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原來娶媳婦一事,雖然不是當務之急,但也需要考慮考慮了啊。
一想到這里,呵呵傻笑的陳平安猛然回神,有些難為情。
陳平安向后倒去,有些犯困,就想要瞇一會兒,不知道過了多久,睜眼后,陳平安頓時頭大如斗,自己如今在大白天也能做夢?
原來這是自己第三次,撞見那位白衣人了。
一次在廊橋上,一次在石拱橋底,加上這次在山巔。
沐浴在雪白光芒之中的高大白衣人,這一次盤腿而坐,距離陳平安不過兩丈距離,可是陳平安偏偏無法看清對方的容貌。
陳平安覺得總這么擔驚受怕也不是個事,壯起膽子,小心翼翼開口道:“老前輩……”
啪!
陳平安下一刻感覺就像是少年時被牛尾巴甩在臉上,一陣火辣辣疼。
如夢驚醒一般的陳平安猛然坐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就坐在原先位置上,環(huán)顧四周,并無異樣,但是摸了摸一邊臉頰,卻是真的還在疼。
少年打破腦袋也想不通原因,只得茫然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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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七十九章
迎春印
陳平安還沒有出山,就已經(jīng)感受到小鎮(zhèn)翻天覆地的變化,除了在地真山山頂眺望小鎮(zhèn),發(fā)現(xiàn)四處塵土飛揚之外,還在遠幕峰一帶,看到了近百位青壯,多是窯工出身,膂力出眾,吃苦耐勞,正在熱火朝天地砍伐巨木。
陳平安湊過去,找到一位原來是同一座窯口燒瓷的熟人,一問才知道原來小鎮(zhèn)要一口氣打造縣衙、文昌閣、武圣廟和城隍廟四座大建筑,領頭人是一位年紀輕輕的新任督造官,姓吳名鳶,至于另外那個縣令頭銜,到底是什么個官身,縣府大衙又到底是怎么個地方,小鎮(zhèn)百姓弄不明白,也不關心,只知道現(xiàn)在暫時多出一個鐵飯碗,工錢很誘人,比起以往在龍窯燒瓷,盈余更豐。
之前窯務斷絕、窯火盡熄,窯工青壯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只能跟莊稼地打交道,養(yǎng)家糊口就已經(jīng)不容易,更掙不來幾顆銅錢,所以現(xiàn)如今小鎮(zhèn)上上下下人心振奮,把吳鳶吳大人當做了財神爺。再者四姓十族那些深居簡出的富貴老爺們,對比他們年輕一輩甚至是兩輩的小吳大人,行為舉止尤為尊敬之余,言語還透著股官民魚水的親近,至于更加微妙的眼神視線,藏掖著討好之意,小鎮(zhèn)百姓眼睛可不瞎,哪怕是井底之蛙,所以見識深淺,可察言觀色的本事并不差。
現(xiàn)在縣令吳鳶讓四姓十族的家主出面,雇傭了五六百名小鎮(zhèn)青壯,進山伐木,搬運出山,為此遠幕峰還專門鑿出了一條滑道,因為許多作為大梁廊柱的巨木,僅靠人力肩扛下山,太過耗時耗力,所以可以放入那條滑道,一根大木就會自行滑到山腳。不過如此一來,遠幕峰就像臉面上被人為割出了一條疤痕。
除了入山,還有下水,小鎮(zhèn)許多男子苦力,從小溪那邊挑沙運石,在小鎮(zhèn)城東門那邊作為縣衙選址,推倒了鄭大風的那座黃泥小屋,重新夯實地基,就連那道不知道挨了多少場風雨的柵欄木門,也全部拆卸。
陳平安出山的時候,沒有選擇彎彎曲曲的山間小路,而是直接踩在溪澗的石頭上,往下游蹦蹦跳跳,這能省去很多時間。一些小鎮(zhèn)百姓見到背著籮筐的少年身影,也不會大驚小怪,大多知道泥瓶巷有個孤兒,從小就擅長采藥和燒炭,進了山就跟猴子似的,誰也追不上。
陳平安在兩條溪澗匯合處停下身形,原來再往下走兩丈多,有一片坑坑洼洼的石崖,聚集著一堆人,岸上和石崖附近一塊突出水面的青石上,各自站著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腰間皆懸佩有金色纏絲刀鞘的佩刀,身穿一襲干凈利落的黑色長袍,外罩一層青色薄紗,束發(fā)別簪,兩人渾身散發(fā)出凌厲的氣息。
在草鞋少年出現(xiàn)的瞬間,兩人不約而同地猛然轉移視線,死死盯住橫空出世的陳平安,手已經(jīng)按住刀柄。
背著一籮筐草藥的陳平安站住不動,臉色如常。
少年先后經(jīng)歷過與蔡金簡、苻南華的兩場小巷搏命,在正陽山護山猿的追殺下四處流竄,最后還要加上跟同齡人馬苦玄在神仙墳的捉對廝殺,對手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大荒異種,要么就是天命所歸的幸運兒,可陳平安到最后仍是活下來了。
所以說那兩名佩刀男子的陰沉視線,能夠讓市井百姓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無法讓陳平安生出太多情緒起伏。
不過陳平安不愿橫生枝節(jié),剛打算往岸上走,然后沿著溪畔山路返回小鎮(zhèn),就發(fā)現(xiàn)一名被眾星拱月的年輕男子,笑著對小溪里站著的佩刀扈從說了句話,后者立即松開按住刀柄的手。本來盤腿而坐的年輕男子緩緩起身,竟然比兩名佩刀扈從還要高出半個腦袋,肌膚白皙似女子,面容略顯陰柔,他朝陳平安招招手,換上了小鎮(zhèn)這邊的地方方言,神色溫和,笑道:“別怕,你繼續(xù)按照原先的路線走就是了,我們不是壞人�!�
小鎮(zhèn)方言說得略微晦澀凝滯,不過陳平安聽得一清二楚,猶豫了一下,陳平安對那位高大男子露出一個笑容,然后伸手指了指岸上,示意自己很快就上岸,不會打攪他們的聊天。
不等那男人說什么,陳平安身形矯健的幾個跳躍,毫不拖泥帶水地上了岸,消瘦身影很快就消失于綠蔭漸濃的林間小路。
有些女相的男子悻悻然收回手,身邊佐吏扈從們?nèi)套⌒�,男人尷尬道:“那采藥少年身手不俗嘛,看吧,我就說這里人杰地靈,所以啊,你們別抱怨這里比不得京城繁華,小地方有小地方的鐘靈毓秀,別有一番滋味。”
不說還好,這位父母官的此地無銀三百兩,頓時惹來一陣肆無忌憚的哄然大笑。
高大男子正是小鎮(zhèn)百姓眼中的財神爺吳鳶,窯務督造官,兼任龍泉首任縣令,面對下屬們的嘲笑,也不惱火,坐下后繼續(xù)先前的話題,“龍泉縣衙,文昌閣,武圣廟,城隍廟,四處建筑,光是匾額,零零散散就需要最少十五六塊,陛下對于這次驪珠洞天安穩(wěn)下墜,與大驪版圖順利接壤,維持住了七八分的地理全貌,竟然沒有出現(xiàn)一次大的地牛翻身,故而龍顏大悅,御賜一塊‘溫故知新’匾額給了文昌閣……”
吳鳶說到這里的時候,一位風雅清逸的年輕人微笑道:“吳大人,你就沒幫著咱們縣衙跟陛下求一份墨寶?”
