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视频专区免费看_亞洲高清在線播放_一级毛片久久久_女友被粗大的猛烈进出_亚洲黄色操B网站_免费亚洲欧美精品_欧美小屁孩cao大人在线播放_大陆国产乱人伦a_2023国产精品视频_免费国产vā在线观看视频

背景
18px
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31章

    天生神靈,應運而生。

    所以阮邛之前才會主動要求貶謫到驪珠洞天,試圖在阮秀真正成長起來之前,為她贏取六十年遮蔽天機的時間。

    txthtml

    第九十六章

    山水有神怪

    鐵符河水面上那些個已經(jīng)化為人形、穩(wěn)固魂魄的大妖,不知為何要倉皇撤退,朱河手中銅鈴的鈴聲自然而然隨之停歇,只是朱河擔心那些光天化日就敢行走人間的大妖,使了什么障眼法,便讓阿良前輩暫時不急于沿著河水南下,他高高提起那串篆文古樸的銅鈴,在鐵符河下游方向,不斷反復跨越河面,大踏步四處游蕩,以防妖魅隱匿在暗處伺機害人。

    于是陳平安一行人就這么收拾好行禮后,全部待在原地,眼睜睜看著朱河無頭蒼蠅似的亂竄李槐樂不可支,林守一是滿懷好奇心,而朱鹿則覺得丟人現(xiàn)眼,恨不得把爹拽回來,別再這么瞎折騰給人笑話了,到底是臉皮子薄的少女。

    陳平安無意間發(fā)現(xiàn)阿良神色平靜,絲毫沒有像以往那般調(diào)侃打趣朱河,看到陳平安的視線后,阿良摘下酒葫蘆,笑問道:“真不喝?”

    陳平安搖搖頭,阿良便轉(zhuǎn)頭問林守一,“小子,遇見了不常見的妖怪唉,而且還不是一兩個,很難得的,要不要喝口酒壓壓驚?”

    林守一不知為何,估計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傳說中的妖物,大開眼界,少年心中有些意動,破天荒點頭道:“喝一口試試看�!�

    阿良斜瞥一眼陳平安,總算恢復玩世不恭的常態(tài),“看看人家,有口福了,你小子就沒躺著享福的命�!�

    林守一接過銀色小葫蘆,仰頭輕輕抿了一口,瞬間滿臉通紅,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年本就皮膚白皙,愈發(fā)紅光滿面,少年趕緊用手心捂住嘴巴,免得一口噴出來,喉嚨滾燙,入肚后,五臟六腑都像是在燃燒,整個人都在打顫,第一次喝酒就來了個下馬威,少年狼狽不堪,眼見著李槐捧腹大笑,自尊心極強的林守一咬咬牙,就要再喝一口,不曾想阿良已經(jīng)伸手拿回小葫蘆,一手輕輕按住少年肩膀,笑瞇瞇道:“喝酒不貪杯才有樂趣,以后每天給你喝一口,保證這世上從此多出一個逍遙忘憂人�!�

    李槐人小鬼精,笑著拆穿阿良,“不舍得給林守一多喝就直說�!�

    阿良從林守一肩膀上縮回手,嘆了口氣,“能不心疼嘛,我這酒來歷極大,價格極貴,關鍵是有價無市。林守一是撞了大運�!�

    李槐試探性問道:“給我喝一口?”

    阿良趕緊在腰間別好酒葫蘆,“年紀太小,氣府尚未成形,不宜喝烈酒,否則會壞了你的根骨。”

    李槐愣了愣,隨即跳腳破口大罵:“阿良!干你娘!我前年的年夜飯,就能用筷子偷偷蘸酒喝了,那可是咱們小鎮(zhèn)最厲害的燒酒,連我爹都說我酒量隨他,誰不知道我爹是小鎮(zhèn)喝酒最兇的漢子,再說了,我從去年春開始,每個月就要被我爹丟在藥酒桶里泡著,低頭就能喝到酒,你現(xiàn)在跟我說這個?”

    阿良哎呦一聲,隨即瞥了眼氣勢洶洶的小屁孩,心想難怪,小小年紀就能夠跟上大隊伍的腳步,腳底板連個水泡也沒長過,身體明顯比林守一還要強上不少,應該就是這藥酒打熬體魄的緣故了。

    阿良頭一回饒有興致地仔細打量起李槐,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竟然是被人以相當不俗的武學神通,故意遮掩了孩子的體內(nèi)氣象,如今阿良想要看,自然便沒了那些迷障,于是在斗笠漢子的視野中,便呈現(xiàn)出一副玄妙另類的山水形勢圖,去其皮肉,只看全身竅穴景象和氣血游走,隱約有淡紫氣升騰,山脈雄健且牢固,水勢洶涌且平穩(wěn),最終在一座竅穴內(nèi)百川匯流,氣蒸大澤,不容小覷。

    阿良嘖嘖稱奇道:“真沒想到我路邊隨便認了個老丈人,還挺不一般啊,李槐,你爹姓甚名甚,說不定我這邊的朋友認得�!�

    李槐突然沉默下來,病懨懨獨自走遠,不愿意搭理阿良。

    林守一低聲解釋道:“李槐他爹名叫李二,是小鎮(zhèn)出了名的酒鬼混子,一年到頭不務正業(yè),以前在學塾,李槐沒少因為他爹被人嘲笑,一開始李槐也跟人吵架,好像還打過幾次,后來估摸著是覺得他爹是真沒出息,久而久之,就無所謂了�!�

    阿良忍俊不禁道:“小崽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林守一默默記下。

    約莫半個時辰后,朱河終于返回,笑道:“方圓十里之內(nèi),銅鈴沒有異樣,咱們可以動身了。”

    李寶瓶遞過去一只水壺,笑道:“朱叔叔辛苦了。”

    朱河接過水壺,大大咧咧回復一句,“小姐,這本就是分內(nèi)事�!�

    朱鹿看在眼中,眼神晦暗,轉(zhuǎn)過頭,望向鐵符河的瀑布大水,她咬著嘴唇,默不作聲。

    少女心思情懷,如山風如水霧,不可捉摸。

    陳平安目不轉(zhuǎn)睛看著朱河手中那只震妖鈴。

    除了寧姑娘那把能夠自己飛來飛去的劍,朱河手中的銅鈴,是陳平安近距離親眼見過的第二樣法寶,所以就看得格外專注。

    朱河不是小氣人,大大方方就將那只銅鈴交給少年,解釋道:“是出門前老祖宗賞賜下來的寶貝,老祖宗說此物在仙家法寶當中,品秩算不得高,只是每有幻化人形的妖魅精怪靠近,鈴鐺便會無風自響,震蕩出陣陣清音,使人不受魅惑,也有警戒提醒的功效,老祖宗還笑稱那陣陣鈴聲,有凝神清心之效,如果膽子大一點的修行之人,大可以與妖物相鄰而居,借此鈴聲修養(yǎng)心性,當然,前提是做鄰居的妖物無傷人之心,同時還要能夠承受鈴聲的不斷襲擾,如此修為高、脾氣好的妖物不好找,故而老祖宗也只是權當笑談而已�!�

    陳平安小心翼翼抓住銅鈴把手,朱河牽馬與之并肩而行,“大者為鐘,小者為鈴,如果是仙家器物,大多有辟邪護宅的作用。尋常百姓家宅喜歡在檐下懸掛風鈴,自然更多是裝飾,如果是專程從寺廟道觀請來,經(jīng)由高功大德之士的經(jīng)文護持,應該確實可以遮擋煞氣,蓄留福蔭�!�

    朱河看到少年輕輕搖晃銅鈴,朱河哈哈大笑道:“若無妖物靠近,里邊兩顆鈴鐺不易撼動,所以就不會有鈴聲傳出了,要不然白白讓主人整天疑神疑鬼,豈不是遭了大罪?”

    陳平安也想通其中關節(jié),正要把珍貴異常的震妖鈴交還給朱河,發(fā)現(xiàn)袖子一扯,紅棉襖小姑娘滿臉期待神色,看到朱河笑著點頭后,就交給李寶瓶,她雙手抓住銅鈴,翻來倒去,仔細研究起來,時不時伸手使勁扯動里頭的鈴鐺,看得陳平安一陣心慌,不斷提醒她小心些,別扯壞了。

    陳平安一邊盯著小姑娘,一邊好奇問道:“朱叔叔,河上那些妖精不會害人嗎?我們大驪有很多這樣的奇怪存在嗎?”

