦啊?”
陳平安遞給他籮筐的時候,試探性問道:“不再想想?”
劉羨陽接過籮筐,后退數(shù)步,毫無征兆地高高跳起,來了一個花哨的回旋踢。
沉穩(wěn)落地后,劉羨陽得意洋洋,笑問道:“厲害吧?怕不怕?”
陳平安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你大爺?shù)摹?br />
遠離阮家鋪子后,心思重重的陳平安下水撿石頭,不知心神不寧的緣故,還是溪水下降的關系,今天收獲不大,一直等到陳平安臨近廊橋,只撈取二十多顆蛇膽石,而且沒有一塊能夠讓人眼前一亮,一見鐘情。
陳平安摘下籮筐魚簍,將它們放在溪邊草叢里,深呼吸一口氣,在溪水中轉(zhuǎn)身而走,開始練習走樁。
一趟來回后,陳平安心頭一緊,他看到藏著籮筐魚簍的地方,蹲著一個矮小少年,嘴里叼著一根綠茸茸的狗尾巴草。
是杏花巷馬婆婆的孫子,從小就被人當做傻子,加上馬婆婆在陳平安這輩少年心中,印象實在糟糕,吝嗇且刻薄,連累她的寶貝孫子被人當做出氣筒,少年之前每次出門,給人追著欺負,每逢穿新衣新靴,不出半個時辰,板上釘釘會被同齡人或是大一些的少年,折騰得滿是塵土,試想一下,一雙馬婆婆剛從鋪子里買來的嶄新靴子,孫子穿出門后,立即被十幾號人一人一腳踩踏之后,等孩子回家之后,靴子能新到哪里去?
這個真名馬苦玄早已不被人記得的傻小子,從來就很怪,被人欺負,卻從不主動跟馬婆婆告狀,也不會嚎啕大哭或是搖尾乞憐,始終是很平淡的臉色、冷漠的眼神。所以杏花巷那邊的孩子,都不愛跟這個小傻子一起玩,馬苦玄很早就學會自己玩自己的,最喜歡在土坡或是屋頂看天邊的云彩。
陳平安從來沒有欺負過馬苦玄,也從來沒有憐憫過這個同齡人,更沒想過兩個同病相憐的家伙,嘗試著抱團取暖。
因為陳平安總覺得馬苦玄這種人,非但不傻,反而骨子里跟宋集薪很像,甚至猶有過之。
他們好像是沒有開口說話,但是他們似乎一直在等,好像在跟人無聲說著,老天爺欠了我很多東西,遲早有一天我要全部拿回來。欠我一顆銅錢,宋集薪可能是要老天爺乖乖還回來一兩銀子,馬苦玄,甚至是一兩金子!
陳平安沒覺得他們這樣不好,只是他自己不喜歡而已。
那個少年再不像之前的那個傻子,口齒清晰,笑問道:“你是泥瓶巷的陳平安吧,住在稚圭隔壁?”
陳平安點點頭,“有事嗎?”
少年笑了笑,指了指陳平安的籮筐,提醒道:“也許你沒有發(fā)現(xiàn),溪水下降很多了,好石頭只剩下廊橋底下的深潭,和青牛背的水坑這兩個地方,其它地方都不行,就像你這筐里的,是留不住那股氣的,石質(zhì)很快就會變,有些運氣好的,撐死了去做一塊上好磨刀石,有些可以成為讀書人的硯臺,最后這些東西當,然還是好東西,賣出高價肯定不難,只不過……算了,說了你也未必懂�!�
陳平安笑著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么。
矮小少年突然說道:“你剛才在小溪里練拳?”
陳平安依然不說話。
馬苦玄眼神熠熠,哈哈笑道:“原來你也不傻嘛,也對,跟我差不多,是一路人。”
陳平安繞過少年,說了聲我先走了,然后背起籮筐就上岸。
少年蹲在遠處,吐出嘴里嚼爛的狗尾巴草,搖頭小聲道:“拳架不行,紕漏也多,練再多,也練不出花頭來�!�
馬苦玄頭也不轉(zhuǎn),“取回咱們兵家信物了?”
背后有男人笑道:“以后記得先喊師父。”
少年沒搭理,起身后轉(zhuǎn)頭問道:“能不能給我看看那座小劍冢?”
正是背劍懸虎符的兵家宗師,自稱來自真武山,他曾經(jīng)揚言要與金童玉女所在師門的那位小師叔一戰(zhàn)。
男人搖頭道:“還不到火候�!�
然后他有些惱火,“你干嘛要故意壞了那女子的水觀心境,你知不知道這種事情,一旦做了,就是一輩子的生死大敵!”
少年一臉無所謂道:“大道艱辛,如果連這點磨難也經(jīng)不起,也敢奢望那份高高在上的長生無憂?”
男人氣笑道:“你連門也未入,就敢大言鑿鑿,不怕閃了舌頭?!”
少年最后咧嘴,露出潔白森森的牙齒,笑道:“以后我在修行路上遇到這種破境機緣,會主動告知那女子一聲,到時候師父你不許插手,讓她盡管來壞我好事�!�
男人感慨道:“你知不知道,世間機緣分大小,福運分厚薄,根骨分高低,你若是事事以自己之理衡量眾人,以后總有一天會遇到拳頭更大、修為更深、境界更高之人,到時候人家心情不好,就一拳打斷你的長生橋,你如何自處?”