吳鳶嘆氣道:“求啊,怎么不求,可是陛下不答應,我有什么辦法。這倒也怨不得陛下,畢竟小小一座縣衙,若是得了陛下金筆御賜,讓那么多當郡守、做刺史的封疆大吏怎么活?我以后還想不想混官場了?”
所有人會心一笑。
吳鳶安慰眾人,“好在劉先生和國子監(jiān)齊大祭酒分別答應了,到時候會讓人送來兩套匾額,分別懸掛在縣衙和武圣廟,現(xiàn)在問題就在于文昌閣還差三塊,城隍廟也缺兩塊,要不然在座各位,想想法子?難不成真要我自己提筆不成?那我一手蚯蚓爬爬的字,那是連我家先生也感到絕望的,當然,你們不嫌丟人的話,我當然無所謂,這輩子唯一一次將自己墨寶制成榜書匾額的機會,總算到來了!”
那位氣質不俗的年輕人想了想,“那我給祖父寫一封信去,我家祖父與那位隱世不出的白虬先生,關系不錯,看能不能想辦法給咱們吳大人臉面爭光�!�
吳鳶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本官的臉面就交給你了,要是萬一匾額不夠,縣令大人的臉面就等于丟在地上撿不起來,到時候唯你是問�!�
年輕人臉色一僵,感覺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坑。
其余幾位歲數(shù)相差不大的同僚,紛紛流露出同情神色,咱們這位吳大人的性格,那是出了名的順桿子往上爬,稍微給點顏色就敢開京城最大的染坊,你敢跟他比拼誰的臉皮更厚?
這些個官氣不重的年輕人,身上都有一個在東寶瓶洲北部王朝盛行的官職,秘書郎。
這個官職分文武兩種,文秘書郎,像是幕僚謀士,為謀主出謀劃策,排憂解難,武秘書郎,就是那兩名腰間懸掛金絲佩刀的健碩青年,擔任貼身扈從,護衛(wèi)主官的安全。不過秘書郎一職,屬于胥吏階層,不納入朝廷的清流正官,世家豪閥子弟出仕,往往由家族聘請或是雇用清客、供奉擔任文武秘書郎,當然朝廷也有配發(fā)名額,人數(shù)從兩人到二十人不等,一律可以領取大驪俸祿。
吳鳶是寒族出身,私自請不起秘書郎,這些文秘書郎皆是朝廷配給,不過龍泉縣在大驪版圖上不過是一個大縣,連郡都不是,原本只能配給文武秘書郎各一人,但是那兩名金絲纏繞刀鞘的武秘書郎,分明是獲得過卓越功勛的大驪軍方高手,否則根本沒有資格懸佩此刀。
其實吳鳶能夠出任大驪龍泉縣的第一任父母官,就已經(jīng)能夠說明很多問題。
年輕縣令的授業(yè)恩師,是綽號“繡虎”的大驪國師。
他的未來老丈人,是在大驪邊境沙場戎馬半生的某位上柱國。
玩笑之后,吳鳶正色道:“這四座建筑,工程量已經(jīng)很大,況且神仙墳和老瓷山的選址,小鎮(zhèn)這邊,從圣人阮師到四姓十族扎堆的福祿街桃葉巷,很默契地敷衍應付,顯然接下來不會順利,有得磨。但是真正的大事和麻煩事,還是接下來朝廷禮部、欽天監(jiān)和書院三方將齊聚于此,進行敕封山神河神之事,如果不是山岳正神一事,受到的阻力實在太大,讓陛下都有些猶豫,否則連陛下也會御駕親臨我們龍泉縣�!�
吳鳶看到他們臉色一個比一個凝重,掏出干餅使勁咬了口,輕松打趣道:“山岳大神這座大廟,最后能不能建在咱們轄境內(nèi)的那座披云山上,能不能成為新的大驪北岳,真不是咱們可以摻和的,我們啊,就是縣衙里的小魚小蝦,所以別啃著干餅操著中樞大臣的心了,隨那些身著黃紫的官老爺們折騰去�!�
周圍人的心情稍稍好轉。
吳鳶默默啃著干餅,猶豫了一下,含糊不清道:“有個消息,既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盧氏王朝覆滅后,如何安置那些亡國遺民,一直是個大問題,我們龍泉縣接下來會接收五千到一萬人的刑徒,魚龍混雜,三教九流都會有,所以大驪軍方會一路嚴密監(jiān)督,負責將這撥戴罪之身的刑徒遷徙至此。此舉對我們而言,有利有弊,好處是龍泉縣終于有點大縣的雛形了,壞處嘛,就是烏煙瘴氣,讓本來就人生地不熟的我們更加無從下手,不得不賣力拉攏那些選擇留在小鎮(zhèn)的地頭蛇�!�
世家子出身卻當了秘書郎的年輕人問道:“能不能將那些大族分而治之?”
吳鳶毫不猶豫地搖頭道:“難。初來駕到,誰愿意相信我們?”
吳鳶沉聲道:“與其弄巧成拙,打草驚蛇,還不如慢慢來,我們來到這個歷史淵源極其復雜的地方,諸位自然是跟隨我吳鳶一起博取錦繡前程,但是我們必須清楚一件事情,大困境下的大磨礪,才能換取大富貴,所以你們誰要是想一兩年就升官發(fā)財,我覺得現(xiàn)在就可以掉頭走人了,路費我吳鳶幫忙出�!�
六位文武秘書郎神色堅毅,無一人有畏難退縮的心思。
吳鳶輕聲道:“切記切記,不可急躁行事�!�
這絕非是吳鳶說大話空話,而是在進入小鎮(zhèn)沒多久,他就吃了一個悶虧,當時出動大驪官方勢力鎮(zhèn)壓那位紫煙河練氣士,是他吳鳶一意孤行,冒著被朝廷問責的風險,果斷先斬后奏,試圖以此打破僵局,先贏得阮師的好感,繼而借圣人之勢壓一壓小鎮(zhèn)四姓十族。
事實證明皇帝陛下那邊并未追責,可是當時圣人阮師的反應,卻讓吳鳶汗流浹背,恨不得使勁扇自己一耳光。
有人好奇問道:“那些遺民刑徒,是用來給練氣士們當苦力,幫著開辟荒山?”
