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福祿街上,白發(fā)魁梧的老人牽著瓷娃娃一般容顏精致的女童,并沒有進入盧家大宅,反而是去了宋家,早有人等候在門口,將兩人迎入家內(nèi),在懸掛“甘露堂”匾額的正堂內(nèi),一位氣度威嚴的老人站起身,來到門口相迎,抱拳道:“李虹見過猿前輩�!�
正陽山的搬山老猿,對李家家主隨意點了點頭,松開小女孩的手,低頭柔聲道:“小姐,老奴在山頂那邊等你�!�
小女孩坐在正堂門檻上,氣鼓鼓不說話。
李氏家主輕聲道:“前輩放心,我們李氏一定將陶小姐安然無恙地送出小鎮(zhèn)�!�
老猿嗯了一聲,“此次麻煩你們幫忙照顧小姐,就算正陽山欠你們一個人情。讓我與小姐說些話。”
老人立即離開正堂,并且下令讓家族所有人都不得靠近甘露堂百步。
老人也坐在門檻上,想了想,“小姐,有些話本不該跟你說的,只是事已至此,再隱瞞也沒有意思,老奴就一并跟你說了。此次小鎮(zhèn)之行,多半是有人精心策劃的一個局,那個清風城許家婆娘,跑不掉,只不過她未必是分量最重之人。這個坑,厲害的地方在于哪怕老奴有所察覺,也無法不跳。小姐有所不知,那部劍經(jīng)的主人,曾經(jīng)是一位叛出正陽山的劍道孽徒,由他自創(chuàng)而成,依照你爺爺?shù)恼f法,這部劍經(jīng)最可貴之處,在于雖然寫書之人,最終劍道成就不過是摸著劍仙的門檻,但是劍經(jīng)內(nèi)容,直指大道。小姐你想啊,與咱們正陽山交好的謝家老祖,何等眼界,仍是給予這部劍經(jīng),“極高”兩字評語�!�
接下來老人的語氣冷漠幾分,“而這名欺師滅祖的劍道天才,走投無路之際,投靠了我們正陽山的宿敵風雷園,風雷園也確實庇護了此人大半生,他當了大半輩子的縮頭烏龜,后來為了印證劍經(jīng),悄然離開風雷園,尋找過數(shù)位證了道的大劍仙,例如謝家老祖,哪怕皆對其人品不屑,但是對于劍經(jīng)所寫,的確都贊賞不已。謝家老祖私下曾說,劍經(jīng)融合正陽山、風雷園兩家劍道精神,一旦哪一方有人修成,那么兩家的術(shù)道之爭,鹿死誰手,就該落幕了。”
老人沉聲道:“所以這部劍經(jīng),老奴如果能夠拿到手,交給小姐你來修行,是最好的結(jié)果。退一萬步說,就算我們正陽山?jīng)]有拿到手,給什么老龍城云霞山之流,被那些年輕人得去了機緣,正陽山倒也能忍,唯獨一事,絕對不能退讓半步,那就是被風雷園的狗雜種們將劍經(jīng)拿到手!”
老人臉色鐵青猙獰,“小姐,別忘了,風雷園的園子最深處,那座試劍場之上,我們正陽山的那位老祖,也正是小姐你這一脈的祖先,她當初在正陽山最為孱弱之際,毅然挑戰(zhàn)那一代的風雷園園主,結(jié)果堂堂正正戰(zhàn)死后,她的尸首,非但沒有被風雷園禮送回正陽山安葬,反而任其尸體曝曬,甚至頭顱之中,還插著一把風雷園劍士的長劍,故意任人觀摩取笑!”
“三百年了,整整三百年,哪怕正陽山公認英才輩出,竟然始終連風雷園的一把劍,也拔不出來!一代代正陽山劍修,承受著這種奇恥大辱,正陽山一日不滅風雷園,便一日是整個東寶瓶洲的笑話。”
“為何我正陽山,每一位老祖成就劍仙之尊后,卻從不愿召開慶典,普告天下?!”
這些陳年往事,小女孩其實早就爛熟于心,耳朵都聽得起繭子了。
只不過之前親人長輩說起,都盡量以云淡風輕的語氣提起這段公案恩怨,遠遠不像搬山猿這般憤懣滿懷,直抒胸臆。
小女孩稚聲稚氣問道:“白猿爺爺,那你為何不干脆一拳打死那死犟死犟的少年?雖說他如今已是經(jīng)脈寸斷,氣息崩碎絮亂,劍經(jīng)自然而然就跟著被搗爛攪碎,神仙也沒辦法復原。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有人救了他,有萬一有人得到劍經(jīng),那我們正陽山咋辦?”
那部劍經(jīng)的傳承方式極為特殊玄妙,無法言傳,像是被劉氏先祖題字于壁,或者說是當年那個正陽山叛徒,留下一道流轉(zhuǎn)不定的劍意在子孫體內(nèi),代代相傳,一直在等待天資卓絕的子孫出現(xiàn),能夠駕馭這道蘊含劍經(jīng)內(nèi)容的劍意。
所以只要少年死了的話,他的買瓷人和風雷園也就徹底沒戲。那部從未真正現(xiàn)世的劍經(jīng),就此煙消云散。
老人哈哈笑道:“老奴若是當場就打死那少年,就會被瞬間趕出這座小天地,到時候小姐怎么辦,難道要小姐獨自面對風雷園的人?再者,此地術(shù)法一律禁絕,阮師能鑄劍能殺人,可是救人的本事嘛,真是不咋的,除此之外,難不成齊靜春出手?絕對不會的,如今他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再說了,真惹惱了老奴,大不了就現(xiàn)出真身,老奴倒要看看,這方天地撐不撐得起老奴的千丈真身!”
老奴站起身,氣勢磅礴,道:“小姐,廊橋少年一事,已經(jīng)不用理會,容老奴殺了風雷園的人,就在那座山頂門外等你。那齊靜春若是識相,就隔岸觀火,若是他敢插手,老奴就敢撞他個支離破碎。便是阮師出手,老奴也要與之一戰(zhàn)到底,才算不虛此行!”