少年微笑道:“那我就認命!”
男人自嘲道:“以后為師再也不跟你講道理了,對牛彈琴�!�
少年突然問道:“那個泥瓶巷的家伙,怎么曉得水里石頭的妙處?還開始練拳了?”
男人突然神色嚴厲起來,“馬苦玄!為師不管你什么性格桀驁,但是有一點你必須謹記在心,我們兵家正宗劍修!修一劍破萬法,修一劍順本心,修一劍求無敵,但是絕對不許濫殺無辜,不許欺辱俗人,更不許日后在劍道之上,因為嫉妒他人,就故意給同道中人下絆子!”
少年伸了個懶腰,“師父,你想多了,泥瓶巷那家伙就算再厲害,只要不惹到我,就與我無關,說到底,小鎮(zhèn)這些人成就再高,將來也無非是我的一塊墊腳石而已,嫉妒?我感謝他們還來不及呢。”
男人無奈道:“真是講不通,我估計以后真武山,會不消停了�!�
少年好奇問道:“你在真武山排第幾?”
男人笑了笑,“不說這個,傷面子�!�
少年白眼道:“早知道晚些再拜師�!�
男人一笑置之。
他有句話沒跟自己徒弟挑明,世間天才是分很多種的,天賦亦是。
先前那個草鞋少年,看似平淡無奇的六步走樁,其實渾身走著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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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三章
少年和老狗
(還欠六章。)
陳平安沒有直接回劉羨陽的宅子,而是先回了泥瓶巷,跟寧姚說了一下劉羨陽的打算。
寧姚聽過之后,沒有發(fā)表意見,只說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情,她只管收人錢財替人消災,如果劉羨陽能夠不用她出手就躲過一劫,她自會返還那三袋子金精銅錢。陳平安說這不是錢的事情,結果寧姚冷冰冰回了一句,那你是要跟我談感情,咱倆到那份上啦?陳平安差點被她這句話噎死,只好蹲在門檻那邊撓頭。
寧姚瞥了眼桌上陳平安捎來的糕點,有物廉價美的糯米棗糕,也有相對昂貴的雨露團,肯定是少年竭盡全力的待客之道了,少女便破天荒有些心軟和愧疚,一時間覺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厚道,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遇到難事,她哪怕幫不上大忙,也不能火上加油,于是問道:“劉羨陽會不會是在鐵匠鋪那邊,受到實實在在的人身威脅,才不得不將那件青黑瘊子甲賣出去?比如說鋪子里藏有四姓十族的爪牙,暗中教訓了一頓劉羨陽?”
陳平安思量片刻后,搖頭道:“不會,劉羨陽絕對不是那種被威脅就低頭認輸?shù)娜�,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他,哪怕被福祿街那幫人打得嘔血,也沒說半句服軟的話,就一直扛著,差點真的被人活活打死,這么多年,劉羨陽性子沒變。”
寧姚又問道:“血氣方剛,意氣之勇,重諾言輕生死,其實巷弄游俠兒從來不缺,我一路行來,就親眼見識過不少。只不過一旦大利當前,換了一種誘惑,他劉羨陽到底能不能守得住本心?”
陳平安又陷入沉思,最后眼神堅定道:“劉羨陽不會因為外人給了什么,就去當敗家子,他對他爺爺?shù)母星楹苌�,除非真的像他說的,他爺爺臨終前叮囑過他,寶甲可賣,但是別賤賣,而那部劍經(jīng)則一定要留在他們劉家,以后還要留給后人�!�
寧姚說道:“就我知道的情況而言,那件瘊子甲品相是不俗,但是也算不得太過珍稀,倒是那部劍經(jīng),既然能夠讓正陽山覬覦已久,并且不惜出動兩人來此尋寶,擺明了是視為囊中之物了,所以肯定是樣好東西。所以賣寶甲留劍經(jīng),這個決定,是說得通的。”
陳平安點了點頭。
寧姚撫摸著綠色刀鞘,眼神冷冽,“小心起見,我陪你一起去劉羨陽家宅子,先打發(fā)了那位婦人,既然是劉羨陽親口說要賣,那么裝載寶甲的箱子搬就搬,之后我再跟你一起去阮家鋪子,見一見劉羨陽,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真是他爺爺?shù)呐R終遺囑,你我就不需要指手畫腳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不該是你管的,就別瞎管。如果不是的話,便讓他說出苦衷,大不了我再將那箱子重新?lián)尰貋�!�?br />
陳平安擔憂問道:“寧姑娘你的身體沒問題?”
寧姚冷笑道:“如果是對付正陽山的搬山老猿,肯定會灰頭土臉,可要是那個娘們,在這座小鎮(zhèn)上,我一只手就夠了。”
陳平安好奇道:“搬山猿?”
寧姚敷衍道:“遺留在這座天下的一種上古兇獸孽種,真身為體型大如山峰的巨猿,傳言一旦顯露真身,能夠?qū)⒁蛔皆腊蔚囟�,扛起背走。只不過這些都是傳言,畢竟誰也沒真正看到過。正陽山這幾百年來一直隱忍不發(fā),其實底蘊很厚,雖然宗門在東寶瓶洲名次不高,可是不容小覷,所以咱們能夠不跟他們起爭執(zhí),是最好,起了爭執(zhí)……”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起了爭執(zhí)咋辦?”