吳鳶點頭道:“除此之外,朝廷官方還會讓練氣士驅使兩頭年幼金線猿過來,加上道門符箓派的卸嶺甲士和開山傀儡,爭取在十年之內(nèi),將那六十多座山頭全部開辟出來,道觀寺廟,亭臺樓閣,應有盡有�!�
吳鳶身邊那些年輕人,全部流露出神往之色。
小鎮(zhèn)那邊,處處平地起高樓,深山之中,多出一座座神仙府邸。
所有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他們作為大驪龍泉縣歷史上第一撥官吏,注定會被載入青史,豈敢不勠力同心,不為注定前程遠大的主心骨吳鳶效忠效命?
————
披云山之巔,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隨手一揮袖,半山腰的云海被左右撥開,竭力遠望,視線盡頭,出現(xiàn)了一輛牛車和一輛馬車。
他快意笑道:“開賭開賭嘍。齊靜春,我要是這一把賭贏了,那么你苦心孤詣留下的兩炷香火,就要徹底斷絕了啊。可憐可憐�!�
少年兩根手指捻住一枚印章,篆文為“天下迎春”四個字。
笑瞇瞇的少年雙指驟然發(fā)力,印章崩裂,化作齏粉,迅速消散在天地間。
之所以如此輕而易舉捏碎印章,源于其中四字真意,如人之心灰意冷,失望至極,故而早已自動消散。
他迅速收回視線,最后看到一個背著籮筐的少年,獨自走向小鎮(zh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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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出山
陳平安出山之后,先去往鐵匠鋪子,走過那座石拱橋的時候,少年雙手合十,低頭快步而行,神色無比莊重誠懇,碎碎念道:“老神仙有話好好說,千萬別打人啊。如果有什么請求,可以晚上托夢給我,最好別大白天的,我是真的有點怕啊�!�
所幸等到走到石橋那一頭,陳平安安然無恙,少年頓時眉開眼笑,屁顛屁顛去找阮師傅和阮秀。
少年不知愁滋味。
阮邛依然是在檐下招待陳平安,一人一張小竹椅,阮秀站在她爹身后,滿臉遮掩不住的喜悅。
阮邛看到滿身塵土的草鞋少年,小心翼翼將籮筐放在身前,又動作輕柔地從大半籮筐的草藥底下,掏出包裹兩幅山河形勢圖的布囊,遞給他的時候,愧疚道:“爬挑燈山的時候,山路被一條大瀑布攔住了,我就在瀑布下的深潭附近,找了個地方藏起籮筐,還搭建了一個小樹架子遮風擋雨,沒有想到爬到瀑布頂沒多久,就下了大雨,雨水實在是太大了,等我趕緊下去,樹架子果然已經(jīng)被壓塌了,籮筐和棉布行囊被雨水浸透,好在兩張地圖用黃油紙包裹得比較嚴實,等到太陽出來后,我拿出來看了一下,只是地圖邊角有些濕,但是曬干之后還是有明顯的痕跡……”
阮邛打開布囊和黃油紙,發(fā)現(xiàn)兩幅地圖品相幾乎完好無缺,那點折損根本可以忽略不計,再說了,兩張摹本地圖而已,所以窯務督造署和龍泉縣衙那邊,根本就沒有要拿回去的意圖,但是阮邛可不愿意拿這個真相來安慰少年,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前局促不安的陳平安,問道:“暴雨時分,在挑燈山的那條龍湫瀑爬上爬下,你找死��?”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阮邛揮揮手,示意少年坐回去,別站在自己身前礙眼。
陳平安坐回那張翠綠可愛的小竹椅上,當他把兩幅地圖送還阮師傅后,整個人終于如釋重負,這一路上如果不是害怕糟踐了那兩幅珍貴地圖,他這趟入山出山最少可以省下三四天時間。而且這么久相依為命,一向念舊的少年其實內(nèi)心深處,對兩張地圖有些不舍,每逢天氣晴朗、登高望遠的時分,陳平安就喜歡揀選一個視野最開闊的地方,然后攤開那兩張地圖,舉目遠眺看一下山河,收回視線低頭看一下地圖。
大半個月來,陳平安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充實過。
阮邛突然將那兩幅地圖輕輕拋給陳平安,“椅子還不錯,回頭再做兩張,地圖就當是報酬了,送給你�!�
雖然阮邛還是不喜歡這個泥瓶巷少年,但是阮邛還不至于因此而全盤否定陳平安。
阮邛完全能夠想象那副場景,一場滂沱大雨里,心急如焚的清瘦少年沿著瀑布往下,只為了看一眼地圖才能安心。
當然,在阮邛眼中,這種行為一點都不英雄氣概,相反還很刻板迂腐。
說實話,相比這個苦兮兮的少年,阮邛更欣賞小小年紀就懂得審時度勢的大驪皇子宋集薪,或是生性開朗、萬事不愁的劉羨陽,哪怕是鋒芒畢露的馬苦玄,也有很多可取之處,哪怕是自幼跟隨在齊靜春身邊的讀書種子趙繇,也沒有陳平安這么死板不開竅。
之所以臨時改變主意,將地圖找個由頭送給陳平安,其實是下定決心要跟這個少年劃清界限,鐵匠鋪子可以收納他作為鑄劍學徒,但絕對不會成為自己的開山弟子,以后自己按照承諾,庇護他買下的山頭,但是這小子絕對不要想跟自己閨女有任何牽連。
其實說到底,阮邛并非是因為出身看輕陳平安,而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阮邛的徒弟,必須是他的同道中人,雙方亦師亦友,能夠聯(lián)手為宗門打造千年盛世,所以性情相合,極為重要。
陳平安自然不知道阮師傅的思緒繞了那么一大圈,少年只是接住地圖,抱在懷里,問道:“衙署那邊督造官大人不會有想法?”
阮邛冷笑道:“最少在六十年之內(nèi),我都是這座龍泉縣的太上皇,所以我的規(guī)矩最大�!�
阮秀嘀咕道:“爹,哪有你這么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人�!�
對于女兒的拆臺,阮邛置若罔聞,對陳平安沉聲道:“說正事,你最后選中了哪五座山?”