    朱河不是信口開河之輩,只揀選自己從老祖宗那邊親口聽來的話說,娓娓道來,“咱們東寶瓶洲幅員遼闊,僅是人口超過一千萬戶的龐大王朝,就多達十數(shù)個,名山大川更是不計其數(shù),種種妙不可言的因緣際會之下,那些個山鬼精魅妖怪,僥幸化形,踏足修行之路,不常見,卻也算不得如何罕見�!�

    “咱們老祖宗便說過,跟我們小鎮(zhèn)不一樣,外邊天地,只要不是太過偏遠閉塞的東寶瓶洲人氏,對此多有所耳聞,雖然未必人人親眼目睹,但是往往聽多了稗官野史、神仙志怪,以至于很多市井百姓堅信,在那些人跡罕至的深山古寺里,往往住著妖艷動人的小狐娘子,等著進京趕考的窮書生。又或是哪里有妖精作祟害人,只需書信一封給龍虎山,必有天師府的真人騰云駕鶴而至,為當?shù)匕傩諗匮АR灾劣谟芯幈赜兄赏诳趥黜灒河醒Ч砉肿魉钐�,必有天師府真人。�?br />
    “總之,我們這一路行去,不要大驚小怪就是,當然,更要小心。老祖宗說妖物一旦化作人形,而不是用一些障眼法迷惑人眼的話,那么便等同于半個修行之人了,大驪朝廷對此樂見其成,非但不會打壓排擠,反而破例準許在版圖上開山立派,只需要在禮部掛案即可,不過礙于某些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大驪朝堂尚未吸納妖魅精怪躋身其中,倒是邊境沙場,傳言多有妖修為大驪建功立業(yè),平時日常起居,風俗人情,看上去跟人已無差異�!�

    朱河這番話說得通俗易懂,趣味十足。

    陳平安聽得津津有味,李槐林守一更是豎起耳朵,一個字也不肯錯過。

    唯有走在最前頭的阿良,戴著斗笠牽著毛驢,手心輕輕拍打刀柄,輕輕哼著走調(diào)的異鄉(xiāng)小曲兒。

    走在隊伍最后的少女朱鹿,更是心不在焉,好似離鄉(xiāng)越遠,思鄉(xiāng)越濃。

    在這支南下隊伍走出一個時辰后,在龍須溪和鐵符河交界處的那條瀑布,一位中年婦人模樣身段的女子出現(xiàn)在石崖上,坐在邊緣,一頭鴉青色青絲竟然長達五六丈,從頭到腳,再延伸到溪水當中,婦人低頭死死盯著鐵符河瀑布下的洶涌河水,眼神炙熱,充滿垂涎。婦人面貌模糊,變幻不定,似乎尚未真正定型,在等待某種契機的出現(xiàn)。

    河婆,河神,一字之差,無論是地位還是修為,皆是云泥之別。

    她最多便只能游曳至此,再往下就是過界了,就像人間郡縣官員不可擅離職守,為王朝鎮(zhèn)守一地風水的山水正神,更是如此,否則就會引發(fā)洪水泛濫種種災禍異象。如今成神在即,她當然不會在這個緊要關頭自找麻煩,她曾偷偷沿著溪水往上游深山潛伏而去,結(jié)果只是被大驪朝廷一位臨水觀瀑的青烏先生,隨意瞧了一眼,就只覺得頭皮炸裂,在那之后,她再不敢小覷小鎮(zhèn)之外的高人異士。

    這一路她尾隨至此,可不是什么包藏禍心,只是聽命于圣人阮師,小心盯著那位不知深淺的斗笠漢子,以防紕漏。她這些日夜觀察,做得兢兢業(yè)業(yè),不敢有絲毫懈怠。委實是那位手鐲化為火龍的小姑娘,讓婦人嚇得不輕,尤其是讓自己竊據(jù)河婆之位的那位大仙楊老頭,泄露天機后,她更怕有朝一日淪為小姑娘的證道契機,簡直是怕到了骨子里。

    成為河婆之后,體會到了種種妙不可言的神通,比如每天都在返老還顏,比如水中游曳就會通體舒泰,又比如每逢大雨天氣,她就能夠通過地下水或是天井雨幕,借此查看小鎮(zhèn)風景。更比如這些天的不斷辛苦收集,在河底很是搜羅到了幾件好東西,全部被她收入囊中,其中一枚碧玉戒指,就被她戴在手上,一有空就拿出來欣賞,如那市井婦人佩戴黃金飾物,沾沾自喜。

    越是如此高于俗人一頭,她骨子里深處,越是懼怕楊老頭和姓阮的小姑娘,因為這兩人,仿佛隨手就能毀掉她現(xiàn)在的一切。

    她收斂雜亂思緒,環(huán)顧四周,如今驪珠洞天與大驪疆土接壤混淆,靈氣充沛,成為七十二福地一般的修行好地方,使得外方許多飛禽走獸開始向這里流竄,尤其是那些靈智開竅的山野精怪,更是憑借本能,希冀著捷足先登,早早占據(jù)一方風水寶地�?醋o著一地風水,本就是山神河神的職責所在,她如今便已經(jīng)在龍須溪當中收了幾條長出龍須的錦鯉做嘍啰,平時出行,眾多水族靈物,充當扈從跟隨護駕,讓她很是滿足。

    所以她雖然暫時無法游入鐵符河,但是必須守住瀑布這道關隘,爭取收取一些天經(jīng)地義的過路錢,關于這件事,楊老頭是點頭認可的,于是她就格外有底氣,名正言順地在此耀武揚威。只不過內(nèi)心深處,生性謹小慎微的婦人依然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外邊的過江龍打個噴嚏,就能淹死她這龍須溪小小河婆。

    總算來了。

    再也不是斃命之時老嫗模樣的長發(fā)婦人,瞇起眼,望向鐵符河對岸做賊似的五人。

    之前她躲在瀑布頂部的溪水當中,舉目遠眺,那五人來勢洶洶,架子擺得很足,一個比一個像神仙中人,差點就要讓她生出退避三舍的怯懦念頭。只是后來那五個妖氣輕重不一的家伙,不知為何嚇得屁滾尿流撒腿就跑,如此一來,不管那五位為何而退,總之她就再無懼意了,心中反而只剩下譏諷和洋洋得意,自己如今不但正兒八經(jīng)為圣人阮師做事,為他的鑄劍用水加重陰寒之氣,還是曾被秀秀姑娘那條火龍踩在腳底下、還能劫后余生的角色!

    這難道還不值得驕傲?

    一想到這些,她便心穩(wěn)許多,竭力讓自己面容平淡,裝模作樣坐在大石崖畔,冷冷望著溪水對岸的五位妖物,有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身披蓑衣,如人間喜好游山玩水的年邁儒士。有衣裳艷麗惹眼的豐滿女子,一雙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眸。有稚童小兒手持紫竹手杖,眉眼深沉。還有一雙妖氣最重的年輕少年少女,眼神怯生生,躲在蓑衣老人身后,不敢正眼看人。

    妖精鬼怪,遇人避讓,遇神跪拜。

    相傳這曾是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的不成文規(guī)矩,只是如今神仙神仙,神祇除了那些被供奉起來的金身泥塑,一尊尊死氣沉沉,早已難見真身,倒是市井巷弄的黃口小兒,也曉得山上住著許多仙人。不過朝廷以玉書金字敕封的山水正神,哪怕不是高高在上的五岳正神,在種類駁雜的山鬼精魅眼中,除非修為境界高出對方太多,否則哪怕只是小河河婆、小山土地,依舊是高不可攀、不容得罪的“官家貴人”。

    “小的們本是大驪邊境的山林野修,路過寶地,拜見河神大人。”

    蓑衣老人畢恭畢敬作揖而拜,起身后臉色莊重,“自古名山待圣人,我們來歷不正,當然不敢以圣人自居,只有由衷的仰慕之心,如今洞天大開,咱們只是想著能夠在圣人腳下,老老實實修行,日后大道有成,必然反哺此方天地,還希望河神大人今日能夠借道一行�!�

    山林野修,算是這些妖物的常見自稱,一般都是遇上了修行高人后的自謙語氣。

    河婆婦人直截了當?shù)溃骸耙蝗艘粯右娒娑Y,交出來后,如果我覺得不錯,便親自帶你們?nèi)バ℃?zhèn)西邊的大山�!�

    蓑衣老人愣了愣,似乎沒有想到這位河神如此爽快坦誠。

    那持杖稚童憤懣出聲道:“她如今神位不過是最低賤的河婆而已,咱們客氣尊稱一聲河神,已是給她天大顏面,竟然還敢當面索賄,就不怕事后大驪朝廷一紙令下,就讓她打回原形,孤魂野鬼也做不得嗎?!”