寧姚站起身,拇指推刀出鞘寸余,一臉看白癡的眼神望向草鞋少年,少女天經(jīng)地義道:“還能咋辦?砍死他們��!”
陳平安咽了咽口水。
之后少年背著籮筐,帶著重新戴上帷帽、腰佩綠刀的少女,一起緩緩走向劉羨陽的祖宅。
寧姚扭頭瞥了眼少年的籮筐,問道:“今天怎么這么少?”
陳平安嘆了口氣,“馬苦玄,哦,就是杏花巷那邊馬婆婆的孫子,跟我差不多歲數(shù),現(xiàn)在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按照他的說法,是小鎮(zhèn)風水變了,所以這些小溪里的石頭越來越留不住‘氣’�!�
寧姚神情凝重,沉聲道:“他說的沒錯,這座小鎮(zhèn)是要變天了。你最好趁早解決掉這檔子事,趕緊走出小鎮(zhèn),哪怕離開以后再回來,也比一直待在小鎮(zhèn)來得好�!�
陳平安不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一根筋,自小一個人過慣了,反而更加知道人情冷暖和輕重緩急,點頭笑道:“會的,只要看到劉羨陽跟阮師傅喝過拜師茶,我就馬上離開這里。最好那個時候,阮師傅也答應給你鑄劍�!�
看著滿臉喜悅的家伙,寧姚納悶道:“跟你無關的事情,也值得這么開心?說你爛好人,你憑啥不服氣?”
大概是認為兩人有些相熟了,陳平安說話也沒之前那般遮遮掩掩,理直氣壯道:“劉羨陽,顧粲,加上寧姑娘你,你想啊,天底下那么多人,我也就在乎三個人的好壞,我咋就爛好人啦?”
寧姚笑瞇瞇問道:“那三個人里頭,我排第幾?”
陳平安既誠懇又赧顏道:“暫時第三。”
寧姚摘下佩刀,隨便握在手中,用刀鞘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陳平安,你要感謝我的不殺之恩�!�
陳平安莫名其妙問道:“煎藥你不覺得煩?”
寧姚愣了愣,理解了他的想法,“陳平安,我突然發(fā)現(xiàn)你以后就算到了外邊,也能活得挺好。”
陳平安一點都不貪心,誠心誠意道:“跟現(xiàn)在一樣好就行�!�
寧姚不置可否,輕輕搖晃手中綠刀,就像鄉(xiāng)野少女搖晃著花枝。
到了劉羨陽家的巷子拐角處,一個黑影驀然竄出,寧姚差點就要拔刀出鞘,幸好及時忍住,原來是一條黃狗,圍繞著陳平安親昵打轉(zhuǎn),陳平安彎腰揉了揉黃狗的腦袋,起身后笑道:“是劉羨陽隔壁那戶人養(yǎng)的,叫來福,好多年了,膽子特別小,以前我和劉羨陽經(jīng)常帶它上山,就只會跟在我們屁股后頭湊熱鬧,劉羨陽總嫌棄它抓不住山兔山雞,總說來福連一條貓都不如,像馬苦玄家養(yǎng)的那只貓,有人看到它經(jīng)常能夠往家里叼野雞和蛇。不過來福年紀大了嘛,十來歲了,很老啦�!�
說到這里,草鞋少年忍不住又彎腰,摸了摸來福的腦袋,柔聲道:“一大把歲數(shù),就要服老,對吧?放心,以后等我賺到大錢了,一定不餓著你�!�
寧姚搖了搖頭,對此她是無法感同身受的。
哪怕她這一路行來,她見過很多人很多事,高高在上的仙家高人,肉眼凡胎的市井百姓,權貴子弟的錦衣怒馬,御風凌空的神仙風采,見過了許許多多的悲歡離合。
寧姚
有那佛家的行者,在凄厲風雨夜,赤足托缽而行,唱著佛號,步伐堅定。有赴京趕考的窮書生,在破敗古寺里,為披著人皮的狐魅溫柔畫眉,最后重新動身啟程之時,哪怕明知自己已是兩鬢微霜,也無悔恨。
有頂著天師頭銜的年輕道人,在古戰(zhàn)場和亂葬崗之中獨自穿行,默念著福生無量天尊,不惜消耗自身修為,為孤魂野鬼們引領一條超脫之路。有上任之初親手禁絕淫祠龍王廟的中年文官,嘴唇干裂滲出血絲,在干涸河床邊上,擺下香案,沙啞誦讀著《龍王祈雨文》,最后為了轄境內(nèi)的百姓,面向龍王廟,下跪請罪。
有前朝遺老的古稀老人,不愿帶著出仕新朝的兒子,只帶著蒙學的小孫子,登高作賦,面對家國破碎的舊山河,老淚縱橫,跟心愛孫子說那些已經(jīng)改了名的州郡,原本應該叫什么。有一葉扁舟在千里長峽中,順流直下,有讀書人在兩岸猿聲中,意氣風發(fā),讀至快目會心之處,仰天長嘯。有面覆甲胄的傾國女子,在硝煙落幕后,縱馬飲酒最絕色。
一路行來,一路見聞,一路感悟,寧姚的向道之心,始終穩(wěn)若磐石,沒有任何拖泥帶水。
現(xiàn)如今,寧姚又多看到一幕。
一個孤苦伶仃的陋巷少年,背著籮筐系著魚簍,摸著一條老狗的腦袋,少年對未來充滿著希望。
兩人剛回到劉羨陽家沒多久,就有人敲響院門,陳平安和寧姚對視一眼,然后陳平安出去開門,寧姚只是站在屋門口,不過她回頭瞥了眼那柄安靜躺在柜臺上的長劍。