陳平安下意識坐直身體,“在神秀山周圍,我選中了三座,寶箓山,彩云峰,仙草山�!�
阮邛點了點頭,“眼光還算不錯,寶箓山占地很大,在六十多座山頭里名列前茅,而且不是什么空架子。我如果不是為了今后的那座護山大陣考慮,會舍棄橫槊峰選擇寶箓山,畢竟在這千里山河當中,除非是山神坐鎮(zhèn)或是藏有秘寶,誰占據(jù)的地盤更大,誰擁有的靈氣就更多,肯定就更占便宜�!�
“仙草山是唯一一座有望誕生草木精魅的風水寶地,只可惜地方實在太小,哪怕出現(xiàn)一位,根腳和品相應該不會太好,道理很簡單,小小池塘如何養(yǎng)得出一條大蛟龍。至于彩云峰,比較一般,除了地勢高、風景秀美之外,對于修行一事,并無多少裨益,除非你有本事從云霞山弄來云根石,安置在彩云峰幾處山脈竅穴,才有可能是一樁好買賣。”
“你沒有去看過黃湖山的那座湖泊?”
阮邛的最后一個問題,讓陳平安愣了愣,“看過�!�
“你繼續(xù),還有兩座山頭是什么?”
阮邛點到即止,沒有繼續(xù)之前的話題,已算仁至義盡,不再繼續(xù)泄露玄機。
因為黃湖山的那座小湖,與仙草山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之處,在于仙草山有希望出現(xiàn)草木精魅,黃湖山則盤踞著一條井口粗細的蟒蛇,是名副其實的“地頭蛇”,只是與某條小泥鰍的“爭水之戰(zhàn)”中遺憾落敗,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大道機緣。
但是大道之妙就在于并無絕人之路,如今驪珠洞天破碎下墜,被龍王簍抓去大隋的金色鯉魚、化作阮秀手腕上那只鐲子的火龍,截江真君劉志茂身邊的那條泥鰍,被趙繇畫龍點睛的木龍,再加上拼了命也要死死跟隨王朱的土黃色四腳蛇,這五條小玩意兒,便是驪小珠洞天,三千年后即將壽終正寢之際,真正積淀下來的五份大機緣,至于那些養(yǎng)劍葫蘆、照妖鏡之類的法寶靈器,當然肯定不差,可是比起那五份活生生的福緣氣運,仍是遜色許多。
而黃湖山的那條大蟒,如今反而因禍得福,方圓千里,已經(jīng)沒有對手能夠跟它掰手腕,一舉成為雄踞一方的霸主。以后山神河神一旦入駐其中,這條大蟒只要識趣一些,能夠被其中一位招安至麾下,獲得大驪朝廷的官府護身符后,說不定從此就是一片坦途,真正走上修行之路。
陳平安說道:“我打算買下真珠山和落魄山�!�
阮邛愣了愣,好奇問道:“真珠山也就罷了,一顆迎春錢而已,可以說是千金難買心頭好�?赡锹淦巧�,你是如何看上眼的?照理說此山位于大驪龍泉縣的西南邊境,按照你的行程,肯定沒有去過,以前更是大驪的封禁之山,你就憑一個名字就選中了它?”
陳平安有些汗顏,不愿意說出原因。
當時陳平安攤放著地圖,猶豫不決到底選取哪一座大山,結果有一只飛鳥從頭頂掠過,竟然拉了坨屎在形勢圖上,陳平安趕緊擦拭干凈,發(fā)現(xiàn)之前那坨屎的位置,剛好就在落魄山三個字上。陳平安不再多想什么,就毅然決然選中了落魄山,也不管這個山名晦氣不晦氣。
姚老頭曾經(jīng)說過,山水之間皆有神靈。
所以陳平安就當做是山神老爺?shù)囊淮伟凳尽?br />
阮邛想了想,“選中落魄山,不是不行。那就這么說定了,落魄山,寶箓山,仙草山,彩云峰,真珠山。五座山頭,三百年期限,在此期間,你就算把一座山峰全部挖空搬走,也沒有人攔阻。山上一切出產(chǎn),無論草木靈藥,還是飛禽走獸,甚至是偶然所得的秘寶,都屬于在大驪山河譜牒契約上畫押的那個人名�!�
陳平安點頭道:“明白了�!�
阮邛耐心道:“需要注意的事項,一個是你死之前,必須通過龍泉縣衙向大驪朝廷告知消息,你需要更換繼承五座山頭的某個或者某些個人名。當然,大驪戶部那邊會存放一份秘密檔案,你可以在名下五座山頭,分別下寫下一個遺產(chǎn)受惠人,為的是怕你某天暴斃,死前來不及交代后事立下遺囑。再一個是在三百年內(nèi),你如果想要賣出山頭,并不是隨時隨地就能夠決定的,必須通過大驪官府那邊最少三方勢力的點頭答應,交易才能實現(xiàn),而且我不外邊。
看到牌坊四方匾額下,架起了八架梯子,一塊匾額左右兩邊各有梯子。但是當下只有“當仁不讓”匾額的左右,站著兩位年齡懸殊的儒士,其中年長一人,正低頭,似乎對著腳下某人疾言厲色,用外邊的大驪官方雅言訓斥著什么。
有人拍了一下陳平安的肩膀,笑呵呵道:“陳平安,這么巧啊,你也看熱鬧呢?”