小女孩想了想,燦爛笑道:“白猿爺爺,你去吧,不用擔心我�!�
老人灑然笑道:“小姐就更不需要擔心老奴了�!�
————
溪畔劍鋪一間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然后端回一盆盆清水。
一個幾乎是被青衣少女拎小雞一樣抓來的老人,楊家藥鋪的掌柜,就坐在窗前小凳上,伸手洗去滿手血跡,額頭滲出汗水,抬頭后無奈搖頭道:“阮師,這少年的傷勢實在太重了,如果是小鎮(zhèn)之外……”
雙手環(huán)臂的阮師傅板著臉道:“廢話就別說了�!�
老人只得苦笑。
自己確實說了句廢話,如果是在小鎮(zhèn)之外,根本就用不著他出手。
青衣少女阮秀,死死盯住那片放在病榻少年額頭的槐葉,已經(jīng)黯然無光,綠色猶然是綠色,卻沒有半點綠意。她猛然轉(zhuǎn)頭,憤怒問道:“不是說好了,陳平安拿出他那片槐葉,劉羨陽就能有一半生機嗎?”
楊家鋪子老掌柜嘆息道:“若是槐葉主人自己遭此重創(chuàng),然后承受槐葉的祖蔭,當然是救活的機會有五成,可是用來給別人消受福蔭,就另當別論了�!�
阮秀怒喝道:“姓楊的!那你為何之前胡說八道,說有五成希望?!為什么不早說!”
老人哭喪著臉,無比委屈,“老夫當時要是不這么說,怕是少年沒死,老夫就已經(jīng)被你活活打死了啊�!�
阮秀氣得臉色發(fā)白,正要開口罵人。
男人沉聲道:“秀秀,不得對楊掌柜無禮�!�
阮秀咬緊牙關(guān),默不作聲。
男人沉默片刻后,瞥了眼呆若木雞、遲遲沒有動靜的老掌柜,沒來由春雷綻放似的,就開始破口大罵道:“楊掌柜,你他媽的像一根木頭杵在這里,作死啊?!”
碰上這么一對父女,老人真是欲哭無淚,關(guān)鍵是還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滿,只得硬著頭皮繼續(xù)死馬當活馬醫(yī)。
從頭到尾,草鞋少年都沒有大呼小叫,也沒有嚎啕大哭,只是一次次端水出門再進門,一盆盆血水換成一盆盆清水。
又一刻鐘之后,藥鋪掌柜也是煩躁至極,低頭看著那盆清水,猛然一巴掌拍在水里,濺起無數(shù)水花,然后抬頭對阮師傅無比悲憤道:“阮師!你干脆一劍刺死我算了,老子只是個賣藥的,不是起死回生的神醫(yī)!”
打鐵漢子一點一點皺起眉頭。
老人立即縮了縮脖子。
那個少年終于出聲說話,“楊掌柜,再試試看�!�
在老人轉(zhuǎn)頭望向少年后,少年眼神干干凈凈,微微加重語氣:“再試試看!”
老人吐出一口濁氣,于心不忍道:“孩子,老夫是真的無能為力啊。”
少年艱難擠出一絲笑意,“楊掌柜,求你了�!�
老人滿臉疲憊,仍是搖了搖頭。
草鞋少年眼睛里僅剩最后那點的希冀神采,也消失不見。
他蹲下身放下臉盆,坐在床邊,握住高大少年已經(jīng)微涼的手,擠出一個比苦還難看的笑臉,輕聲道:“我會回來的。”
少年起身離開屋子,走到門檻那邊,突然轉(zhuǎn)過身,對阮家父女和老掌柜,向一直忙到現(xiàn)在的三人,鞠躬致謝。
少年跨過門檻。
陽光有些刺眼,少年略作停頓后,大步向前。
老天爺不給公道,沒事,我自己去要,能要多少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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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六章
壓衣刀
在草鞋少年離開屋子沒多久,青衣少女一跺腳,就要跟上去,被從阮師變成阮師傅的中年男人喊住,正色道:“秀秀!你若是現(xiàn)在摻和進去,只會幫倒忙,害了那個陳平安,到時候才真正是萬劫不復�!�
阮秀沒有轉(zhuǎn)身,只是猛然轉(zhuǎn)頭,黑亮的馬尾辮,在空中甩出一個漂亮弧度,少女眼神凌厲,語氣近乎苛責道:“爹,劉羨陽的事情你也沒摻和,結(jié)果又如何了?”
男人欲言又止,最后仍是忍住沒有泄露天機,沉聲道:“相信爹,現(xiàn)在的你,對那個少年最大的幫助,是盡量告訴他一些這座小洞天的秘密和規(guī)矩,要他爭取在框架之內(nèi)行事,天時地利人和,能夠多占一樣是一樣�!�
阮秀似懂非懂,猶豫不決。男人揮揮手,耐著性子叮囑道:“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你是我阮邛的女兒,那泥瓶巷的少年,他丟入池塘的石子再大,濺起的水花有限,不會驚擾到水底的老王八,這就意味著萬事可以周旋,可是你阮秀不一樣。記住嘍,每逢大事有靜氣,要你多讀書多讀書,總是不聽!心性連一個陋巷少年也比不上,虧你還是修行之人�!�
男人其實最后這句話一說出口,就有些后悔了。沒辦法,到了自家閨女這邊,漢子總管不住最后一句肯定拆臺的言語。好在這回少女竟是沒有覺得如何委屈,快步跑出屋子,留下一個心情復雜的男人。
本名阮邛的男人挑了張凳子坐下,握住高大少年的手腕,一團亂麻的脈象,糟糕至極。本就心情不太好的漢子愈發(fā)臉色陰沉,大發(fā)牢騷道:“齊靜春也真是的,正陽山如此投機行事,就算沒辦法按照規(guī)矩,將其驅(qū)逐出境,好歹也給點教訓,殺雞儆猴,即便殺不得,打幾下有什么問題?要不然接下來此方天地不斷有新人涌入,更加魚龍混雜,還不得亂套?怎么,是想著反正沒幾天就要卸任,大不了就留給我一個稀巴爛的攤子?說好的讀書人的擔當呢……”
蹩腳老郎中坐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絕對不插嘴,以免惹禍上身,老人只敢在心里不斷腹誹,說好的每逢大事有靜氣呢?
阮邛發(fā)完牢騷,最后嘆息道:“你齊靜春如此束手束腳,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前邊的話,你可以當做耳旁風,這句話,可別漏掉不聽啊�!�
楊家鋪子的老掌柜,其實一直豎著耳朵偷聽,聞言后頓時拜服,心想不愧是下一任坐鎮(zhèn)洞天的圣人,這臉皮都能擋下飛劍了。
阮邛突然望向老人,問道:“只聽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這他娘的還沒有人嫁人啊,就已經(jīng)胳膊肘往外拐啦?”