敲門之人是盧正淳,自然是以婦人為首,此外還有兩名盧氏忠仆。
盧正淳面容和善,輕聲問道:“你是劉羨陽的朋友,叫陳平安,對吧?我們是來搬箱子的,劉羨陽應該跟你打過招呼了。所以這袋錢你放心收下,除此之外,我們夫人答應劉羨陽的條件,將來也會半點不差交到他手上�!�
陳平安接過那袋子錢,讓開道路,雍容大方的婦人率先走入院子,盧正淳帶著兩名下人跟隨其后,婦人親自打開已經(jīng)被擺在正堂的紅漆木箱子,蹲下身,伸手撫摸那具模樣丑陋的寶甲,眼神出現(xiàn)片刻迷離,然后是難以掩飾的炙熱和渴望,但是這抹情緒很快就被婦人收斂,恢復正常神色,她站起身后,示意盧正淳可以動手搬箱子了,東西并不沉重,畢竟里頭只有一具甲胄而已。
婦人最后一個離開屋子,走到門檻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草鞋少年,微笑道:“劉羨陽真的很把你當朋友�!�
不明深意的陳平安只好一言不發(fā),只是默然送他們這一行人離開院子。
最后陳平安站在門外,久久不肯挪步,寧姚來到他身邊。
婦人走在盧正淳三人之后,走到巷子盡頭后,轉(zhuǎn)頭望去,看到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玩味笑道:“年輕真好,可是也得活著才行啊。”
————
那座橫跨小溪的廊橋里,一位高大少年倒在血泊中,身體抽搐,不斷吐出血水。
只是這一次,這個高大少年,再沒有能夠聽到某個黑黑瘦瘦的家伙,一遍遍撕心裂肺喊著“死人了”。
廊橋北端橋頭的臺階那邊,人頭攢動,議論紛紛,遠遠看著熱鬧,唯獨不敢靠近那個少年,生怕惹禍上身。
有兩人快步走入廊橋,男子蹲下身,搭住少年的手腕脈搏后,臉色愈發(fā)沉重。
青衣少女恨極,咬牙切齒道:“一拳就砸爛了他的胸膛,好狠辣的手段!”
男人不說話。
扎了一根馬尾辮的青衣少女怒道:“爹!你就眼睜睜看著劉羨陽這么被人活活打死?劉羨陽是你的半個徒弟!”
男人一直沒有松開少年的手腕,面無表情,淡然道:“我哪里知道堂堂正陽山,這回竟然如此不講規(guī)矩�!�
少女猛然起身,“你不管,我來管!”
男人抬頭緩緩問道:“阮秀,你是想讓爹給你收尸?”
少女大踏步前行,一往無前,沉聲道:“我阮秀不是只會吃一件事!也會殺人!”
男人眉宇間隱約有雷霆之怒。
小半原因是自己閨女的愣頭愣腦,更多自然是正陽山那頭老猿的歹毒出手。
男人想了想,既然自己還未正式接手齊靜春的位置,那么是不是就意味著,自己也可以不用那么講道理?
青衣少女突然停下腳步。
少女突然看到有個消瘦少年,從廊橋那一頭,向自己這邊瘋狂跑來。
她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穿著一雙草鞋,面無表情,古井不波。
兩人一瞬間就擦肩而過,少女想要說些什么,卻說不出口,沒來由的,她便覺得很委屈,一下子就流下眼淚。
當草鞋少年坐在身邊,伸手抓住高大少年的一只手,視線早已模糊的劉羨陽,好像一下子多出幾分精神氣,試圖擠出一個笑臉,斷斷續(xù)續(xù)說道:“那婆娘說我不交出寶甲,她就能殺了你……她還說,反正她是母子兩個人來咱們小鎮(zhèn)的,一人被驅(qū)逐而已,這個代價她出的起,我怕,很怕她真的去殺你……之前我跟你說的,其實不全是假話,我爺爺?shù)拇_跟我說過那些話,所以我覺得賣了就賣了,沒啥大不了的……只是剛才她又讓人去找我,說那個老人瘋了,一聽說我沒有劍經(jīng),就執(zhí)意要先殺你,再來殺我,我實在是擔心你,想給你打聲招呼……就一路跑到這里,然后就被那老王八蛋打了一拳,是有點疼……”
草鞋少年低著頭,輕輕擦掉劉羨陽嘴角的鮮血,少年死死皺著那張黝黑消瘦的臉龐,輕聲道:“不怕,沒事的,相信我,別說話了,我?guī)慊丶摇?br />
高大少年那股子強撐起來的精神氣,漸漸淡去,視線飄忽,喃喃道:“我不后悔,你也別怪自己,真的……就是……我就是有點怕,原來我也是怕死的�!�
最后高大少年死死攥緊他唯一朋友的手,嗚咽道:“陳平安,我真的很怕死�!�
草鞋少年坐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握著劉羨陽的手,一只手握拳撐在膝蓋上。
大口喘息,拼命呼吸。
年紀輕輕的少年,此時就像一條老狗。
草鞋少年眼眶通紅。
當他想要跟老天爺討要一個公道的時候,就更像一條狗了。