    婦人可是小鎮(zhèn)杏花巷的罵街高手,加上大仙楊老頭給她透過一些底,哪里會怕這些恐嚇,反而清晰看出了那幫人的色厲內(nèi)荏,便底氣更足,抬手一揮,冷笑道:“那就速速滾遠,膽敢靠近龍須溪百丈之內(nèi),就算你們忤逆大驪川流正統(tǒng),到時候看誰吃不了兜著走!”

    稚童勃然大怒,正要出言反駁,被慈眉善目的蓑衣老人猛然轉(zhuǎn)頭,一個兇狠噬人的眼神狠狠瞪住,稚童模樣的山精頓時噤若寒蟬。

    一炷香過后,五位“山林野修”沿著溪水向龍泉縣行去。

    半身露出龍須溪水的婦人,身上則多出了五件東西,其中就有那根原本稚童手持的紫竹小杖,晶瑩剔透,靈氣充沛。

    在溪水中游曳的婦人暗自竊喜之余,突然有些莫名傷感。

    如果自己孫子還在杏花巷住著就好了,這些好東西都能一股腦兒送給他。

    只是不知牛年馬月才能見著孫子了,而且聽說修行路上,一不留神就誤入歧路,身死道消,真正成長起來的幸運兒,鳳毛麟角。

    一想到這個,河婆便有些興致不高,身形一閃而逝,潛入河底,在水中悄然嗚咽起來。

    txthtml

    第九十七章

    拜山頭

    (晚上還有一章。)

    一行人沿著龍須溪和鐵符河緩緩南下,可日行六十余里,李寶瓶和李槐都是腳力異于常人的孩子,林守一雖然草鞋都磨破了兩雙,也是富家子弟,可不愿在兩個李姓孩子面前叫苦認輸,硬是熬著,加上陳平安教了他用草藥敷腳的土法子,終究是咬牙熬過來了,隊伍里有白驢和馬匹幫著馱物,所以走得并不算太艱難。

    陳平安心底很佩服李寶瓶這三個孩子,于是游學兩個字,以及讀書人這個稱呼,在草鞋少年心目中,分量愈發(fā)加重。

    龍泉縣隸屬于大驪永嘉郡,在很久之前,東寶瓶洲所有王朝一起下詔,天下州郡縣如果帶龍字,皆需要避諱修改,換上其它字頂替,如今龍泉縣估計是沾了驪珠洞天的光,才得以破例。

    破碎洞天落地生根之處,比起早先懸空位置,已經(jīng)往南偏移了很多,距離大驪南部邊境的野夫關,若是車馬走官道驛路,其實不過月余時間。

    朱河在福祿街李家,應該翻閱過許多私家藏書,知曉許多門外事,陳平安有事沒事就跟朱河討教,反之朱河也樂意跟少年請教一下入山下水的規(guī)矩門道,阿良不知為何,喝酒的次數(shù)多了,說話的時候少了,林守一自從喝過銀葫蘆里的烈酒后,跟阿良走得很近,經(jīng)常跟他問東問西,同時有成為小酒鬼的趨勢。

    李寶瓶小書箱里,擺著一部大驪朝廷頒布的彩繪版郡縣堪輿圖冊,照理只有一州刺史衙署才有資格存檔秘藏。按照圖冊顯示,他們很快就要攀爬一條名為棋墩山的山脈,山路長達三百余里,途徑永嘉、白云在內(nèi)四郡。

    一行人在山腳稍作休息,李槐看著寬不過騎龍巷的小路,呆若木雞,震驚之后轉(zhuǎn)頭怒罵道:“阿良!這就是你說的驛路,大驪朝廷特建的官馬大道?!雞腸子一樣細的破路,也算官道?”

    驛路,俗稱官馬大道,將一座王朝疆土的全部郡縣相互銜接,驛路就像是人體經(jīng)脈,一旦阻塞,就會氣血不通,放在國家身上,就是政令不行。

    阿良坐在路旁一塊朽木墩子上,仰頭喝過酒后,笑哈哈道:“驛路也分等級,大驪南部邊境的野夫關,有三條驛路通往北方,棋墩山驛路屬于最小的一條,多用來運用瓷器、茶葉和精鹽,以前人來人往很熱鬧,如今一座驪珠洞天這么往地上一摔,阻斷了原本南北通道,這條驛路就暫時棄而不用了,斷了好些人的財路,許多貨物都停滯在棋墩山山脈南麓的一座水運碼頭那邊,叫紅燭鎮(zhèn),嗯,那里的花船,大多是兩三人的小船,一到晚上,燈火通明,船上的姐兒俏得很,坐在船頭或是船尾,一條條白花花大腿,就那么故意露給你看,在兩岸酒鋪子點一壺酒一碟花生米,不花錢就能白看一宿�!�

    婢女朱鹿趕緊彎腰捂住自家小姐的耳朵,以免被這個登徒子的浪蕩言語污了耳朵,她怒容道:“我們不在那紅燭鎮(zhèn)過夜!”

    阿良用酒葫蘆指了指一旁的陳平安,笑嘻嘻道:“過不過夜,得問他,他才是管咱們錢袋子的財神爺�!�

    朱鹿眼神凌厲,殺機重重,像是陳平安敢點頭她就敢殺人。

    陳平安想了想,臉色認真道:“肯定要在小鎮(zhèn)停留,添置補充一些必須物品,至于要不要在那邊過夜,得看那邊客棧旅舍收錢貴不貴,我們?nèi)硕�,如果價格不公道,就只能算了�!�

    朱鹿臉色陰沉,咄咄逼人,“如果便宜,咱們就要住在那種煙花脂粉的骯臟地方?陳平安!你有沒有想過,我家小姐,和林守一都算是半個儒家子弟,還是山崖書院的學子,怎么可以與那些傷風敗俗的女人毗鄰而居,哪怕看不到那些作嘔畫面,總會聽到一些不堪入耳靡靡之音!”

    陳平安硬著頭皮答道:“到了小鎮(zhèn)再說。”

    朱鹿火冒三丈,朱河攔住女兒,“就按照平安說的,不要妄下定論,到了那邊再看,我們又不是一定要在紅燭鎮(zhèn)過夜�!�

    朱鹿伸手指著陳平安,猶然氣咻咻道:“幸好你不是讀書人,要不然那些圣賢書真是因你蒙羞!”

    陳平安這一路上跟李寶瓶和朱河識字認字,看著大義凜然的朱鹿,少年頓時有些敗下陣來。

    罪魁禍首阿良在一旁幸災樂禍。

    朱鹿最后斜瞥一眼少年頭上的碧玉簪子,覺得真是礙眼,譏笑道:“沐猴而冠!”

    朱河輕喝道:“朱鹿!”

    李寶瓶和林守一同時皺了皺眉頭。

    阿良懶洋洋喝了口酒,再好的酒,一直喝下去也沒甚滋味,轉(zhuǎn)念想到紅燭鎮(zhèn)的新釀杏花春,就有些期待,想著怎么從陳平安那邊騙點銀子來過過嘴癮。

    陳平安欲言又止,終于還是沒有開口,默默帶著他們登山。

    只是入山之前,草鞋少年依舊向以往那般,拜了三拜。

    這是姚老頭傳下來的老規(guī)矩,但是從不跟陳平安解釋緣由,陳平安這些年始終照做不誤。

    阿良對此嗤之以鼻,就連陳平安不要他隨便坐樹墩子,也從不理會,累了就一屁股坐下,就像現(xiàn)在那樣大大咧咧。

    陳平安不是那種喜歡把自己的喜好強加于人的人,勸過兩次后,阿良一直我行我素,也就不再勸阻,而且一路行來也無不妥,陳平安就更不會多嘴。

    接下來這一段漫長山路,雖是多青石鋪就的驛路,卻頗為難行。

    暮春時節(jié),山野草木卻毫無遲暮之氣,草木深深,花樹怒放,生機勃勃,像是今年的春天尤為漫長,遲遲不愿散場。

    山路彎曲,盤旋而上,一行人不管大小,腿上都裹了棉布行纏,用以增長腳力,人手持有一根木杖,當然還有陳平安親手編制的草鞋,就連行囊備有好幾雙結(jié)實靴子的朱河朱鹿父女,也不例外。

    朱鹿一開始死活不肯,嫌棄太過丑陋寒酸,后來入山遇上雨天,山路泥濘不堪,經(jīng)常腳底打滑,朱鹿是登堂入室的武人,雖然不至于險象環(huán)生,卻也踉蹌難堪,最后不得不從她爹手中拿過草鞋,默默換上,李槐偷著樂呵,被惱羞成怒的少女一腳使勁踩在爛泥里,二境巔峰的武人,有意為之的一腳踩踏,自然勢大力沉,當場濺得李槐半身泥漿。