老人實在是憋了半天,忍不住想要說幾句良心話了,要不然就對不起自己鐵骨錚錚的風骨,于是壯起膽子說道:“阮師,是不是老朽老眼昏花的緣故?總覺得那少年好像也沒多喜歡你家秀秀啊�!�
阮邛斬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老人,釘截鐵道:“不用懷疑,你就是老眼昏花了!”
老人也用一種可憐的眼神看著漢子。
兩兩無言。
水井那邊,阮秀趕上陳平安,也不說話,好像是不知道如何開口。
陳平安朝她笑了笑,記得第一次在青牛背那邊遇到,還以為她是啞巴,要么就是不會說小鎮(zhèn)這邊的方言土話。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她只是不愛說話而已。
她跟著草鞋少年的腳步,走向廊橋那邊,青衣少女終于鼓起勇氣說道:“陳平安,我叫阮秀,我爹叫阮邛,是一名鑄劍師,我從小就跟我爹打鐵鑄劍,這次來你們小鎮(zhèn),爹說是礙于宗門托付,加上這里的水土最適宜打造劍爐,所以才來這里蹚渾水,其實我心里清楚,我爹是想為我找一份機緣,我爹這人就是死要面子,就像你的朋友劉羨陽,我爹其實心里很想收這個徒弟,你可能不太知道,我爹如果將來選擇在這里開宗立派,開山大弟子的人選,就很重要了,所以他不是見死不救,你別怪他……”
陳平安搖頭道:“我沒有怪你爹。”
說到這里,草鞋少年停頓了一下,抬起手背抹了抹下巴,苦澀道:“知道不應該怪別人,但其實心里很氣,很生氣你爹為什么不早點收下劉羨陽做徒弟,生氣為什么劉羨陽出事情的時候,沒有人阻攔,哪怕知道這不對,但我還是很生氣�!�
阮秀點點頭,“這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不愿在這里多耗,問道:“阮姑娘,找我有事嗎?”
阮秀小心翼翼問道:“你現(xiàn)在不會是去找正陽山的人報仇吧?”
陳平安不說話,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少女本來就不是擅長言辭的人,干脆就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了:“你別這么魯莽,正陽山本就是我們東寶瓶洲的名門大派,那頭老猿的身份,其實與正陽山老祖無異了,哪怕老猿在此地無法使用術(shù)法神通,可要是對付你,很簡單!再就是他重傷劉羨陽后,齊先生一定會懲罰他的,所以你最少不用擔心這件事情,會被當做什么都沒發(fā)生……”
陳平安打斷少女的言語,說道:“阮姑娘你所謂的懲罰,是說殺人兇手會被趕出小鎮(zhèn)嗎?”
阮秀啞然。
陳平安笑了笑,反過來勸慰少女,眼神真誠,清澈得如同小溪流水,“阮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我當然不會傻乎乎沖上去,直接跟那種神仙拼命�!�
阮秀如釋重負,習慣性拍了拍胸脯,興許是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些稚氣,不夠淑雅,不像是大家閨秀,馬尾辮少女便笑得有些難為情。
陳平安也跟著笑起來,說道:“上次只送給你三條魚,是我太小氣了�!�
阮秀有些赧顏,很快憂心問道:“你的左手?”
陳平安揚起包扎嚴實的左手,“不打緊的,已經(jīng)不礙事了。”
阮秀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說道:“陳平安,千萬別沖動,如今學塾齊先生的處境比較困難,而且齊先生和我爹交接的時候,極有可能小鎮(zhèn)會迎來翻天覆地的新局面,是好是壞,目前還不好說,所以易靜不易動�!�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阮秀有些莫名的著急。
歸根結(jié)底,在于她自己就很焦躁,按照她的性情,這會兒本該殺向那個正陽山老猿了,如今卻要反過來苦口婆心勸說少年不要冒險,這是有違本心的。但問題在于,就像她自己所說,大勢所趨,確實易靜不易動,這也是她的直覺。
她阮秀莽莽撞撞去找人討要說法,即便惹出捅破天的麻煩,她爹肯定不會不管,而且多半壓得下來。
可是眼前這個陳平安,只能生死自負。
陳平安和阮秀道別離去,獨自跑向廊橋。
才別少女,又見少女。
廊橋南端石階上,坐著一位刀劍疊放的少女,面容肅穆。
她身穿墨綠色長袍,雙眉狹長,緊抿起嘴唇,身邊放著兩只織造華美的金絲繡袋。
陳平安快步跑向廊橋,剛到臺階底下,少女寧姚就拋下那兩袋子銅錢,淡然道:“還你�!�
陳平安站在臺階下,雙手接住兩袋錢,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寧姚板著臉說道:“說好了要保證劉羨陽的安全,現(xiàn)在是我沒有做到,是我寧姚對不起你陳平安和劉羨陽!”
少女心知肚明,在這座小鎮(zhèn)上,身軀體魄仍屬普通的少年,被仙家人物一拳打爛胸膛,誰都救不了。再者,如果劉羨陽有救,哪怕只有一線生機,以陳平安的爛好人性格,恐怕就是待在鐵匠鋪那邊會被人砍頭,也絕對不會擅自離開半步。
陳平安走上臺階,蹲在她旁邊不遠處,把兩袋子錢遞還給少女,輕聲說道:“寧姑娘,錢,你留著好了,加上泥瓶巷我家藏的那袋,你全部拿去,我已經(jīng)不需要了。以后希望可以的話,就幫忙花錢雇人人,照看我和劉羨陽兩家的宅子�!�
少女沒有接過錢袋,氣極反笑,“那要不要幫你每年春節(jié)貼春聯(lián)和門神��?”
陳平安臉色認真道:“如果可以的話,是最好�!�
少女差點氣得七竅生煙,大罵道:“小時候被牛尾巴打過臉,了不起��?!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做傻事?氣死我了!總之這件事情,陳平安你別管,你以為就你那點三腳貓功夫,能對付一頭正陽山的搬山猿?劉羨陽那破宅子,以后你自己管去,你家春聯(lián)門神,也自己滾去買!我寧姚不伺候!”