陳平安不想這樣,這輩子都不想再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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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四章
水落石出
福祿街盧氏的宅子,小巧玲瓏,卻別有洞天,便是清風城許氏婦人,也覺得是螺螄殼里做道場,做到了極致,不能再苛求什么。在一座臨湖水榭里,剛剛成功將劉家瘊子甲收入囊中的婦人,滿面春風得意,慵懶斜靠著圍欄,大概是心情實在太好,至于盧正淳那只蒼蠅站在水榭臺階上,也覺得不是那么礙眼。
身穿一襲大紅袍子的兒子站在長凳上,往小湖里丟魚餌,近百尾紅背鯉魚擁擠在一起,紅浪滾滾,畫面頗為壯觀。
婦人對盧正淳吩咐道:“你就不用在這邊候著待命了,等到此間事了,你便隨我們?nèi)ネ屣L城,除了讓我家夫君收你為入室弟子,也會答應你爺爺那個有些無理的請求,務必保證讓你有朝一日能夠躋身中五境,要知道這種承諾,才是最值錢的,所以說你爺爺是只老狐貍�!�
說到這里,婦人自顧自嫣然而笑,“要我看啊,如果你爺爺是盧氏掌舵人,盧氏王朝未必會這么快崩塌。哪怕是眼高于頂?shù)拇篌P藩王宋長鏡,也坦言能夠在一年內(nèi)就立下滅國之功,功勞簿上有你們盧氏皇室一半。當然了,你們這支小鎮(zhèn)盧氏,運氣不太好,跟主支盧氏,一榮未必俱榮,一損倒真是俱損,所以這次我們清風城給你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要錯過了,要好好把握住�!�
盧正淳彎腰極低,雙手作揖高過頭頂,感激涕零道:“盧正淳絕不敢忘記許夫人大恩大德,日后到了那座名動天下的清風城,必當為許夫人做牛做馬,并且盧正淳發(fā)誓,此生只忠心于夫人一人!”
清風城許氏笑意嫵媚,瞇起眼眸,柔聲道:“這種掏心窩子的話啊,可別讓我夫君、也就是你未來的師父聽到,或者到時候你也可以在他面前重復一遍?”
興許是在泥瓶巷給劉羨陽下跪后,盧正淳對于此事已經(jīng)不再心懷芥蒂,聽到婦人的誅心言論后,立即跪下,整個人匍匐在水榭外的臺階頂部,顫聲道:“盧正淳絕不敢忘本!”
婦人笑了笑,隨意揮揮手,開始趕人,“行了,起來吧,以后到了清風城,修行一事最耗光陰,路遙知馬力,你是不是忘本,自然水落石出。”
盧正淳后退著離開水榭,下了臺階才緩緩轉(zhuǎn)身,這位曾經(jīng)在小鎮(zhèn)呼風喚雨的天字號紈绔,在婦人跟前,好像腰桿就從來沒有直起過。
小鎮(zhèn)之外的盧氏,作為一座大王朝的掌國之姓,在被大驪邊軍重創(chuàng)之后,可謂大傷元氣,一蹶不振,短期之內(nèi)很難東山再起,從上到下,盧氏嫡系和旁支以及遠房,只得夾著尾巴做人。
否則,以清風城的家底和聲望,絕對不敢如此在小鎮(zhèn)盧氏宅子,做起鳩占鵲巢的勾當,還敢居高臨下,對盧氏子弟呼來喝去。否則就算換成正陽山的那對主仆,其實都很勉強。
如今盧氏龍游淺灘,時局艱辛,實在是不得不低三下氣。
紅袍男童嗤笑道:“真是個天生奴才命的狗腿子,娘親你收下這種廢物做什么?不會真要讓我爹收他做徒弟吧,而且還答應他一個中五境?中五境什么時候如此廉價不值錢了?”
婦人微笑道:“盧正淳雖然面目可憎,但并非沒有可取之處,此人資質(zhì)一般,本來成為外門弟子就屬萬幸,不過說到底,這個年輕人只是那筆大買賣之下的小添頭而已,掀不起半點風浪。至于表面上看,娘親許諾給小鎮(zhèn)盧氏這么多,答應盧氏皇室那些逃難的皇親國戚和金枝玉葉,可以在清風城避難并且扎根,清風城會以禮相待,奉為座上賓。甚至在城內(nèi)專門劃分出一大塊區(qū)域,作為盧氏的私人地盤,期限為一百年。
”
孩子丟完魚餌,突然跑出水榭,撿了一大把石子回來,然后趴在欄桿上,朝著那些鯉魚使勁丟擲石子,玩得不亦樂乎,轉(zhuǎn)頭說道:“娘親,咱們來小鎮(zhèn)尋覓瘊子甲,是不是就是一個掩人耳目的由頭,是咱們清風城許氏借此機會掌控盧氏的障眼法?
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盧氏那撥浩浩蕩蕩的喪家犬,聽說人數(shù)僅皇室成員就有三千多人,加上內(nèi)宦奴婢附庸和不愿依附大驪宋氏的亡國遺老,對于我們清風城的人氣增長,幫助很大�!�
如此說來,這里才是落魄盧氏如今真正的消息運轉(zhuǎn)樞紐?