    孩子家境貧寒,本就沒帶幾身換洗衣物,立即戳中了傷心處,哭得稀里嘩啦,氣喘吁吁的林守一不愿摻和這攤子爛事,停步在旁休息的時候翻白眼。朱河是性子淳樸的人,哪怕已是五境武人,依然耐著性子跟孩子賠禮道歉,答應出了山進了市鎮(zhèn),一定給他買一整套嶄新衣物,可孩子在意之事,就是自家窮苦自己可憐,一看到那婢女脾氣這么壞,偏偏身邊還跟著一個有錢的爹,孩子只覺得自己被傷口撒鹽,哭得更加撕心裂肺,雙腳使勁踩著泥濘地面,很快就跟一只小泥猴似的,一來二去,所有人都心煩氣躁起來,陳平安上去勸說,李槐不愿聽,陳平安很快就被連累得一身黃泥,所幸陳平安什么苦頭災殃沒受過,倒是沒急眼,只是有點無奈。

    朱鹿趁機煽風點火,看吧,好心沒好報,陳平安,你趕緊把這種沒心沒肺的東西丟下得了。

    李槐哭得更加厲害。

    李寶瓶大聲呵斥也不管用。

    陳平安思來想去,最后只得試探性問道:“李槐,我回頭幫你做一只小竹箱,咋樣?”

    那孩子立馬止住哭聲,胡亂抹去眼淚鼻涕,認真問道:“多大的?”

    陳平安回答道:“不能太大,你個子小,背起來不能覺著重才行,要是不答應,就當我沒說,你繼續(xù)哭,然后我們繼續(xù)趕路,跟不跟上隨你�!�

    李槐咧嘴笑道:“小可以,一定要做得漂亮點!最少也要跟李寶瓶那只書箱一樣好看!”

    朱鹿嘖嘖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小年紀,就學會坑蒙拐騙了,爹娘品行如何,不看便知。真是好正的家風!”

    竹箱即將到手的李槐擠眉弄眼,差點把朱鹿氣得七竅生煙。

    陳平安轉(zhuǎn)頭對林守一說道:“給你也做一只書箱?”

    他笑了笑,“反正也是隨手順便的�!�

    林守一剛要搖頭拒絕,聽到后邊那句話后,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棋墩山的山巔景象極其奇異,像是一個小鎮(zhèn)常見的巨大曬谷場,地面平整,擱在這里,便如仙人以刀劍削去高聳山頭一般。

    孩子們?nèi)杠S不已,就連朱河放眼遠眺北方,也頗為心曠神怡,恨不得長嘯幾聲。

    陳平安是見慣山頭的人,尤其是最后那趟進山,一座座山頭一步步走過,此刻反而顯得相對神色從容。

    今夜要在山頂過夜,朱河朱鹿開始搭帳篷,李槐和林守一跑去拾取易燃的柴禾,陳平安和李寶瓶則用石子搭灶煮飯,如今幾個行囊里的米糧和干菜都已吃得差不多,確實是要尋一處鬧市補給,陳平安為此一路上見到藥材,就摘下放入背簍,因為翻山越嶺熟門熟路,腿腳利索,哪怕需要繞路攀援山崖,一樣很快就可以跟上隊伍,不會耽誤行程,如今已經(jīng)攢下小半背簍曬干的珍稀草藥,爭取能夠少花一點積蓄是一點。

    就著幾碟子腌漬咸菜吃完米飯,阿良起頭造反,帶著李槐一起用筷子敲著白碗,嚷著要吃肉要吃肉。

    陳平安點點頭,說今夜去做幾個陷阱套子,看明早能不能逮幾只山跳野雞來開開葷。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山上走獸皆是如此,陳平安對此并不陌生,只要仔細觀察,很容易就發(fā)現(xiàn)一些山林野獸覓食喝水的線路,而且以樹木石塊做成的小巧陷阱,并不復雜,熟能生巧。黃昏里,彩霞滿天,在少年獨自離開山頂大坪去碰運氣后,沒過多久,只見山巔四周彩云聚散不定,速度極快,如頑劣孩童的變臉,而眾人絲毫不覺得山風迅猛,與此同時,原本堂堂正正清清爽爽的山河景象,給有心人帶來一種蒙上霧霾的陰森感覺。

    這讓朱河立即心情沉重起來,盡量不驚擾三個聚頭背誦書籍的求學蒙童,也不去跟獨自坐在崖畔發(fā)呆的女兒打招呼,朱河想了想,來到無人處,掏出懷中一本泛黃古籍,翻到中間“開山”一頁,手指停在“撮壤訣”附近,仔細瀏覽那些細微如蠅頭的鮮紅文字,翻過一頁,則是兩幅圖案,一幅繪有小山模樣,只是底部山根如竹筍盤結(jié),旁邊空白處注解為“太山符”,一幅為雙手結(jié)印之玄奇手勢。

    朱河神情凝重,斷斷續(xù)續(xù)默念,不斷加深印象,“取山之東、南之土各一抔,捻嶽字最佳,捻山字亦可”,“焚禮敬山神符一張,腳踏魁罡二字,呵氣一口,可向山神、土地借取一山,氣與地連……”

    合上古籍,小心翼翼放回懷中,朱河又從袖中一摞黃色符箓當中,抽出一張黃紙,開始依循書上記載去石坪東方和南方各抓取一把土壤,捻出一個古體的岳字,即嶽,上山下獄。朱河正要搓燃手中那張李氏老祖贈送的黃符,突然嚇了一大跳,原來阿良不知何時蹲在了他旁邊,后者提著酒壺,笑呵呵道:“你手上那張尋常材質(zhì)的入山箓,下筆之人的畫符手法,還是不錯的,但是符箓一道,一步差不得,紙張材質(zhì)如人之根骨一般重要,所以它可承受不起‘嶽’字的重量,所以我勸你寫個岳字就可以了,省得請神沒成,還惹惱了山神�!�

    朱河畢竟是第一次接觸到傳說中的山精神怪,有些緊張,輕聲道:“阿良前輩,這棋墩山真有那土地或是山神盤踞?那為何還有這么重的陰煞氣息?”

    阿良悠悠然喝了口酒,嗤笑道:“誰跟你說山神土地,一定是性情良善之輩?”

    朱河滿臉錯愕,“不然?”

    阿良嘿嘿道:“我就是隨口一說,天曉得這里的主人家,待客的脾氣是好是壞�!�

    朱河猛然驚醒道:“不好,陳平安一個人不在山頂!”

    阿良點了點頭。

    朱河火急火燎道:“阿良前輩,你去找陳平安,我繼續(xù)完成這道撮壤成山訣,如何?我朱河只是五境武人,對付世俗高手自信還有一搏之力,可是對付那些古怪東西,真是心里沒底啊。”

    阿良笑著起身,大搖大擺離去,輕飄飄撂下一句話,“那你自己小心啊�!�

    txthtml

    第九十八章

    山神作祟

    朱河按部就班完成那道撮壤成山訣,捻出岳字,燒掉黃符,踏罡呵氣,最后雙指并攏,對著地面上的土符輕聲念道:“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敕!”