陳平安望著少女說道:“寧姑娘,我雖然認識你沒多久,但是我能夠肯定一件事,如果你有信心幫劉羨陽報仇,你絕對不會把兩袋子錢還給我,最少不是在這個時候。”
陳平安把錢放在兩人之間的臺階上,“寧姑娘,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你覺得我還有心情跟你說客氣話嗎?你跟我,還有劉羨陽,只是做一筆生意買賣,又不是誠心坑我們,只是遇上這樣的天災人禍,誰也想不到,哪有讓你賠上性命的道理?相信我,不只是我陳平安不愿意看到這樣,劉羨陽那個傻瓜也一樣不愿意。他如果能說話,只會說爺們的事,娘們別管……”
少年突然咧了咧嘴,說道:“我當然不敢這么跟寧姑娘說。”
寧姚雙手按在白鞘長劍之上,瞇眼道:“我之前話只說了一半,愧疚是一半,再就是自離家出走以來,我寧姚行走天下,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坎就繞過去的時候!”
少女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心口,“這里也是!”
陳平安想了想,“寧姑娘,你做事之前,能不能先讓我找三個人?之后我們各做各的!”
寧姚問道:“需要多久?”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最多半天!”
寧姚又問道:“除了齊靜春,還有兩個是誰?”
陳平安搖頭道:“寧姑娘你就別問了�!�
寧姚皺眉道:“窯務監(jiān)造衙署,可管不了這個,你真以為是偷雞摸狗、街頭斗毆的小事?”
陳平安剛要站起身,寧姚沉聲道:“錢拿走!”
陳平安只得自己先收起來。
“陳平安!你等下,先轉(zhuǎn)過身去�!�
在讓陳平安轉(zhuǎn)身后,寧姚突然彎下腰,掀起袍子,取下一把綁縛在小腿上的古樸短刀,站起身遞給少年,語氣無比鄭重其事道:這是我們家鄉(xiāng)那邊獨有的壓裙刀,每個女子都會有。事急從權(quán),便宜行事,我就不講究什么鄉(xiāng)俗了。但是你別忘了,這刀是借給你,不是送給你的!”
陳平安有些茫然,但是伸出一只手去接短刀。
少女怒道:“用雙手!懂點禮數(shù)好不好?!”
少年趕緊抬起另外一只手,不過仍是疑惑不解。
寧姚沒好氣道:
“你以為只憑幾片碎瓷,就能殺那頭搬山猿?蔡金簡只不過是修行路上,沒走多遠的角色,更何況正陽山那頭老畜生天生異象,最是皮糙肉厚,別說瓷片,就是尋常的仙家兵器,一樣傷不到老畜生分毫,撐死了弄出一兩條傷痕,有何意義?屁事不頂用!”
雙手接刀又不知如何安置它的少年,此刻臉色有些古怪。
寧姚瞪眼道:“都要拿刀砍人了,還不許爆幾句粗口?!”
陳平安無言以對,不知為何,少年坐回位置,坐在臺階上,抬頭望著南方的天空。
少女站在少年身邊。
陳平安最后一次勸說道:“真的會死人的。”
少女雙手環(huán)胸,一側(cè)佩劍,一側(cè)懸刀,臉色漠然,“我見過的死人,比你見過的活人還多�!�
然后她故意以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說道:“那把壓裙刀,回頭你可以綁在手臂上,藏于袖中�!�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陳平安使勁拍了一下膝蓋,站起身,突然說道:“認識你們,我很高下。”
少女猛然轉(zhuǎn)身,率先行走于廊橋中。
英氣動人的少女,雪白劍鞘的長劍,淡綠刀鞘的狹刀。
她此時的身影。
是少年這輩子見過最美的畫面,沒有之一。
這一刻,少年覺得自己哪怕能夠走出小鎮(zhèn),也不會見到比這更讓人心動的場景。
這輩子不虧。
所以原本因為陸道長一席話,變得有些惜命怕死的少年,又像以往那樣,一點也不怕死了。
死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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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七章
獨行
陳平安和寧姚在十二腳牌坊樓那邊分道揚鑣,陳平安去了泥瓶巷,敲門喊道:“宋集薪,在家嗎?”
正在灶房用葫蘆瓢勺起一瓢水的少女,接連打嗝,喝下水后,頓時神清氣爽了許多,她放下勺子,從灶房姍姍走出,跑去打開院門,感到有些奇怪,仍是一板一眼回復道:“我家公子不在。陳平安,你怎么敲門了,以前你不都是站在你家院子,跟咱們聊天嗎?”
陳平安隔著一堵院門,說道:“有點事情�!�
稚圭開門后,打趣道:“稀客稀客�!�
她看了眼陳平安的臉色,問道:“找我家公子做啥?如果不著急的話,回頭我可以幫忙捎句話。著急的話,估計你就得去監(jiān)造衙署找人了,之前你也親眼瞧見了,我家公子跟新任督造官宋大人關(guān)系不錯�!�
她發(fā)現(xiàn)陳平安兩腳生根似的一動不動,白眼道:“倒是進來啊,愣在那邊做什么?!我家是龍?zhí)痘⒀ò�,還是進來喝口水要收你一兩銀子?”
說到這里,少女自顧自掩嘴嬌笑起來,“對你來說,肯定是后者更可怕。”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笑容牽強,輕聲道:“其實我是來找你的,之前那么喊,是怕宋集薪誤會�!�
稚圭會心一笑,問道:“那就說吧,什么事情?丑話說在前頭,鄰居歸鄰居,交情歸交情,可我到底只是一個泥瓶巷寄人籬下的小丫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幫不了大忙。不過你陳平安要是借錢的話,是能用錢解決的問題,算你運氣好,我倒是有一點點小法子�!�
陳平安苦笑道:“還不真是錢的事情,我就跟你直說了吧,劉羨陽給人在廊橋那邊打成重傷了,楊家鋪子的老掌柜去看了,也沒轍。”
稚圭一臉茫然,“我怎么沒聽說這事兒,劉羨陽惹上誰了?”
陳平安無奈道:“是個外地人,來自一個叫正陽山的地方�!�
稚圭試探性問道:“那你是想托關(guān)系走門路,好給劉羨陽找塊風水寶地下葬?這倒是不難,我可以讓我家公子在督造官那邊說一嘴,再由衙署管事門房之類的出面,去桃葉巷請那個魏老頭找地方,只要不是要在朝廷封禁的地方占個山頭,想來不難�!�
陳平安本就黝黑的那張臉龐,愈發(fā)黑了。
約莫稚圭也察覺到自己想岔了,習慣性一齜牙,露出雪亮的整齊牙齒,她背靠墻壁上的春聯(lián),歪著腦袋,笑容玩味,問道:“陳平安,你是想要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可是我就是個丫鬟呀,楊家鋪子老掌柜都沒辦法,我能如何?”