婦人欣慰笑道:“能夠想到這一層,說明我的兒子很聰明,但是呢,還是錯了�!�
男孩皺眉,等著答案。
婦人眨了眨眼睛,“那具瘊子甲,內(nèi)有玄機,簡單而言,就是不比那部劍經(jīng)差�!�
男孩狠狠丟出一顆石頭,砸在一尾鯉魚背脊上,鮮血四濺,可憐鯉魚瘋狂拍打水面。
孩子眼神炙熱,“我爹最擅長攻伐之道,殺力之大,不比那大驪宋長鏡遜色太多,只可惜一直受困于先天身體孱弱,最怕對手與他以傷換傷的無賴打法,這才無法揚名,還淪為笑柄,就連清風城的自家人也敢在背地里取笑我們,娘親,是不是我爹得了這具寶甲之后,就能夠攻防皆備,可以與那宋長鏡一較高低?”
婦人仍是搖頭。
紅袍男孩重重一拍欄桿,怒色道:“你不要跟我賣關子!”
齜牙咧嘴,擇人而噬,就像一頭的虎豹幼崽。
婦人從來沒覺得兒子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有何不妥,畢竟自己兒子一出生,就得到過一位高人評價極高的讖語,“虎狼之相,人主資質(zhì)”。
婦人耐心解釋道:“你爹得到寶甲后,一旦參悟成功,能夠在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要什么防御,一力降十會,一鼓作氣碾壓敵人便是�!�
男孩哈哈大笑,快意至極,“殺殺殺,到時候讓我爹就從咱們清風城內(nèi)部殺起!自己人做的惡心事,才最惡心!”
男孩笑過之后,很快冷靜下來,突然想起一事,問道:“娘親你這么戲耍正陽山,真是耍猴了,就不怕那頭蠢猿萬一回過神,離開小鎮(zhèn)后就對我們大打出手?還有一件事,我始終沒想明白,那個姓劉的,既然早早有了買瓷人,本身就根骨極好,加上有寶甲有劍經(jīng),這樣的香餑餑,簡直是少之又少,就連我也不得不承認,對他需要刮目相看,那么買瓷人為何遲遲不愿露面,使得娘親你能夠渾水摸魚,還讓那正陽山老猿幫咱們解決掉了爛攤子,他一拳打死劉羨陽后,什么都清凈了,天大麻煩由正陽山來兜著,至于我們清風城,便有了極大的回旋余地。”
婦人胸有成竹道:“正陽山那頭千歲高齡的搬山老猿,腦子不算好用,但還不至于蠢笨到被娘親任意當猴耍的地步,其實他早已猜出娘親借刀殺人的手段了,為何老猿愿意捏著鼻子,自己跳入陷阱,其中原因比較復雜,既有正陽山不怕惹禍上身的自負,也有一段不為人知的秘史內(nèi)幕,你暫時不用管這些�!�
婦人陷入沉思,再次捋了捋思路,試圖查漏補缺,以免后患無窮。
少年劉羨陽的買瓷人,曾是鼎力支持盧家王朝的一股勢力,王朝覆滅后,賠了一個底朝天,血本無歸,在這之前,確實是山下世俗王朝一等一的門閥,否則也不至于在確認劉羨陽的劍胚資質(zhì)后,仍然能夠耗費重金將劉羨陽留在小鎮(zhèn),買下了之后的九年時間。
正陽山不知通過什么渠道知曉此事后,便去找到那個破落戶,試圖購買劉羨陽的本命瓷,正陽山一位老祖,當面就給出了一個天價。但是那戶人家吃錯藥了一般,死活不愿松口,只說是已經(jīng)轉(zhuǎn)手賣給其他人了,至于是誰,什么來歷,更是守口如瓶。
之后迷惑不解的正陽山,便聽到風聲,說是正陽山的死敵,風雷園搶先抓住機會,趁火打劫,得了先機。那戶人家自然不敢當著正陽山劍仙的面,說自己已經(jīng)把東西賣給了你們正陽山的仇敵風雷園。
至于劉家祖?zhèn)黟蛹缀蛣?jīng)一事,以及風雷院接手劉羨陽本命瓷的消息,到底是誰泄露給正陽山的?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正是清風城許氏,不過當然是躲在幕后的那種。
她更是主要謀劃之人,這趟親自趕赴小鎮(zhèn),花費巨大代價,她自然要保證這筆買賣,最少能夠回本,否則她這一支在清風城的地位,就會一落千丈,岌岌可危,更別奢望獨力執(zhí)掌清風城。
事實上小鎮(zhèn)這邊,臥虎藏龍,不容小覷,不提日薄西山的盧氏,其余三大姓氏,在東寶瓶洲版圖上,誰不是雄踞一方,如日中天?