    朱河始終保持這個手指朝地的姿勢,神色越來越尷尬,因為地面上的那個岳字紋絲不動,朱河額頭滲出汗水,幾個保證符箓靈驗的緊要處,例如燒符之時,從自身何處氣府注入黃符多少真氣,等等,朱河自問都沒有紕漏,照理來說應該大功告成才對。

    按照泛黃古籍所記載的解釋,《開山篇》中所謂的捻土造山,并非實實在在出現(xiàn)一座山峰,這與《走水篇》中名副其實的吐唾橫江符,大不相同,撮壤之后,這個岳字將會成為一地山神、土地走出棲息洞府的橋梁,只要不是太蠻橫的非分之想,那么被邀請出山的神祇,多半會答應燒符之人的要求,因為那張黃紙符箓本身,就類似一份登門禮,坐鎮(zhèn)一方山水的神靈只要出現(xiàn),就意味著他們愿意開門迎客。

    可是朱河覺得自己這次臨時抱佛腳的請神儀式,多半是黃了。

    但是當朱河循著一陣巨大的聲響,向山脊望去,樹木依次轟然倒塌,明顯是有龐然大物在飛快登山,矛頭直指山頂石坪眾人,以排山倒海之勢迅猛向上。

    響徹山脈的驚人動靜,使得朱鹿李寶瓶他們迅速向朱河靠攏,朱河轉(zhuǎn)頭沉聲道:“退回去!你們站在石坪中間,不要輕舉妄動,接下來不管發(fā)生什么,都不要隨意靠近我這邊�!�

    年紀最小的李槐臉色蒼白,扯了扯身旁李寶瓶的袖子,“不會是吃人的妖怪吧?要不然就是山神作祟?之前陳平安告訴阿良別隨便亂坐樹墩子,說那是山神老爺?shù)慕灰�,坐不得……�?br />
    李寶瓶雙臂環(huán)胸,胸有成竹道:“我們不要自亂陣腳,就算朱叔叔擋不住那東西,小師叔和阿良很快就會趕來幫忙�!�

    只是紅棉襖小姑娘的白皙雙手,手背青筋綻起,顯然并沒有她表面那么鎮(zhèn)定自若。

    林守一反而是最鎮(zhèn)靜的一個,眼神中隱藏著期待。

    朱鹿望向父親的背影,她其實比李槐更加擔心。

    朱河突然低下頭,看到一個身高不及腰部的矮小老頭,邋里邋遢的白發(fā)白須,手持一根幽綠竹鞭拐杖,正在狠狠打著朱河的小腿,像是撒潑泄憤的無賴。等到朱河低頭后,老翁與他對視片刻,悻悻然收回手,退后數(shù)步,沙啞開口:“曉不曉得東寶瓶洲大雅言?”

    朱河怔怔點頭。

    老翁又問:“那么大驪官話呢?”

    朱河再次點頭,尚未從震驚之中回過神。

    老翁手持綠杖跳起身就給了朱河肩頭一拐杖,落地后,朱河沒什么感覺,老翁自己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趕緊一手扶住老腰,氣急敗壞地用大驪官話痛罵道:“干你祖宗十八代!屁大本事沒有,害人的能耐算你最厲害,老子像縮頭老鼠一樣,可憐兮兮躲了畜生幾百年了,本以為就這么茍延殘喘下去,好不容易能夠等到這一次千載難逢的翻身機會,只等大驪朝廷這撥大肆敕封山水正神的東風,老子就能媳婦熬成婆,總算可以從土地升為山神,以后再也不用受這窩囊氣,哪怕依然斗不過它們,好歹能勉強果腹不是……”

    老翁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抬臂擦拭眼淚,悲憤欲絕,最后用竹杖使勁敲打地面,“有本事自己去跟那些畜生廝殺啊,干你祖宗十八代的王八蛋玩意兒!用一張破符,非要把老子揪出來,想躲都沒法躲,結(jié)果要跟你們這幫挨千刀的家伙一起葬身蛇腹,殉情�。坷献邮嵌藡赡�,還是徐娘半老咋的,你難道就好我這一口啊?!��?!大聲告訴我!干你祖宗……”

    綠竹老翁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朱河轉(zhuǎn)頭望去,毛骨悚然。

    一顆碩大如水缸的漆黑頭顱,從山脊那邊緩緩抬起,最后完整出現(xiàn)在山巔石坪的眾人視野當中。

    一雙銀色眼眸,一條猩紅舌頭長如大木,飛快搖動,呲呲作響。

    這條大到驚世駭俗的黑蛇,半截身軀緩緩挪到石坪上,頭背皆有對稱大鱗,通體漆黑如墨,在夕陽映照下熠熠生輝。

    雖是畜生,它的眼神卻極其似人,促狹玩味地望著須發(fā)打結(jié)亂如麻的白衣老翁,好像在說貓抓耗子這么多年,總算逮著你了。

    老翁仿佛認命了,一屁股坐地上,丟了那根相依為命的竹杖,捶胸蹬腿,嚎啕大哭,“造孽啊,堂堂一山土地老爺,到頭來被畜生欺負到這般田地,這日子么得法子過了啊……”

    黑蛇緩緩直起腰身抬升頭顱,腹部露出一雙小爪,如世俗王朝藩王蟒服上所繡圖案的四趾,而非帝王龍袍上的那種五趾。

    可這一趾之差,對山巔眾人和自稱土地的矮小老翁而言,實在可以忽略不計。

    老翁眼珠子突然滴溜溜亂轉(zhuǎn),猛然站起身,揚起腦袋望向那條黑蛇,驚喜道:“這武人莽夫的皮肉肯定糙得很,你是為了身后那些皮滑肉嫩的小娃娃們來的,因為他們一個比一個靈氣十足,對不對?”

    老翁越說越興奮,唾沫四濺,大笑道:“吃吃吃,盡管吃,吃飽了,你就終于能夠成就墨蛟真身,再也不用惦記我這點臭皮囊,到時候小老兒當我的大驪棋墩山山神,你爭取做你的走江龍,在走江之前,這兒依舊你是山大王,一樣能夠在小老兒頭頂上拉屎撒尿,所以你現(xiàn)在吃我沒意義嘛,吃了雖然是能增長丁點兒修為,可小老兒我畢竟是土地神祇之一,對你將來走江入海為龍,也是一個大坎,因為那些江河湖水的正神們,一定會同仇敵愾,一路上不斷給你下絆子的……”

    黑蛇那張大嘴輕輕裂出一條縫隙,如人譏諷而笑,它的頭顱往老翁身后點了點。

    老翁再次呆若木雞,一屁股頹然坐地,這次沒有老淚縱橫,只是干嚎道:“一公一母,皆要證道,你吃了那幫靈丹妙藥似的儒家小娃兒,為走江化龍奠定基礎,你那婆娘吃了我,以便順利篡位成為下任山神,好算計好算計,我認栽,小老兒認栽了……”

    衣衫襤褸的白衣老翁眼神癡呆,呢喃道:“大道難料,不過如此�!�

    極其久遠的歲月里,曾有兩位得道仙人聯(lián)袂騰云駕霧,興致偶起,降落此山,弈棋于山巔,一人拂袖即削去山頭,手指作劍,劃出縱橫十九道,一人捏土靈為黑棋,抓云根為白棋。雙方手談月余,雙方每落一子,棋子即生根化為天地生靈,黑棋為黑蛇,白棋為白蟒,盤踞于山巔棋盤之上紋絲不動,白子被吃,便被附近黑蛇吞食入腹,反之亦然。

    那盤棋局勢均力敵,兩位術法通天的仙人,不等勝負水落石出,便盡興離去,離山之時,山頂還剩下一百多條黑白蛇蟒,在之后漫長的歲月里,黑蛇白蟒相互廝殺,瘋狂吞噬對方,最終只存活下來一條有望蛻皮為墨蛟的黑蛇,和一條腰間生出飛翅的靈性白蟒,不知為何,這雙黑白蛇蟒,竟然不再捉對廝殺,而是成為了一雙伴侶。

    它們極其狡猾奸詐,一開始對于能夠造成威脅的修士,輕易不去招惹,只揀選那些落單的旅人商賈下手,而且次數(shù)絕不頻繁,多在暴雨大雪天氣里出洞殺人,數(shù)百年來,憑借著自身天生的長壽,一點點積攢肉身實力,耐心等待證道機緣的到來,一次次精準捕殺目標,也開始有意挑選那些入流的武人和練氣士下嘴,使得它們的實力攀升,越來越快,以至于連一山土地都成了它們夢寐以求的盤中餐,早期雙方其實相安無事,土地奈何不得它們?yōu)榈溡环�,它們也抓不住泥鰍一般滑溜的土地老翁。

    李槐實在忍不住了,大罵道:“就你這種貨色,也配做土地山神?!老天爺又沒瞎眼!”

    老翁背對著那撥孩子,用竹杖使勁砸了一下石坪,懶得跟他們一般見識,只是沒好氣地小聲嘀咕道:“大概是真瞎了�!�

    朱鹿其實是最氣惱憤怒的人,可當她看到那條黑蛇后,少女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二境巔峰的她,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沒有與那種怪物對峙的勇氣,哪怕一步,只是一步,她也沒有膽量踏出去。

    朱河到底是五境武人,膽氣十足,再者也容不得他退縮半步,身后就是自家小姐,更有自己女兒,這個男人已經(jīng)不敢擅自轉(zhuǎn)身,竭力怒吼提醒道:“朱鹿!小心身后崖畔,還有一條畜生躲在暗處!”