陳平安一番天人交戰(zhàn)之后,緩緩說道:“王朱,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那年大雪天,我在家門口看到你,就知道你跟我們不一樣。后來你也是第一個看出蛇膽石不尋常的人,現(xiàn)在回想起來,你當年看待我們這些街坊鄰居的眼神,跟當下那些外鄉(xiāng)人看我們,本質(zhì)上沒有區(qū)別。”
少女咧嘴一笑,“其實是有的�!�
我不光光是看待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就是看待那些仙家修士,也一樣看不起。
只不過這句話,稚圭沒有說出口。
有些道理,在她這邊,本就是天經(jīng)地義,可在別人那邊,就成了目中無人,桀驁難馴。
陳平安問道:“我找你,是想問問你,到底有沒有可能救回劉羨陽。我用掉一張槐葉,當時只能勉強吊住劉羨陽最后一口氣,雖然用處不大,但最少是有用處的,所以我想問,你這邊有沒有槐葉,尤其是多余的槐葉?”
少女指了指自己鼻子,問道:“你是問我家公子宋集薪有沒有槐葉,還是我,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婢女?”
陳平安死死盯住少女,直截了當?shù)溃骸八渭骄退阌�,他也不會給我。我是在問你,王朱。如果有,你愿不愿意借給我,如果沒有,你知不知道其它法子來救劉羨陽?”
始終被稱呼為王朱的少女,一只手揉著下巴,一只手輕輕拍打腹部,搖頭道:“沒啦,真沒啦,不騙你,你要是早些來,說不定還剩下幾張槐葉。至于其它法子,當然沒有,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曉得讓人起死回生、白骨生肉的手段,對吧?陳平安,你可不能強人所難,唉,我真是看錯你了,以為你跟他們都不一樣,不是那種挾恩圖報的家伙呢�!�
陳平安猶不死心,“真沒有?不管我做不做得到,你可以說說看�!�
稚圭搖頭,斬釘截鐵道:“反正我沒有!”
陳平安笑了笑,“我知道了。”
少年轉(zhuǎn)身就走,消瘦身影很快消失在泥瓶巷。
少女站在家門口的巷子里,望著少年漸行漸遠的背影,神色復雜,有一絲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意味,憤憤道:“好不容易到手的槐葉,就這么被你揮霍掉了?那你可以跟著劉羨陽一起去死了,反正早死早超生,運氣好的話,下輩子繼續(xù)做難兄難弟吧。總好過那些連來生也沒有的可憐蟲�!�
少女走回院子,跨過門檻的時候,不小心又打了個飽嗝,譏笑道:“有點撐。”
她冷不丁加快步子沖向前,一腳重重踩踏下去,然后緩緩蹲下身,盯著那只頭頂生角的土黃色四腳蛇,訓斥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你們這五頭小畜生,以后若是膽敢賒賬賴賬,看我不把你們扒皮抽筋一鍋燉!”
婢女腳底板下的四腳蛇竭力掙扎,發(fā)出一陣陣輕微的嘶鳴,似乎在苦苦哀求討?zhàn)垺?br />
陳平安離開泥瓶巷后,一路跑到學塾,結(jié)果被一位負責清掃學塾的老人告知,齊先生昨天便與三位外鄉(xiāng)客人一起去小鎮(zhèn)外的深山了,說是要探幽尋奇,一趟來回最少要三天。陳平安滿懷失落,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拎著掃帚的老人猛然記起一事,喊住少年,說道:“對了,齊先生去之前,交代過我,如果泥瓶巷有人找他,就告訴那個少年,道理他早就說過了,不管他今日在與不在學塾,都不會改變結(jié)局�!�
少年好像早就知道是這么一個結(jié)果,眼神黯淡無光。
死水微瀾,了無生氣。
但是少年仍然彎腰致謝,道:“謝謝老先生�!�
老人連忙挪開幾步,站到一旁,擺手笑道:“可擔待不起‘先生’二字�!�
老人看到少年緩緩離去,走了一段路程后,好像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
老人輕輕搖頭,想起同樣是差不多歲數(shù)的同齡人,另外兩位讀書種子,宋集薪和趙繇,再看看這位,人生際遇,天壤之別。
真是有人春風得意,有人多事之秋啊。
陳平安去了趟泥瓶巷,拿起最后一袋藏在陶罐里的銅錢,帶著三袋錢,走入福祿街,找到窯務督造衙署。
門房一聽介紹后有些懵,宋集薪在泥瓶巷的鄰居,要找宋集薪和督造官宋大人?
陳平安偷偷遞給他一枚早就準備好的金精銅錢,也不說話,門房低頭一瞅,一掂量,雙指一摩挲,心領(lǐng)神會,卻不急著表態(tài)。少年很快就又遞過來一枚金色錢,門房笑了,卻沒有接手,說道:“既然是個懂事之人,我也就放心幫你引薦,否則因你丟了這份差事,我就真是冤大頭了。你手里這枚銅錢先收著,如果府上管事答應你進衙署,再給我不遲,如果不答應,我也愛莫能助,就當這枚銅錢就與我無緣,你覺得如何?”
陳平安使勁點頭。
沒過多久,年邁管事和門房一起趕來,門房對少年使了一個眼色,暗示他千萬別這個時候掏出一枚銅錢來,公然受賄,罪名可不小。好在少年沒有做出那傻事來,只是跟著管事一起往衙署的后堂走去。
門房嘆了口氣,有些奇怪,為何管事一聽是泥瓶巷姓陳的少年,就點頭答應了。什么時候衙署的門檻這么低了?
門房有些心虛,其實他方才見著管事,言語當中的明里暗里,都勸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讓那少年進衙署,只不過他也沒直說,相信以老管事在公門修行這么多年的高深道行,肯定心知肚明。
年輕門房原先打的小算盤,當然是想著白拿一枚銅錢,又不用擔風險,而且拿得心安理得。
現(xiàn)在他只希望那窮酸少年可別是什么惹禍精。
在衙署后堂正廳,身穿那一襲白色長袍的高大男人,坐在主位上正在喝茶。
宋集薪坐在左邊客人椅子上,單手把玩一柄竹制折扇,不斷將其打開合攏,笑望向被帶進來的草鞋少年。
烏黑的椅子,雪白的袍子,很鮮明的反差。
管事退去,主位上的男人放下茶杯,對少年笑道:“陳平安,隨便坐。之前我們其實已在泥瓶巷見過面了,只不過當時我沒有認出是你,否則早該打招呼的�!�
宋集薪覺得有些好笑,只有他才知道這個男人,在自稱“我”的時候,明顯會有些拗口。
少年坐在宋集薪對面的椅子上。
男人開門見山地問道:“陳平安,你來這里,是關(guān)于劉羨陽被打傷一事?”