陳平安轉頭一看,是那個眉心一顆朱紅小痣的話癆少年,實在是有些怕他的絮絮叨叨,就說道:“隨便看看,好像也聽不懂他們講什么,這馬上就回家�!�
模樣清雅秀氣的少年笑道:“別啊,你聽不懂,我可以解釋給你聽嘛,這件事情可有意思了,你要是錯過了,以后肯定后悔!你們的小鎮(zhèn)父母官吳鳶大人,這會兒是跟品秩更高的禮部老爺們起了沖突,站在樓梯上那個,是禮部的右侍郎,算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大驪重臣了。一邊呢,估計是老資歷的前前任監(jiān)造官宋大人,拿那匾額的事情跟人拍胸脯邀功,說保管把匾額給你老人家留著,送回你老家里不敢說,送到禮部衙門肯定板上釘釘?shù)�,于是這才當上了正五品的郎中,所以這次禮部老爺們趁著敕封山神河神一事,名正言順過來收取東西了。另一邊呢,是把小鎮(zhèn)所有寶貝視為自己禁臠的小吳大人,一聽有人要拿走小鎮(zhèn)僅剩不多的珍貴老物件,如何能答應?退一步說,哪怕心里愿意捏著鼻子受這窩囊氣,可要知道四姓十族那么多老狐貍,正在旁邊憋著壞看笑話呢,如果他這個時候裝了孫子,估計以后就很難當上那些大族門戶的爺爺嘍。本來就不順的文武兩廟選址,肯定要黃了�!�
陳平安認真聽完少年眉飛色舞的講解,問道:“你到底是誰?怎么知道這么多?”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笑道:“我?哈哈,我可不是大驪朝廷命官。我姓崔名瀺,瀺字比較生僻難寫,麻煩得很,你不用管�!�
陳平安看著少年的眼睛。
少年神色自若,嬉笑道:“我年紀比你大,所以你可以喊我崔師伯�!�
陳平安笑了笑。
少年也跟著笑起來,雙手輕輕搓著臉頰,“沒關系,我還有個綽號,喊起來應該比較順口,叫繡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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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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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國師
看著笑瞇瞇的少年,陳平安感到緊張,身體緊繃,完全不由自主。
當初與蔡金簡、苻南華生死相搏,陳平安其實越是接近他們,就越心如止水。哪怕后邊跟正陽山搬山猿糾纏,然后被追殺,陳平安大概是一開始就存有必死之心,雖然事后想起會有后怕,但交手期間,不管如何命懸一線,陳平安其實沒有緊張,當然也可能是根本顧不上。
唯一一次記憶深刻的緊張,是與杏花巷的同齡人馬苦玄,在神仙墳那場勢均力敵的交手,陳平安其實當時手心滿是汗水。
陳平安近乎本能的敏銳直覺,崔瀺仿佛對此絲毫不感到意外。
崔瀺既然膽敢在老瓷山,出言挑釁深不可測的楊老頭,當然不是故弄玄虛的伎倆,否則也不至于讓躋身十一樓的兵家圣人阮邛心生忌憚。
他對草鞋少年掩飾不住的那點緊張,故意視而不見,轉移視線,面朝那座跟大驪京城極有故事的大學士坊,伸出一根手指,神色依然熱絡殷勤,解釋道:“儒教的當仁不讓,道教的希言自然,佛教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氣沖斗牛,四塊匾額,十二個字,蘊含著書寫之人磅礴充沛的神意,還有當初在這里訂立規(guī)矩的三教一家四位圣人,他們故意留在此地的一部分氣數(shù),你瞧見那位侍郎大人手里的物件沒,是專門用來拓碑的,目的是要把那些字里的精氣神一層層剝下來,第一道拓碑,肯定與‘真跡’最相似,形似且神似,越到后來,距離真跡原貌就會越來越遠,價值當然就越來越小,我覺得除了莫向外求四個字,能夠勉強撐住六次,其余三塊匾額恐怕都撐不過四次,尤其是兵家的氣沖斗牛,好像有兩個字不久之前死了,所以兩次過后就可以收工�!�
陳平安有些震驚,原來這里頭還有這么多門道,字不僅僅是排列在書籍里,或是寫春聯(lián)掛在墻上,或是墓碑上刻下已故之人的名字。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齊先生贈送印章的那些字,以及年輕陸道長的藥方。
崔瀺繼續(xù)說道:“作為拓碑的那些紙張,極其名貴,每一張都厚如木片,是別洲道教真誥宗獨有的寶貝,名叫風雷箋,寫字的時候,筆尖與紙張摩擦,帶起一陣陣風雷之聲,咱們皇帝陛下也庫藏不多,平時根本舍不得用,偶爾會拿出來犒賞功勛大臣,或是年末賞賜給六部里某個衙門,所以這次禮部對那些字是志在必得,咱們這位前程遠大的小吳大人,心思太重,方方面面都想抓住,抓穩(wěn),估計在小鎮(zhèn)以后會處處碰壁,別處的滅門太守、破家縣令,到了他這里,就當?shù)檬鉃椴灰装 !?br />
陳平安聽天書一般。
雖然身邊少年的口氣很大,但是陳平安沒覺得他是在胡說八道。
眉心一點朱砂的少年說自己不是大驪的官員,不似作偽,但當時出現(xiàn)在鐵匠鋪子,卻跟隨在督造官吳鳶身邊,阮秀說有可能是吳大人的伴讀書童,所謂書童,就是自家公子負笈游學時,在那個在旁邊背著書箱的家伙。可陳平安現(xiàn)在可以確定,眼前這位自稱綽號繡虎的清秀少年,絕對不簡單。談吐見識也好,風雅氣度也罷,比起龍尾郡嫡長孫陳松風和老龍城少主苻南華,只好不差。
在陳平安印象中,他所認識的所有人當中,其中一小撮人很特別,比如窯頭姚老頭,常年沉默寡言,偶爾說話多半就是在罵人,但是每次姚老頭進山后,整個人的精神氣就格外好,會給人一種比青壯男子還體魄雄健的錯覺。又比如楊家藥鋪的楊老頭,很公道,跟你關系再差,也不會對你如何,但是跟你關系再好,也不會故意多給你什么。還有剛認識沒多久的寧姚寧姑娘,身上也帶著一股英氣。以及流露出真面目的杏花巷馬苦玄,就是滿身的銳氣和戾氣。
這個綽號繡虎的崔瀺,也是如此。
就像是比苻南華蔡金簡這撥神仙子弟,更高高在上的存在,陳平安甚至覺得哪怕截江真君在他面前,崔瀺的眼神臉色一樣是這么漫不經(jīng)心。
當然,少年的話癆,只有風雷園的劉灞橋,能夠與之媲美。
少年突然笑問道:“陳平安,你能不能帶我去一趟宋集薪家的院子?”
陳平安心弦一緊,貌似隨意問道:“可是牌坊這邊還沒散呢?”
那少年笑瞇起眼的時候,像一位人畜無害的俊美狐仙,“知道你在擔心我意圖不軌,實話告訴你好了,我跟宋集薪的弟弟很熟悉,他很好奇自己哥哥在小鎮(zhèn)這十多年,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就托付我一定去親眼看一看,回到京城后好跟他說道說道�!�
陳平安問道:“他既然跟宋集薪是親兄弟,就不能自己問嗎?”
少年打了個響指,贊賞道:“陳平安你挺聰明啊,這么快就找出漏洞了�!�
陳平安有點跟不上這個家伙的思路。
少年揉了揉眉心,無奈道:“他跟那個素未蒙面的哥哥宋集薪,因為父母的緣故,使得兄弟還沒見面就關系很差了,富貴門庭里的齷齪事,就跟泥瓶巷杏花巷的雞毛蒜皮事情,一樣多。所以你要體諒一下�!�
陳平安笑問道:“如果我不答應,你是不是就會找我的麻煩?”
少年一臉疑惑,然后指著自己鼻子,委屈道:“我像是窮兇極惡之輩?你看看我,瞪大眼睛仔細看看,我像是那種一言不合就要殺人全家的人嗎?”
陳平安老實回答:“看著是不像�!�
少年倒抽一口冷氣,“這話怎么聽著不想好話啊�!�
他雙手環(huán)胸,冷哼道:“你不愿意帶我去,那我自己問路去�!�
陳平安問道:“你又沒鑰匙,連院子也進不去,去了看什么?”