    少女只能嘴唇微動,似乎是想告訴她爹不用擔心,可嗓音之小細弱蚊蠅。

    武人朱河根本顧不得這些,眼前這條悠悠然晃動頭顱的黑蛇,就已經(jīng)帶給他近乎窒息的威懾感。

    石崖峭壁外的空中,一陣嗡嗡聲響刺耳響起。

    朱鹿和李寶瓶他們駭然轉(zhuǎn)頭。

    一條身軀略顯纖細的雪白蟒蛇,懸停在懸崖外不遠處的高空,它并無生出四爪,但是一雙近乎透明的翅膀正在飛快振動,它一雙陰沉眼眸,死死盯住少女朱鹿,一次次吐信,不斷有白色濃稠蛇涎墜落,簡直就是老饕在垂涎一道美味。

    它打量著清秀少女的身段,最后視線凝固在少女的那張臉龐上。

    被這頭畜生凝視的朱鹿,只覺得雙腿一軟,全身無力,她雖然沒有跌倒,但是呼吸困難起來,少女心知肚明,別說出拳退敵,就是動一下手指頭,都已是奢望。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張平時頗為自傲的臉蛋,早已滿是淚水。

    自習武第一天起就對江湖充滿憧憬的少女,這一刻充滿痛苦和悔恨。

    她不該死在這里。她怎么可以死在這里。

    少女那雙淚水盈眶的秋水眼眸,充滿祈求。

    白蟒對于少女的可憐眼神,根本無動于衷,它只是使勁盯著那張楚楚可憐的少女臉龐,愈發(fā)垂涎三尺,好像下一刻這張臉頰就會變成她的容顏。

    土地老翁看似垂頭喪氣耷拉著腦袋,其實眼珠子就沒停過,眼角余光一直瞥向那個捻土而成的岳字,覆著那張黃符燒出的灰燼,如果有用的話,他恨不得趴在地上,鼓起腮幫將那些灰燼從岳字上吹走。只可惜他知道,這只會是徒勞無功。

    林守一開始有些焦急,左右張望。

    反倒是李槐扯了扯嘴角,想哭又沒哭出來,蹲下身,背靠著李寶瓶腳邊的綠色小竹箱,雙手抱住膝蓋,背后傳來陣陣清涼,這個孩子有些想念娘親一天到晚的罵聲,爹每天晚上的打雷鼾聲。

    唯有李寶瓶眼神越來越堅定,小姑娘雖然滿頭汗水,可仍是高高抬起下巴,毫無懼意。

    黑蛇驟然頭顱撞向朱河。

    一直屏氣凝神小心蓄力的朱河一腳后撤,一腳前踏,以正面一拳,硬扛黑蛇的巨大頭顱。

    朱河拳罡剛猛,一拳之后,竟是打得那顆頭顱轟然巨響。

    劇烈沖擊之下,黑蛇腦袋往后一個晃蕩,上半身直起的龐大身軀也隨之后仰幾分。

    手臂酥麻的朱河一咬牙,下陷半尺的雙腳,迅速從石坪當中拔起,身形不退反進,大步前沖,每一步都在山頂石板上重重踏出凹陷腳印。

    方才硬碰硬一撞,朱河不認為自己沒有一戰(zhàn)之力!

    黑蛇再次蠻橫以頭直撞而來,朱河體內(nèi)氣機流轉(zhuǎn)如江河決堤,血氣驀然雄壯,手臂肌肉鼓漲,幾乎要撐破袖子,怒喝一聲,一拳兇狠砸在那頭孽畜頭顱正中。

    勢大力沉的傾力一擊,爆發(fā)出鐵錘砸巨鐘的雄渾聲勢。

    水缸大小的蛇頭被一拳砸得摔在石坪上,揚起無數(shù)塵土。

    占據(jù)上風的朱河正要趁勝追擊,身后不遠處的土地老翁輕輕嘆息。

    有一物攔腰橫掃而至,速度之快,遠勝于之前黑蛇的兩次出頭沖撞,瞬間砸在朱河身側(cè),他整個人被一掃出去十數(shù)丈,雖未被一擊致命,可朱河皮開肉綻不說,滿臉是血,顯然受傷不輕,在地面上打了幾個滾,堪堪止住后退勢頭,強提一口氣,咽下涌至喉嚨的那口鮮血,顧不得傷及肺腑,就要繼續(xù)前沖繼續(xù)與那孽畜拼命。

    原來黑蛇先前兩次故意示弱,只是為了這一次快若閃電的掃尾做鋪墊。

    朱河瞪大眼睛,肝膽欲裂。

    眼角余光之中,白蟒身軀一拱,驟然發(fā)力,對他女兒朱鹿發(fā)起攻擊,那張血盆大嘴,觸目驚心。

    就在此刻,一道消瘦身形沿著黑蛇背脊一路飛奔,最后踩在頭顱之上,縱身一躍,少年手持柴刀,撲向那條白蟒。

    在千鈞一發(fā)之際,這位草鞋少年一刀剛好砍斷白蟒左邊翅膀!

    但是少年也一樣被身軀傾斜的白蟒狠狠撞得倒飛出去。

    ————

    石坪下的山脊某處,斗笠漢子坐在一棵老松橫出懸崖外的枝干上,小口喝著酒,面無表情。

    他扶了扶斗笠,呵呵一笑。

    txthtml

    第九十九章

    山神和竹刀

    體態(tài)如女子纖細的白蟒,那對翅膀不算大到夸張,透明晶瑩,若非細看,幾乎很難察覺。很難想象,扇動這對翅膀,就能讓它從石坪懸崖外升空而起,難免讓人猜測,它是否掌控了類似練氣士某種懸空浮游的術法神通。

    只是如今這一切都意義不大了,白蟒拱背之后迅猛俯沖,張開血盆大嘴,試圖吞食掉擁有清秀容顏的婢女朱鹿,不曾想竟然被一名橫空出世的持刀少年,用黑蛇背脊和頭顱作為階梯和跳板,一躍而至,手持柴刀恰好砍在白蟒飛翅與身軀接連之處。白蟒需要那對翅膀來升空以及掌控方向,被一刀砍掉飛翅之后,身軀憑借慣性繼續(xù)前沖,但是立即歪斜橫移了丈余距離,白蟒那張血盆大嘴剛好從少女身邊擦肩而過,整條身軀重重摔石坪上。

    朱鹿以及她身后的三位學塾蒙童,同樣逃過一劫,趁著白蟒撞地后暈頭轉(zhuǎn)向的間隙,李寶瓶趕緊背起書箱喊著快跑,林守一默默拿起行囊尾隨其后,李槐早就嚇得牙齒打架,跑出去一段距離后,無意間發(fā)現(xiàn)沒有看到討厭鬼朱鹿的身影,轉(zhuǎn)頭一看,李槐呆了一呆,那家伙傻乎乎站在原地,這不是束手待斃是什么?李槐忍不住高聲喊道:“朱鹿,還不跑?!”

    朱鹿終于打了個激靈,略微還魂,只是依然有些六神無主,轉(zhuǎn)過頭,眼神恍惚地望向李槐,只見那孩子邊跑邊吼道:“跑��!等死��!”

    朱鹿一旦回過神,立即就展現(xiàn)出二境巔峰武人的矯健身姿,四五步便掠到李槐身邊,跟他們一起退到遠離白蟒的石坪地帶,果不其然,朱鹿剛剛離開原地,那條飛翅斷折處鮮血噴涌的白蟒,便開始因為疼痛而劇烈掙扎,尾巴瘋狂甩動,砸得石坪碎石飛濺,若是朱鹿晚上片刻,恐怕就要被白蟒粗如水桶的大尾砸成一灘肉泥。

    白蟒似乎失去一只飛翅后,元氣大傷,胡亂撲騰,濺起無數(shù)飛沙走石,久久沒有平靜下來。

    不過少年也好不到哪里去,握有柴刀的左手虎口迸裂,滿手鮮血。

    陳平安單膝跪地,抬起手臂抹去額頭汗水,以免模糊視線。

    柴刀已經(jīng)斷去半截,雪亮刀刃反彈之際,若非陳平安見機得快,趕緊側(cè)過腦袋,說不定臉面上就要戳-入半截柴刀,最少臉頰也會被刮去一大塊血肉。

    陳平安現(xiàn)在所處位置,與黑蛇白蟒形成掎角之勢,那條黑蛇行為詭譎,看到白蟒遭受重創(chuàng)后,并未急匆匆丟下朱河,跑來跟陳平安廝殺,反而比起先前“面容神sè”,更加悠閑鎮(zhèn)靜,好整以暇地慢悠悠晃動上半身軀,始終與朱河保持對峙姿勢,黑蛇那雙yīn氣森森的銀白sè眼眸,偶爾落在白蟒身上的視線,與白蟒之前看待少女朱鹿如盤中美味的眼神,并無不同。

    石坪正中位置,白衣老翁手捧綠sè竹杖,瑟瑟發(fā)抖,那半截柴刀剛好插在他腳邊地面不遠處,老翁躡手躡腳走近,蹲下身,用手指肚小心翼翼地抹了抹刀刃,手指頭瞬間流淌出夾雜有一絲金sè的土黃sè鮮血,嚇得老翁趕緊縮回手,又彎曲手指,輕輕彈指敲擊刀身,滿臉疑惑,兩根手指捻住雪白胡須,嘀咕道:“鋒利無匹,當?shù)闷痄h利無匹的美譽,卻竟然只是尋常柴刀,連武人百煉刀也稱不上,所以刀身極脆,遠遠不夠堅韌,若是刀身與刀刃品相匹配,再交給那空有一身武藝的憨直漢子作為兵器,未必沒有一絲勝算。現(xiàn)在嘛,萬事皆休嘍�!�

    老翁仔細打量著刀刃那條清亮鮮明的漂亮鋒線,感慨唏噓道:“至于這把柴刀的玄機……就只能是在那少年的磨刀石上了?可問題在于,得是多好的一塊磨刀石,才能將一把材質(zhì)粗劣的廉價柴刀,磨出此等鋒芒?”