其實四姓十族,真正的底蘊,不是說盤踞著多少條術法通天的地頭蛇,這些家主、老祖宗,其實已經(jīng)注定離不開,老話說樹挪死人挪死,可惜他們早已與桃葉巷的桃樹、小鎮(zhèn)中心的老槐差不多,屬于挪了就死,更無來生一說,所以空有一身大神通,無法施展。
這些家族的底蘊,在于他們能夠掌握多少口龍窯,管轄多少門戶,因為這將直接決定每年為外邊提供多少只本命瓷,一旦出現(xiàn)修行的好胚子,押中寶的買瓷人,只要不是手頭太拮據(jù),多半還會額外包一個“大紅包”,除此之外,也等于雙方結下一份香火情,比起點頭之交,當然要分量更重。
婦人突然對自己兒子感慨道:“千萬不要小覷任何人,哪怕是盧正淳這種彎腰做狗的小人物。你以為來了小鎮(zhèn),就能夠輕而易舉將那些機緣、寶物拿到手嗎?不是這樣的,老龍城的苻南華,幾乎道心崩碎,云霞山的蔡金簡更是人間蒸發(fā),生死不知。還有一名資質(zhì)不俗的后輩,在廊橋那邊看似福至心靈,便作水觀,給人壞了心境,無異于在心湖底部,被人硬生生砸出一個大坑,使得湖水下降。這類事情,不會到此為止,反而接下來只會越來越多,所以說,修行路上,無一個逍遙人�!�
孩子想了想,“小心駛得萬年船,娘親,我會注意的�!�
婦人點頭道:“如此最好�!�
孩子丟擲出最后一顆石子,問道:“那個齊靜春到底怎么回事?”
婦人罕見動怒,厲色訓斥道:“放肆!尊稱齊先生!”
孩子一愣,仍是乖乖改口道:“齊先生是不是有了麻煩?”
婦人猶豫片刻,緩緩說道:“齊先生的恩師,曾經(jīng)不但陪祭于那座文廟,而且還是在儒教教主的左手第二位�!�
孩子目瞪口呆。
這意味著齊靜春的恩師,是儒家,或者準確說是儒教漫長歷史上的第四人?
這種超乎想象的存在,要是有誰夸下�?�,說這類圣人一怒之下,能夠一腳將東寶瓶洲最大的山岳徹底踩碎,孩子不敢說自己全信,但也肯定會半信半疑。
婦人心有戚戚然,低聲道:“只是那位圣人中的圣人,如今地位卻比這座小鎮(zhèn)的那些破敗神像……也不如了�!�
孩子咽了咽口水,隨口問道:“劉羨陽那個朋友如何處置?”
婦人想了想,“你是說泥瓶巷那個姓陳的孤兒?”
孩子點點頭。
婦人笑道:“你不也一見面就稱呼為螻蟻嗎?讓他們自生自滅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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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五章
陽光
督造官衙署來了兩位風塵仆仆的客人,兩人皆是弱冠之年,玉樹臨風,如楠如松,頭等美質(zhì)。門房聽說是來拜訪崔先生后,連身份也不詢問了,趕緊領進官邸,領到那位崔先生暫居的別院,幫著敲響門扉,門房便恭謹告辭。
開門之人,正是那位代表儒家來此討要壓勝之物的君子,年少時就贏得過呵筆郎的美譽,一直被視為下任觀湖書院山主的不二人選。他看到兩位年輕人之后,有驚喜也有訝異,望向其中一位斜靠門扉的年輕人,笑問道:“灞橋,你身邊這位朋友是?”
被稱呼為灞橋的年輕人,嬉皮笑臉道:“這家伙啊,是大雍王朝龍尾郡的陳氏子弟,崔兄你叫他松風就行,這家伙生平不好美色美酒,唯獨有石硯之癖,聽說這邊的小溪有幾個老坑,就想來碰碰運氣。他還有一位遠房親戚,這次也與我們隨行,要不是因為她,我和松風也不會耽擱到現(xiàn)在才進小鎮(zhèn),本該早兩天來的。她不喜歡與人打交道,便自己去逛小鎮(zhèn)了。唉,可惜鳥可惜鳥,來的路上,聽說隋朝的一個皇子得了天大機緣,賺到一尾金色龍鯉,以后大有希望走江出龍,把我給眼饞得眼睛都紅了,崔兄你瞅瞅,滿是血絲,對不對?”
年輕人把頭往那位儒家君子伸過去,后者笑著用手指推開這顆腦袋,提醒道:“劉灞橋,既然已經(jīng)拖延了行程,就趕緊辦正事去,還來我這邊空耗做什么?什么時候風雷園的行事風格,變得如此拖拉了?”
那位龍尾郡陳氏子弟面帶歉意,苦笑道:“來的路上,有過一場沖突意外,灞橋兄傷了作為養(yǎng)劍室的臟腑竅穴,只得冒險將本命劍移至明堂竅,若非我修為不濟,成了累贅,絕不至于讓灞橋兄受傷�!�
劉灞橋爽朗大笑道:“幾個鬼鬼祟祟的野修罷了,靠著一點歪門邪道,才僥幸傷到本公子,反正已是我劍下亡魂,不值一提!如果不是急著趕路,本公子就要給他們弄幾座衣冠冢,立塊墓碑,寫下他們于某年某月某日死于劉灞橋劍下,將來等我成為劍道第一人,說不得還會成為一處風景名勝,對不對?”
儒家君子與這位風雷園天才劍修相識已久,知道他天生不著調(diào)的性格,把兩人帶進院子。
劉灞橋突然壓低嗓音,“崔兄,你給我透個底,此方天地是不是馬上要塌了?山崖書院那位流徙至此的齊先生,當真要執(zhí)意逆天行事?”