少年臉上浮現(xiàn)出“你陳平安太年輕了”的欠揍表情,微笑不語。
陳平安對這種笑容再熟悉不過了,劉羨陽和顧粲經(jīng)常有。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我?guī)闳ツ嗥肯�,院子你就別翻墻進去了,只能帶你到門口�!�
少年一巴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膀上,“早干嘛去了?!”
少年轉身大踏步離去,遠離人頭攢動的牌坊樓。
他突然停下腳步,轉頭一看,背著籮筐的陳平安走在方向相反的街道上。
有些狼狽的少年趕緊小跑跟上。
進了泥瓶巷后,少年左右張望,嘖嘖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泥瓶巷啊,藏龍臥虎,出人才,出人才啊,以后百年,除去杏花巷,估計福祿街和桃葉巷加在一起,也比不過這里了�!�
少年說起這些神神道道的言語,竟然一點也不讓人覺得突兀。
一路行去,少年時不時會蹦跳幾下,觀望一些矮墻后頭的院子景象。
陳平安帶著他來到宋集薪院門口,“就是這里�!�
少年站在巷子里,很快看到那副宋集薪自己書寫的春聯(lián),眼前一亮,感慨道:“這就是宋集薪和那位婢女稚圭居住的宅子?嗯,字真不錯,比他弟弟要有悟性多了。越看越喜歡�!�
說著說著少年就走上前,踮起腳跟后,就要動手去撕下春聯(lián)。
陳平安急了,趕緊攔下少年,“你要做什么?”
少年一臉天真無辜,“宋集薪這輩子都不會回到這里了,留著這副春聯(lián)風吹日曬,漸漸消失,還不如我留著拿去京城呢。”
陳平安堅持己見,搖頭道:“不行,在到了年關自己更換春聯(lián)之前,貼著的春聯(lián)是不能撕掉的,否則容易家門晦氣�!�
少年哦了一聲,失落道:“小鎮(zhèn)還有這個講究啊�!�
陳平安問道:“要不要去我院子坐坐?”
少年擺擺手,“算了算了,那么點大地方,估計連杯茶都喝不上,走了走了。對了,這條巷子不是斷頭巷吧,這么一直向前走,能走出去?”
陳平安笑道:“能走出去的�!�
少年大步離去,不忘背對陳平安抬起手,晃了晃。
陳平安目送奇怪少年離去,然后回到自己院子,看到墻腳根的槐枝還在,放下籮筐,從屋內(nèi)搬出一條板凳坐下。
陳平安猛然起身,飛快跑到泥瓶巷子里,果不其然,一個鬼鬼祟祟的家伙跑得飛快。
陳平安來到宋集薪家門口一看,春聯(lián)被偷了。
陳平安站在原地,看著院門兩邊光溜溜的墻壁,有些說不出話來,苦笑道:“這什么人啊,太不厚道了�!�
————
陳平安唉聲嘆氣地走回自家院子,卻發(fā)現(xiàn)楊老頭不知何時坐在了那條板凳上,大口吐著煙霧。
老人緩緩道:“年紀輕輕,唉聲嘆氣做什么,好不容易積攢下來一點元氣,也要外泄,練拳之人尤其如此�!�
陳平安悚然,沉聲道:“記住了�!�
老人問道:“姓寧的那個小閨女,怎么突然就走了?害我少賺了一袋子迎春錢�!�
陳平安蹲在老人身邊,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寧姑娘跟一個叫倒懸山的地方有些關系�!�
楊老頭點頭笑道:“倒懸山啊,鳥不拉屎的破爛地方,是兩個地方的交界口,為了防止雙方胡亂流竄,道祖三位弟子之一的一個大掌教,就使用了乾坤顛倒的神通,用來威懾外族,說到底,倒懸山其實就是一方世間天字號的山字印,手段霸氣得很吶。”
老人言語之中,既有譏諷也有悵然,陳平安當然不知其中緣故。
楊老頭問道:“你打算買山頭?”
陳平安在這個老人面前從不打馬虎眼,老實回答道:“打算買五座山,寶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在阮師傅的三座山頭附近,還有落魄山和真珠山兩座……”
老人打斷少年的話語,皺眉道:“你為何會買下落魄山?是誰暗示你了?阮邛?不應該啊,他明擺著不想跟你牽扯太深�!�
陳平安疑惑道:“落魄山很奇怪嗎?”
老人猶豫了一下,重重吐出一個煙圈,點點頭,“除了披云山和香火山,就屬這座落魄山最有嚼頭,不過目前為止,恐怕連大驪欽天監(jiān)地師也看不出來,所以標價不會太高,你算是占到天大便宜了�!�
老人眼神凌厲,無形中加重語氣,“你還沒有說為什么會買下它!”
陳平安尷尬道:“看地圖的時候,頭頂?shù)粝乱慧瑛B糞,剛好落在落魄山三個字上,以前姚老頭總說山水之間有看不見的神靈,我覺得挺有緣分,而且當時實在不知道該買什么山頭,就胡亂決定買下它了。”
老人聽到“姚老頭”之后,白茫茫煙霧之后的眼神有些復雜,點點頭,“如果是這樣,倒也勉強說得通�!�
陳平安笑問道:“阮師傅已經(jīng)答應,幫我去買下那五座山,那么我是買賺了?”
楊老頭嗯了一聲,輕聲道:“賺到了�!�
老人有些疑惑,當真是因為沒了驪珠洞天的規(guī)矩限制,陳平安的運氣開始否極泰來了?
陳平安突然記起一件事,“那個眉心有痣的少年,說自己姓崔,綽號繡虎,還說是我可以喊他師伯�!�
楊老頭沒有說話。
果然如此。
大驪國師崔瀺,雖然沒有官身,卻是大驪王朝所有練氣士名義上的領袖,聽說還是東寶瓶洲屈指可數(shù)的圍棋國手。
但是師伯一事,從何說起?
老人站起身,提醒道:“好好留著齊先生送給你的那四方印章,尤其是帶有靜字的那一方,小心藏好。這個崔瀺也好,還是之后遇到的任何人,你都不用怕,當然也別輕易挑釁。只需要記住一點,你在成功買下五座山頭之后,宜靜不宜動,哪怕是夾著尾巴做人都不會錯。”
陳平安仔細思量一番,使勁點頭道:“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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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八十二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
離開了狹窄陰暗的泥瓶巷,走在寬闊明亮的二郎巷,眉眼靈動的少年腳步輕盈,大袖晃蕩,手里拿著那副從泥瓶巷墻頭偷來的對聯(lián)。
一位本該出現(xiàn)在督造官衙署的高大男子,此時站在門外,已經(jīng)等候良久,始終閉眼屏氣凝神,聽到腳步聲后,睜眼看到那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后,趕緊側過身,束手而立,恭聲道:“先生�!�
少年嗯了一聲,隨手把對聯(lián)交給吳鳶,摸出鑰匙打開門,剛要跨過門檻,突然后退一步,重新拉上兩扇院門。
吳鳶差點撞上自家先生的后背,這位龍泉縣的父母官連忙后退數(shù)步,有些奇怪先生的舉措。
名叫崔瀺的少年雙手攏袖,朝兩位彩繪門神努了努嘴,“你那位老丈人的先祖,就掛在這兒呢,威風吧?”