    老翁視線之中有些貪婪炙熱,偷偷望向朱鹿李寶瓶那邊的籮筐行囊,不出意外,那塊磨刀石就藏在其中。

    老翁隨即重重嘆息,東西再好,哪怕能夠拿到手,他如今好像也沒命去享福了。

    千恨萬恨,只恨那個五境武人鬼使神差使出的撮壤成山訣,本是一門失傳無數(shù)年的開山術,老翁當時躲在地底下,還報以一種看人鬼畫符的笑話心態(tài),到最后自己偏偏就栽在了這個大跟頭上。其實這門捻土撮壤的開山神通,算不得如何上乘高明,只是此類神通沉寂太久了,在老翁擔任棋墩山土地的年月里,只有一次被人以此術請出山腹府邸,便是那兩位來此山頂弈棋的仙人,當然那兩位是術法通天的陸地真仙,一個小小五境武人,給那兩人提鞋也不配。當年他之所以被喊到山頂,不過是兩位真仙不愿壞了某些老規(guī)矩,照顧的可不是他這位棋墩山小土地的顏面。

    陳平安不是不想借機解決了白蟒,實在是五臟六腑在翻江倒海,讓他根本無力多做什么,一次汗水抹掉之后,很快就會重新布滿臉龐,陳平安干脆就不再去浪費力氣,只是不斷調(diào)整呼吸,盡量讓體內(nèi)絮亂氣息趨于平靜,這種調(diào)整,就像在對大雨天四面漏風的窗戶,盡力進行縫縫補補。

    擂鼓之聲,再度從心口響起,聲響漸漸變大,聲響不是從耳傳入,反而有點像是玄之又玄的心聲,在清清楚楚傳達身軀體魄的顫抖哀鳴。

    少年這種近乎本能的直覺,最早源于年幼時在泥瓶巷的那次絞痛,之后在山上還經(jīng)歷過一次。

    這次之所以沒有滿地打滾,是陳平安察覺到體內(nèi)那條勢若火龍的古怪氣息,開始由腹部逆流而上,所經(jīng)之地,無論是從宋集薪家那具木人認識到的一座座氣府竅穴,還是人體關隘城池之間相連接通的經(jīng)脈,很大程度減緩了疼痛感,如武將帶兵平定叛亂一般,或是宋集薪所謂演義上的御駕親征,效果顯著,雖然無法解決根源,但是最少能夠讓那些叛軍避其鋒芒。

    朱河雖然受傷不輕,但是氣勢不降反升,一身雄渾戰(zhàn)意昂揚奮發(fā),兩袖鼓蕩獵獵作響,頗有幾分不容輕侮的宗師風范。

    腹部緩緩在石坪邊緣游走的黑蛇瞇起眼眸,即便朱河展現(xiàn)出不俗的戰(zhàn)力,它始終不急不躁,左右大幅度搖晃頭顱,像是在蹩腳地尋找漏洞,如此一來,無形中送給了朱河壓下傷勢的大好良機。

    老翁看在眼中,猶豫了一下,仍是有氣無力地出聲提醒道:“別垂死掙扎了,這條孽畜之所以不急著吃掉你,無非是希望你完全激發(fā)氣血,它只是在等待一顆青澀果子的成熟罷了,莫要以為它拿你沒轍,否則哪怕它吞下你的這副身軀,仍是消化不掉你的精氣神,要曉得那才是真正的大補之物�!�

    老翁哀嘆一聲,開始捯飭雜亂須發(fā)和破敗衣衫,自嘲道:“好歹是一方土地,死之前總得有個山岳神祇該有的樣子。”

    老翁坐在地上,一邊收拾一邊冷笑,“對了,孽畜可不止是肉身強橫,動作敏銳,它在百余年前吞吃了一位中五樓修為的道家練氣士,如今估摸著怎么也該修成了一兩種入門道法,說是粗淺不堪,可是由這頭孽畜用出,恐怕任你是五境體魄也扛不住,說到底,算你們點子背,好死不死,是一個五境武人擔任領頭羊率隊入山,若是六境,兩頭孽畜雖然也吃得下,可未必愿意出洞,怕兩敗俱傷嘛,若是七境,嘿,它們早就主動避讓幾十里路了,恨不得你們趕緊滾出棋墩山的地界�!�

    少女朱鹿悚然,聞言后萬念俱灰。

    林守一喃喃自語道:“阿良,阿良前輩呢?”

    李槐突然發(fā)現(xiàn)李寶瓶在悄悄翻動書箱,摸出一只小瓷瓶后,緊緊攥在手心。

    順著她的視線,遠處陳平安不動聲sè地朝他們點了點頭。

    李槐突然有些羨慕李寶瓶和她那位小師叔的這種默契。

    書上說,這叫心有靈犀。

    而朱河聽到土地老翁的泄露天機后,臉上并無半點驚懼神sè,擰了擰手腕,灑然笑道:“束手束腳窩囊是死,放開手腳痛快一戰(zhàn),也是死,既然都是死,還管什么死后會不會成為那頭孽畜化龍的墊腳石?!”

    五境武人,已經(jīng)有資格被譽為武道小宗師,魂意壯大,神魄堅固,只差凝聚出一顆武膽而已。

    朱河身陷必死之地,全無退意,其實契合武道宗旨“向死而生塑武膽”之真意,只是仍需繼續(xù)錘煉打磨而已。

    朱河一身武人氣勢早已攀升到頂點,蓄勢待發(fā)。

    黑蛇瞬間一改先前悠閑懶散的模樣,仿佛是真正確定了朱河再無保留余力,一身魂魄皆已于氣府沸騰,隨著氣血急速流轉(zhuǎn)全身,那么它就可以下嘴品嘗這道美味了。

    黑蛇抬高頭顱,同時張了張嘴巴,逐漸露出兩顆象牙sè毒牙的恐怖面貌,粗如青壯手臂,相比白蟒一張嘴就會蛇涎流淌的污穢模樣,有望成為神物墨蛟的這條黑蛇相對要干凈許多,大嘴之內(nèi)雪白一片,一陣陣寒氣向外流瀉,反差鮮明的黑白兩sè,襯托得這條成精畜生威嚴十足,反而比那邋遢老翁更像是貨真價實的土地山神。

    黑蛇驟然發(fā)起攻勢,這一次不再是示敵以弱的頭顱直撞,瞬間將嘴巴張開到極致,看似朝石坪地面上的朱河腦袋一咬而下,實則在半途就噴出一口腥臭至極的雪白瘴氣,瘴氣凝如實質(zhì),好似一支床弩箭矢直射地面。

    朱河是小鎮(zhèn)土生土長的李家家生子,實戰(zhàn)經(jīng)驗并不豐富,習武生涯當中,多是與家族老祖宗一場場點到即止的切磋,生死之戰(zhàn)更是頭一遭,可是吃過一次孽畜聲東擊西的大虧后,朱河對黑蛇的yīn險奸詐,身形隨之而動,決不再與其正面硬碰硬。

    果不其然,那道如箭矢鋒銳的冰凍瘴氣剛剛落空,石坪地面激蕩粉碎,朱河橫移數(shù)步后,立馬就感受到側(cè)面一股勁風橫掃而來,又是之前的明暗兩板斧,朱河早有預料,腳尖一點,不退反進,筆直向前,直撲黑蛇腹部。