崔姓讀書人置若罔聞。
劉灞橋嘿嘿一笑,指了指這位崔先生,“我已經(jīng)懂了�!�
那位儒家君子看似漫不經(jīng)心說道:“松風,我先前去學塾那邊拜訪過齊先生,先生說起修身一事,有過‘時不我待’的感慨�!�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位出自崔氏的圣人種子,卻只說到修身便打住了。
陳松風一開始本以為是讀書人之間的客套寒暄,只是當他看到對方的眼神之后,靈犀一動,陳松風立即心領神會,抱拳道:“崔先生,我去尋一尋那位遠房堂姐,回來之后再向先生討教治國韜略�!�
陳松風言語當中,有意無意跳過“齊家”環(huán)節(jié),只是提及了治國。
陳松風匆匆離去。
崔姓讀書人嘆了口氣,和劉灞橋坐在小院石桌旁。
劉灞橋翹著二郎腿,直言不諱道:“這個陳松風聰明是聰明,一點就透,只不過吃相也太不講究了,好歹坐下來跟你胡扯幾句,再走也不遲,就那么急著去求祖蔭槐葉?我看沒必要嘛,如今我們東寶瓶洲除了龍尾郡陳氏,還剩下幾個上得了臺面的姓氏門閥?那些槐葉,不乖乖落入他陳松風口袋,難道還落在小鎮(zhèn)土生土長的俗人頭上?”
東寶瓶洲的陳氏,以龍尾郡陳氏為尊,雖然沉寂很久,只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聲勢不振,但到底是祖上出過一大串梟雄人杰的千年豪閥,所以哪怕是劉灞橋所在風雷園這樣的鼎盛宗門,也不敢小覷,所以就連劉灞橋這種人,也愿意與之為伍,算是當做半個朋友。
讀書人好奇問道:“你來此是找那位阮師,求他幫你鑄劍?”
劉灞橋吞吞吐吐,語焉不詳。
大略意思是為宗門幫忙做一件事,如果做成了,風雷園就會出面為他向阮師求情鑄劍。至于那件事為何,劉灞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讀書人又說道:“你知不知道正陽山也來人了,而且是主仆兩人�!�
劉灞橋愣了愣,震驚道:“我根本沒聽說啊,正陽山是誰來了?”
然后這個在風雷園以跋扈著稱的年輕劍修,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碎碎念禱告道:“千萬別是傾國傾城的蘇仙子,小子我跪求不是蘇仙子大駕光臨,要不然我出劍還是不出劍?蘇仙子看我一眼,我就要酥了,哪里舍得祭出飛劍……”
讀書人有些無奈,“放心,不是你心儀的蘇仙子,是護山的白猿,他護送著正陽山純陽劍祖陶魁的寶貝孫女�!�
“老崔你真是我的福星!不是蘇仙子就萬事大吉!”劉灞橋立即活蹦亂跳,哈哈大笑道:“怕他個卵?!我還怕一頭老畜生不成?!咱們風雷園誰都可以怕,唯獨不慫他正陽山!”
讀書人猶豫了一下,“風雷園和正陽山,本是同根同源的劍道正宗,為何就不能解開死結?”
劉灞橋收斂玩笑神色,沉聲道:“崔明皇,這種話你以后到了風雷園,千萬千萬別跟人說半個字。”
讀書人喟然長嘆。
風雷園,正陽山。
雙方從祖師劍仙到剛入門的子弟,往往不需要什么一言不合,只要是遇到了,直接就會拔劍相向。
官署門房和年邁管事突然火急火燎趕到院門外,崔明皇和劉灞橋同時起身。
管事走入院子,行禮之后,說道:“崔先生,剛得到一個消息,正陽山對一個叫劉羨陽的少年出手了�!�
劉灞橋驟然大怒,“哪個劉羨陽?!”
管事對崔先生頗有敬意,至于眼前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老人其實并不畏懼,淡然回復道:“回稟這位公子,我們小鎮(zhèn)只有一人叫劉羨陽�!�
劉灞橋臉色劇變,冷笑道:“好一個正陽山,欺人太甚!”
崔明皇神色自若,問道:“齊先生是否出面?”
管事?lián)u頭道:“尚未。聽說那少年被帶去了阮師的劍鋪,估摸著就算沒死,也只剩一口氣了,有人親眼看到那少年胸膛被一拳捶爛,如何活得下來�!�
崔明皇笑了笑,“謝過老先生告知此事。”
年邁管事連忙擺手,“不敢當不敢當,職責所在,叨擾崔先生了�!�
在管事領著門房一起離去后,崔明皇看到劉灞橋一屁股坐回石凳,疑惑問道:“你難道正是沖著那個少年而來?”
劉灞橋臉色陰沉不定,“算是一半吧。接下來會很麻煩,大麻煩�!�
崔明皇問道:“不止是牽涉到風雷園和正陽山的恩怨?”
劉灞橋點點頭,“遠遠不止。”
讀書人袖手而坐,輕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磥砦沂窃搫由砣ト』啬菈K四方鎮(zhèn)圭了,哪怕會被齊先生誤認為是我們觀湖書院落井下石,也沒辦法。”
崔明皇站起身,“我去趟學塾,去去就回。”
他離開福祿街的官邸后,途徑十二腳牌坊樓,停下腳步,仰頭望著“當仁不讓”四字匾額。
陽光下,讀書人伸手遮在額頭。
他一陣猶豫不決之后,竟是又轉(zhuǎn)身返回官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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