少年站起身說道:“我希望宋大人能夠嚴懲正陽山的兇手,而不只是將他驅(qū)逐出境�!�
男人笑了笑,“其實小鎮(zhèn)這邊是‘無法之地’,意思是說這里沒有任何王朝律法的,本來督造官就比較尷尬,是無權(quán)過問地方事務的,再者小鎮(zhèn)這邊,歷來奉行民不舉官不究,無論是大門大戶里打死了丫鬟奴仆,還是小門小戶的斗毆傷人,也沒有來這座監(jiān)造衙署擊鼓鳴冤的風俗,所以,陳平安你是提著豬頭走錯廟,拜錯菩薩了�!�
男人言行舉止,和顏悅色,身上沒有半點頤指氣使的倨傲姿態(tài)。
陳平安掏出三袋子銅錢,放在椅子旁邊的高凳上,然后對那個神色自若的男人說道:“宋大人,我知道你很厲害,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救下劉羨陽,哪怕不能救,能不能給他一個公道,不讓殺人兇手殺了人,只要離開小鎮(zhèn)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了�!�
男人哈哈笑道:“我很厲害?是你家那個黑衣少女告訴你的吧?嗯,由此可見她的武學天資極好,比你那個叫劉羨陽的朋友還要好。實話告訴你好了,我只會殺人,救人實在不擅長。再說了,我憑什么要為了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少年,壞了這里奉行千年的大規(guī)矩?”
男人說到這里,指了指那三袋子銅錢,“沒了寶甲劍經(jīng)的劉羨陽,他的命,根本值不了這么多錢,至于想要買下我的人情,這些錢,又遠遠不夠。我大驪跟正陽山鬧掰,就為了三袋子錢?絕對不可能的,傳出去會是整個東寶瓶洲的笑話。陳平安,你可能暫時不太理解這番話,但是以后如果有機會,你出去走走,就會明白這是大實話�!�
陳平安咬牙說道:“宋大人,你能不能說出如何才能出手?哪怕你覺得我死也做不到,但是宋大人可以說說看�!�
男人不覺得自己有流露出蛛絲馬跡,這位權(quán)勢藩王眼神出現(xiàn)一抹訝異之色,微笑笑道:“陳平安,我不是瞧不起你,故意刁難你,恰恰相反,我覺得你這個人有意思,才愿意花時間,心平氣和跟你講道理,做買賣,明白嗎?”
陳平安點了點頭。
宋集薪坐姿不雅,盤腿坐在椅子上,用合攏折扇輕輕拍打膝蓋。
隔岸觀火,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
宋長鏡不計較宋集薪的不著調(diào),小鎮(zhèn)之上,這位藩王掌握情報之多,僅僅輸給齊靜春而已,他終于一語道破天機:“陳平安,你根本不用太過愧疚,誤以為你朋友因你而死,因為劉羨陽早就身陷一個死局,只要這個少年不肯交出劍經(jīng),就只能是一個死結(jié),因為正陽山一定會要他死的。不管是齊靜春還是阮師,誰也攔不住,倒不是說沒人打過那老猿,而是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不劃算不值當�!�
男人喝了口茶,悠然道:“陳平安,你有沒有想過,為何連最不該得到祖蔭福報的你,都有了一片槐葉,可是劉羨陽天賦根骨那么好,竟然沒有得到一片槐葉,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陳平安說道:“打擾宋大人了�!�
草鞋少年收起三袋子銅錢,向眼前這位督造官大人告辭離去。
宋長鏡雖然沒有挽留,竟是親自起身相送,宋集薪剛想要不情不愿站起來,卻看到這位叔叔微微搖頭,順勢就一屁股坐回,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
走到門檻的時候,宋長鏡毫無征兆地說道:“有兩件事,我做得到,卻無法去做,所以只要你做成其中一件,我倒是可以考慮幫你教訓那頭老猿�!�
少年趕緊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滿臉肅穆。
男人淡然道:“一件事是找機會,綁架老猿身邊的正陽山小女孩,亂其心志,迫使老猿強行滯留在小鎮(zhèn)。還有一件事是夜間偷偷砍倒那棵老槐樹,然后拔出鐵鎖井的那條鐵鏈。你可以兩件事都做,也可以只做一件事。一件事做成了,我出手幫你重傷兇手,兩件事一并做成了,我就替你殺了正陽山老猿。”
宋長鏡微笑著承諾道:“一言既出,決不食言!”
然后權(quán)勢滔天的大驪藩王說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言語,“陳平安,我相信你感覺得到一句話的真假。”
少年默然離去。
沒有看到聽到少年使勁拍胸脯的大放厥詞,宋長鏡反而覺得很正常,站在門口,背對著屋內(nèi)的宋集薪,問道:“你跟他比較熟,覺得他會不會去做?”
宋集薪搖頭道:“不好說。如果正常情況下,要他去做違心的事情,很難很難,但是為了劉羨陽的話,估計就又有點懸了�!�
男人負手而立,望向天空,問道:“假設(shè)少年真的給人意外之喜,本王借此機會插手其中,不管是和正陽山交好,還是與風雷園結(jié)盟,自然只可取其一,甚至難免會與另一方結(jié)怨,這相較于本王袖手旁觀,任由大驪跟這兩方勢力始終不咸不淡,老死不相往來,對于我大驪來說,你覺得哪一種結(jié)果更好?”
宋集薪站起身,用折扇拍打另外一只手的手心,緩緩踱步,思量之后說道:“太平盛世選后者,適逢亂世選前者。”
然后少年笑道:“無論小鎮(zhèn)外的天地,到底是盛世還是亂世,看來最少叔叔你已經(jīng)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宋長鏡嗤笑道:“我輩沙場武人,在太平盛世里做什么?做一條給讀書人看家護院的太平犬嗎?”