這個別扭至極的說法,讓吳鳶一陣頭大。
他雖然跟頂著上柱國頭銜的老丈人不對付,可跟那位尚未娶過門的媳婦,那真是情投意合,是京城出了名的一雙良人美眷,尤其是一位英俊瀟灑的寒族書生,飽讀詩書,趕赴京城,科舉落第,卻贏得美人心,在不被所有人看好這段姻緣的形勢下,一舉成為大驪國師的親傳弟子,名動朝野,瞬間傳為美談,以至于驚動了皇帝陛下,下旨在養(yǎng)正齋召見吳鳶。
在那之后,未來老丈人就對吳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再對女兒揚言要打斷吳鳶三條腿了。
崔瀺跨過門檻,隨口道:“我一直思考一個問題,咱們?nèi)寮倚攀牡┑┑摹佇琶髁x,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到底有沒有機會實現(xiàn)。”
吳鳶輕聲問道:“先生想出答案了嗎?”
崔瀺撇撇嘴,“很難�!�
吳鳶啞然。
崔瀺笑問道:“是不是覺得問了句廢話?”
吳鳶誠實回答:“有一些�!�
大概是師生之間的對話,一貫如此坦誠相見,崔瀺并未惱火,只是斜眼瞥了一下吳鳶,惋惜道:“世間很多事情,珍貴之處不在結果,而在過程。”
吳鳶鼓起勇氣問道:“先生能否舉例?”
崔瀺一邊領著吳鳶走向正堂匾額下的朱漆大方桌,一邊說道:“比如你跟袁上柱國家的千金小姐,如今恩恩愛愛,纏纏綿綿,牽個小手都能開心好幾天,可是等到哪天總算把她給明媒正娶了,上了床一番神仙打架之后,你很快就會感到失落的,原來不過如此啊�!�
吳鳶齜牙咧嘴,這話沒法接。
崔瀺示意吳鳶自己找位置坐下,自己繼續(xù)站著仰頭望向那塊匾額,說道:“可是你會因為這個無趣的結果,而放棄跟袁家大小姐滾被子的機會嗎?顯然不會吧�!�
崔瀺自己也覺得這說法不太入流,“那我就換個說法,比如修行,尋常練氣士,目標肯定是中五境,天才一些的,會選擇上五境。又比如為官,野心小的,是入流品就行,志向大的,是做黃紫公卿。然后在漫長的登山途中,很多人會一直抬著頭盯著山頂?shù)娘L光,身邊的樹木蔥蘢,腳下的春花爛漫,都是看不到的,就算看到了,也不會駐足欣賞,枉費了圣人的諄諄教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啊�!�
吳鳶陷入沉思。
崔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連這種狗屁道理也相信?天底下最沒有意思的東西,就是道理了�!�
吳鳶無奈道:“要是以前,我肯定不會在這種問題上深思,可是先生此次出關,先是換了這身‘行頭’,又莫名其妙要來這座小鎮(zhèn)見故人,學生實在是吃不準了�!�
崔瀺笑過之后,懶洋洋癱靠在寬大的椅子上,“話說回來,這番大道理不全是廢話,我雖然重事功而輕學問,但這不意味著學問一事,就不需要用心對待,說句最實在的話,凡夫俗子不下苦功夫、死力氣去努力做成一件事,根本就沒資格去談什么天賦不天賦。”
崔瀺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椅子把手,臉色平淡從容,微笑道:“只有真正努力之后的人,才會對真正有天賦的人,生出絕望的念頭,那個時候,會幡然醒悟,留著眼淚告訴自己,原來我是真的比不上那個天才。”
吳鳶笑道:“圍棋一道,整個東寶瓶洲的國手和棋待詔,想必都是以這種心態(tài)面對先生�!�
崔瀺扯了扯嘴角,“可是在有些事情,天縱奇才如先生我,也一樣用這種眼光看待某些人�!�
吳鳶搖頭道:“學生不信!”
崔瀺伸出手指,點了點滿身正氣的督造官大人,笑嘻嘻道:“小吳大人,這激將法用得拙劣了啊�!�
吳鳶哈哈大笑,抱拳作揖討?zhàn)埖溃骸跋壬垩廴缇��!?br />
吳鳶的眼角余光,時不時掠過一位肌膚晶瑩的木訥少年,他呆呆癡癡,眼神空洞,就坐在不遠處天井旁邊的小板凳上,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微微仰起頭,姿勢如坐井觀天。
其實吳鳶剛才一進屋子就看到了他,便覺得渾身不舒服,但既然先生不愿主動開口,他就不好問什么。
吳鳶望向桌上那副春聯(lián),拿回一張仔細觀摩,抬頭問道:“先生,這幅對聯(lián)是誰寫的?這個人很有意思啊。”
崔瀺打了個哈欠,換了個更慵懶舒服的姿勢縮在椅子里,“暫時還是名叫宋集薪吧,不過估計過幾年,會改回宗人府檔案上那個被劃掉的老名字,宋睦�!�
吳鳶立即覺得這張輕飄飄的對聯(lián)很燙手。
他忍不住問道:“先生要這春聯(lián)做什么?”
崔瀺笑道:“給你那位寶貝師兄長長見識,省得經(jīng)常說我是仗著年紀大,才能字寫得比他好,現(xiàn)在好了,這副春聯(lián)是他的同胞兄弟寫的,我不信他還能找到什么借口�!�
吳鳶想了想,忍住笑意,輕聲道:“比如宋集薪在鄉(xiāng)野之地,整天沒事做,光顧著練字,所以勤能補拙,所以寫出來的字就好一些?”
崔瀺一臉驚訝,“這也行?”