    不曾想那條黑蛇身軀后仰,嘴中瘴氣一口口頻繁吐出,用意不在貫穿朱河身軀,只為阻滯他的前沖,同時尾部不斷延伸,直到形成盤踞山頭之勢,一個大圈牢籠,將朱河瞬間圍困其中,迫使朱河做那困獸之斗。

    黑蛇漫長的身軀,在圍出足足兩圈“城墻”之后,竟然還能高高翹起尾部,如巡城士卒,防止朱河飛竄出去。朱河一次應對已經(jīng)足夠迅速,在蛇身第二圈形成之前就要拔地而起,只是身形剛剛騰空,就被那條尾巴迅猛砸下,朱河雙臂護住頭顱,被猛然拍落回石坪,雖未傷及內(nèi)臟,但是氣海如沸水蒸騰,使得一張臉龐漲得通紅,流轉(zhuǎn)全身的魂魄神意出于好意,為了庇護主人不受創(chuàng)傷,不得不離開既定的經(jīng)脈道路,轉(zhuǎn)而滲透進入更外圍的血肉肌膚。

    黑蛇冰冷銀眸流露出一絲得意笑意。

    如果說之前這位武人是七分熟的美味,那么現(xiàn)在就有九分熟了。

    所以它不再繼續(xù)消耗元氣,而是張開大嘴,一次次低下頭顱撲向朱河。

    朱河出拳如虹,在這座斗獸場內(nèi)靈活輾轉(zhuǎn)騰挪,兩條手臂綻放出青蒙蒙的罡氣,每次出拳皆可裂空,風聲大震。

    雖然處于絕對下風,朱河卻沒有半點頹勢,眼眸熠熠,精氣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充沛。

    白衣老翁豎起耳朵,嘖嘖稱奇,雖未親眼見到大戰(zhàn)光景,卻猜出個大概,心想真是個不錯的武道宗師胚子,半路夭折,惜哉惜哉。

    他猛然火燒屁股地驚醒起身,撿起那根黯淡無光的綠sè竹杖,對那些武人的同行之人喊道:“快來一個人,隨便誰都行,只要是童男童女皆可,將你們長輩捏出的岳字用腳踩平,我就能脫身,不受此符拘束,到時候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不敢說斬殺孽畜,脫困總是不難,快!”

    老翁焦急視線在那幾人臉上游移。

    林守一嘴角泛起冷笑。

    李槐剛要鼓起膽氣去冒死涉險一趟,卻被李寶瓶一把扯住胳膊。

    老翁愕然,痛心疾首跳腳罵道:“不知好歹的蠢貨,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你們長輩力竭戰(zhàn)死?!你們這幫小崽子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朱鹿身形一閃,向那位棋墩山土地狂奔而去。

    遠處陳平安突然厲sè喊道:“朱鹿你別去!你如果不幫他,他無路可退,說不定只能跟我們并肩作戰(zhàn),如果幫了他,以他膽小怕事的心性,肯定就跑了!再者我們還不確定他到底是不是跟兩條畜生一伙的,你別沖動!他從頭到尾,看似一直在幫我們,但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他其實一點都不曾幫到朱叔叔!”

    朱鹿哪里愿意聽陳平安的言語,只管埋頭前沖。

    陳平安在開口說話的瞬間,其實就已經(jīng)開始向土地老翁沖去,速度絲毫不比朱鹿遜sè。

    如果沒有意外,草鞋少年有希望攔下朱鹿的舉動。

    土地老翁臉sèyīn晴不定,手持綠杖站在原地。

    斷去一翅的白蟒,在翻騰之后,很快就躺在石坪上不動彈,奄奄一息,像是再也無法參加這場搏殺。

    但是當陳平安沖向土地老翁,身形出現(xiàn)在它頭顱十數(shù)步外,白蟒毫無征兆地向前一竄,大嘴狠狠咬向少年,哪里還有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瀕死架勢。

    陳平安卻猛然停下腳步,向后倒退而去,躲掉了白蟒的兇險撲殺,怒喊道:“朱鹿!看到?jīng)]!這條孽畜同樣希望你毀掉朱叔叔的那個岳字!那人跟兩頭畜生說不定早就達成了秘密約定!”

    陳平安被白蟒身軀阻隔了視線,看不到白衣老翁那邊的景象。

    但是那顆白蟒的頭顱,先是略顯慌張地望向少女那方,繼而緩緩扭向少年,眼眸充滿譏諷之sè。

    那一刻,少年滿懷憤懣和失望。

    以至于連體內(nèi)那條火龍,在經(jīng)過高處三座氣府竅穴的時候,莫名其妙從勢如破竹的氣勢,變成小心翼翼的卑微姿勢,少年也不曾注意留心。

    腦子里一團漿糊的少女朱鹿跑到那個岳字附近,滿臉淚水,伸出腳一通亂踩,少女哽咽道:“我要救我爹!我要救他!我知道,因為他是我爹,所以你們才會這么無所謂他的生死!”

    岳字上邊的黃符灰燼,被踩得混入泥土,最終消散不見,岳字在少女的踩踏之下,終于模糊不見。

    白衣老翁呆呆低頭看著少女的雙腳,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陣壓抑至極的笑聲,“嘿嘿……”

    然后老翁抬起頭,玩味凝視著那個倉皇失措的少女,老人手腕隨意擰轉(zhuǎn),綠sè竹杖在空中帶出一片翠綠流螢,蒼老臉龐,如枯木逢春,老人笑逐顏開,點頭道:“呵呵,救父心切,理解理解。”

    老翁的身形開始迅速增高,容顏變得越來越年輕,筋骨伸展,發(fā)出一連串黃豆崩裂的刺耳聲響,已是中年男子模樣的他仰天大笑,似哭似笑,快意至極,“哈哈哈!”

    變得容顏俊美的綠杖男子,笑望向那頭白蟒,“按照約定,我?guī)湍銈儗Ω赌莻藏頭藏尾的斗笠漢子,至于這些家伙嘛,隨便你們處置,當然了,以后咱們雙方相處,可就不能繼續(xù)是之前數(shù)百年的樣子了,放心,我只等被敕封為山神后,會將你提拔為此處的土地,至于你那漢子走江一事,我也會扶持一二,說到底,大家互利互惠,共襄盛舉�!�

    綠杖男子說完這些言語,已是俊逸瀟灑的弱冠男子,笑瞇瞇望向那個目瞪口呆的少女,“你爹與我有緣啊,本來大驪這次封賞版圖上的各路山河神祇,我撐死了就是借機恢復土地正身,可他竟然能夠喊出那位‘先生’的名諱,實在是震撼人心,等于幫我重新欽定了原本被仙人剝奪摘去的土地之身,實不相瞞,若是他當時捻土撮壤寫出那部開山篇的嶽字,說不得我此時根本無需大驪敕封,就已是棋墩山的正統(tǒng)山神了�!�

    男人神sè無比歡愉,慢慢踱步,自顧自擺擺手,笑道:“沒關系沒關系,我很知足了。你爹是好人啊,你也是。你們是我的貴人,只可惜滴水之恩,才要涌泉相報,結(jié)果你們這么大的敕封之恩,我實在是無以回報啊�!�

    少女面無人sè,嘴唇顫抖,反復呢喃道:“你騙人,你騙人……”

    玉樹臨風的男人瞥了眼白蟒,“飛翅被斬斷一事,咱們可都意料不到,別奢望我會額外補償什么,如今我窮酸得很,棋墩山方圓數(shù)百里,這么多年早被你們搜刮殆盡了,我這堂堂土地老爺只剩下一層地皮,很不像話啊�!�

    白蟒溫順點頭,透露出一絲罕見的諂媚,然后輕輕晃了晃頭顱。

    男人大手一揮綠杖,豪邁道:“你們的那點破爛家底,我可不稀罕,所有以往過節(jié),就讓它隨風而逝好了。”

    最后他環(huán)顧四周,笑嘻嘻道:“那個被你們稱呼為阿良的兄弟呢,不拜山頭也就罷了,還敢坐我的交椅,最后更是讓嶽字降為岳字……”

    這位正值意氣風發(fā)的山神,突然眼神茫然地低頭望去,一臉痛苦欲絕和匪夷所思。

    一把普普通通的竹刀從他心口穿過。

    斗笠漢子與他并肩而站,只是面朝方向相反,那人松開刀柄,然后拍了拍這位山神老爺?shù)募绨�,笑瞇瞇回答道:“你找我?”
← 鍵盤左<< 上一頁給書點贊目錄+ 標記書簽下一頁 >> 鍵盤右 →