宋長鏡轉(zhuǎn)頭看著神色僵硬的少年,“本王已經(jīng)看出來,這個少年,才是你的真正心結(jié)所在,而且你短時間內(nèi)很難解開,一旦留下這個心結(jié)離開小鎮(zhèn),這將不利于接下來的修行。所以你可以親眼看看,一個原本赤子之心的單純少年,是如何變得一身戾氣和俗氣的。到時候,你就會覺得跟這種人慪氣,很沒有意思�!�
宋集薪張了張嘴,最后還是沒有反駁什么,最后陷入沉思。
男人走回屋子,坐在主位上,仰頭一口喝光杯中茶水,“最重要的是,本王玩弄這種無聊的小把戲,除了隨便找個蹩腳理由,以便渾水摸魚之外,也是想讓你明白一個道理,在你接下來要走的修行路上,誰都有可能是你的敵人……例如你的親叔叔,我宋長鏡。”
少年愕然。
宋長鏡冷笑道:“因為心結(jié)魔怔,如果不是親手拔除干凈,后患無窮,如荒原野草,春風吹又生�!�
宋長鏡譏諷鄙夷道:“即將貴為大驪皇子殿下的宋集薪,你是不是滿懷悲憤,可是你現(xiàn)在能怎么辦?所以你覺得自己,比起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陳平安,好到哪里去?”
宋集薪死死盯住這個滿臉云淡風輕的男人,少年抓住折扇的五指,筋骨畢露。
男人端坐椅上,眼神深沉,望向屋外,仿佛在自言自語:“以后你看到的人越多,就會發(fā)現(xiàn)一件有趣的事情,什么善惡有報,快意恩仇,匹夫一怒血濺三尺,什么才子佳人,有情人終成眷,都是廢物們臆想出來的大快人心。所以啊,你自己的拳頭一定要硬,靠本王?靠你的親生父母?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不然帶你離開小鎮(zhèn),就是無異于帶著你的尸體去亂葬崗,帝王之家,何嘗不是生死自負�!�
少年汗流浹背,頹然坐在椅子上。
雖然少年在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份后,將那份志得意滿隱藏得很深,在衙署待人接物并無半點異樣,可是落在藩王宋長鏡眼中,如手持照妖鏡,照見一頭剛剛化為人形的精魅。故而能夠在談笑之間,灰飛煙滅。
宋長鏡望向遠方,視線好像一直到了東寶瓶洲的最南端,到了那座遙遠的老龍城。
這位藩王不知為何,想起一句話,“人心是一面鏡子,原本越是干凈,越是纖塵不染,越是經(jīng)不起推敲試探。”
宋長鏡覺得廟堂上的讀書人,雖然絮絮叨叨神憎鬼厭,可是有些時候說出來的大道理,他們這些提刀子的武人,真是活個一千年也想不出說不透。
宋長鏡收起思緒,伸手指向南方,如手持槍戟,鋒芒畢露,“宋集薪,如果你覺得本王今天說得不對,可以,但忍著,只有將來到了老龍城,咱倆換個位置坐,本王才會考慮是不是要洗耳恭聽!”
大驪皇子宋集薪已經(jīng)恢復正常,笑道:“拭目以待�!�
官署門口,草鞋少年如約遞給門房第二枚銅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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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腳牌坊樓,陳平安看到黑衣少女的身影,快步跑去。
寧姚就站在“氣沖斗�!钡呢翌~下,開口問道:“怎么樣?”
陳平安搖頭道:“三個人都找過了,其中兩人見著面,齊先生沒能看到,不過我一開始知道答案的�!�
君子不救。
齊先生確實在此之前早就說過。
寧姚皺眉不語。
陳平安然后對少女說了一句小心,就開始狂奔離開。
先到了楊家鋪子,用一枚金精銅錢跟知根知底的某位老人,買了一大堆治療跌打和內(nèi)傷的藥瓶、藥膏和藥材,這些東西如何使用和煎熬,少年熟門熟路,龍窯燒瓷是一件靠山吃飯的活計,經(jīng)常會有各種意外,姚老頭雖然看不順眼只能算半個徒弟的陳平安,但是不得不承認這個少年腿腳利索,人也沒有心眼,所以許多跑腿以及花錢的事情,都是讓陳平安去做,比如給窯口的傷患們買藥以及煎藥。
陳平安回到泥瓶巷祖宅,關(guān)上門后,先開始煎藥,是一副治療內(nèi)傷的藥方,在等待火候的空隙,將一件洗得發(fā)白卻依舊干凈的衣衫攤放在桌上,撕成一條條綁帶,以吝嗇小氣著稱的草鞋少年,此時沒有半點心疼,然后除了將那把寧姚借給自己的壓衣刀綁在手臂之外,少年還在自己小腿和手腕之上,都捆綁上了一層層的棉布細條。
陳平安摘下墻壁上那張自制的木弓,猶豫了一下,仍是暫時放棄攜帶它,反而從窗臺上取回彈弓和一袋子石子。
之所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接連三次碰壁也沒后悔,這是少年獨有的犟勁。
不去試試看,少年怎么都會不甘心,就像少年在鐵匠鋪那邊,最后一次,求老掌柜一定要再試試看,是一樣的道理。
先找身份古怪的稚圭,是希望能給劉羨陽找回一線生機。再找齊先生,是心存僥幸,希望他能夠主持公道,最后找寧姚所謂的武道宗師,督造官宋大人,是擺明了傾家蕩產(chǎn)去做一筆買賣。
少年一開始就想得很清楚,所以這時候很失落,但也沒覺得如何撕心裂肺。
其實藩王宋長鏡和鄰居宋集薪,根本不懂陳平安。
有些事情,死了也要做。但有些事情,是死也不能做的。
少年蹲在墻角,安安靜靜等待藥湯的出爐,這一罐子藥,很古怪,沒有別的用處,就是能止痛,曾經(jīng)龍窯窯口有個漢子,患了一種怪病,在床上熬了大半天,半死不活不說,關(guān)鍵是整個人痛苦得整張臉和四肢都扭曲了,后來楊家鋪子就給出這么一副方子,最后那個漢子很快就死了,但是走得并不痛苦,甚至有力氣坐起身,交代遺言后,還姚老頭的攙扶下,去看了最后一眼窯口。
陳平安覺得自己應該也用得著。
少年看到桌上還有一些碎布片,便脫下腳上那雙破敗草鞋,拿出一雙始終舍不得穿的嶄新鞋子,搬來陶罐,拿出其中的碎瓷片。
約莫半個時辰后,做完一切事情的少年打開屋門,悄無聲息地走出泥瓶巷。