吳鳶笑著點頭,“小師兄做得出來。”
崔瀺搖頭道:“說一千道一萬,還是打得少了,規(guī)矩從來棍棒出啊�!�
吳鳶把那張春聯(lián)放回桌上,隨意說道:“先生你的先生,一定規(guī)矩很重�!�
吳鳶一直不知道自家先生師承何處,甚至連大致文脈流傳都不清楚�?峙抡麄大驪,曉得此事的人物,屈指可數(shù)。
崔瀺突然微微坐直身體,“錯嘍,先生教我,就跟我教你們差不多,一樣的,所以我的先生,才教出我這么個學生,數(shù)典忘祖,做人忘本,嗯,還有欺師滅祖�!�
吳鳶以為自己聽錯了。
崔瀺淡然道:“你沒有聽錯�!�
崔瀺伸了個懶腰,“我求學之時,還沒有現(xiàn)在這般激進,只敢提出‘學問事功,兩者兼?zhèn)洹h,先生就賞了我‘世風日下之罪魁禍首’八個大字�!�
崔瀺越來越坐正身體,直視著對面自己學生的眼睛,“你知道最可氣的地方,是什么嗎?是我這位先生,不等我說完議題,就打斷了我,一向以治學嚴謹著稱于世的先生,甚至不愿意為這個問題多想一天,一個時辰,一炷香,都沒有,就直接丟給我那八個字。我有個師弟,每次跟先生詢問經(jīng)典疑難,先生必然次次如長考一般,悉心教導,唯恐出現(xiàn)絲毫偏差,其中一次,你知道我家先生想了多久,才給出他的答案嗎?”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
吳鳶盡可能往多了去想,試探性說道:“一個月?”
這一刻,以清秀少年面貌現(xiàn)世的大驪國師,臉色古怪至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年�!�
吳鳶咽了咽口水,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崔瀺重重呼出一口氣,自嘲道:“故人故事故紙堆,都無所謂了。何況不無所謂,又能如何呢?”
崔瀺站起身,收起那股罕見的復雜情緒,對吳鳶說道:“今天讓你來這里,是要你見一個人,我先忙點事情,你去門口等著�!�
吳鳶如獲大赦,起身離開。
崔瀺走到那個容貌精致的癡呆少年身邊,蹲下身后,揉著下巴,像是在尋找瑕疵。
暮色中,吳鳶帶著一名戴著斗笠的男子走入大堂,崔瀺這才站起身,對他們兩人說道:“自己人,隨便坐�!�
那人落座后,輕輕摘下斗笠,露出一張英俊卻病態(tài)蒼白的臉龐,整個人精神氣極其糟糕,像是身負重傷,咳嗽不斷,散發(fā)出淡淡的血腥味。
吳鳶臉色凝重:“觀湖書院崔明皇?!”
然后吳鳶迅速望向自家先生。
崔瀺,崔明皇。大驪國師,觀湖書院。
難道?
吳鳶頭皮發(fā)麻,心頭震動,開始擔心自家能否活著離開這座宅子了。
先生殺人,口頭禪是按規(guī)矩辦事。
但問題是大驪王朝的練氣士,幾乎沒有誰能夠理解先生的規(guī)矩。
就算是吳鳶這種嫡傳弟子,也從來不敢認為自己真正了解先生的心思。
崔瀺搬了條椅子到木訥少年身邊,背對著吳鳶和崔明皇,笑道:“不用緊張,一位是我難得欣賞的家族子弟,一位是有望繼承我衣缽的得意門生,所以你們兩個不用猜來猜去,可以把事情往好處想。”
吳鳶壯起膽子,問道:“先生出自崔氏?”
崔瀺沒理睬。
崔明皇苦笑道:“師伯祖早就被崔家逐出宗族,還下令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墳山�!�
吳鳶臉色陰晴不定。
始終沒有回頭的崔瀺笑著說道:“放心,這些腌臜往事,咱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開始就知道的。對了,崔明皇,吳鳶接下來任何問題,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吳鳶靈犀一動,直接問了一個最大的問題,“齊靜春之死,是先生的手筆?”
崔瀺不愿意開口說話。
崔明皇臉色如常,回答道:“齊靜春之前得到過一封密信,來自山崖書院,寫信之人告訴齊靜春,他們那位自囚于某座學宮功德林的先生,真的死了�!�
吳鳶皺了皺眉頭,這是他不曾聽聞的一樁天大秘事,估計是只有儒家三大學宮和七十二書院的當家人物,才有資格知曉內(nèi)幕。但是其它一些風言風語,吳鳶和許多出身世族的讀書種子一樣,大多有所耳聞。
不過短短百年,昔年被尊奉于儒教文廟第四位的神像,先是從文圣之位撤下,挪到了陪祭的七十二圣賢之列,然后從陪祭首賢的位置上不斷后移,直到墊底,在今年開春時分,更是被徹底搬出了文廟,不但如此,有人試圖偷偷將其供奉在一座道觀內(nèi),卻被發(fā)現(xiàn),最終被一群所謂的無知百姓推倒打爛,朝野上下,這位圣人的畢生心血,所撰寫經(jīng)典文章,一律禁絕銷毀,所推行的律法政策,被各大王朝全部推翻,名諱從正史中刪除。
先是江河日下,然后日薄西山,搖搖欲墜,最后一夜之間泥牛入海,悄無聲息。
崔明皇將一樁驚人陰謀娓娓道來,“山崖書院如今已經(jīng)被撤掉了七十二書院的身份,你們大驪雖然對此心有不甘,畢竟齊靜春和書院對于教化百姓一事,以及幫助大驪擺脫北方蠻夷的身份,居功至偉再者,沒了書院吸引東寶瓶洲北方門閥士子,大驪的文官體系,必然遭受巨大沖擊。但是大勢所趨,大驪總終究不能螳臂當車,大驪皇帝也不會愚蠢到為了一個齊靜春,一口氣招惹那么多豪橫至極的山上山下勢力�!�
“既然外援已經(jīng)不可靠,那么之前齊靜春收到信后,如何憑借一己之力,保住山崖書院不被撤銷,這個天大的難題,就跟隨那封密信一起擺在了齊靜春的書案上�!�
“但是他心知肚明,一旦甲子之期一過,他走出驪珠洞天,那么他在此處的蟄伏隱忍,境界不跌反升的駭人真相,必然會惹來儒家內(nèi)部某些大人物的更大打壓。當然,不止是儒家,道家,還有其他一些諸子百家里的大人物,也會蠢蠢欲動,畢竟好不容易打壓下一個老的,再來一個新的,實在太可笑了�!�
崔明皇露出一絲笑容,下意識望向那個依舊在凝視少年的家族前輩,崔瀺。
崔明皇眼神當中滿是欽佩,道:“這個時候,阮邛的提前出現(xiàn),就成了一招勝負手。徹底斷絕了齊靜春原先最有可能會走的一條退路。”
崔瀺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起身,正在用手指輕輕撐開少年的眼簾,聽到崔明皇的言語后,喃喃道:“酒呢?方才路過酒肆的時候,應該買幾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