臨近黃昏,陽光已經(jīng)不刺眼,天邊有層層疊疊的火燒云,無比絢爛。
草鞋少年走向福祿街。
青石板街道上,已無路人,少年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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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八章
放紙鳶
草鞋少年這些天經(jīng)常往福祿街桃葉巷送家書,幾乎家家戶戶的門房都認識了這位送信人,所以并不顯得突兀,加上少年神色自若,像往常一般小跑在青石板街道上,哪怕有行人看到也不會當回事。陳平安在臨近一棟宅門,門前擺放有一尊用以鎮(zhèn)邪止煞的石敢當,半人高,武將模樣,陳平安知道這里是李家大宅,大富大貴的福祿街上,幾乎家家戶戶的辟邪法子都不一樣,就連大門張貼的門神都分文武,所以很容易分辨。
他迅速環(huán)顧四周,繼續(xù)前行,再往前就是宋家,宋家過后便是窯務監(jiān)造衙署了,在李宋兩家毗鄰的大宅交界處的外墻,生長有一棵槐樹,老干虬枝,枝繁葉茂,雖然比不得小鎮(zhèn)那棵老槐滄桑氣象,但也讓人一見不俗。
在老一輩人嘴里,這棵槐樹與小鎮(zhèn)中心地帶那棵參天老槐,相傳是一脈相承的,那棵被稱為祖宗槐,少年眼前這一棵則被喊作子孫槐。
陳平安之所以是來李家,而非盧正淳所在的小鎮(zhèn)頭姓盧家,在于少年離開衙署的時候,一路相送的年邁管事,有意無意聊了一些家長里短,什么這條街上趙家的那位讀書種子,趙繇已經(jīng)離開小鎮(zhèn),以后指定是狀元郎當大官的命,什么隔壁宋家有位小姐,到了出嫁歲數(shù),連女紅也做不好,只喜歡舞刀弄槍,哪里像一位千金小姐,你說好笑不好笑?老人在一大堆雞毛蒜皮的趣事里,夾雜著一個微不足道的消息,李家宅子剛到了一位身份尊貴的貴客,小女娃娃長得粉雕玉琢,跟一件御用瓷器似的,以后只要別女大十八變,肯定是個俊俏美人,也不知道以后哪家有福氣,能把這么個兒媳婦娶進家門。
先前那離開衙署后堂的一路上,一開始只聽不說的少年,有意無意走得很慢,而且始終在仔細觀察衙署的建筑布局,最后偶爾問一兩句題外話,像是窮光蛋好奇那些大姓豪族的闊綽富貴,年邁管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以隔壁宋家和更遠些李家作為例子,與少年說了大戶人家的庭院分布和種種規(guī)矩。
管事的真正用意,少年心知肚明。
只不過陳平安從頭到尾,就沒想著要按照他們的意愿行事。
此時,沿著街邊緩緩小跑向前,陳平安眼見四下無人,驟然發(fā)力,突然加快腳步,筆直跑向那棵老槐樹,縱身一躍,竟是接連在樹干上向上踩踏了四步,才有下墜的跡象,只不過那個時候身形矯健的少年,已經(jīng)足夠伸手抓住槐樹的一根枝杈,剎那之間,深山猿猴般靈活的少年就坐在了橫出的枝干上,然后穩(wěn)穩(wěn)站起身,繼續(xù)上前攀援,幾個眨眼功夫,陳平安就蹲坐在一根傾斜的槐枝上,堪堪高過兩丈高的院墻,少年身體隱藏在郁郁槐葉之后,屏氣凝神,瞇眼望去,根本不急于潛行入內(nèi)。
在和寧姚從廊橋返回小鎮(zhèn)的途中,陳平安問了許多問題。
比如那頭正陽山老猿,在小鎮(zhèn)地界上,正常情況下,到底能跑多快,跳多高?他的身體到底有多堅韌,是怎么個銅皮鐵骨?如果說我一拳打過去,無異于給老猿撓癢,那么換成彈弓或是木弓的話,在二十步和四十步距離上,分別會造成多大的傷害?正陽山老猿這種所謂的“神仙”,有沒有存在致命缺陷,比如說眼珠,襠部,喉嚨?如果說對手拼了受傷,也要全力殺人,我會不會必死無疑?
那會兒寧姚差點被少年問得只恨自己不是聾子啞巴。
按照黑衣少女的說法,無論是煉氣士,還是純粹武夫,越是境界高深的修行中人,在此地受到的壓力就越大,就像鐵騎叩關(guān)只能死守,全靠一口氣綿綿不絕支撐著,一旦開口,就要經(jīng)受海水倒灌一般的傷害。試想一下,面對迅猛洪水沖來,然后你在堤壩之上開一個小口子試試看?
但是最后寧姚的蓋棺定論,仍是少年跟正陽山老猿捉對廝殺的話,陳平安沒有一絲一毫的勝算。
槐蔭當中,少年眼神堅毅,臉色冷漠,碎碎默念道:“不要讓老猿接近十步以內(nèi),十步,最少最少拉開這段距離�!�
寧姚說過,只要老猿不狗急跳墻,就有活命的機會。
可是陳平安回答說,就是要逼得老猿朝自己痛下殺手,否則沒意義。
一定要逼得正陽山老猿發(fā)火生氣,讓這頭老猿不惜運用體內(nèi)真氣,才能真正折損消耗他千年辛苦積攢下來的修為,也許老猿覺得他和劉羨陽這樣的小鎮(zhèn)百姓,命根本不值錢,但是陳平安很想知道,到時候老猿眼睜睜看著那些消逝的修為道行,會不會心疼,還覺得值不值錢。
當然一切的前提是,自己不要被人一個照面就一拳打死了。
少年俯視著大宅里的人來人往穿廊過棟,喃喃道:“哪怕跑不掉,也一定要多挨幾拳�!�
陳平安根本就沒有想過能殺掉老猿,更沒有想過自己能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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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大宅,那個來自正陽山的小女孩,作為陶家老祖的嫡孫女,被李家上上下下當菩薩供奉起來,
李家除了在別院安排了多位一二等丫鬟,這些身為家生子的少女,手腳干凈利索,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身世清白,可能從祖輩起就對李家忠誠不二。
這座別院位置居中,不貼靠福祿街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